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击穿茧房之后
这一系列“黑天鹅”事件,诸如“黑命攸关”运动、疫情、疫情记录引起的争论,都是巨大的公共事件。它们直接击穿了信息茧房的壁垒,瞬间撕破岁月静好的幻象。过去的公共空间所设定的议题没有了,世界就直接以公共事件来狠狠地刺痛所有人,让人们被迫走出茧房,重新进入同一事件场域。
任何公共事件都会激发出不同的观点,在过去,这是刺激社会进行大辩论,从而让社会共识迭代升级的好机会。然而,这10年来,由于公共空间的丧失,很多人已经不习惯和不同的观点共存,尤其是在这10年间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就是在信息茧房中开始其社会化过程的。结果就是人们进入了同一场域,但这一场域却只存在事件意义上的公共性,不存在观念意义上的公共性。
人们在被迫走出茧房、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时,本来就一肚子怨气,突然间看到大量和自己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观点,自然会想要反驳,但由于丧失了基于逻辑辩论的习惯和愿望,便开始在网络上以宣泄情绪的方式来争吵。社交媒体时代轻社交的特征,使得人们没有节制情绪的动力,心想大不了拉黑走人,所以争吵很快就会升级。这种争吵丝毫无助于认知的提升,只会让人感受到对手的“恶意”,对方的“恶意”很快就会发展为对己方人格的怀疑。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出于维护自我尊严的潜意识,情绪会迅速取代理性,逻辑变得不再重要,人们会逐渐强化自己也许本来未必那么坚定的立场。结果就是,公共事件击穿了茧房,人们被迫进入一个没有公共性的“公共空间”,又在其中迅速进入“二阶茧房”,社会陷入更加撕裂的状态。自2020年年初以来,我们所看到的各种撕裂,原因大概就在这里。
这看上去似乎是种更加令人绝望的状况,然而,其中很可能孕育着新的可能性。
人们不习惯于和不同的观点共存,还可以拉黑不看;但是公共事件可能带来的各种伤害,却不是躲在茧房里就能当它不存在的。一句话,茧房只能在虚拟世界里给你某种“保护”,却无法在现实世界里真正给你“岁月静好”。茧房所营造的虚假舒适,是无法解释现实世界的各种问题的。公共事件所带来的具体伤害,总会让茧房里基于立场的各种解释落空,让人开始对自己的茧房产生怀疑。
2020年,“黑天鹅”事件层出不穷,人们普遍能感受到巨大的不确定性,很有可能更多的“黑天鹅”还在飞来的路上。那就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公共事件不断涌现出来,击穿茧房。哪怕是二阶茧房,也经受不住“黑天鹅”的频繁冲击。今天你还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很可能明天就轮到你,你的茧房给你营造的世界也就坍塌了。频繁的“黑天鹅”会逐渐让人陷入普遍的恐慌和焦虑之中。到了那个时候,就有了重新达成共识的可能性。
国家学说的奠基人霍布斯在其理论中就谈到过:由于在自然状态中,每个人都有杀死另一个人的能力,人们会陷入一种普遍的恐惧之中,这会形成一种巨大的精神驱动力,让人们想要摆脱这种状态。此时就轮到理性登场,来找出摆脱那种状态的具体办法。办法就是通过社会契约来建立公共秩序。我们经常看到一种对霍布斯的诠释,把他当作专制的辩护士,这实际上是对霍布斯的巨大误解。他的社会契约理论的结构比人们通常理解的要复杂得多,其理论在事实上为自由主义奠定了基础。在这里细致阐释霍布斯的理论可能会偏题太远,我引用霍布斯只是想说明:普遍的恐惧也可以成为建立共识和秩序的起点。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以清单的方式总结一下:
1.风险社会的有效运转非常需要社会的基础共识。
2.过去,共识是通过公共空间/公共领域逐渐建立起来的。
3.今天,信息茧房让公共空间弥散掉了,也就消弭掉了共识。
4.公共事件的出现,有可能击穿信息茧房的墙壁,逼迫人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5.在重回现实世界之初,人们反倒可能会进入二阶茧房;但是随着公共事件越来越多,带给人们的伤害越来越直接、越来越真切,无论几阶茧房都会坍塌。
6.共同的伤害可能是重建共识的起点。只不过,从这个起点出发,具体该如何往前走,还需要进一步的思考。
7.共识的基础必须是某种公共性。过去我们习惯于公共领域式的公共性,像现在这种公共事件带来的共同伤害式的公共性可能让人非常不适。然而,公共性在人类历史上也经历过多次转型。大型技术演化或危机可能让过去的公共性就此消失,但人类总会找到或者遭遇新的公共性。
8.过去的公共领域式的公共性有可能就此远去,人类必须适应公共性的新结构。人类要想突破当下的困境,必须有新的想象力。
9.获得新的想象力的前提是,人们必须去除观念的遮蔽,直面事实本身。
信息茧房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观念对现实的遮蔽,梳理清楚这种遮蔽的逻辑,是非常有必要的。这能帮助我们理解今天的很多看似激烈实则没有意义的争论。下一章我们就来说说这个话题。
[1]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第18页。
[2]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卷),张雁深译,商务印书馆,1961,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