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四:俞晓夫的读后感
已是人间四月天了,每每也最是慵懒,喜欢端着功夫茶,晃晃悠悠,随手取出一本书来,软软地翻看,享受这无所事事。但最近不行,怀里总揣着一本白皮书,那就是范晓楠之博士后的出站报告《血与肉的扭结——培根与英国当代艺术》,因为要为之写篇序。弗兰西斯·培根是生于爱尔兰的英国著名大画家,当年曾短暂地影响过我,不过那已是30年前的事了。记得那时刚到英国,走进泰特画廊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找培根的作品,还有拉斐尔前派的米莱斯。我一直认为培根是他那一代画家中画得最好的之一,他所描绘的空间虽然充满屠宰气息,但依然能透出细腻的英国绅士风度。他和他的“伦敦画派”的几位大师都有这个特点: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的设计本能;他那如手术刀般速度的、尖锐的技法,总能驾轻就熟地分解并完成灵与肉的切割,好似在清高地告诉人们:施展自己的传统功力如玩杂耍。我一直在想:世界艺术之林这么大,为什么范晓楠会偏偏独钟那个充满“暴力倾向”的培根?于是我只好在本书中去寻找答案。
首先,我认为范晓楠的这本书是国内做培根研究的、具有填补空白意义的专著,从她这本书花了四个大章节,每个大章节中又有若干个小章节来看,她是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査阅、引证,同时还要一环扣一环地从逻辑上去疏理,不遗余力想要证实培根在庞杂的当代艺术史中的历史地位。不过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她的第3章,在第3章,当红的所有艺术精灵都挤在这里,精彩纷呈,星光熠熠,走着红地毯哩!可以说是当代艺术的“大众尺牍”。在此,我要脱帽向晓楠致敬,感谢她带给我的意外惊喜。同时,由于她如此规模地旁征博引,无意中带出来不少当代欧洲重要的思想家和哲学家,正好供我们读。例如原先并不怎么知道的阿尔托、德勒兹,以及颇为熟知的德里达,梅洛-庞蒂,等等。我一向是特别关注思想家的,所以只要作者引用必会细读,哪怕读起来十分艰涩。
晓楠绝对是属于当代艺术的,她是当代艺术理论的新生代,当代艺术掀起的“肉身”热被晓楠追溯到源头,重新找回了培根,我以为那才是晓楠的欣喜和这本书的兴奋点。不过,人性是复杂的,表面上文文静静的晓楠也许真的欣赏有自虐和暴力快感的培根(笑话),那也是说不定的,因为她曾经这样写过:静静的夜,和我的弗兰西斯·培根。
也许是正值当打之年,或是天性使然,晓楠实在是太过活跃了,我期许她两者皆有。你看,昨天她还在天津的课堂上和学生们互秀,今天已飞去江西主持一个有关“景观社会”的当代国际展,同时自己还要当场做一件装置作品。从她发来的照片看,作品不小,还设置与观众互动的环节,忙得很!尽管如此,她仍然不忘通过微信催问一下我:序言修改得怎样?
而对于我来说,这才是关键词,因为原先我写的第一个序,被作者发现有不少疑问,所以卡住了。我理解,毕竟是用了两年心力,才拿出的这篇出站报告,怠慢不得。我以为作者用“血与肉的扭结”作为标题,副题又是:“培根与英国当代艺术”,说明作者用心很重,是想写一篇大文章。应该说这是个难度很高的选题,立意不俗,很有情怀,作者必须花大量时间去翻阅资料,再用推理的方法去分析比对,方能证明培根本身及培根和战后英国艺术的必然关系,从而引出这种关系对现今世界当代艺术中最时兴的“身体语言”之“血与肉”的扭结和承前启后的历史观照。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是用“哲学的维度”梳理出来的,所以行文严谨、逻辑严密是必需的。我以为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是很懂行规的,我在阅读的同时故意多留出几分心思去做挑剔,但几乎没有发现作者有混淆视听或在推理过程中出现破绽,说明作者平日里训练有素,博览有加;我还以为作者和多数理论博士一样,也是当随时代,走的是“时尚之路”,基本上将自己的学术立场定位在当代艺术这一块,一般是避开传统绘画不谈。但出乎意料的是,作者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很会画的培根去做学术的挖掘,应该说是有挑战的,也是一个亮点。
且作者在报告的第1、2章针对培根本人不惜花费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引经据典去论述,为第4章当代艺术“肉身转向”的多元表达做了极为充分的理论铺垫和论证,从而达到不争,我以为这又是个亮点。此外,作者在报告里对培根本人的技术特点,以对照原作的方式,一件一件做耐心细致的解读,同时还将一些鲜为人知的有价值的历史逸事带出来,让今人和往事相逢!不过说实在的,我尤其喜欢的还是第3章,作者密集而系统地介绍了西方当代一批当红的、主要以“肉身转向”为创作特征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对我这个年龄层次的画家来说,是太有震撼力了,他们活力四射,深深地感染了我。事实上他们的技术特点已经深深地在影响着中国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在我看来他们是在多元艺术(包括装置、影像、身体、大地艺术)相伴和挤压下,闪身嬗变出来的,状态是摧枯拉朽,是在扬弃传统的同时又自觉不自觉地延伸发展着传统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这里我要特地说一说培根,20世纪80年代末我去英国留学,第一个想去研究的就是培根,因在国内的时候就认为他画得最好。结果到了英国,正逢弗洛伊德被追捧,同时各机构正相继为他办着好几个豪华的个展,电视打开就在实况转播,一时满城“弗”贵。记得当时伦敦的媒体是这样戏剧性地报道:像在伦敦的老街角的垃圾桶里被捞出来的、被埋没了几十年后被发现的一位超级大师。我当时一头扎进弗洛伊德的个展,连续看了一个月,反反复复,如醉如痴,却将培根晾在了一边。事实上当时的英国媒体也曾拿弗洛伊德和培根做过比较,当时的培根也确实被弗洛伊德淹没了。我客观地说,培根虽然厉害,但他到了艺术创作历程的后期越走越窄,技术层面上没多少新东西也是显而易见。尽管他说了很多听上去很玄乎,但其中不少是粉饰自己的假说,结果被坚持传统绘画的弗洛伊德弯道超车。可见这世上是没有绝对的,游戏永远会博弈下去,因此现世的艺术家们完全不必急功近利,尤其不要自以为聪明。所以我还是心平气和地去享受在这个章节里年轻人的才华展演,几乎认为第3章甚至可以独立存在,发展开去再写它一篇。它就像夜空里的满天星斗,让我仰望而产生无限的爱。
祝贺晓楠的这个报告作为出版读物问世。面对历史我们都应该研精静虑,谢谢!
(俞晓夫,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
2019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