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怦然心动
安东尼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床单上一抹冰冷的阳光与窗格的阴影交错在一起,屋内充满了早晨的气息。角落里的雕花床头柜,古老而神秘的衣橱,仿佛物是人非的象征,默默地伫立在房间里,只有地毯在召唤着他双脚那转瞬即逝的触碰。邦兹柔软的衣领与他一身的装束极不相称,就像他呼出的白气一样缥缈,最终也无非是昙花一现。邦兹走近床边,伸手晃动着上层的被子,然后双手依旧低垂,深棕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主人。
“邦兹!”昏昏欲睡的神含含糊糊地咕哝着,“邦兹,是你吗?”
“是我,先生。”
安东尼转过了头,强行睁开眼睛,得意洋洋地眨了眨。
“邦兹。”
“什么事,先生?”
“你能不能——呀——噢——噢——噢——天哪——”安东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真叫人受不了,仿佛他脑子里的想法正密密麻麻地拼凑在一起。他重新开了口。
“你能四点左右过来,给我们上点茶和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吗?”
“可以,先生。”
安东尼思考着,完全没有灵感。“一些三明治,”他无助地重复着,“噢,一些奶酪三明治,果冻三明治,还有鸡肉橄榄三明治。不用管我的早餐了。”
思考实在是太费劲,安东尼疲倦地闭上眼睛,无精打采地转着脑袋,很快就放松了刚刚才拾起的肌肉控制。不由自主地,他隐约想起昨晚那个苦差事,其实也就是和理查德·卡拉梅尔进行了一场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谈话。迪克在午夜拜访了安东尼,给他朗读《魔鬼情人》的开头部分,他们喝了四瓶啤酒,还一边嚼着干面包皮。
——几个小时以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安东尼刚开始没能反应过来,因为睡意已经席卷了他,像被子一样盖在他身上,悄悄地爬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突然他清醒了,问道:“什么?”
“多少,先生?”眼前人还是邦兹,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尾,耐心地等候着,正是那服务于三个绅士的、彬彬有礼的邦兹。
“多少什么?”
“我想,先生,我最好知道有多少人要来。我准备三明治,先生。”
“两个,”安东尼沙哑地咕哝着,“一位女士,一位男士。”
邦兹说了声“谢谢您,先生”,然后走开了,他那让自己难堪的软领仿佛传达着对三位绅士主人的责备,可他们各只占据他三分之一的时间。
过了很长时间,安东尼站了起来,给自己纤细可爱的身体穿上乳白色的衬衫,又套上棕色和蓝色的外衣裤。他打了最后一个哈欠,走进浴室,打开梳妆台的灯(外面的光线照不进浴室),饶有兴趣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是个可怜兮兮的幽灵,他这样想着。他早上总是会这么想,因为睡眠使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点上一支香烟,草草地读了几封信和《论坛报》晨报。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刮好了胡子,穿好了衣服,坐在办公桌前,从钱包里拿出来一张小纸条,静静看着。纸条上潦草地写着备忘录,字迹不清:“5点去找霍兰德先生。去理发。去看里弗斯的账单。去书店。”
——最后一项的下面写着:“银行存款690美元(划掉),612美元(划掉),607美元。”
纸条的末尾匆匆忙忙、马马虎虎地写道:“迪克和格洛丽亚·吉尔伯特要来喝茶。”
最后这件待办事项让他心满意足。他的日子通常是胶状的存在,正如中生代生物的构造那样,没有形状,没有脊柱。日子一直在向前推进,顺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是活泼欢快地,向着高潮前进,就像一出戏本应的那样,就像日子本应的那样。他害怕有那么一天,日子的支柱会被打断,害怕他终于见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孩,和她说话,然后温文尔雅地把她的笑声送出门,怅然若失地回归到没有她的时光,望着茶杯里那些令人伤感的渣滓,看着剩下的那些三明治慢慢变得不新鲜。
安东尼的日子近来失去了色彩。他总是感到枯燥乏味,有时甚至可以追溯到一个月前,当他与莫里·诺布尔的谈完话之后,就再没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这种直率而自负的徒劳感竟让他的心情如此沉重,实在是荒谬绝伦。但不可否认的是,三个星期前,受到那残余的恋物情结驱使,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公共图书馆,在那里,他拿着理查德·卡拉梅尔的借书卡,取出了整整六本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书。可直到现在,这些书还是按照原来带回家的顺序,原封不动地堆在他的书桌上,每天增加他12美分的欠款,但这也不能缓和这些书的证词。这些布料和皮革制成的书本见证了他的叛逃。安东尼在极度惊恐中度过了数小时。
为了证明他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第一个论据当然是“生命的无意义性”。正如大臣有助手,乡绅有随从,管家有仆人,对这位伟大的可汗来说,他拥有的是书架上闪闪发光的一千本书,是这间公寓,是等他住在上游的祖父为最后一件道德行为咽气之后全数归他的财产。他的世界原本充斥着初入社交场的女孩和杰拉尔丁那样愚昧的女孩,幸好他从她们的胁迫中逃了出来。他就应该效仿莫里,像猫科动物那样一动不动,骄傲地佩戴以往数代人累积的智慧。
他的大脑将这些视作一个复杂的难题,不断分析处理。尽管他已经妥善地安排了这些问题,并把它们勇敢地踩在脚下,但他还是穿过十一月下旬那软乎乎的雪泥,走到一个图书馆,可那里没有他朝思暮想的书。既然安东尼能够分析他自己,那么我们来分析他也就没什么大不了,当然,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假设。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孤独。一想到要独自吃饭,他就害怕起来,于是他经常和自己讨厌的人一起吃饭。曾经使他着迷的旅行,现在似乎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成了一桩光鲜亮丽却没有实质内容的生意,成了一场虚无的追逐,企图赶上自己梦想的幻影。
“如果我本质上是软弱的,”他想,“那我就需要工作,需要工作。”他一想到自己终究是个肤浅的庸才,既没有莫里的风度,也没有迪克的热情,就不由得忧心忡忡。什么都不想要,这听上去就很哀伤,然而他想要些什么,想要些什么。他顿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一条希望之路,引领他走向想象中那即将到来而又不祥的老年阶段。
参加了大学俱乐部的鸡尾酒会和午宴之后,安东尼感觉好多了。他偶遇了哈佛的两个同班同学,虽然他们的谈话灰暗沉重,但是这两个同学却认为他的生活丰富多彩。他们两个都结婚了:一个边喝咖啡,边向另一个简述一场婚外冒险,而另一个则露出淡淡的微笑,对此颇为欣赏。他想,这两个人都是尚在发育中的吉尔伯特先生,他们得说四倍多的“是的”,他们的天性在二十年内就会变得乖戾。到了那时,他们就无非是陈旧的破机器,没有真正的智慧和价值,由他们所打败的女人养育得老态龙钟。
啊,可是他却远胜于此,吃过晚饭后,他在休息室的长地毯上踱来踱去,又停在窗前,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可是安东尼·派奇,才华横溢,魅力非凡,风华正茂,而且承袭了许多先贤年月积淀下的智慧。如今,这是他的世界——他所渴望的最后一个强烈的反讽近在眼前。
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迷茫,安东尼把自己看作一种降临在地球上的力量。他可以用祖父的钱,建立自己的基座,成为塔列朗或培根这样的大人物。他头脑清晰、精于世故、多才多艺,所有这一切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为某种尚未诞生的目标所支配,因此他肯定会找到工作。不过,青春期时这个梦想消失了——要做的工作:他试图想象自己在国会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猪舍里乱翻,在周日报纸的影印照片上,他有时能看到这种细细的猪眉毛,那些美其名曰的激进平等主义者殷勤地向全国人民大谈高中毕业生的思想,却净是胡说八道!那些目光短浅的小人物,他们平庸地以为自己能从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进入一个平淡乏味的天堂,也就是那由人民治理的政府——而最好的,十几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以自我为中心,而且愤世嫉俗,心满意足地领导着这个由白领带和金属领扣组成的合唱团,唱着一首不和谐而令人惊叹的赞美诗,既把财富作为美德的奖赏,又把财富作为罪恶的证据,弄得暧昧不清、一塌糊涂,甚至还夹杂着对上帝、对宪法、对落基山脉的永无休止欢呼!
培根!塔列朗!
回到公寓,灰色再度降临。他喝完了鸡尾酒,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有些困惑,脾气也不太好了。培根——他?这个想法本身就让人痛苦。安东尼·派奇至今没有过任何成就,他既没有勇气,又没有力量,无法心甘情愿地接受真相。噢,他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傻瓜,靠喝鸡尾酒谋生,同时又软弱地暗自懊悔,眼见不攻自破、可怜不幸的唯心主义分崩离析。他曾用明察秋毫的审美眼光来装饰自己的灵魂,现在他却渴望那些陈旧的垃圾。他太空虚了,看起来如一只旧瓶子那样空空如也。
门铃响了,安东尼一跃而起,把传话筒举到耳边。理查德·卡拉梅尔在另一头尖声开着玩笑:
“格洛丽亚·吉尔伯特小姐驾到。”
“你好吗?”他微笑着说,把门半开着。
迪克鞠了一躬。
“格洛丽亚,这是安东尼。”
“你好!”她喊道,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她穿着毛皮大衣,里面是像爱丽丝那样的蓝色裙子,白色又硬挺的蕾丝花边呈波浪状围着她的脖颈。
“我来帮你拿东西。”
安东尼伸出双臂,棕色的皮毛袖子卷了上去。
“谢谢。”
“你觉得她怎么样,安东尼?”理查德·卡拉梅尔放肆地问道,“她真漂亮,不是吗?”
“好吧!”这个女孩挑衅似的喊道,依旧无动于衷。
她浑身散发着光芒,只消望上一眼,就能领会到她的美丽,这真叫人苦恼。她的秀发映射着天堂般的色泽,与屋子里冬天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东尼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变戏法一样,把蘑菇灯变成了橙黄色的光环。跳跃的火焰把壁炉上的铜制柴架照得锃亮——
“我都冻得严严实实,成了一块冰啦,”格洛丽亚漫不经心地咕哝着,眼睛扫视四周,虹膜呈现出最精致可人、清澈透明的浅蓝白色,“多了不起的火啊!我们之前找到了一个地方,你可以站在一个铁网格上,差不多是那样的东西,它会把热气向你吹上来,但是迪克不愿意和我一起在那儿等。我告诉他,让他自己去,留我一个人在那儿开开心心地取暖。”
这真是够传统的了。她似乎说话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安东尼坐在沙发一端,在灯光的前景中细细品味着她的侧影:她的鼻子和上嘴唇匀称美丽,下巴没有棱角,优雅地架在相当短的脖子上。如果这是在照片上,那么她必定是古典美人,几乎是冷艳的,但是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却闪耀着光芒,瞬间变得红润而柔美,于是她又成为了他所见过的最活泼生动的人。
“……我想你的名字是我听过的名字中最好的了。”她说,显然还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掠过他身边——掠过一盏盏像黄色发光乌龟那样的意大利壁灯,掠过一排排的书,然后掠过坐在沙发另一边的表哥。“‘安东尼·派奇’是个好名字,不过叫这个名字的人应该要有一张又长又窄的马脸,而且应该衣衫褴褛。”
“不过,这全是‘派奇’的样子。‘安东尼’又该长成什么样呢?”
“你看起来像‘安东尼’,”她一本正经地向他保证——他在想她似乎都没怎么看他——“威风凛凛,”她继续说,“而且庄严肃穆。”
安东尼不由自主地露出狼狈的微笑。
“不过我还是喜欢押头韵的名字,”她接着说,“虽然我的名字也押头韵,但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实在是太浮华了。但是,我以前认识两个姓金克丝的女孩,然后一直在想,如果她们不叫自己的名字——朱蒂·金克丝和杰瑞·金克丝——就好了。真可爱,对吧?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她张开那孩子气的嘴,等待着回答。
“下一代的每个人,”迪克预测到,“都会叫彼得或者芭芭拉——因为现在所有有趣的文学角色都叫彼得或芭芭拉。”
安东尼继续着迪克的预言:
“当然,格拉迪斯和埃莉诺作为最后一代女主角的芳名,目前在社会上正处于黄金时期,等延续到下一代,就成了女店员的名字了——”
“由此取代埃拉和斯特拉。”迪克打断道。
“还有珀尔和珠儿,”格洛丽亚热诚地补充说,“还有厄尔、埃尔默和明妮。”
“然后我出现了,”迪克说,“我会把‘珠儿’这个过时的名字附加到某个离奇有趣、引人注目的人物身上,然后它就会重新焕发生机。”
她的声音接过话头,伴随着微微翻转、半幽默式的语调——仿佛不容打断——以及断断续续的朦胧笑声。那是因为迪克告诉她,安东尼的男仆叫邦兹——她觉得这太棒了!迪克曾创造过一则悲伤的双关,说的就是邦兹做拼凑活儿。格洛丽亚说,要是有什么比双关语更糟糕的话,那就是听笑话的人给始作俑者使上一个假装责备的眼神。
“你家乡在哪儿?”安东尼问道。他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格洛丽亚的美丽使他思绪全无。
“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
“他们一旦发布禁烟令,第一时间就得把她手上的香烟熄灭。”
“他们禁烟了吗?我仿佛都看到我那高尚爷爷的手了。”
“他是个改革者之类的,对吧?”
“我替他感到脸红。”
“我也是,”她承认,“我讨厌改革者,尤其是那些试图改革我的人。”
“有很多人想改革你吗?”
“几十个。他们说‘噢,格洛丽亚,抽那么多烟,你的面色会变差’,还说‘噢,格洛丽亚,你为什么不结婚安定下来呢?’”
安东尼一边表示强烈同意,一边纳闷是谁胆敢对这样一位角色说这种话。
“然后,”她继续说道,“这些狡猾的改革者会告诉你,他们听说了你做的那些傻事,而且他们一直以来是如何替你说话的。”
他终于看出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眼里风平浪静,当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时,他明白了莫里说她很年轻但又很苍老是什么意思。她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那样,不停谈论着自己,她说着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完全是无意识行为,毫无矫揉造作的成分在其中。
“我必须坦白,”安东尼严肃地说,“连我都听说过你的一件事。”
她立刻警觉起来,坐直了身子。那双灰色的眼睛,柔和却又带着花岗岩峭壁那般的永恒感,勾住了他的目光。
“告诉我。我会相信的。我总是相信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我自己的任何事情——你们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正是这样!”两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
“好吧,告诉我吧。”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这样做。”安东尼不情愿地笑着打趣。这显然激起了她的兴趣,她自我陶醉得近乎可笑。
“他指的是你的昵称。”她的表哥说。
“什么昵称?”安东尼问道,礼貌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她立刻害羞起来——然后她又大笑起来,往后靠在靠垫上,说话的时候眼睛转了转:
“从西海岸浪到东海岸的格洛丽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笑,火光和灯光在她头发上嬉戏打闹,可即使是这种光影游戏也无法定义她的笑声,“噢,上帝!”
可安东尼还是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自己。那是一些愚蠢的男孩给我杜撰的昵称。”
“你还不明白吗,安东尼,”迪克解释说,“她四处闲逛,坏名声在全国都闻名,诸如此类的东西。你不是这么听说的吗?从17岁开始,人们就这样称呼她了。”
安东尼的眼神变得忧郁而滑稽。
“卡拉梅尔,你带来的这位老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她装作没听见,也许还有些愤愤不平,因为她又把话头拉回了原来的主题。
“你听说过我什么?”
“关于你的外貌。”
“噢,”她冷冷地说,有些失望,“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你的肤色。”
“我的肤色?”她很困惑。她把手举到喉咙处,在那儿放了一会儿,好像在用手指感触不同的颜色。
“你还记得莫里·诺布尔吗?你一个月前见到过他。你当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想了一下。
“我记得他——但他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敢肯定,他绝对是因为不敢跟你打电话才这样的。”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美好,世界就黯淡无光了,安东尼发现自己的公寓相较之下居然这么灰暗。墙上的书籍和图画是那么温暖友好,好男仆邦兹恭恭敬敬的,正默默上着茶,三人围坐在幸福的炉火旁,来回传递着欢乐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