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尼汝
尼汝,到现在跟人说起这个地名,仍然几乎没人听说过。七年前,那里没有通公路。
尼汝是个小山村,藏在云南香格里拉的原始森林里。
人人都听说过香格里拉,人间最后一片净土,但大部分人去到那里,走进的都是古城、峡谷、国家公园、诸多景点,去验证他们听说过的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这不只适用于香格里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然后他们带着“还不错”或者“不过如此”的印象离开,这一页就不留痕迹地过了。正如保罗索鲁所说,中国人有个习惯,“如果有什么地方风景特别好看,人们就会蜂拥而至,然后美景就被人群毁了”。
我有时候想,倘若真的将一个毫不知名的小地方,和盛名在外的地方放在一起,给大众去选,他们可能还会害怕陌生。大家的猎奇心理,刚刚好保持在“凑热闹”的程度里面。
我喜欢冒险,偏爱不知名的小地方。
不记得最初是从何得知“尼汝”这个地名的了,只记得在独克宗古城待得无聊,又不想就这样去下一站,总感觉还没见到真正的香格里拉——她应该不止于那些景点吧。于是我挖空心思到处搜罗不知名的小去处,“尼汝”这个陌生的名字就出现了。
这地方真是太寂寂无名了,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连颜色和道路都没有——我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迹象我可以去到那个点。
户外人总会绞尽脑汁找门路。我找到了一个人,洛桑大叔,他是尼汝的村民,给鲜少到访的徒步者当向导。能找到他,完全有赖于他在那样一个闭塞的小村里竟是个眼界开阔的人。有了他,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洛桑大叔问我要不要再等两天,有两位上海来的女生已经约好他两天后进村。
有人一起分担交通费,我何乐而不为,于是在古城又待了两天。客栈一位男生听我说起尼汝,饶有兴趣,于是最后我们变成了四人行。
我们乘班车到洛吉乡,再搭当地人的面包车,在皱皱巴巴不像路的路上摇摇晃晃到了尼汝上村附近。不能再开了,该走路了。此时已经天黑,仰头一望,吓了我一跳,是劈头盖脸的满天繁星,一点都不打折扣。
大叔的妻子打着手电筒来迎接我们,还有一位小孩,是他们的孙子,很活泼,一点也不认生,笑起来,嘿嘿,缺了一颗门牙。我们看到手电筒,才意识到村里漆黑一片,没有灯光。原来这里白天停电,晚上才通电,这会儿入夜不久,还没来电。上海来的两位女生隐约有些失落,而我却想起了童年在家门口乘凉看星星的情景,悄悄抓住那片刻回到过去的错觉。
我们正要摸黑吃饭时来电了,大妈特意为我们几位来客准备了米饭,他们则吃糌粑。饭菜就放在藏式暖炉的平板上,热乎着呢,早就做好了,就在等我们。大家围坐一圈,吃得十分香。汉语和藏语融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好奇,也学着大叔他们,抓起糌粑,捏成团,歪歪扁扁的,上面还带着我的手爪印,咬一口,一股厚实的粗粮滋味。如果徒步带上这个,绝不会怕饿。屋内暖暖的,茶壶上冒着热气,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多么温馨呀。
上海女生们计划在山里待四天三晚,除去抵达的这一晚,还有两整天可以徒步,饱览深山美景,毕竟进来一趟实属不易。另一位男生和我都是随意派,跟随大多数意见。从人数上,上海女生代表大多数。
大叔为我们规划了两天的徒步行程,第二天途径南宝牧场,往返七彩瀑布,第三天再去更远的地方,那地方是哪里,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根本没去。
天一亮,我就蹭起来了,心急看看这个小村落长什么样。
先看到的是炊烟。大妈顺着木梯爬上屋顶,捯饬着烟囱里的什么。我问她在做什么,难为情的是,她说的我并不能听懂,只好哼哼呀呀地回以傻笑。但炊烟袅袅,是真的温柔,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瞬间静了,厨房灶炉里的柴火噼啪一下跌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呆呆地望着炊烟飘啊飘,视线跟着那一缕缕烟飘到屋后的山坡上,一位牧民正赶着一大群牛羊走过那里,于是我又开始很专注地盯着牛羊一点点移动。这一大早的,看炊烟和牛羊缓慢移动,成了世界上最正经的事情。
屋旁有零零散散的小块田地,种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农作物。我溜达进去,发现大叔在那里干活,他顺便给我“科普”了一下什么是什么,毕竟我是一个青稞和麦子都分不清的人。我爬上屋对面刚才牛羊走过的山坡,回头往屋这边看,才发现不得了,屋前有牛圈,旁边有鸡圈,屋后有石头围起来的菜园,住宅是一栋,厨房是另一栋,外围还有田地。在城市里,这么大的地盘,想都别想!我突然向往住在乡下。
上海姑娘悄悄问我房间里是不是有小虫,怎么觉得有点痒。我没有这种感觉。
尼汝虽然小,但并非平平无奇,它可是位于赫赫有名的“三江并流”之地。三江,指的是澜沧江、金沙江、怒江。要说这有什么稀奇,如果你没去过,我也凭空蹦不出什么高明的词语把她描述得让你觉得很稀奇,只能让你大概想象一下,这里有非常原生态的环境和丰富的物种,目之所及皆是灵气,高山峡谷、原始森林、溪流湖泊、天然牧场,到处都鲜嫩鲜嫩的,感觉掐一下都能出水。非要说个名头,那也是联合国评定的世界自然遗产。
“三江并流”这个词,最先也是从大叔那听到的,要不怎么说他眼界开阔呢。
大叔原先是香格里拉小学的后勤人员,这工作从他年轻时一直做到退休,我佩服这样踏实的人。工作时,他住在学校里,只有节假日才回尼汝。那时候往返尼汝只能靠走,“走上两天就到了”,这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得轻轻松松,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抱怨。去远方,在他们那辈人眼里,就是翻几座山的事,靠鞋底子从无路之处踩出路。退休后,他回到家乡务农,但他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总觉得还能再做点什么。他开始做深山向导,把自家改造成了客栈,像一座桥,引着深山里的人往外看,带着外面的人走进来。“三江并流”申报世界遗产时,联合国专家组来考察,大叔便担任向导。
清晨开始徒步,攀到高处,才得以完整地一览尼汝村。郁郁葱葱的山坡上,高高低低呈阶梯状散布着一群小房子,掩映在白色梨花中,这是我对它的印象。
大叔走在前面,背着手,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一样轻松。我们几个就完全不同画风,一边走一边喘气,还时不时一惊一乍于路上的新奇发现。大叔什么都懂,给我们讲这样那样的植物、动物,甚至能根据脚印判定是什么野生动物走过,让我们充分认识到自己有多么贫瘠。
我们在一棵树旁见到一种扁平的深棕色物体,表面一圈一圈的纹路,我惊喜叫道:“天啦,是灵芝,竟然是灵芝!”
大叔瞅了一眼,淡淡说道:“这是牛粪。”
山上大多是很高很高的的落叶松和云杉,满目清新,空气质量极好。树枝上到处挂着松萝,这种植物只在高海拔空气零污染的地方才能生存,一缕一缕像胡须一样,附生在树枝上。我认识松萝,是因为在丽江做过大自然保护协会的志愿者,它是滇金丝猴的主要食物。大叔从地上捡了几缕松萝放进小背包里,我问他用来做什么,其实我在心里暗想,该不会这东西人类也能吃吧。
大叔说:“刷锅。”
他的灵魂真的很有趣,但你知道,他并不是刻意幽默,他只是质朴。
到了南宝牧场,我早已适应了这种徒步的强度,身心都投入在赏心悦目的自然风光中,走路成了自然而然的动作。牧场呈斜坡状,很辽阔,辽阔到让你忍不住为之“哇”地惊叹一声。有几匹马在悠闲地吃草,根本懒得搭理路过的我们。山腰的大片草地上,独独耸立着一棵大树,枝叶匀称地散开,像一个倒立的桃心,阳光透过枝叶照过来,仿佛叶片是发光的,明亮耀眼,充满生命的魔力,美到无与伦比。那一刻,我见到了真正的香格里拉。
两位上海女生走到这里,释放出了不太妙的信号,一个膝盖吃不消,一个脚累。
后面的路途开始出现很多湍急的溪流——我们越来越靠近藏在森林深处的瀑布——有些溪面很宽,要靠树木搭成的桥才能走过。
有一处长达三四米的木桥,由很多根粗细均匀的短树干并排拼接起来,像横版的竹排,还做了加固,走在上面十分安心。这一看就是一座新桥,还有刀斧削过的痕迹。按理说,这深山里的小桥,来来去去也就是放牧的村民行走,使用率也不高,简单搭个窄小的独木桥也够用,而这座桥搭得很有工匠之心,平平整整,稳稳当当。
竟然是大叔最近刚搭好的。
“前阵子下大雨,溪水把桥冲垮了,我又搭了一座。”大叔轻飘飘地说。
我内心一震,这山里的路都靠人走的,他是怎样大老远扛来工具在这里修桥的,还是砍削了这么多树干的桥。
我问他:“就您一个人?怎么做到的?”
“不难,每天吃完饭来砍一点,几天就搭好了。”他说的稀松平常,好像第一脚跨出家门,第二脚就到了这里。
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桥都是大叔搭的,在他眼里,没有过不去的地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惭愧的是,我这样的年轻人,手脚健全,却造不出什么,渐渐退化了解决问题的能力,眼里多的是困难。
终于来到七彩瀑布了,私心觉得,这就是人间最清澈的水了。山体久经瀑布流淌,水流后面的岩壁结出一大片苔藓。藓类不同,颜色也不同,不单单有深深浅浅的绿,还有褐色、黄色、土红色等等。所谓“七彩”,只是一个形容词,阳光照在瀑布上时,颜色层次显得格外丰富,如果用油画颜料来调这里的色彩,恐怕每一笔的色调都不同。
上海女生默默对着瀑布许起了心愿,大概是她们抵达这里的难度和这辈子有这样际遇的几率,已经值得她们许愿了。我对着瀑布,眼里心里都是无法表达的内容,不知道该干什么,干脆用透亮的水洗了洗手,坐在溪流旁的石头上吃干粮,这是我享受当时当刻光景的最踏实的方式。
大叔也一样,独自一人坐在一边,掏出一包报纸包着的食物。打开来,是一种饼,类似XJ的馕。他掰小了饼放进嘴里,默默地嚼着,深深地望着这片森林。我不去打扰他,静静地不说话。
大美的事物,总是让人说不出话的。
不出所料,上海女生回到客栈后,就取消了第三天的徒步,改为离开尼汝,回香格里拉市——她们脚都快走废了。我没什么好说的,走也不舍,不走也不知道何时能再有人一起拼车费出去,彼时很穷。我送了一条头巾给大叔,叫他以后出门戴在脖子上,这里风大。
“我以后还会回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能说以后。
决定去云南登哈巴雪山时,我突然想要写一写尼汝,也许这次就是传说中的“以后”了。在网上随意搜了搜尼汝的照片,出来的东西,让我猛地一抽。满屏的照片,峡谷里、溪流沿岸、瀑布旁,都出现了充满现代感的朱红色木栈道,用钢架嵌进山石里。广告语这样写着:只有不到万分之一去过香格里拉的人,才知道秘境尼汝。
唉……
只能以一声叹息表达心情。
我怀念有牛粪和松萝的泥土路,摇曳着光的树叶,和大叔用双手一点一点搭起来的,朴实无华的木桥。
“尼汝”是藏语,“尼”意为太阳,“汝”意为照耀,阳光照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