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下再乱
形势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按照孝庄帝的设想进行下去。照搬历史记录是危险的，因为未来是不可预见的，没有规律才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即使有了司马温公的通鉴也并没有让后来的帝王们少犯错误。尽管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人会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比如你选择了一支历史走势跟某大牛股非常相似的股票准备发大财，结果往往赔了个精光。
按照既定方针，孝庄帝杀死尔朱荣及其三十多名随从人员之后，立即颁布了大赦令，尔朱荣的手下只要宣布拥护朝廷则一律既往不咎，对尔朱家族内部的人可赐予丹书铁券，用这种铁制契约保证皇帝不秋后算账。
皇帝的位子都不一定保得住，两行铁字又能保证什么？
孝庄帝觉着自己比汉献帝高明，杨侃、温子升们觉着自己比王允有智慧，这事处理得比王允好，下一步就等着尔朱荣的部众宣誓效忠了。但是，尔朱荣不是董卓，尔朱兆、尔朱世隆更不是李傕、郭汜。在这件事上，孝庄帝和他的大臣们过于乐观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点天真。
宫内一出事，得到消息的贺拔胜立即赶奔尔朱荣家。半路上贺拔胜碰到尔朱荣的亲信田怡正领着人往宫里跑，田怡让贺拔胜跟他一起趁宫门未闭杀进宫去。贺拔胜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把筹码加在了孝庄帝这边，所以吓唬田怡说既然皇帝敢动手那必然早做好准备了，人家织好了罗网，就等着咱们这些小雀子往里钻呢。田怡听贺拔胜说得有理，只好打消了进宫的念头，他们一起赶往大将军府。
第一个赶到尔朱世隆家报信的是司马子如。司马子如因为能说会道，深受尔朱荣的器重，经常作为使者往来于尔朱荣和孝庄帝之间，两边对他都很满意，平定葛荣后因功晋爵为侯，后来入朝任金紫光禄大夫。尔朱荣被杀时，司马子如也在宫里，宫里一乱他就跑出来直奔尔朱世隆家，尔朱荣的知遇之恩让他暂时忘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司马子如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在京的尔朱荣亲信们聚集在北乡长公主身边，突然经历了夫死子丧的长公主悲痛不已，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决定如何应对。既然皇帝翻脸了，说不定抄家的禁卫军马上就到，留在京里是危险的。于是大家保护着尔朱荣的妻子烧洛阳西阳门仓皇出逃，在河阴和尔朱荣带来的大军会合。说起来还真有点现世现报的意思，河阴两千冤魂的血流了还不到一年，杀人的人就被人杀了。
贺拔胜没有跟尔朱世隆走，在他的意识里，他是大魏朝的臣子，而不是尔朱家的奴才。既然为人臣子，又有什么理由仇视君主呢？
孝庄帝还真没防备尔朱荣家臣们攻打宫门，这场政变算是稀里糊涂地取得了阶段性成功。试想，如果早一点让禁卫军封闭京城四门，尔朱世隆哪里能逃得出去？贺拔胜是一个惊喜。作为尔朱集团的重要将领，他的一举一动应该起到风向标的作用。孝庄帝非常兴奋，如果天下人都像贺拔胜一样忠心爱国，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感到一切似乎正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发展。
不怪尔朱荣嘲笑尔朱世隆胆子小，在河阴大营，惊魂未定的尔朱世隆做出了继续逃跑的决定：先跑回老家，到秀容川老根据地再作打算。这是个危险的决定，遭到了司马子如的强烈反对。
“不能就这么走。现在的形势，强者为王，如果我们这些人像丧家犬一样仓皇逃跑，只怕不等我们回去，路上就让人给收拾了。”
“怎么办？趁着京城防守还没有那么严密，立即回师讨伐，拿下了算是为天柱报了仇，拿不下也让天下人不敢小瞧咱们。”
说这些的底气在于他们手中有五千羯胡战士，这些人跟尔朱荣出生入死，忠贞不贰。听到尔朱荣的凶信，大家悲痛欲绝，复仇的火焰早已在胸中燃烧，正所谓哀兵必胜。尔朱世隆带着这五千多人又杀了回来。
守卫河桥的武卫将军奚毅做梦也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尔朱世隆还会杀个回马枪，猝不及防战败被杀，河桥失守。尔朱世隆留下大部分人马驻守河桥，让部将尔朱拂律归率一千骑兵身穿孝衣直奔洛阳。
孝庄帝听说尔朱世隆杀回来了，倒也没怎么惊慌，没关系，咱还有后招等着呢。孝庄帝派人送来了丹书铁券，尔朱世隆冷笑道：“太原王功高盖世，长乐王不顾信誓，妄加图害，两行铁字保得住什么？”
是啊，字是铁的，还不是人刻上去的？今天刻了，明天可以再抹去。
尔朱世隆对皇帝的称呼也变了，从陛下还原成了长乐王。看起来尔朱世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孝庄帝知道自己的安抚计划彻底失败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孝庄帝命人取出国库里的金银珠宝绢帛，再下诏募兵抵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到一天的工夫便集结了一支上万人的队伍。然而，这些人空怀忠心，缺乏训练，哪里是身经百战的羯胡武士的对手？所以，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很快就被打垮了。
危急时刻，皇帝身边的近臣李苗带五百勇士趁夜悄悄摸出去，乘小船纵火焚烧河桥。南岸的羯胡士兵们一看蒙了：要是桥毁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这时候也不管有没有命令了，他们一股脑儿冲过去争前恐后地过桥，桥到底是塌了，士兵们掉入水中，淹死的不计其数。尔朱世隆一看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了，洛阳城坚固难下，河桥也没了，黄河天险在那挡着，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于是率领队伍向秀容川方向撤退，临走前把李苗敢死队给消灭了。
李苗只是个小人物，但他以自己的忠勇让洛阳城避免了一场灾难。后来，当尔朱世隆重返洛阳的时候，有人建议取消孝庄帝对李苗的封赠，尔朱世隆却说，多亏了李苗迫使自己退军，才保全了洛阳城。所以，李苗是有功的。
可见，忠心可以赢得敌人的尊重。
晋阳的尔朱兆闻听尔朱荣被杀，肝肠寸断，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发兵到洛阳拿孝庄帝问罪。于是，尔朱世隆同尔朱兆兵合一处，开始谋划为尔朱荣报仇。
名不正则言不顺，贸然出兵师出无名。再怎么说，孝庄帝也是以君杀臣，按照君臣大义，他有这权力啊，君诛臣天经地义，臣伐君叫犯上作乱，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有办法，尔朱兆宣布废除元子攸的帝位，跟尔朱世隆共推皇室宗亲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即皇帝位，改元建明。说起来元晔的姑姑还是尔朱荣的妻子北乡长公主呢。自己立的皇帝自己说了算，尔朱家族个个封王：颍川王尔朱兆，彭城王尔朱仲远，陇西王尔朱天光，乐平王尔朱世隆，常山王尔朱度律，然后传檄全国各地的尔朱荣旧将，约定共同进攻洛阳，杀元子攸，为尔朱荣报仇。
有选择就有痛苦。尔朱荣的部将们突然发现，自己要么跟尔朱兆，要么跟皇帝，但无论哪个选项都充满了危机，站错了队，付出的很可能是自己一生的努力，甚至是生命。在镇守各地的尔朱集团大佬们中，平州刺史侯渊选择跟尔朱兆走，东徐州刺史斛斯椿投奔了从南朝归来的元悦，南兖州刺史贾显度跑到梁朝避难，晋州刺史高欢以境内山贼作乱为由暂缓出兵，殷州刺史樊子鹄站在了孝庄帝一边，幽州刺史刘灵助则两边都不靠。
第一路打来的是徐州的尔朱仲远。孝庄帝以尚书左仆射郑先护为大都督，右卫将军贺拔胜为东征都督讨伐尔朱仲远。但郑先护根本不信任贺拔胜，甚至不让贺拔胜的部队驻扎在大军兵营。未曾开战就将帅不和，这仗没法打了。果然，贺拔胜作战不利，郑先护观望不救，贺拔胜一怒之下投降了尔朱仲远。
第二路的尔朱兆打得更顺利，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到了河桥。孝庄帝本来以为黄河水深流急，是阻挡尔朱铁骑的天险。谁知这一天河水不满马腹，尔朱兆大军从容渡河，南岸的守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尔朱兆已经杀到。洛阳城破，华山王元鸷一向亲近尔朱荣，关键时刻带领宫廷卫士们临阵反水，孝庄帝束手就擒。在永宁寺楼上，患了重感冒的孝庄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尚书省成了尔朱兆的行营，这次，没有了尔朱荣的约束，尔朱兆兽性大发，杀皇子，奸后宫（除了尔朱家的妹妹，一个不剩），劫掠财物，就连皇家寺院的尼姑们（大多是妃子、公主等出家）也惨遭蹂躏，洛阳城遭受了一次空前的劫难。尔朱世隆、尔朱仲远也到了洛阳，当着大家的面，居功自傲的尔朱兆拔剑怒斥尔朱世隆，把尔朱荣的遇害归咎于尔朱世隆。尔朱世隆心说，我多次提醒说孝庄帝有异动，可老大就是不听。然而面对尔朱兆这个天煞星，他哪里还敢解释，只好由他肆意辱骂。尔朱世隆表面上没什么，但心里对尔朱兆非常气愤。
尔朱家族分裂的种子已经播下。
这时候秀容方面突然传来紧急军情，居住在河西地区的费也头人（另一支少数民族力量，服从孝庄帝的命令）纥豆陵步蕃大举进犯。秀容是尔朱家族龙兴之地，尔朱家族的三老四少们可都在那，老巢要真被人端了，这脸可就丢大发了。尔朱兆立即押着孝庄帝回军北上，留尔朱世隆、尔朱彦伯、尔朱度律镇守洛阳。
高欢的姐夫尉景还在尔朱兆的军中，他不断地向高欢报告着尔朱兆的消息。
高欢这一次真的失算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洛阳城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当高欢听说尔朱兆押着孝庄帝北上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计划，打算找机会把孝庄帝截下来。这件事要成功了，自己可就是再造魏室的大功臣了，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保不定自己就成为尔朱荣第二了。
高欢的算盘打得不错，但前提是尔朱兆不能把孝庄帝害了。于是高欢派亲信孙腾向尔朱兆道贺，同时劝他不要加害孝庄帝，以免背负弑君的恶名。只要皇帝还活着，咱就有机会救他。
但尔朱兆没有把机会留给高欢，仇恨蒙蔽了尔朱兆的心，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没过多久，孝庄帝就被缢死在晋阳的三级佛寺，尔朱荣的小女婿元宽同时遇害。尔朱荣的两个女儿都成了寡妇。不要紧，那个时代贞节观念还不太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五百年后的道德标准，何况，大尔朱对孝庄帝本就谈不上感情。
让人忍俊不禁的是，高欢救驾没有成功，但孝庄帝给高欢腾出了地方。不久，高欢将成为大尔朱皇后的第三任丈夫。
费也头人是鲜卑、高车等民族杂居形成的新部族，也是个骁勇善战的民族。论起武力，费也头战士一点也不弱于羯胡武士，尔朱兆的秀容保卫战打得有点吃力。结果，纥豆陵步蕃大破尔朱兆，尔朱兆退守晋阳，费也头人兵锋直逼晋阳。老家丢了，新家也危险，尔朱兆一看自己真顶不住了，就向离得最近的晋州求援。正好高欢因为前段时间对局势的判断失误跟尔朱兆关系弄得有点僵，现在看尔朱家族气数未尽，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公然叫板，也想借机同尔朱兆修补关系，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尔朱兆的请求。
答应是答应了，但高欢听取了部将贺拔焉过儿[1]的建议，借口汾河水大桥失修，故意延缓了行军速度，一方面继续磨磨尔朱兆的耐性，另一方面也借机让费也头人消耗一下尔朱兆的实力。
尔朱兆退一步，纥豆陵步蕃进一步，一直追到了乐平郡，尔朱兆急得频频催高欢驰援。
好了，该出手了，高欢的智谋加上尔朱兆的勇猛，两面夹击，纥豆陵步蕃根本不是对手，费也头人大败。尔朱兆、高欢乘胜追击，一直追到秀容郡的石鼓山，纥豆陵步蕃战死，费也头人退守河西。
尔朱兆是个注重感情的人，患难见真情，高欢的确够哥们儿！尔朱兆感动之余与高欢插香为盟结为异姓兄弟，约定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两人尽释前嫌。尔朱兆把尔朱荣的警告放到爪哇国去了。
秋后算账，参与谋杀尔朱荣的大臣们遭到了清洗。杨侃更是遭到灭门之灾，整个弘农杨氏一族除了杨遵彦等极少数几个逃脱外全部被杀，这个百年大族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天下还是尔朱氏的天下，尔朱家族的势力甚至比尔朱荣在世的时候更加强大，尔朱世隆、度律、彦伯共执朝政，尔朱天光据关右，尔朱兆据并州，尔朱仲远据东郡，大家都是土皇帝，各守一方，相互呼应，威震天下。
注释
[1]有人考证此人即后来鼎鼎大名的贺拔仁，无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