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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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教授

大学之大  大在哪里

晚饭后我喜欢散步。但不在本校,专门去兄弟院校。为什么呢?因为怕有损教师形象。你想,讲台上我可以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纵然胸无点墨,看上去也蛮像那么回事。而散步时往往背心短裤或棉猴棉帽同贩夫走卒无异。走在自家校园忽然间给自己教的女孩子来一声“林老师好”,虽是半大老头也心里不大受用。何况若在花间树荫里撞见班上一男一女做零距离接触状,师生都够尴尬的。而去邻校就没这个麻烦,互不认识,如入无人之境。也巧,从南到北,我所任教的大学必同另一所大学隔路相望。讲学我心虚不敢去,散步甚觉理直气壮。春季桃红柳绿,夏天合欢婆娑,秋日满树金黄……“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但不那么乐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一日,刚进彼校侧门,即被门口保安员拦住,叫我出示工作证。我拿不出,他便不放:“学校有令,今天省教育局来校检查,学生不许出门走动,外人不许擅自进入。”往里窥看,果然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正迟疑间,但见若干辆黑色轿车斯斯然鱼贯而来,两名保安立马挺胸收腹,举手敬礼,神情肃然,俨然缩微仪仗队。轿车们当然不予理睬,径自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中。保安员这才放下手,赦我进去散步。我当然没了散步心绪,默默扭头折回。

既是省教育局,顶大官无非局长了。局长毕竟稀客,好好接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用得着“肃静”“回避”吗?用得着举手敬礼吗?此时此刻,较之气恼和嫉妒,我感到的更是诧异和悲哀。

回到书房,心中仍纠结不已,遂翻书消遣。也巧,翻到钱理群谈民国教授刘文典。你看人家怎么当教授怎么主政大学——一九二七年作为安徽人的刘文典筹建安徽大学并亲自主持校务。一九二八年时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介石为提高自己的声望,曾多次表示要去安徽大学视察。但刘教授拒绝其到校“训话”。后来蒋倒是去视察了,但视察时校园到处冷冷清清,完全没有隆重热烈的欢迎场面。而这皆因刘冷冷抛出的一句话:“大学不是衙门!”再后来安徽大学的学生同相邻的安徽第一女中师生发生冲突,引发学潮。偏巧蒋到安庆巡视,于是召集两校负责人,命令严惩学生。不料刘文典当场抗命。蒋主席恼了,骂他是“新学阀”,刘教授针锋相对,当即回骂蒋是“新军阀”,气得蒋要把他抓起来枪毙。

看到这里,我把书放下。须知蒋当时毕竟是国家元首且是说一不二的“军阀”,而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地方大学的负责人不仅敢拒绝其来校视察,视察时敢不欢迎,而且敢当面对骂。而刚才一幕,顶多不过是教育局长驾到罢了,那所大学却活活效仿封建模式,来了个“肃静”“回避”,硬生生剥夺了我这个教授进去散步的权利!两相比较,哪个更像教授、更像校长、更像大学,岂非秃脑瓜虱子明摆着!顺便补充一句,刘先生四九年后任云南大学一级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五六年政协开会时,毛泽东曾同他握手交谈。后人赞曰:“师承章太炎,追随孙中山,营救陈独秀,驱赶章士钊,痛骂蒋介石,握手毛泽东。”一生风骨嶙峋,孤傲狂狷,特立独行,真教授也,名士也,大学中人也!

记得美国思想家加尔布雷恩说过:“一个国家的前途,不取决于它的国库之殷实,不取决于它的城堡之坚固,也不取决于它的公共设施之华丽,而在于它的公民的文明素养,即在于人们所受的教育……”而教育,最后当然聚焦于大学教育。可以说,大学之大,不取决于其校区面积之大,不取决于其师生数量之大,不取决于其设施规模之大,不取决于投资款额之大,而在于是否大气——是否具有藐视官本位意识和世俗价值观的孤高之气,是否具有引领国民人格和民族精神走向崇高的浩然之气,是否具有敢于追求真理和高擎理想火炬的凛然之气。有此气,再小亦大;无此气,再大亦小。大学之大,唯在气大而已。试想,一个在校期间看了向局长致敬表演的学生,毕业后能够向真理致敬、向学问致敬、向人民致敬吗?幸好校方来个“回避”,没让学生瞧见。这至少说明校长们毕竟不好意思,晓得这玩意儿不是大学应有的光彩表演——“知耻近乎勇”,大学还有救。


(2004.9.21初稿,2012.3.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