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古代氏族社會與農業概況
一、古代北方農作物考
最古的中國社會並非原始共產社會,應稱為“氏族社會”。中國古代的經濟以農業為始。世界各國文化的開始都是如此。
所謂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埃及、巴比倫(即美索不達米亞)、印度及中國,文明發源地都是從農業開始,也有人加上墨西哥的。埃及有尼羅河;巴比倫有幼發拉底、底格勒斯兩河;印度有恆河;中國有黃河,其實中國不同上述三國,因農業發展是靠水利灌溉。但中國的農業發展並非單靠一條河。今舉例言之,埃及、巴比倫和印度均區於熱帶或亞熱帶,但中國則緯度氣候不同。再就面積言,埃及與巴比倫面積小,印度較大,但比較單純;而中國卻幅員大,是大面積的,此點亦與上述諸國有別。
再者,中國古代的北方農作物並非種稻麥。向來有所謂五穀,即黍、稷、稻、粱、麥,再加上豆,則稱六穀,再加上別的,則稱九穀。農作物的品種,照理是由一處散佈至各地,各種生物學均然。所謂生物一源,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我人如要研究中國最早的農作物,應根據歷史來研究。
中國最早的農作物,應是黍與稷,最早產於北方的便是黍與稷,我國的《詩經》便已提到黍稷;又如甲骨文中提到最多的是黍字,講到占卜年成好壞,就有“求黍”和“求黍年”等甲骨文,但未見有“求麥”,因為黍賤易種,麥為貴品種而難生長,故商代人求豐年只求黍,這是歷史材料,當我人研究此種甲骨文之史料時,應該發生問題,何以只求黍而不求麥,原因如上所說,因黍是不值錢而易種,是商代人的主要農業作物,這證據可在《詩經》中找到,因黍稷兩字很多。
我國古代農業發明者有后稷,有神農。后者,上帝也,“后”與“神”都是形容詞,神農姓姜,后稷姓姬,此兩人均在中國西部,何以不稱后稻、后麥,而稱后稷呢?這是一個問題,因為中國最古的農作物是稷。
甲骨文是盤庚後之文物,是我國可靠的史料,但后稷之史料是藉傳說而來,這也不一定不可靠,此假說乃由推想而來。
黍稷有共同之性格,都是高地農作物,因為鄭玄說:“高地宜黍稷,下田宜稻麥。”今日北方以麥為主,種麥處即是種稻處,我國南方以稻為主,種稻處即種麥處,而稻麥需要的水份多,故在下田,黍稷需要的水份少,故生在高地為宜。
今提出另一證據,束皙〈補亡詩〉云:
“黍華陵巔,麥秀丘中。”
陵是指山地,丘陵之意,即黍開花於山上,長江流域地區的山上可種稻,有田,但在黃河流域的陝西地區山上則種麥,由上述可知,古代人多種高地山上的農作物,是旱地作物。
另一證據是《史記》〈五帝本紀〉云:
“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
這是說明在山上耕田,在水中捕魚。
又一證明:后稷發明叫人種田就在山西的稷山(並非陝西),自古就有此傳說。
再一證明:神農一名烈山氏,意即神農氏發明農業,將山上的樹木燒掉作肥料來耕種作田,並非用水利灌溉來種田,所以又稱為烈山氏。
又如夏禹治水的故事,《淮南子》〈齊俗訓〉云:
“堯之治天下也,……澤皋織網,陵阪耕田。”
所謂陵阪,即在山上耕田;澤皋者,即在平原之湖泊地區捕魚。淮南子是今安徽人,知古代人低地捕魚,高地種田,可見他懂得歷史。
又一證明:《吳越春秋》〈吳太伯傳〉道:
“堯遭洪水,人民泛濫,遂高而居,堯聘棄(即后稷)使民山居,隨地造區,研營種之術。三年餘,行人無飢乏之色。”
《吳越春秋》的作者是東漢時的浙江人。此處所謂山居,便是命人民住在山上種田。
由上述各種證明,古代人種田均在山坡上,種的是黍稷而非低地的稻麥作物。
二、古人居住於高處山地考
《周易》〈繫辭下〉云:
“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
證明古人住在山上。
又有《禮記》〈禮運篇〉云:
“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
窟者,穴也;營者,一個個散佈的窟窿,北方的太行山區,今日仍見到其半山區有此穴居。故此,所謂穴居者,並非地下挖洞,乃是在山上挖洞。土地很乾燥。
又有《孟子》〈滕文公下〉云:
“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
《詩經》〈大雅•緜〉中云:“陶復陶穴。”陶即挖空,復即覆,總之是穴居者,即是山居,居住在山上是也。
山居與山耕同時,此時期之文化可稱之為“黍稷文化”,今日在北方仍有遺跡可見。黍是極簡單的農作物,生長於高地,這種“黍稷文化”亦可稱為“陵阪文化”。
中國文化的最早發源地不在黃河流域,而是在其支流的渭水、涇水、汾水及洛水一帶,這已是後期了,因中國最古的文化並非在水邊,亦並非在平原,而是在高原上,可稱為高原文化。故並無所謂西方人的在搖籃中孕育的文化。埃及、巴比倫的花是在暖房中培育出來的,而中國的則在山地上,經過日曬雨淋,並非花,而是松柏,即便是花,也是梅、菊之類。
所謂氏族,中國古代均稱氏,如神農氏、烈山氏、軒轅氏,直到春秋時代,尚有氏之稱謂。
“氏”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
“巴蜀山名岸脅之㫄箸欲落者曰氏。”
堆即,石堆也,有稱為山堆、山阜者。“”或“”,即“岸”字,“山”表形,“干”表聲而已,“氏”即“”,即山旁有一塊東西好像要掉下來。故許慎說:“氏者,巴蜀名不一定對”,與許慎同時之應劭說:“天水有大坂,名曰隴坻,其山堆傍箸崩落作聲聞數百里。”(《說文解字》)山堆即山阜、山崖。
《晉書》〈地道記〉云:
“漢陽有大阪,名隴坻,亦曰隴山,郡處其西,故曰隴西,其山堆旁崩,聲聞數百里。”
此處所說之漢陽即漢水北,即氏,即阺,“”是不明白而特意多加上去的,氏即阺。即阜,者,許慎云:“秦謂陵阪曰阺”是對的,故氏與阺實乃同一字,而許慎將之分成兩個字,其實秦(陝西)蜀(四川)的說法是相同的。
氏摔下來時,聲聞數百里,因四川的楊雄在文中曾說:“響者氏隤”,氏即阺。許慎《說文解字》中引用揚雄此句,說這是四川人說法,但其實陝西人亦如此說法。
總之,氏即高山上之土堆,可以居人,也可耕田,因此住在那裏的人,叫某氏某氏,這是我錢穆的獨有見解。
“民”字是從“氏”變來,即是“”,故《康熙字典》查“民”字在“氏”部。住在氏處的人叫民。人即民,民即人,民非君民之民,是無階級的。梁啟超說,民即老百姓,是被統治階級。其實,民不分階級,例如“厥初生民”(《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民之初生”(《詩經》〈大雅•文王之什〉)。古代大部分人住在山上,故稱某氏某氏,即“胙之土而命之氏。” (《左傳》〈隱公〉)古代女子稱姓,男子稱氏,姓統而氏分,如姓姬者,即凡姓姬者即屬同一血統,氏是分開的。
由於古人農作物種在高地,人便居在山上,字寫作“”即氏,加即成民字了。但在書上並不說古人住在山上,氏者,山上住人的地方。
又一證明:
“邱”,從“丘”,可寫作“”或“”或“”,“一”即地,人住在地上,即北。
《說文解字》云:
“丘,土之高也,此字從北從一,人居在丘南,故從北。”
《爾雅》云:
“小山叫丘。”(爾雅中找不到此句。只有《爾雅》〈釋丘〉非人之曰丘。)
《廣雅》云:
“小陵曰丘。”
總之,丘是土之高也,人住在高地上也,也有寫作“”的,即二人住在丘上。何以人居在山上?
又一證明為:以下可參考錢穆著,〈中國古代山居考〉,《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一》含有如下內容:
《廣雅•釋詁二》云:“丘,居也;丘,眾也。”
《孟子》〈盡心下〉云:
“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
《管子》〈侈靡〉云:
“鄉丘老不通睹,誅流散,則人不腓。”
《莊子》〈雜篇•則陽〉云:
“丘里(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
《周禮周官》云:
“九夫為井(夫,家也),四井為邑,四邑為丘。”
這時候的人已不住在山上,但“丘”字仍作為人居住的社會單位,故不叫村而叫丘。
《左傳》云:“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形容人學問廣博,讀過這些書。漢人注(賈注),九丘即九州亡國之戒,九丘即指古代的歷史也。說明此人研究古代史很清楚。另一種說法,九丘,國聚也,以國名丘,可見從前國家的人民住在山上。由以上可見“丘”有三種解法。一為人住在丘上;一為鄉丘、里丘;一為國丘。
又:虛,即大丘也。《易經》上說:“升虛邑。”可見此虛是高的,升者,要建高之意。
歷史上說:魯為少皥(少皞)之虛,衛為顓頊之虛;陳太皥(皞)之虛;鄭祝融之虛,晉實沉之虛。即《左傳》上說,這些國家都是住在山陂上。
又如曲阜,即高地也,今仍可見。
陳國叫宛丘,亦是“丘,即。”
又如唐,所居之處叫陶丘。
我國古代這些事實,因有史書記載,可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又有一證明:“舜居蒲阪。”阪即山陂。章太炎曾作〈神權時代天子居山考〉一文,此文為一創見,但有二病,一為神權時代用於中國不妥當,此乃模仿自西洋。章曾見過日本人譯書。曾云天子居山,即民眾居下,這就不對了,民眾當然也居山,正如梁山泊上一百零八條好漢均居住山上,朱貴只是派往山下而已。
又云:京,絕高丘也;或云:人所居高丘也。周人居鎬京,即人居於高丘。
《詩經》〈小雅•北山之什〉:“如坻如京。”是說農民收成之本,坻即阺,阺即氏也。
《國語》〈晉語八〉“趙文子與叔向游於九京。”九京是指死人葬地,古人葬死人即葬在家中。
我人可由九京聯想到:九原亦是人死後之葬地也。據《說文解字》,原是野,是平野,是高的平的野,故原者,是“高平之野,人所登。”
《說文解字》:
“四方高,中央下為丘。”
《詩經》〈大雅•文王之什〉:
“周原膴膴。”
《左傳》〈僖公〉:
“原田每每。”
“原”是高地。段玉裁《說文解字》云:
“凡陸陵阿皆高地。其可種穀給食之處皆曰原。”
即高地上可種田處叫“原”。故鄭康成注“原”曰“高平曰原。”
《史記》〈夏本紀〉云:
“既修太原。”
《史記》〈五帝本紀〉云:
“邑於涿鹿之阿。”(阿即高地)
《穆天子傳》〈卷五〉云:
“天子西征,升九阿。”;“平陸。”
“陸”亦是高地,今日人說大陸,是不對的。因黃河、長江流域均非大高地也。高地可種穀處叫原。高而平的才可叫原。今人稱“民阜物豐”。此處人多何以用“阜”字,因為古人住在阜上。
由以上諸證,即可說明古人住在高原。穴居者,是在地上挖洞。《墨子》〈辭過》篇說:“古之民,未知為宮室時,就陵阜而居,穴而處。”
“就”者,即是往高地而居,因當時古人還不知道在平地上造宮室而居。所以就在山地上挖洞而居也。
三、古人住在山上
上節談到的“陶復陶穴”。據徐諧解釋是在地旁巖下築室。馬融的〈長笛賦〉云:“窞巖”。徐諧的注釋即是根據馬融之說而來,故復即,說明古代人穴居在山洞。
《荀子》〈解蔽〉曰:
“空石之中有人焉。”
唐時人注曰:石,穴也。荀子時,仍有人住於穴中。
《詩經》〈豳風•東山〉曰:
“洒掃穹窒”。
“穹窒”兩字均從穴,以上證明是古人的房子是造在高地。“”“”兩字之意,即是因巖為屋之意。
例如“廬”字,照理此屋應造在山上,但今人是造屋在田間之意,但觀其字形是造在山巖處。
又如“庶”字,人口眾多,所以用“广”旁,因古人本是住在山巖處。
又如“民阜”,即人口多是住在山巖處,阜即“”。
又如“危”字,用“”為偏旁,是說人在屋脊上,故危。范座因上屋騎危,故從《說文》中便可了解古代社會。
中國古人何以要住在山上?一說,人為要避洪水,故居山上。《孟子》〈藤文公下〉曰:
“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指氾濫於平地)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
按孟子時,人民大都已住平地,但根據“營窟”二字,即證明人住於高地。此處孟子所說,與《易經》、《墨子》說法不同。
古代稱人曰有虞氏、有夏氏、陶唐氏,……但對殷不稱有殷氏,故稱殷人、周人,可見殷周時已搬下來住,不住高地了。故如用人與氏來分別的話,商代後可說今代,夏代前可稱古代。
古人對黃河當時仍不能作有利於農業灌溉之用,至於黃河諸支流,也要等人對農業知識極高時才有用。
總之,中國古人何以住山上,尚待吾人作實地考察之研究。
四、氏與族的分別
我們可稱古代為氏族社會。
“禹會諸侯於塗山,防風氏後至。”所謂禹會萬國,在古代無國只有氏,故此處稱防風氏,而不叫防風國,一個氏即一個部落,這部落是住在山坡上,故名叫“氏”。
“族”者,即在一面旗幟下面,大家拿着一支矢,這是遊牧民族,所遊過之處,他人不得侵犯。“物”字從牛從勿(勿即旗也)。物有多種,神怪亦叫物,《康熙字典》解物字有七八種說法。物本來是分別之意,何以又作神怪解?滬語“勃相”,即是“物相”,物可讀作勃,考察之意。故“物”者是在旗上畫一個手,這證明古代是圖騰社會。
今由“物”講到“族”,族是到處去打獵,帶着弓矢,是個遊牧社會。“族”是可遷徙的,“氏”是較安定的。
至商代時,人民已遷居至低地。但種麥者仍稀少,此時亦沒有稻。由氏族兩字來看,我國古代社會是遊牧兼耕稼。可能遊牧民族住在平地,而較高的耕稼民族反而住在山坡上。要待人住在平地耕種時,需要有堡壘防禦,但當時仍無城牆,相傳鯀發明築城以防洪水,但待考。
我人可根據“黃帝軒轅氏邑於涿鹿之阿”一句,來說明當時是否有城?
農業民族與商業遊牧民族,前者是和平的、長住的、無爭的;後者則是戰爭掠奪的、流動的、爭奪的。
農業民族沒有防禦的必要,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故沒有國家和團體觀念。西洋人有悲劇,有驚險,因為是商業的;中國的農業則平淡無奇,亦無驚險。
氏有地域觀念,後來轉而為家族觀念。因此由氏族社會轉而為宗法社會。侯字有矢,是用矢射中酷的封侯,這是遊牧社會的制度。
古代的中國人是平鋪的,散漫的,物質是貧弱的,但可自供給足,因為窮,因此沒有奢侈,西洋社會是吃了奢侈的虧。中國則否。中國社會是散漫而不團結,但相安無事;自小處講,多成家庭觀念;自大處講,則變成國家觀念。
我在以上提出了兩個觀點:一是“氏族社會”;一是“黍稷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