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景观思维:关于创造力的新科学
早在生命诞生之前很久,大自然就创造出了漩涡状的星系和有着热核引擎的恒星。它还创造出了绚烂夺目的晶体,比如那些在地球深处孕育了数百万年的钻石。进而,大自然创造出了复杂的有机分子,而这些存在于星际气体、陨石和深海热泉口中的分子,就是生命的基本构件。一旦它们被组装成了最早的活细胞,达尔文进化论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此后,生命开始永不满足地从阳光中、从富含营养的分子里汲取能量。有了分子发电机(1),生命得以征服地球上的每一种生态环境。从浩瀚的赤道大洋到寒冷的北极冰架,从炽热的地下熔岩到无垠的干旱平原,乃至冰雪覆盖的永久冻土,生命无处不在。
经历漫长的地质时间,单个的细胞得以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个拥有数百万甚至几十亿同类的专业化团队。后来,这些多细胞生物又进化出了传感器,得以感知气味、声音和光影,并开始探索大千世界。它们还学会了避敌之术与猎食之法,飞行、打洞、行走、游泳,各展其能。最终,它们的神经系统进化出了复杂的大脑,这才能够创造、辨析各种抽象的符号,如本书中的文字。接下来就轮到了人类大显身手:从拉斯科的洞窟壁画到莫奈的风景画,从简单的算盘到复杂的超级计算机,从苏美尔的计算泥板到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从毕达哥拉斯定理到薛定谔方程。
这些千姿百态的成就,无一不是源自大自然的创造力。说起“创造力”这个词,人们可能会想到某些鸟雀,它们可以利用工具将昆虫从藏身之处逼迫出来;也可能会让人们想到某些黑猩猩,它们可以制作原始的长矛来猎杀婴猴。但我在这里想讲的是一种在化学、生物学和文化层面更为普遍的创造力形式。
人类的创造力在很大程度上符合心理学家广泛使用的一个定义:一个具有创造性的想法或者产品,就是一个能够解决某一问题的独特且适切的方法。1有些问题本身就很简单,例如,怎样把一叠纸固定在一起,这些问题通常都有简单的解决方案,比如用订书机或者回形针。而有些问题则复杂得难以置信,比如如何在围棋这样的策略游戏里击败人类,这些问题也有解决方案,比如创造像AlphaGo这样的人工智能。这些都是技术性的例子,而把创造力定义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在许多其他领域里也是行之有效的,比如艺术领域。20世纪杰出的艺术史学家、耶鲁大学的乔治·库布勒(George Kubler)曾经说过,“每一件重要的艺术作品都可以看作……解决某些问题的来之不易的答案”。2这并不是个人之见。稍后我们将看到,人工智能也可以采用问题求解的策略来进行艺术创作,譬如谱写出激动人心的旋律。毋庸置疑,当下的人工智能还远不能与最伟大的人类艺术大师相提并论,也许并没有任何一种心理学上的创造力定义可以描述莫扎特的乐曲、毕加索的绘画或罗丹的雕塑。但这个定义还是非常有用的,因为它仍然广泛涵盖了人类所表现出来的创造力。
更重要的是,这个定义甚至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早在类似人类的大脑,抑或任何类型的大脑出现之前,生命就需要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能够破坏富含能量分子化学键的酶,就是解决能量获取问题的一个方法。眼睛,一个令人赞叹的光学奇迹,也不过是捕食与反捕食问题的一个解决方案。抗冻蛋白(antifreeze proteins),则是冷血动物对“如何在零度以下生存”这个问题的一个解决方案。同样的思路甚至可以引申到生命诞生之前。例如,晶体本身就是宇宙用来解决“原子或分子如何以稳定的结构进行排列”这个问题的办法。
我是一名进化生物学家,一生的工作都集中在微型藻类、巨型红杉、肠道细菌和非洲大象的身上,试图理解生物进化中的创造性力量。而我发现,现存的无数物种,每一个都是一系列几近无穷的、由各种创造性成就所组成的链条中最新的一环。每一个生物体,无论是其细胞内的分子机制,还是其身体的物理结构,都是无数创新的产物。而不同形态的生命,有的可以瞬间远距离传送,有的可以披上完美的伪装,有的可以借用阳光的能量,都体现了无处不在且激情四溢的创造力。对此,我着迷不已,不能自拔。
在苏黎世大学我的实验室里,我和大约20名研究人员组成了一个团队,共同研究不同生物体的DNA,并以此来探究大自然是如何创造出新的生命形式、新的分子类型的。在实验室内,我们还观察了几千代微生物的进化过程,研究它们是如何一路披荆斩棘,克服重重障碍的。同时,我们还比较了微生物进化与其他领域的创新过程之间的相似之处,包括晶体是如何形成的,分子是怎样自我组装的,算法又是怎么解决问题的。
我不仅是一名科学家,还是一个父亲、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正在不断探索,以求更好地养育孩子,培养下一代的科学家,雇用最有创造力的研究人员,以及建立和运营一支团队。我在整个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非常实际,这鞭策着我查阅了大量有关人类心理学、教育研究、组织管理和创新方面的文献。正是在这样的探索过程中,我发现大自然和人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两者在创造力上如出一辙。
而这本书讲述的,远不只是这些相似之处。首先,书中的内容是达尔文未知之事。自然选择理论是一座丰碑,但它只是一个起点。达尔文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是,自然选择会面临一些自身无法克服的障碍。本书对这些障碍进行了阐述,也解释了进化机制是如何跨越这些障碍的。
其次,这本书也将人类的创造力和现代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进行了比较。两者之间存在着多方面、深层次的相似之处,本书将从心理学、历史和生物学研究的角度加以论证。
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本书还解释了这些相似性是如何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当今人类面临着诸多麻烦,而借助这些相似性,我们可以让孩子过上更加充实的生活,还可以增强商业创新能力,并在一个创新驱动全球领导力的世界里,提升整个国家的创造力水平。
大自然与文化的创造力为什么会如此相似呢?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凡是难题,比如怎样形成一个规则的菱形晶体,怎样的捕食策略最有效,又或者怎样的触角最灵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有多个解决方案,只不过有些实在不怎么样,有些凑合能用,少数相当不错,极少数可以称得上出色。我们可以想象,所有这些方案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山地景观”,那些不怎么样的方案对应着低矮的山麓,那些出色的方案则处在群山之巅(图0-1)。这种设想出来的景观又被称为“适合度景观”(fitness landscape),最早是由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家休厄尔·赖特(Sewall Wright)(2)提出的。20世纪初,赖特在美国农业部进行了育种实验,旨在培育出优质的牛、猪和羊。3通过这些实验,他发现了一些普遍而又怪异的现象:在育种过程中,即使每次都按照自然选择的方式以最优的标准进行选种,最后却始终得不到良种。最终,赖特搞清楚了背后的原因,而且创造出了“适合度景观”这个概念来解释这些现象。
图0-1 山地景观
在进化的过程中,每一个生物种群都在孜孜不倦地找寻它们所面临的问题的解决方法,鲨鱼探索的是如何在狩猎时节省体力,细菌追求的是如何摆脱抗生素的追杀,而食草动物苦苦寻找的则是怎样靠采集营养并不丰富的叶子活下去。只不过,这些探索都或多或少地带有盲目的意味。赖特把这些解决问题的过程比作在适合度景观中爬山。在达尔文式的生物进化过程中,爬上山顶的过程是这样的:从任意一个方案开始,不管它是多么不堪一用,都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而每走一步,都只把那些有利于生存的变异保留下来。在人与人、组织与组织之间,与自然选择最为接近的类比就是竞争,而它们的本质都是优胜劣汰。4在景观中只存在一个顶峰的时候,自然选择必然能大行其道。只要一直保持上坡,一定不会错过最高点。但是,如果景观中存在着两座、十几座、数百座,甚至是数不清的山峰,那么自然选择可就不仅仅是“不完美”那么简单了,后果甚至会是致命的。在进化过程中,从一个顶峰到达下一个顶峰,也就是说,从一个方案过渡到另一个更好的方案,生物种群必须先跨过两座山峰之间的山谷,而自然选择是禁止这个跨越的过程的。自然选择不懂得以退为进的道理,只会闷头上坡,断无下坡之举,因此很可能反倒把自己卡在了远离珠穆朗玛峰的地方。赖特的这个发现,怎么形容其重要性都不夸张。所有进化的创造性产物——数不清的物种,都只是上述过程的终点而已。为了征服连绵起伏的景观,自然选择必不可少,但还远远不够。
休厄尔·赖特不仅发现了自然选择的这个问题,而且还发现了一个潜在的解决方案——一种被称为遗传漂变的驱动进化的力量。为了理解遗传漂变能带来什么,我们可以类比一下专业的音乐家、艺术家或者田径运动员。他们的技能在趋于平稳后,不管怎么练习,都很难再上一个台阶。这些专业人士往往需要拿出脱胎换骨的决心来,从头学起。1997年,高尔夫球冠军泰格·伍兹(Tiger Woods)就经历了一个彻底重构挥杆技术的过程。1998年的赛季,他的表现一塌糊涂,但在之后的几年里,他又打破了新的世界纪录。有时候,我们就是得先自废武功,然后才能东山再起。
由于遗传漂变的存在,生命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对进化而言,遗传漂变至少和自然选择一样重要。遗传重组,作为一种额外的、独立的机制,使得进化中的生物体能够在适合度景观中实现巨大的飞跃,并帮助它们越过障碍,抵达顶峰。只要有性的存在,就会有重组,而性的形式,既有稀松平常、令人类沉溺其间的男欢女爱,也有奇异隐秘的细菌和植物之间的基因交流。
景观,已经成了现代科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其重要性远远超越了生物学。正如生物体在适合度景观中不断进化一样,在一种被称为能量景观(energy landscape)的环境中,分子和原子也在强烈地发生键合作用。跟适合度景观相比,能量景观也是崎岖不平的。针对这些键合作用开展的研究,不仅展现了大自然是怎样创造出钻石和雪花来的,还可以帮助我们制造出更好的分子来造福人类。
无论是在繁忙的机场进行空中交通管理,还是下围棋,我们都可以从计算机科学的角度将它们看作一个个问题,同样,也都存在着多种解决方案。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解决方案景观(solution landscape)。在利用计算机来解决复杂问题时,人们可以采用与生命进化同样的算法。更为重要的是,借助这类算法,计算机还能创造出可与人类的作品比肩,且拥有专利权的电子电路和音乐作品。
比起人工智能来,我认为更有趣也更熟悉的还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当人类在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思维景观里游历时,思维采取的也是进化的方式,和生命、分子以及计算机算法探索景观时采用的方式大同小异。其中有一些创造性过程是外在的,如画家拉斐尔和保罗·高更的漂泊之旅,他们带着其他画家游历了不同的国家和大陆;也有一些创造性过程是发自内心的,其中,在1891年,物理学家、生理学家赫尔曼·冯·亥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3)就曾在解决某些流体物理学方面的问题后这样描述他的心路历程:
我走了很多弯路,才解决了这些问题……整个过程中只是碰巧连着猜对了几次。我想把自己比作一名登山者,但我并不识途,只是在那里埋头费力地爬着山。有时我会发现路走不下去,只能折返回来;有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领悟,或许是因为突发奇想,我又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一条新的路,这样就能继续向上多爬一点儿;最后,当我终于到达山顶时,却又懊恼地发现,原来旁边本来就有一条捷径,而我明明已经走过一遍了。要是我足够明智,在一开始就能找到正确的起点该有多好!5
我们看到,大约在赖特的书出版之前30年,他的理论就已经被人们应用在人类思维领域了。当然,人类大脑的运作机制并不完全相同,但本质上跟漂变、重组这些概念相差不大,如果将生物进化的研究成果借鉴过来,我认为将可以促进个体思维与群体思维的进步,我称之为“景观思维”(landscape thinking)。景观思维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思考问题、养育后代,以及正确地利用各种教育资源、商业政策和政府法规来促进创新。景观思维能够帮助我们的,不仅是将创新成果、生产效率和经济产出最大化。大道至简,它让我们看到,创造力其实就是探索广袤而复杂的景观的能力。普天之下,凡是新颖的、有用的、美丽的东西,其发源莫过于此。就像所有优秀的科学一样,这门科学所揭示的,是对我们和我们的世界有着深远意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