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過去
離定海樓不遠就是海邊長堤,路燈發出柔柔的光,投在海面上,海風一吹,海面波光粼粼的,十分好看。
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常帶我來這裏看「船船」,每一艘船的出現,每一聲汽笛鳴叫,都能讓我開心得手舞足蹈。
我一縱身,坐在了圍欄上。看着海,吹着海風,靜靜地回憶着兒時的快樂時光。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身後一陣含糊不清的歌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扭頭一看,兩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東歪西倒地正從我身後走過。
我多了個心眼,萬一讓這兩個酒鬼撞一下,那可不是好玩的。本人基本上是不會游泳的啊!
我正想跳下地,唉,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其中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突然往我背後一倒,強大的撞擊把我撞離了圍欄,整個人掉下海去。
「啊!」我驚叫一聲,但隨即灌了一口鹹鹹的海水。
「救……」「命」字還沒叫出口,我又被灌了一口海水。
我再也不敢張嘴了。憑着在小學時老師教過的幾點要領,我努力讓身體浮起來,一雙手拚命地划、划、划……
我沉了又浮,浮了又沉,好幾次以為自己沒命了。我心中默唸着:「爸爸,媽媽,姐姐,永別了!」腦海還出現了人們向我的遺體告別的場面。
可憐的媽媽和姐姐,她們哭得昏天黑地。爸爸在一邊吼……
不過,幸好這些都沒有成為事實,我竟然大難不死,奇跡般地被水沖到了海灘。
我四腳朝天、精疲力盡地癱軟在岸邊,像死人一樣躺了不知多長時間,才活轉過來。
爬起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借着那些昏暗的路燈,我仔細觀察着。
看地形,像是淺水灣一帶。但再看看,又覺得不是。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淺水灣有一幢設計挺特別的大廈,那幢大廈中間鏤空了一個大框框,小時候爸爸媽媽帶我來這裏游泳時,我常指着它大叫「洞洞屋」。
但現在並沒看見有「洞洞屋」,也沒看見其他大廈。
不像是淺水灣!
四周的環境很陌生,我實在看不出自己在哪裏。
忽然聽到有說話聲,我一看,只見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坐在沙灘上。
我急忙跑了過去。
借着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了一個老伯伯,他盤腿坐在一棵大樹下,手裏拿着一本又破又舊的書,搖頭晃腦地唸着。
老伯伯看上去挺老了,有八十多歲了吧,頭髮和下巴的一縷長鬚都雪白雪白的。他人長得瘦瘦的,坐時脊樑挺得筆直,可以看出他身體十分硬朗。
好奇怪的老人,半夜三更的,還一個人呆在海邊唸書。
我問:「伯伯,打擾了,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伯伯沒有理我,繼續唸着:「人生皆有定數,既來之,則安之……」
我又再問:「伯伯,不好意思,我想問您,這是什麼地方?」
沒想到老伯伯還是沒有理我,仍舊抑揚頓挫地唸書。任我怎樣再問,他都沒看我一眼。
我洩氣了,他肯定是因為太老了,耳朵聽不見。
我環顧沙灘,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算了吧,先出市區再打聽。
走上公路,有輛私家車泊在路邊,車裏沒有人,有個男人打開車前蓋,埋頭弄着什麼。可能是車子出了什麼問題在修理吧。
我想問問他可不可以搭順風車,載我出市區。
但看看自己身上,衣服濕漉漉的,髒兮兮的,還光着腳,這模樣十足一個偷渡客。車主不一定肯讓自己上車呢!
我見到車後蓋沒鎖上,就趕緊揭開,鑽了進去。
車尾箱放了很多雜物,我得彎着腰,才能勉強躺下。車子很快就開動了,顛呀顛呀,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停了下來。
聽到有人下車、關車門,然後腳步聲漸遠。我又再等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揭開車蓋子,走了出來。
是條窄窄的街道,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昏黃的路燈,照見街道兩旁的房屋。我真有點懷疑自己身在電影廠的拍戲現場,太像六十年代題材電影裏的街景了。
只見兩旁都是些舊式唐樓,樓下店舖都很窄小,舖面裝修也很簡陋很土氣,涼茶舖、鞋店,有一間小店門口還寫着洋服店。
啊,這邊牆上還貼了一張電影海報,好眼熟。我湊近一看,竟是雷奇在六十年代出演的《慈母手中線》。那上面有一幅電影劇照,下面還寫着上映日期: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至三十日。
我想起來了。讀中五時,為了做一份有關香港歷史的專題報告,老師特地帶我們去香港文化博物館,參觀了「香江話百年」展覽,其中一張被珍惜地放在玻璃櫃裏的舊海報,跟這張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張比展覽的那張新多了,像是剛印刷出來的。
是誰把這舊海報影印了,貼在這裏?我滿腦子都是問號。
這時,有聲音由遠而近,一看,是個乾乾瘦瘦的阿叔,他手裏捧着部書本般大小的收音機,那收音機音質很糟糕,沙沙作響,一把女聲嗲聲嗲氣地,在唱着一首我從沒有聽過的古怪的歌,那種風格跟嫲嫲生前常聽的老歌一樣。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挾在腋下的原子粒收音機,那是只有在粵語殘片裏才見過的東西啊!
真見鬼,怎麼滿眼盡是六十年代的東西。
我趕緊站到暗影裏,免得讓那人看見我滿身濕透的狼狽樣子。
阿叔看見了牆上的海報,他停了下來,自言自語地說:「噢,麗新戲院有放映,近我家呢,明天就去買票。」
他一轉身發現了我,又說:「你也喜歡雷奇的戲(1)嗎?他的戲我每部都一上畫(2)就看,《神童奪寶》、《失蹤的少女》、《苦海孤雛》、《睡公主》,都演得好極了!這《慈母手中線》去年底上畫時我沒時間看,一直很可惜,幸好隔了半年又再放映……」
我看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不由得緊張地後退了一步,兩眼緊張地盯着他。
這人莫非是個瘋子!
因為要做專題報告,我當時除了參觀「香江話百年」展覽,還查閱了許多有關資料,我清楚記得,他提到的那些電影,都是六十年代初上演的。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個瘋子。
有人說過,在神經病人的眼中,所有正常人都是瘋子。看來沒錯。
我試探着問他:「你說,這部《慈母手中線》是半年前才上畫的。」
那人說:「是啊,六一年十二月新上畫。」
我大吃一驚,又小心翼翼地問,「照你說,那現在是一九六二年?」
那人用驚訝的眼神看着我:「是呀!你沒事吧?你問得好奇怪,你這裏是不是有毛病?」
他用手指指腦袋。
看他那樣子,一點不像神經病。
可能真的是我瘋了,讓這兩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弄瘋了。
那人又看了我一眼,轉身急急地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我真的糊塗了。
街道兩旁屬於六十年代的舊店舖,牆上貼着的舊海報,原子粒收音機,那人的「瘋話」……
這時,那原子粒收音機傳出了播音員的聲音,輕輕地飄進了我的耳朵裏:「各位聽眾,今天是一九六二年六月六日端午節,今年的端午糉子,比以往多了許多品種……」
「啊!」我嘴巴大張着,傻了!
難道我真的像那些穿越小說裏的主人公,回到過去,到了六十年代?
(1) 戲:廣東方言,即「電影」的意思。
(2) 上畫:廣東方言,即「上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