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铁犁的家离农场很近,近到翻过一道山坎儿就到了。以山顶为界,山这边是公社,山那边就是农场。铁犁和小伙伴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到农场里玩。那侧山的半腰密密麻麻地钉着碗口粗的圆木,每根圆木都有一人多高,是用来防止牲口跑出去的。从山顶向下望去,铁犁和小伙伴们能看到农场里的马和牛,这些家伙白天会被放出棚,在农场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游荡。铁犁很羡慕农场的生活,因为除这些可以驾车犁地的大牲口外,农场还有许多解放牌大卡车。公社大队可没有这么阔绰, 村里人要想进城,多得搭乘农场的大卡车。铁犁坐过几次农场的大卡车,感觉特别舒服。他站在大卡车的后斗里,林子里的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让他有种坐火车的感觉。铁犁觉得这车子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压上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都会飞起来。索性他就像骑马一样,在车上蹲好马步,随着车子的上下颠簸一起动,这样就稳当多了。
不过,铁犁平时碰不上这么多好事,他得上学、帮爸妈干活,可他很喜欢一有空就疯一下。他很想长大后去农场工作,听大队书记说,农村要修铁路了,到时候就会有小火车开来,把森林里的木材运送到全国各地。
这天,农场格外热闹。几辆卡车排成一列长队驶进农场。从山顶上望去,那些去年新盖好的红砖房上的烟筒冒着烟,看上去这里要住进人了。铁犁和村里的伙伴们跑过山顶,想跑进农场里看看热闹。
没多久,铁犁和小伙伴就跑到了栅栏边,他们轻松地掀起几根圆木,栅栏就露了个洞。这是他们早就做好的——用队长老铁叔的工具把栅栏圆木上的铅丝拧断, 然后摆放得跟原来一样,等需要的时候,只要把圆木移开就可以通过栅栏。
平时农场里都有看场的工人,见到他们跑进来逗马, 也只是象征性地吓唬一下,扔几个土坷垃吓走他们就完事了。那几条看门狗更不是对手,自从上次被黑头家的四只土狗咬了一顿后,这些狗见到村里的孩子都怕得不行,耷拉耳朵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孩子们跑进农场,远远地看着农场里热闹的一切——看马的老头儿把马都收到马厩里;大卡车上下来很多人,他们穿着灰色的衣服,拿着大大小小的背包往红砖房里走。不知为什么,铁犁一下子站住了。
平时农场来新人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溜进来。农场有个大食堂,来新人时会烧一整天好吃的饭, 对于村里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孩子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诱惑。他们像流浪的小狗一样,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跑。
铁犁家也是一样的。每次家里吃饭,铁犁就跟三个弟弟妹妹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锅。妈妈总要用勺子在锅里搅上好一阵子,让沉底的少得可怜的五谷杂粮和菜叶浮上来,然后按照孩子们的个头和发育情况,给每个人盛 上一勺。铁犁总是习惯往锅里多看一眼,妈妈就赶紧说: “看什么,你碗里最多,不吃等狗抢去怎么的?”每次听到这话铁犁都会抱着碗跑掉,他还真怕遇到老黄——家里那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狗,它看向大锅的眼神比铁犁还诚恳,边看嘴里还边发出呜呜的讨好声,这会让本来很饿的铁犁生出一份负疚感。
可跑到农场里蹭饭的他和伙伴们不会有这种感受。农场厨房里的灶台相当大,一口锅可以装下四五个小孩。每次迎接新人时,锅里的饭都是满满的,那种混合着玉米、大豆、土豆和腌白菜味道的香味,会让山那边的人闻着追过来。
可今天农场里的灶似乎没有开火,从车上下来的人都站在操场上,正听农场的干部训话呢。这群人不像以前来的那些人齐整,他们中有男有女,岁数也不一样大, 有几个戴眼镜的人让铁犁他们觉得很好奇。
在村里,大队会计戴眼镜,是整个村子里最有学问的;小学校长也戴眼镜,据说那叫老花镜,是校长委托在县里工作的人买的。可这群人里有那么多戴眼镜的。他们站在那里,看上去并不比村里的人强壮,相反,这些人显得很瘦弱,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跑他们一样。
这时大喇叭里开始点名,看来是要分配房屋了,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没有香喷喷的饭吃,村里的孩子们很失望。他们盯着散去的人群,想到要去马厩看看, 听说农场里有时会用有气味的豆子喂马。
铁犁他们刚走出几步,就听到一个声音喊起来:“看啊,小孩儿,山里的孩子!”铁犁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很厚眼镜、将棉帽子歪戴的中年人正用手指着他们大喊。这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就像铁犁他们发现饭缸里有一块肉时的那种兴奋。然而,别的人并没有理会他的兴奋,默默地排着队去找自己的屋子了。
那个人微笑着朝铁犁他们跑过来,像是同他们很熟一样。铁犁他们站住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一脸热情的人。饥饿中的孩子对任何友好的表示都是麻木和警惕的,就像老黄一样。陌生人之间哪有白来的亲热啊,这个人的举动让大家都拿不准该怎样回应。中年人跑过来抱起二丫转了一圈,又摸了摸黑头的脑袋,然后又朝铁犁做了个鬼脸。见大家木在那儿,他从兜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对大家说:“看着啊,叔叔变个好玩的。”
他的手左叠右叠,那条手帕就变成了一只布耗子。他的耗子爬到二丫的胳膊上,发出吱吱的叫声,然后又在二丫的身上蹿,弄得她有点儿怕又有点儿痒,二丫一下子就笑了。中年人把耗子递向黑头,黑头犹豫接还是不接,这时耗子“嘭”的一声,瘪了,散了,又变回了手帕。但是耗子的声音还在,它有点儿凄厉地叫道:
“完蛋了!”
这个小把戏让大家都笑了起来。中年人被孩子们的笑声鼓励着,又把手指伸进嘴里,把每个手指都吹出音来。二丫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中年人把手指拿出来给她看,让她确定上面没有孔,然后中年人就用十根手指和嘬着的嘴吹起一首快乐的曲子。曲子里有鸟叫、鸡鸣、马嘶还有狗吠。很快,孩子们就把他围在当中了。
只有铁犁站在圈外,他心里对这个中年人有种说不出的敬畏,所以就不好意思靠得太近。这时的二丫乐得脸上放光,她掰开中年人的手指,却听到音乐声还在, 她就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饥饿不知不觉睡着了,大家围着中年人跑,操场上只剩下这个中年人和一群村里的孩子。在空荡荡的农场里,中年人学的鸟叫声同乌鸦的叫声混在一起。
玩累了,中年人要告辞了。他打开背包,拿出几块奶糖递给大家,孩子们笑着叫起来。铁犁鞠了个躬,含着奶糖,用口哨把刚才中年人吹过的曲子吹了出来。这让中年人很吃惊,他走过来看看铁犁,嘴里更快更拐弯地又吹出一段曲子,铁犁用口哨把这段曲子又吹了出来。
中年人笑了,多给了铁犁一颗糖。他说:“孩子,你叫什么?”
“ 铁 犁 。”
“哦,怪不得这么结实。你家在哪儿?” “在山那边的村子里。”
“哦,真好。”中年人把小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长哨, 然后就跟孩子们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