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一”日记
“工农兵学员”,这五个曾经镀金的大字,如今已锈迹斑斑,亦如曾熊熊燃烧的火炬,早已化为沉寂的灰烬。而今,就连工农兵学员出身的人也羞于提起自己的出身。是的,没有谁愿意主动回顾那段历史。但那段历史是不应该被遗忘的,她毕竟是我们共和国史册不可涂改更不可销毁的一页,是一个民族在疯狂摧残教育的年代里扭曲而可怜的自救行为,更是我们曾为工农兵学员的他或她的一段刻骨铭心的风雨旅程。此刻,在台灯宁静的橙黄色光环下,我正对着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三年零八个月及其前后写下的十几本厚厚薄薄的日记,让目光透过三十余载迷蒙的时空,重新凝视那个自己、那个集体、那个年代……
我是1965年上初中的,第二年“文革”开始,学业随之中断。也就是说我上大学之前,真正的学历是初一。初二和初三基本是戴着“红卫兵”袖章胡作非为了——或给班主任老师贴大字报说他如何偏心漂亮的女班长,或跟在高年级屁股后高喊砸烂某某某的狗头,或拉三五个要好的同学成立战斗队去北京“串联”接受毛主席检阅。如此两年过去,68年“毕业”后即回乡务农。由生产队长派去附近的铁路林场跟拖拉机拉石头一年多,在生产队薅草锄地打场刨粪一年多,在生产大队当团总支书记和民兵连长一年多。之后由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那是1972年春天的事。说起来,72年那次是有考试的。我所在的公社推荐了12名(准确说来应为公社党委从推荐人选中批准了12名),经考试录取了4名。好像考了政治、语文、数理化三张卷。不用说,数理化我几乎交的是“白卷”,因为我只学到一元二次方程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政治和语文应该不错,因为主要内容是写大批判文章。大批判文章也是文章,而写文章算是我一贯的拿手戏。一个多月后通知我去县城面试,读一段语文课本里的文章,回答若干问题,口头造几个句子,顺利过关。不久即接到入学通知书,时间是1972年4月23日。29日去吉林大学外文系报到,被分配到日文专业学习。
顺便说一句,入学后我发现系里的“工宣队员”大个子张师傅是我考试时的监考员。一次下乡在田间休息时我问他当时为何招了我,他爽快地回答:“两点,一是巡场时发现你字写得不错,二是面试时觉得你模样长得不错——学外语的人可能当外交官,有个形象问题。”于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有时我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假如我的字写得不好或者爹娘把我生得长相不好,那么情形又会怎么样呢?命运这东西真是充满了偶然性。
在校三年零八个月我基本是写日记的,头一年半时间用中文写,后来改用日文。从保存历史文本这一角度来说,日记有其独特价值。它是原始史料,而任何重述都难免多少掺杂当下的眼光和心境。因此,以下我想从入学至第一年暑假期间写的日记中选录一小部分留在这里。为保持原貌,除了极个别错别字概不更动。
一九七二年五月一日
旭日东升,红霞飞溅。万里山川,金光灿烂。东风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垂柳轻拂着千万张笑脸。在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声中,我高兴地跨进社会主义新型大学的门槛/啊!明媚的春光,美丽的校园。多少双热情的双手,多少张欢乐的笑脸。此时此刻啊,我心房中交织着说不出的情感,脑海中掠过那难忘的场面/临行前的灯下夜晚,祖母絮絮地向我谈——你爷爷像你这么大,已给地主当打头的五六年;父亲也向我讲起往日的辛酸——“我小时候读书为了一支铅笔,眼泪不知掉了几大碗,要不是托毛主席的福,你呀,哪能有今天!”/第二天早我背着行李过田边,社员们又围过来把我看:“你上学后更要好好读马列毛主席的书,身上别掉家乡的土,手上别掉刨粪的茧!”/亲人们的话语如阵阵春风,使我在新的征程上高扬风帆。我激动地向他们表示:一定要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坚决完成“上、管、改”,将来接好革命的班/啊!新的征程,新的起点,新的战斗,新的考验。“决不辜负党的期望我力量无限”,再教育的乳汁永远用不完!
——《入学有感》
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一日
今天晚间专题讨论政治与业务的关系问题……刘少奇一类骗子一会儿鼓吹“业务挂帅”,一会儿又宣扬“政治可以冲击其他”。两个毒果一根藤,都是要破坏政治与业务的统一……毛主席教导说:“政治和经济的统一,政治和技术的统一,这是毫无疑义的,年年如此,永远如此。”……今后,我一定要坚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破除“暂时不要政治,思想也变不了,方向也迷不了,路线也偏不了”的自来红思想。“自来红”思想就等于否认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人人都需要改造,就等于否认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在我们头脑中的必然反映,也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在头脑中的翻版……
一九七二年六月六日
为了支援当前的农业大会战,学校从3日8点进行野营支农拉练,中途宿营邓家屯,4日中午到达目的地——德惠县万宝公社黄家二队……一进村,老队长就高兴地迎出来,按家给我们安排住处。贫下中农待我们像亲儿子亲姑娘一样,问寒问暖,如待久别的亲人。贫下中农有着多么深厚的朴素阶级感情啊。这些正是我平时所缺乏的,这对我是多么深刻的教育啊!昨天开始了劳动,干的是水田整地活,老队长亲自给我们示范。记得今天刚开始是拔草根,由于我拔得很不认真,有些草根拉下了。老队长就在后面仔细地一把一把拔出来。从这小事情中可以看出,老贫农的思想境界是多么高尚……
一九七二年六月八日
今天锄地。晚间支部委员找黎爱宁同学谈了话。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由于我们对她的缺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批评,没太注意语言,使她难于接受,后来竟至掉了眼泪。接着我们又做了老半天工作,才使她的思想稍微通了一点,说了一点心里话,对缺点开始有了一点认识。总之,这次谈话是不算成功的吧!回来之后,自己思想也很不平静。
一九七二年六月十日
昨日晚间全专业同学在大王家三队听取了大王一队车队长的忆苦报告。车队长沉痛地回忆了自己的苦难家史,愤怒地控诉了万恶的旧社会,高兴地讲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幸福生活,热情地歌颂了毛主席路线的伟大胜利,豪迈地表达了继续革命的雄心壮志,并且语重心长地对我们提出了殷切的希望。我想,车队长那饱经风霜的身影体现着贫下中农那光辉的形象,车队长的整个报告,闪烁着贫下中农优秀品质的火一样光芒。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在改造世界观上的差距,感到了自己在立场、思想、感情上的差距,进一步感到了再教育的必要。……
一九七二年七月一日
敬爱的党,我永远跟着您!敬爱的党,在您诞生五十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里,我们工农兵学员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有多少热情的赞歌要对您唱!五十一年前,您——敬爱的党,像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染红了东半球的天际,喷薄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从此,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有了幸福的希望,前赴后继的中国人民有了胜利的保障……回忆我们个人的成长历程,我们更有说不出的感想:我们生存的每一刻,都沐浴着党的温暖阳光;我们前进的每一步,都靠党指明前进的方向。在您的培育下,我们曾在三大革命的实践中茁壮成长。今天,您又把我们送入新型的社会主义大学课堂……
一九七二年八月四日
我跨入新型的社会主义大学——吉林大学已经有一百天了!从我们跨进吉林大学门槛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灿烂阳光照耀下,愉快地紧张地进行生活、战斗、学习。三个多月的实践使我深深感到,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吉林大学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教改的问题主要是教员问题”,教员的精神面貌直接反映了教育革命的程度。从我们所接触到的教员中,他们是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诲人不倦。尤其是我们班的李万春老师,虽然五十已过,可还是朝气蓬勃地和我们战斗在教育革命的第一线。他始终把政治工作渗透到业务教学中去,使教学不偏线、不迷航。为了把我们教好,他常常备课到十一二点。课堂上对我们严要求,并且在生活上也关心我们。还有李东翔老师,真有一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赤胆忠心……
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日
雪日学习:窗外飞雪轻轻下,屋内翻书哗啦啦。老教师盘腿抿嘴笑,清清嗓子把言发:“天冷请往炕头坐,屋里有烟那算啥。学农教材掏出来,现在开始上课啦!”/同学听了心里乐,异口同声把言发:“任凭刮风下雪天气冷,怎奈‘五•七’指示放光华;结合实践学本领,这点困难咱不怕!”/带泥的膝盖当桌子,围坐一圈把音发。老师的话音刚一落,下面就像河水翻了花。狡猾的发音不放过,难懂的语法干掉它。望窗外雪过天晴红日照,看屋内教育革命开红花。
一九七三年元旦
……从跨入大学门槛的那一天起,我们不能忘——老工人那语重心长的嘱咐,贫下中农那火热真挚的希望,部队首长那慈祥亲切的面孔,党委书记那抚摸肩膀的手掌。我们更不能忘——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老一辈是怎样在皮鞭下挣扎在死亡线上。我们也不能忘,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时期,有多少工农兵学员被“关卡压”撵出了课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忘党交给的任务,才能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重量。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五日
批修战役进入批判阶段,批判林贼在辽沈平津战役的罪行,揭露其“常胜将军”的画皮及其军事路线的“左”倾实质。在小组会上我第一次作了发言。
今天找孙连仕、康贤刚两位党员同学谈了自己的思想,征求他们对自己的意见,效果很好,很受教育。午间和叶永霞谈了心。她汇报自己的思想,谈了很多、很好。
一九七三年九月一日
庆祝“十大”胜利闭幕:千万只眼睛盯着收音机,千万只耳朵贴着半导体,呼吸呀,尽管快要停止了,胸口啊,还是跳得这样急/党的“十大”胜利闭幕了,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心潮啊,如浪花翻卷万千重,激情啊,似急流奔泻千万里/看!遍地红旗,迎风漫卷,鞭炮锣鼓,响彻云际。全国各族人民,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啊,党!短暂的岁月中,您走过了多么不平凡的历程;战斗的风浪里,您取得了多少辉煌的胜利/骗子的喧嚣和梦呓,是您豪迈前进的交响曲;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使您更加充满青春的活力/让我们放声欢呼吧,欢呼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让我们纵情歌唱吧,万岁万岁毛主席/……沿着“十大”指引的光辉路线,“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用我们青春的热血,去呼唤壮丽的共产主义!
(200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