隔壁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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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2006年开始我在《解放日报》担任时政记者,此后八年间,借由记者身份,我得以结识这个城市里备受尊重的一批精英名流、各级政府官员和教授学者,同时也深入街巷里弄,认识许许多多生活在这城市的普通人。记者这个身份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魔法,让陌生人愿意把自己的生活打开,像打开一扇窗一样,让我窥见里面的风景。原来恰恰是这里面的风景,而不是外在的东西,向我展示了上海之所以是上海的奥秘。

名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亮,但幕后生涯里,内心也有一段段往事和种种困惑无处可诉。普通人在平凡的日子里安分守己,却也会在某个时刻迸发出令人叹服的巨大力量而感天动地。采访中,我收集的许多“边角料”难以汇入报道在版面见报,但我却视若珍宝。它们回答了我关于“人是什么”的意涵。因此在日常工作之余,我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并以个人名义开设微信公众号“依时(yishiwriting)”。从2014年至今,我在这个平台上以约两周更新一篇的速度原创发布128篇文章,每篇文章篇幅在两千到一万字,每篇的阅读量平均保持在两千至五千次左右,部分“爆款”篇目的单篇阅读量超过十万次,后台拥有固定的忠实粉丝五千名左右。

我在这里所写的每一篇,都讲述了一个上海人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切切实实的非虚构的文章。我将这种记录视为向“契诃夫手记”的致敬。将自己的文字视为一支炭笔,用一种“抓拍”的速度和“素描”的方式勾勒出这些上海人展示给我的闪光瞬间。

我有幸遇到过老“法租界”宝庆路三号里那个为旧时代遗老遗少营造最后梦幻之舞会的老人徐元章(这篇文章在微信公众号两次发布,两次均取得十万次以上的阅读量),我也听过中国昔日最大的女装公司鸿翔时装店小开向我诉说人生的起起伏伏。我听过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队的乐手向我描述1948年百乐门舞厅的盛况,我也记录了曾为邓公掌勺的国际饭店第一位女主厨见证的海上秘闻。我采访到1949年差点乘坐“太平轮”离开上海的商人后裔,我也知道了写下划时代话剧《于无声处》编剧宗福先的童年艰辛。我听到了上海纽约大学校长俞立中讲述自己笑对坎坷命运的知青岁月……这些名人的故事令人喜闻乐见,但更多普通人的故事更值得记录——

这其中,有每日去黄浦江边义务捞垃圾至死的孤老,他不发一言从不解释这样做的意义,但在他去世后,当地却有无数志愿者接过他的捞杆,为他生前的行为赋予了崇高的意义;有虽然家境贫寒却执拗着要捐款捐物献血的老阿姨,她将捐献这件事看作在“没什么特别可说的”日常生活中唯一能博得他人敬意的方式;也有养育白化病弃婴的母亲,让自己的一对亲生孩子早早去工作,却供养养子读大学,她从来不说些“母爱无私”的话语,却私底下相信这个弃婴是“天降白龙”的祥瑞。

有许多感受,我能察觉,却未必能完全表达准确。数年采访经历,我遇到的许多故事令人心碎——有在大城市屡屡得到上升机遇却一次又一次被意外打回原形的剃头师傅,有连一双旅游鞋都舍不得买却卖房捐款给希望小学的离休干部,有常年游走在城市和犯罪边缘的卖花的孩子,还有费尽心力卑微地渴望着回归正常生活的戒毒者,以及为他们奔走到几乎放弃自己生活的志愿者。

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选择,背后折射的是这城市的时代精神。当我作为一个记者去报道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主题先行的正能量:各自代表无私、奉献、忘我等等光荣美好的概念。但人性之复杂又岂能用这样标签化的词汇来限定?这些故事,以及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他们真真切切地生活在我身边,与我交谈,对我欢笑或者流泪,他们各自的诉求、各种幽微的情绪、他们对外界肯定的追求,和对幸福以及终极意义的渴望的层次是如此丰富。他们身上并非全然是阳光的一面,并非全然是无畏无私的一面,但他们对良善和正义的渴望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和心中的犹豫、畏缩、甚至卑劣交战。

在这样的战争中,人有时输有时赢,但关键是,人们从来不离开战场——这样的搏斗,无声无息,却发生在每天每个人的日常抉择之中。将这种选择放到时代的变革浪潮中,最终呈现出的,是多彩多样的关于上海人的图卷。我愿意作为一个忠诚的记录者,而不是带着报道任务的记者,将这些故事写下来,为这座城市留住一点记忆。

我从不认同外界强加于上海人身上的吝啬、小气等恶名,也对上海人都是“旗袍小资喝咖啡”的腔调的描述敬谢不敏。这座城市见证过最血腥的屠杀,感受过多元治理的混杂,见证过最光辉伟大的革命斗争,经历过各种运动和饥馑,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虽然具体到个人也许只有短短百年生命,但无不经历翻天覆地的生活的改变。能从这种变化中幸存下来的人,无不具有生存的智慧和待人处事的机敏。你说上海人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说上海人没见过世面。他们见过太多的风景和无常。上海人内里的骨气——这里的人们,不管被捧得很高,或者被压得很低很低到尘埃里,也不会狂妄,他们从不屈服,始终抱有勇气。

任何对上海心存幻想和好感,或者任何对上海存有偏见误会的人,应该走入上海的街头,看一看这些生活在上海的人们。不论是名人还是普通人,老土地还是外来者,之所以让上海与众不同的,不是高楼大厦灯火灿烂的地标建筑,而恰恰是身处其中的人。关于人的故事、人的无奈、人的奋勇、人的善良,使得这座城市变成传奇。

上海是写不完的。有时我走在路上,觉得扑面而来的人们带着扑面而来的故事,坐在地铁里,看满满一车厢的人,他们也带着满满一车厢的故事。但是,单纯讲述故事或者猎奇他人生活是毫无意义的,我感兴趣的,是人背后组成的城市性格共性——上海之所以度过如此漫长的岁月,经历起起伏伏之后,魅力更甚,无可取代,不是因为它包含了一两个传奇人物的跌宕经历,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容器,可以让个体的人在这里发挥各自命运的无限可能性。

关于上海的这种城市特性的描述,有许多作家和专家进行过专门的阐释和分析,我在这里不赘述。我只能描写我目力所及的这一点空间,感性地写一下遇到的这些人所构成的世界。他们和我生活在一起,但又生活在我隔壁,我称他们为——他们拓展了我对上海的理解、纠正了我对上海的偏见、打破了我对上海的迷思、也组成了我对上海的爱。如美国作家福克纳一辈子致力于描写他的故乡,“我的故乡像邮票那样大小,但它是写不完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我也用同样的话,献给我的故乡——上海,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有时以为自己无比熟悉了解这座城市,有时又觉得对它捉摸不透,有时我总想离开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每次回来,都会由衷感到这里无可取代,不论从经济意义上还是发展潜力上,这座城市可以被发掘的空间还是很大,但对我来说,这座城市更多是感情层面上的魅力无穷——因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与众不同,如果有机会,我会不断地写它。

在此鸣谢所有与我分享过人生见闻的采访对象,感谢解放日报社的领导和同事给予我的鼓励和支持,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的先生朱珉迕。

2019年3月13日

沈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