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席恩深,山河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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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5

眼看着三年之期逼近,澧兰渐渐欢悦起来,周翰却突然来信说暂不能回国,因为两年前申请了哈佛法学博士(Doctor of Jurisprudence)的课程,还需要近一年的时间,澧兰的心忽地沉到井底。

陈氏见澧兰意懒心灰,就说一向很忙,大家很久没有出去散心了。恰好这几天清闲,后天就是阴历七月十八,不如一起去海宁盐官看潮。虽说不如八月十八壮观,也颇为可看。经国、管彤、朝宗欢呼,澧兰不愿扫了大家的兴,打起精神准备。

一行人于前一天到盐官住下,家人们先去包下了天风海涛亭。当天是下午一点的潮,陈氏带着子女们提前在亭上坐下,茶饮和鲜洁的果子摆上桌。宽阔的钱塘江横陈在眼前,江面风平浪静,海塘上人头攒动,大家翘首向东望去。

平滑如镜的水面渐渐动荡起来,耳边传来隆隆的响声,顿时人声鼎沸,家人们说,“潮来了!”,远处一道白线缓缓而来。响声越来越大,白线的速度越来越快,向前推移、变粗,水面逐渐升高,形成一道水墙。漫天卷地的潮头向前推进,后浪推着前浪,层层相叠,犹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擂起万面战鼓,锐不可当。潮头撞在海塘上,激起巨大的水花,观潮的人措不及防,尖叫着四散而逃。当地的渔民 chi luo 着上身,扛着网兜,在壁立的水墙前争抢潮头鱼。他们随着浪潮奔跑,看到有鱼,就纵身一跃跳进潮中,用网兜用力一捞,再迅速地跳出潮头,人群齐声喝彩。

霎时潮头奔腾而去,江面兀自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之后又渐归平静。澧兰见那些渔民搏命,于心不忍,让家人拿了钱散给他们。

“钱塘郭里看潮人,直到白头看不足。”经国感慨。

澧兰心有所感,想那驾着素车白马驱潮而来的伍子胥,一片丹心反遭践踏,不胜唏嘘。

“这钱塘江潮很神奇,”管彤对朝宗说,“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从来不差分毫。”

潮来有汛,周翰什么时候回转呢?澧兰想。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澧兰在回去的车上想,延期,总是延期,每次都有个堂皇的理由。还好,周翰还晓得要敷衍她,等他不再敷衍时,就该是他们情尽的时候。两地分隔,山长水阔,日久情淡,什么也抵不过岁月吧。况且周翰是男人,有 qing yu 要求,他们彼此再亲昵,自己也未能满足他。一则自己年纪小,二则有周翰对母亲的承诺在。其实澧兰不介意,她情动的时候宁愿周翰不克制自己,只是她羞于出口。

事到如今该怨谁?怨父母?怨周翰?她谁也不想怨,她只能无数次在暗夜里伤心。要怨,就怨天地吧。她虽心意难平,可只要周翰肯回来,她也满足。做女人便是如此无奈,他再薄情寡义,她终是日日念着他,相思成灾。

锺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

她一路无言,始终望着窗外,尽全力向远处眺望。待车外的风景一片模糊时,她终于忍不住在陈氏面前泪落如雨,陈氏揽她在怀。

1925年5月下旬,周翰和俊杰一同回到中国。俊杰获得哈佛法学院的博士学位,他本来可以提前一年回国,因为要等淑君毕业,所以耽搁了。

怀揣哈佛的两个博士学位荣归故里,周翰感受不到一丝快乐。他没有通知澧兰和陈氏,他不想澧兰来接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不配她的热情相迎。深深的愧疚感令他无法在澧兰面前隐藏丑事;可是告诉她……他怕她离开自己;她纵使不舍弃他,但他一向在澧兰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就会崩塌,他的尊严何在?周翰是近乡情怯,船愈靠近上海,他的情绪愈低落,他的心愈慌乱。

仆人们忙着把周翰的行李从车上搬下来,周翰先踏上楼,推开澧兰的房门。他记得她曾在信中说她换了房间,朝宗长大了,搬到楼上,她就搬下来。房间里的布局一点也没变,在楼上时是什么样子,搬下来后也还是什么样子,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吻合。写字台上是两个人的合影,女孩偎在男子的怀中,一脸羞涩又灿烂的微笑。他再去找别的照片,书架上、壁炉架上、床头柜上都是两人的合影,没有澧兰现在的、单独的。

他打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滑过,这是澧兰初来顾园时,周翰为她置办的Bosendorfer钢琴。他坚持,不顾澧兰的劝阻,他的女孩从不恃宠娇纵。楼下的钢琴很多人用过,不配澧兰。以前,他常站在琴旁看澧兰弹奏,如此容色妍丽、举措娇媚的女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就时时抬头向他深情微笑。

他去衣柜里翻看澧兰的衣物,他把脸埋在衣物里,想象她清新的气息,他肌肤柔腻、弱不胜情的女孩。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他夜夜都想她,想她的怯雨羞云情意。要不了几天,他就不用再受煎熬,澧兰知道自己回家,一定赶回来,他坚信!只是他要如何面对澧兰?……他霍地站起身,走出去。

澧兰此时还在北大读书,下午她接到陈氏的特提电报,愣怔了好久,她一时丧失了思维。

“那么,周翰呢?周翰为什么不发电报?母亲,是他要你告诉我他回来了?”她赶去电报局发电,然后她就站在一旁等回电。

“他没说。我想我该告诉你。”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母亲。”

澧兰走出门去,几乎要掩不住泪。有悦耳的鸽哨在头上回转,她就抬头看五月湛蓝的天。有鸽群自远方归来,不断回翔,哨音也起伏不定。

回来了!周翰回来了!他说过他回来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令她羞答答又让她心中隐隐兴奋的事,只是现在这事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吧?不让自己去接船,大概有什么环肥燕瘦不方便让自己看到。不去也好,省得大家尴尬。

只是,他回家后总该给自己发个电报知会一声。也许为了欢迎周翰,弟弟妹妹们都从学校回来,周翰在跟弟弟妹妹们说话,忙着打开行李分发礼物,分不出身来。她振作起来,也许等周翰闲下来,他就会发电报。

澧兰转身回去,在电报局里守着,漫长的等待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找各种理由给周翰开脱。下午没发电报,是因为周翰以为她还在学校。现在,他在吃晚饭;在收拾行李,毕竟离开很久,行李会很多;他应该在洗漱……周翰一向凡事都处理妥当后,才闲下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消遣。自己现在应该是他消遣的项目之一,而不是首要之务。

晚上十点了,澧兰盯着报务员看,“还没有我的电报吗?”是不是报务员漏了她的电文,她怀疑。

“没有。我一直在帮你盯着。”报务员无奈地笑笑,揍他妈的龟孙子,那个叫顾周翰的人,让如此美貌的女孩儿等!他心里替澧兰愤愤不平。

婆子们和司机已经催了几遍,澧兰只好离去,她留了电话给报务员,恳请他务必通知自己,一旦他收到电报。

“放心!”换成自己是这姑娘的情郎,他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澧兰盯着电话看,是不是电话响过,自己专心想事,没听到?

“采绿,这段时间有没有听到电话铃响?”她问一旁服侍的丫鬟。

“没有,姑娘不是一直都在旁边吗?”采绿很奇怪。

也许电话坏了,她拿起听筒听了听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拨号,“请问,你要什么号?”接线员在那头问。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澧兰颓然放下话筒。

“怎么还不去睡?澧兰?”

“我在等同学的电话,她说要打过来。也许,一会儿就来。我们说好的。”她不欲林氏知情。

“都十二点了,你这个同学也是不守约。接了电话,早点去睡吧。”

是的,她这个同学历来不守约。

她在电话边一直坐到深夜。

周翰在自己房间里也坐到很晚,他在等澧兰的电报,他猜陈氏一定会电告澧兰他回来了。他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有。他在入睡前,沉思一会儿。他复去澧兰的房间转一遍,他从澧兰的床上抱个枕头回来,在入睡前他把枕头揽进怀里。

周翰回来的第五天就去南浔,四年没见,南浔老宅依旧,重楼绮柱,时光并没有在老宅上留下痕迹,房子整饬得很好。周翰回来看祖母,吴氏十分开心,拉着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几回,又问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学业。

“澧兰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她还没放假。”

“你还没见到她?”

“嗯。”

“这孩子!学业哪有夫婿重要?怎么掂量不清?周翰,我跟你讲,你不知道澧兰现在有多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比小时候漂亮多了。整个南浔,哪怕上海滩也没人比得上我的孙媳!哪儿都比不上,不论相貌、学识还是性情。”吴氏极自豪,“兰儿有没有寄照片给你看?”

“没有。”

吴氏疑惑。澧兰确实没有,以周翰回信的频率和内容,澧兰绝没有寄照片的兴致。“再过几天就是芒种,芒种过后兰儿就满20周岁了。我跟你母亲说,挑个好日子让你们圆房。”吴氏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担忧,“叫澧兰回来,别去上学了。她即使不上学,也强似别的女孩儿。你知道她在BJ大学读的数学系,我原来还说她好好的女孩读什么数学。她说蔡先生讲‘大学宗旨,凡治哲学文学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治纯粹科学者,都要从数学入手。所以,各系秩序,列数学系为第一系’。数学虽不是她很喜爱的学科,但要挑战一下自己。嗬,好家伙,成绩年年都是系里的一、二名,那些男子们都比不上她。不知怎生的头脑!”

周翰微笑,他很替他的女孩自豪。澧兰在家信里从不自夸,他都不知道。他还担心她是女孩子,读起来吃力跟不上,不能毕业。能不能毕业无所谓,反正有自己养着她。

吴氏犹豫一下,“少年夫妻不要分开,两夫妻相隔久了就怕感情生变。周翰,你记住了!”

“嗯。”

周翰去祖父、父亲、母亲的坟前各烧一陌纸。看坟人陪着周翰摆放祭品、烧纸、焚香、奠酒、行礼。母亲的墓维护得很好,周翰在海外很担心没人经心,荒芜了。

“怎么会?”看坟人说,“大少奶奶每次回乡都来奶奶的坟前拜上几回,拔草、培土亲自动手。回回都赏很多钱给我们,要我们精心看顾,哪里敢怠慢了。”

“嗯。”周翰心里宽慰。

周翰站在床前出神,这是张六柱五檐金漆雕花楠木拔步床,澧兰的嫁妆,他们结婚的喜床,林家自咸丰初年代代相传的珍品,整个床身遍布透雕和浮雕图案。五层檐板挂落上镌刻各种花鸟、瑞兽纹样;花罩上浮雕的佛手瓜有44个,寓意“世世代代幸福延绵”。最精美的一幅图案是五朵牡丹花藏于缠绕的藤蔓中,四只绶带鸟栖息在枝叶上,“绶”与“寿”谐音,同象征富贵的牡丹一起,寓意富贵长寿。

虽是喜床,他们却没有合卺,他抱着澧兰在床上坐了一夜。周翰手抚楣板上的“鼠食葡萄”纹饰微笑,多子多福,他和澧兰也该在一起了。圆房,他一直盼着,六年来,他一直想象它的美好,很快他就可以一解相思之苦。好日子?他才没耐性等什么好日子,他等不及!只要见了澧兰,他就要拥她入怀,跟她说自己如何想她、念她,跟她说……,说什么?怎么说?还是以前盲婚的好,什么都不用说,直接推倒行事。直接推倒行事……和他在美国一样?周翰的脸沉下来。

周翰的车子被堵在路上,动不了。这是1925年5月30日下午,上海工人、学生2000多人,分布在上海公共租界各马路散发传单、演讲。

“什么事,长根?”周翰刚回国,不明所以。

“唉,大少爷,前些时候,日本纱厂里的人开枪打死一个工人,还打伤了十多个,因为这事。”

“哦。”

“母亲,我有事和您商量。”周翰自南浔回来后当晚到书房见陈氏。

“周翰,你说。”

“我父母故去多年,我想应该捡骨重藏了。”

“捡骨是南面人的风俗,南浔没有。”陈氏清楚周翰的目的。

“以前整个华夏都采用‘拾骨葬’,不独闽越那边。”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俗,南浔没有人家这样做,我不同意。”

“夫之与妇,生则异室而居,死则同穴而葬,不违常理。母亲为什么不同意?”

“你父亲既已入土,入土为安,不要再惊动他。”

周翰静静地看着陈氏,她赢得还不够吗?母亲在世时,父亲没有一天曾分心给她。陈氏还要和一个故去的人计较得失。

“好。”成王败寇,且等着看!他若不能为母亲挣回这名分,他就愧为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