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鬼时刻
从前,关于什么时候能遇到鬼,众说纷纭。未必一定要在深夜两点前后,大白天的太阳底下,肉眼看不到的影子——魔气,也会掠过街道。另外,也有说在天色渐暗的黄昏,鬼会藏在厕所里。
如今,在我们的生活中——尤其是在精神世界里,这样的见鬼时刻多种多样。譬如“做了这事儿究竟会是什么结果?”这样的想法就属此类。写东西的时候,计划存钱的时候,和女人玩闹的时候,思考人类、社会问题的时候,拿着锄头的时候,挥舞榔头的时候,总之,不管正在做什么,要是突然遇上了叫做“结局会如何”的家伙,我们的精神世界便会变得索然乏味,失去活力。
这确实是一个戴着真理和诡辩的双重面具的瘆人的鬼怪。
今夏的某个午后,我在绕道浅间山麓时,去草津[1]旧街道的一家小茶铺坐了坐。“如今电车、汽车便利了,在这旧街道闲逛的游客寥寥无几,像您这样在孤零零的茶铺歇脚,有兴趣喝浓茶的客人不多见呀。”店主向我感叹道,语气朴实而又亲切。
“且慢……这里有一个呢。”
有人突然大声说话,随即传来一阵豪爽的大笑。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约莫四十四五岁模样的伐木工,从刚才就一直坐在茶铺楼上的角落里喝酒,或许已经喝了几个小时了。
茶铺里只有我们三人。伐木工的话是指我,还是指他自己呢?我向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这家店的客人,而是个行走江湖的。啊——,不知怎的,心情好起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位先生也来一杯?……不客气。先生,我真心觉得,这过一天算一天也是年纪所致啊。”
至此,店主不再言语,而伐木工独自打开了话匣子,我则成了他的听众。
藏青的工作服,工匠穿的围裙、绑腿、草鞋,桌上摆着鱿鱼干和四五壶酒,用布包裹着的锯子斜靠在土屋的门口。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原本就晒得通红的脸,因喝了酒显出醉态而泛着红光。酒后的长篇大论要是照实写出来太过冗长,故概括如下:
他是一个独行客,靠着一把锯子……还有不错的体力,游走全日本。有钱时,泡温泉、玩女人、食山珍……没钱了,找工头介绍活儿干,赚钱。害怕得疟疾,所以没去过台湾,在朝鲜倒是待了好久,至于其他地方,南至鹿儿岛,北到北海道,都走遍了。
这次嘛,在草津泡了一阵子温泉,想着去小诸[2]找点事儿做,就扛着锯子沿街一路走过来了。就在今晨,万里晴空,他走到了六里之原。原野上野花盛开,牧场里牛群成片,浅间山晨烟袅袅。美哉此景,他不禁内心变得一片宁静,耳畔隐约听见路旁草丛中,无数的虫子在鸣叫……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觉他那蓝天白日下的数十年的流浪生涯,不,更准确地说,是那样一路行来的当下的他,化作了悬浮在无限时空中的一个小点儿。
幻觉稍纵即逝,他眨了眨眼,吸上一口烟。“究竟会如何呢?赚钱、填饱肚子、活下去……啊啊啊!”光是火辣辣的太阳就很恐怖了,再加上花开、虫鸣、牛吃草、浅间袅袅的晨烟,那就更恐怖了。
他像被打垮了一般泄了气,低着头走着,肩头的锯子也越发地沉重了。之后他就闯进了茶铺,大肆饮起酒来。
“都是因为想了这等蠢事啊。先生,跳进浅间山的火山口想必也不过如此吧。”他若无其事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店铺。
然而,那叫做“会如何”的家伙,说不定还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因为这家伙就是“会思考的芦苇”——我们人类的附属品。
他那时恐惧的“会如何”这样的问题,原野上的花、草丛中的虫、牧场上的牛、浅间山的烟或者日光绝不会思考,做梦都不会思考。它们不会用“以后会……然后会……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这样无聊的问题来打发时间。它们更沉得住气。
于是,我没有在茶馆里反问伐木工,而是报之以微笑。倘若我反问的话,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是更来劲儿了,还是会彻底泄气,对此我也不清楚。
注释
[1]位于群马县西北部,自然环境优美,自古便以治病健体的温泉而远近闻名。(译注)
[2]位于日本长野县东部,这里在江户时代之前曾经是个繁华的城下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