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意犹未尽
周四下午，格洛丽亚和安东尼一起在广场酒店的小餐厅喝茶。她穿着灰色的毛边套裙——“因为穿着灰色的衣服，所以要涂很多胭脂。”她解释说。她戴着一顶轻巧的小绒帽，金发如波浪一般快活地飘出来。在强烈的光线下，安东尼觉得她的个性变得柔和起来：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简直还不到18岁；她穿着紧身套裙，正是当时流行的那种蹒跚裙，体形是那么柔软修长；她的手，虽不是什么“艺术型”的，但也并不粗短，几乎和孩子的手一样小。
他们走进餐厅时，管弦乐队正准备演奏一首新的曲子，发出呜呜的声音，给探戈伴奏。冬日的小餐厅挤满了大学生，假期即将来临，他们都兴高采烈，而这首曲子充满了响板和随性慵懒的小提琴和声，真是再合适不过。格洛丽亚仔细地挑选着座位，让安东尼恼火的是，她带着他绕来绕去，来到餐厅最里面的双人桌旁。到了那儿，她又开始思索了。她是坐在左边还是右边？她美丽的眼睛和嘴唇在作选择的时候显得十分严肃，安东尼又想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天真：生活呈现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无一例外拿出来认真选择和分配，好像在从一个取之不尽的柜台上不停地为自己挑选礼物。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在跳舞的人，有一对舞伴跳近时，她压低声音说道。
“那儿有一个穿蓝衣服的漂亮女孩”——安东尼顺从地看过去——“那儿！不，在你后面——那儿！”
“是的。”他无可奈何，应声说道。
“你根本没看她。”
“我宁愿看着你。”
“我知道，但她很漂亮，不过她有一个大脚踝。”
“是吗？我是说，有吗？”他漠不关心地说。
一对舞伴正在他们身边跳着，其中那个女孩打了个招呼。
“你好，格洛丽亚！噢，格洛丽亚！”
“你好呀。”
“那是谁？”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某个人吧，”这时，她看见了另一张脸，“你好，穆丽尔！”然后对安东尼说：“这是穆丽尔·凯恩。我觉得她有魅力，不过也不是很有魅力。”
安东尼咯咯地笑了起来，颇有兴味。
“她漂亮，不过也不是很漂亮。”他重复道。
她笑了，立刻提起了兴致。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语气是那么急切，甚至让人有点不忍。
“就是好笑。”
“你想跳舞吗？”
“你想不想？”
“有点，不过我们还是坐着吧。”她决定道。
“然后谈谈你？你喜欢谈论自己，是吗？”
“是的。”她沉湎于虚荣之中，笑了起来。
“我想你要是写自传，那一定会成为经典。”
“迪克说我没什么可写的。”
“迪克！”他叫道，“他对你了解多少？”
“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但是他说，每个女人的传记都是以献出真正意义上的初吻为开头，以怀里抱着最后一个孩子为结尾。”
“他是在照本宣科。”
“他说，没有人爱的女人就没有传记，顶多有自己的过去。”
安东尼又笑了起来。
“你当然不会说没有人爱你！”
“好吧，我想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没有传记呢？你难道还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吗？”当他说出这些话时，他又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想要把这些话再收回去。真是幼稚！
“我不知道你说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意思。”她反驳道。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多大了。”
“22岁，”她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以为我多大了？”
“18岁左右。”
“我还真想就18岁。我不喜欢自己22岁。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你讨厌自己22岁？”
“不，我讨厌自己变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还有结婚。”
“难道你从来不想结婚吗？”
“我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想照顾很多孩子。”
她觉得只要是自己说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不妥。而他则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她说下一句话，期待着她的下一句话。她微笑着，没有揶揄的意思，只是愉快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
“我想吃口香糖。”
“当然可以！”他向一个侍者招手，叫他到雪茄柜台去拿。
“你难道不介意吗？我喜欢口香糖。每个人都拿这个开玩笑，因为每次我爸爸不在的时候，我总是放肆地嚼上一个。”
“我一点也不介意。这些孩子都是谁？”他突然问道，“你都认识吗？”
“唔——不认识，但是他们——噢，我想，他们是从各个地方过来的。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吗？”
“很少来。我不太喜欢‘好女孩’。”
他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过身来，不再理睬那些跳舞的人，在椅子上松口气，问道：
“那你一个人做些什么呢？”
多亏了一杯鸡尾酒下肚，安东尼才愉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此外，他还想借此给这个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她的兴趣似乎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她停下来，仿佛意外地踏入了一片牧场，匆忙地扫视着那些一览无余却又意蕴深厚的东西。他想摆个完美的姿势，想以一种新颖而英勇的风姿突然展现在她面前，想搅乱她的心思，她对所有事物都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则企图把她引向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
“我什么也不做，”他开始说话，同时意识到这些话并没有他所预想的那么殷勤，“我什么也不做，因为我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意义。”
“嗯？”他既没有使她大吃一惊，甚至也没能保持住她的注意力，但是她肯定理解他，如果他说的那些话确实值得理解的话。
“你认可无所事事的生活方式吗？”
她点点头。
“我想是的，如果他们能够优雅地无所事事的话。不过，这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他问道，有些窘迫。
但是她的思绪已经飘离了这个话题，漫步走上了十楼。
“我爸爸在生我的气。”她不动声色地说。
“他为什么生你的气？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不可能优雅地无所事事”——他的话更加坚定了——“这让我感到惊讶。这——这——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认为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去市中心，花费一生中最好的二十年时光，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而且是从事枯燥乏味、毫无想象力的工作，显然也不是无私奉献。”
他停了下来。她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他等着她说同意或不同意，但她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
“你难道从来不对事情作出判断吗？”他有些恼怒地问道。
她摇摇头，眼睛又游移到了跳舞的人身上，一边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应该做什么，或者其他所有人应该做什么。”
她把他弄糊涂了，阻碍了他的思路。安东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自我表现，但同时这又似乎毫无可能。
“好吧，”他抱歉地承认道，“当然，我也不知道，但是——”
“我只是会想人们，”她继续说道，“他们是否看起来恰如其分，是否适合自己所在的图景。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介意。我不明白他们应该做什么，事实上，每当有人做了什么事情，我总是感到惊讶。”
“你什么都不想做吗？”
“我想睡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瞠目结舌，好像她真的就是想要睡觉而已。
“睡觉？”
“差不多吧。我只想无所事事，又想让身边的一些人做一些事，因为我会觉得舒适安全，不过我也想让他们中的另一些人什么都不做，因为他们可以对我礼貌友好。但我从不想改变别人，也不想为他们感到兴奋。”
“你是个古怪的小决定论者，”安东尼笑着说，“这是你的世界，不是吗？”
“嗯——”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说，“不是吗？只要我——年轻就好。”
她在说最后一句话前稍稍停顿了一下，安东尼怀疑她已经开始说“美丽”了，因为这无疑是她的本意。
她的眼睛明亮起来，他等着她详细谈论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她已经表达出交谈的意愿了。于是，他微微向前屈着身子，想听清她说的话。
但她只说了一句：“我们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