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波仔記
同班同學一年有兩次聚會——中秋節和農曆新年。通常,大伙兒從中文大學出發,乘火車到大埔吃晚飯。大埔臨時街市裏有許多大排檔,我們只光顧波仔記。
喜歡波仔記,主要原因是繼承傳統。每年大學迎新營結束後,解說中大校訓、宣揚新亞精神之外,組長總會帶組員到波仔記吃晚飯,聯絡感情。之後大家經常想起這麼一間大排檔,平常吃飯或者節日聚會,往往拉大隊去光顧,也有獨個兒去喝酒磨一個晚上的時候,卻是少數。學校飯堂的小菜,價錢比外面的酒樓餐廳已經略低;但波仔記更便宜,材料足,味道好。由組長帶領與波仔記結緣的慣例,代代相傳,波仔記於是成了“U仔”大排檔。
在波仔記吃晚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剛考上大學的那年除夕夜。上學期剛結束,同學仍不甚稔熟,除了一兩位上課時鋒芒大露、老師經常讚賞的高材生外,其他連姓名都記不清,在路上碰到不過點點頭、笑一笑。直到團年飯那夜,杯酒言歡之間,許多平日沉默寡言、自我封閉的同學,忽然一鳴驚人,舉手投足皆一反常態,真面目大露。飯後商量有甚麼餘興節目,某斯文嫻靜的女同學問:“去哪裏威呀?”眾人莫不譁然:“看不出啊,真人不露相!”於是“去哪裏泡呀?”一類話,如啤酒泡滿瀉——大家如痴如醉,或者真的醉了。接着,二十餘人聲勢浩大,見了巴士就衝上去,也不知巴士要去甚麼地方。終於在深水埗下了車,四處找糖水店。直到午夜闌珊,滿嘴甜言,在回宿舍的巴士上仍喋喋不休、笑鬧不停;前排的乘客不時轉過頭來瞧瞧我們,暗怪後排何許人也,如此無禮喧噪不休?我們“噓”的互相提醒,立時鴉雀無聲,可不久又喧噪如故。
第二天,那些驚人的“格言”“雋語”在同學間傳為美談,同學由陌生而變得稔熟,感情投射作用,我們對波仔記的好感益增。因此,大埔臨時街市裏雖有其他大排檔,中大人往往不作他選。每次到波仔記吃飯,入口處的成興記總會派出兩三個伙計攔截:“吃飯嗎?這裏有位,這裏有位,請坐,請坐。”我們直直的走了過去,迎面大排檔的伙計又來兜攬,好不容易才走到盡頭的波仔記。
農曆年在波仔記吃團年飯,有一回碰見聯合中文系的同學。他們先到,佔了兩桌,小菜已吃了一半。我們照例點了椒鹽鮮魷、時菜牛肉、紅燒豆腐、京都骨、白切雞,更少不了啤酒汽水。熱騰騰的小菜端來時,六七個聯合人走過來,兩手藏在背後,邊走邊搖着身子,一臉古怪笑意。果然,一式“餓虎撲羊”,六七雙筷子悍然現身,錚錚出鞘:項莊舞劍,意在鮮魷;聲東擊西,箸下偷雞。我們挺身阻截,緊抓筷子使出“橫掃千軍”、“拂塵掃葉”,筷子與筷子碰得“格格”大笑。有人甚至像魯迅小說中的孔乙己,張開五指猛地罩住碟子,可最終還是損牛肉而折鮮魷,給他們擄劫過去,奸奸的邊走邊笑。我們不禁大“噓”一聲,隆然“坐”下。
不久,伙計端着菜走向他們。甲斜眼偷瞄,乙擠眉弄眼,眾人心中有數,不動聲息。菜一放下,一聲“搶呀”!壯懷激烈,金戈鐵馬,八千里路雲和月,新亞破聯合!搶肥雞,奪乳豕,直取京都!危急倉皇間,聯合人舉筷如舉木頭,陣腳大亂,弄得杯盤狼藉。其他食客被這樣的情景、氣氛感染,看得站了起來咧着嘴笑。
後來聯合派出一名女將挑戰比快喝酒。我們沒有足堪較量的巾幗,只好推個鬚眉上前迎戰。女孩子笑着說:“古公公,你代表新亞,我們的臉都繫在你的嘴巴啦,別輸了才好啊!”大家一起數“一、二、三”,比賽立即開始——手落杯起,不辨雄雌,兩人同時仰天骨碌骨碌吞酒,可以看得見咽喉中各有斷崖飛瀑,或雷奔入江,或銀河落九天,鬥得難分難解。衝波濺出,自嘴角滑下,尚未滴落衣襟,“嘭”的一聲,聲波把眾人震得暈陀陀而空杯赫然立於桌上;而這時——古公公的酒杯正在下墜的途中,悠悠的一聲“嘭”,終於墜地。
“噢!”我們驚呼。敗矣!
嚐過人生最大的恥辱,成敗不上心,古公公三分酒意,醉醺醺,臉紅紅,反串一趟,模仿某某夫人信箱改名古夫人。俏皮的女同學說笑要去信請教疑難,憑空捏造A君B小姐複雜之瓜葛。古夫人正色道:“本夫人今夜不得閒兒,一切來函暫不作答,你們慘綠男女檢點、檢點。”笑得眾人直捧腹。不知是不是有女同學在旁,幾個男孩子頗有逞強之意,啤酒兩瓶兩瓶的要,很快十瓶喝光了,看得她們慌起來,恐怕醉了生事,不許再喝。
印象中,在波仔記只醉過一次。一九八五年冬天,學期試剛結束,心情不見得輕鬆,反而有一點無端的傷感。同房K和Y知道我情緒起落不定,並不驚訝,說陪我到波仔記吃晚飯。那夜寒流襲港,沙田的氣溫只有攝氏七八度,山頂的宿舍“知行樓”更冷了。我穿着雪褸,他們穿着毛衣,用頸巾蒙住嘴巴擋風,大家仍冷得微微哆嗦。山風撼樹一路吹打着行人,從山頂緩步下山到火車站,沿途落葉紛飛,寒星欲墜。誰會在這麼寒冷的冬夜,一股傻勁跑到波仔記呢?果然,到了那裏不見中大的學生,零星的幾張桌子圍着吃火鍋的顧客。
小菜還沒有來,我和K已經喝了三瓶啤酒。Y說空着肚子喝酒易醉,僅沾幾滴。小菜端來我們又喝了五瓶,連番比快喝酒,迷迷糊糊的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忽然,K高聲呼喚一個女孩子的名字,鄰桌幾個女人奇怪地別臉望着我們。K那時候畫的畫總是灰暗陰沉的。
Y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會醉,他不多喝,他預備要扶我們回宿舍。
Y從北京來港定居多年,說粵語有些用詞混淆了普通話讀音,我們有時會學他的腔調跟他說笑:“Y,你真好人!你真‘循(純)品’!”、“Y,你最理性、最‘正牆(常)’了!”Y的父親好像是做戰壕沙包生意的,我和K偶然驚歎道:“Y,你爸爸做軍火生意!AK47!”Y總是很溫和地笑。宿舍生活使我們認識Y, Y的生命經驗,和我們的生命經驗不知不覺間交互滲透。
Y說:“那一次,我們走進了沙漠,在沙漠迷了路。水盡了,再沒有水,再找不到出路,我們就會死在沙漠裏。”
我說:“沙漠?我沒有到過沙漠。真的這麼驚險嗎?後來怎樣?”
“後來我們把一匹馬殺了,喝馬血。頸大動脈割破了,血湧出來……”
K說:“好殘忍!你們這幫吸血鬼!我寧願死……”
“你在死亡的邊緣就不會這麼說了。那時尿也可以喝,甚麼都可以喝。渴死了!”
Y後來把我們從蒙古的沙漠帶到東北的森林——獵熊。
“當地人有一種獵熊的方法,不用槍。他們在兩隻手的前臂各套上一個大竹筒,走到黑熊出沒的地方。黑熊從後跟着獵人,距離十分近時,獵人突然轉身,把兩手的竹筒平舉到肩頭的高度;熊本能地站起,兩手搭着獵人的竹筒,仰高頭哈哈哈哈的笑起來。這時候,獵人右手一縮,從竹筒中抽出來,藏於手中的刀子直插熊的咽喉。獵人得手後,馬上跳開,遠遠地看着黑熊在地上翻滾掙扎,直到死去。”
我和K笑得眼淚都迸出來了——Y扮黑熊搭着獵人前臂的竹筒顛顫着身子張大口哈哈哈哈地笑,真的有點像熊。K笑完,突然直立,伸出雙手,搭着空氣中的竹筒,張大口,伸出舌頭,哈哈哈哈顛顫着身子熊笑起來,笑着笑着笑彎了腰,面紅耳赤,高呼:“不信!不信!”
Y認真地笑着說:“真的!真的!不騙你們!”
Y知道我們會喝醉,他不多喝,他清醒地離開了東北的森林,帶着他的故事,扶着我們離開波仔記,離開大埔臨時街市。經過電影院門外,K看見炒栗子,聽到鐵鏟刷刷刷刷翻動栗子、黑砂的聲音。他高聲說:“有炒栗子喎……兀呃……不如食炒栗子吖。”
Y說:“好的,好的,吃炒栗子。”
Y付錢買炒栗子。
K說:“Y,你真好人、真‘循品’!”
我們站在馬路邊,搖搖擺擺揮手截的士。
第二天早上醒來,只見房間亂七八糟,地上滿是栗子殼、鈔票、書籍、半價證、身份證,連坐地長風扇和壁報板都倒了下來。
Y說:“你們昨夜真的喝醉了。你(對着我說),披着毛氈當斗篷,拿着筆當咪高峰,唱〈小李飛刀〉。你(對着K說),一會兒躲到衣櫃說玩伏匿匿,一會兒打開窗說要跳樓,一會兒把壁報板拆下來,說‘玩瀡滑梯吖!玩瀡滑梯吖!’你們下次不要喝那麼多啦。”
是的,以後再沒有機會這樣喝酒了。
升上三年級,常無端想起波仔記。差不多整整一年,有空便去攀八仙嶺,騎單車遊鹿頸,乘船過烏溪沙,坐巴士到大尾督。傍晚回程必到波仔記吃飯,有時是一大群人,有時和少蘭兩個,有時是獨個兒——興致來時,穿着短褲、拖鞋,獨自跑到大尾督看日落,坐在長堤上吹海風。這樣的“身世”,到了波仔記遇見幾位師姐,難免招來異樣的目光。看她們的神情,一定以為我有甚麼傷心事,孤另另的無依無伴。其實我心境平靜,如果褲袋有足夠的錢,我會奢侈的吃三碟小菜,喝一瓶啤酒,靜靜地磨一個晚上。這裏的十多張桌子,每一張我都在其間坐過,更曾在此摔破一個茶壺。坐地的長風扇,炎炎夏日送來一陣陣涼風,吹散鬱鬱的溽暑。年輕的廚師,守在火旺旺的爐前,鑊鏟起起落落,炒來一碟碟美味的小菜。瓜子臉的老闆娘,穿着淺色的裙子,溫婉地走前來問:“今天吃甚麼?還是椒鹽鮮魷?”眼睛烏黑發亮的小女孩,才八九歲,穿着校服幫媽媽端來一碗碗冒煙的白飯,每次都叫我們擔心她手中的飯碗會掉在地上。
畢業前的某個晚上,獨自在波仔記喝酒,忽聽得火車輪軌相磨之聲,在頭頂呼嘯而過。在中文大學唸書,也許太習慣火車的聲音了,習慣得四年來在波仔記吃飯,彷彿從未聽過火車急速旋轉的風火輪,與伸向天邊的路軌切切廝磨的激昂節奏。山長水遠,天低月近,一列長長的火車在我眼中的月台開出,一格一格、密密麻麻的窗燈人影,漸漸變成朦朧的光點,彎進黑暗的山坳,再也看不見。
婚後,某年中秋節前,和少蘭抱着貓子、盈盈,到大尾督的長堤遊玩,黃昏來到大埔臨時街市,波仔記已經結業。我們坐在成興記的桌間,點了椒鹽鮮魷、西蘭花炒牛肉。貓子和盈盈喝着可口可樂,半懂不懂地聽爸爸媽媽說一列一列大排檔的盡頭——你記不記得……?再後來,成興記也結業了,我們夢遊般走到這裏來,坐在天外天的桌間,椒鹽吊桶、秘製墨魚丸……那是許多年後的事了,我和一群喜歡文學創作的大學生,文聚後到此喝酒聊天,談文說藝,做着文學的夢。
言笑有時,飛揚有時,回過神來,生命已步入中年,髮白,髮落,頭頂一點亮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同學星散,偶然在電視介紹藝術的節目中看到K, K當上了大學教授,剪了小平頭,架着黑框眼鏡,長着鬍子,身體黑實如昔,才華橫溢如昔。Y呢,再沒有Y的消息了。Y是我在中大三年的宿舍生活中,遇到的最真誠、最可愛、最令人懷念的宿友。畢業後我在港島南區的一所中學任教,樂在其中。後來加入了培訓教師的行列,成就其中。再後來呢,喜歡到博物館看文物,反思歷史與文化;喜歡旅遊,渴望認識更廣大的世界——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一種精神力量,潛移默化影響着我。生命的軌跡緩緩轉變,不變的是背着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的名牌,總是非常自豪。
波仔記結業後,一直沒有它的消息。直到一九九三年七月的一天早上,在教員室讀報,看到一幀面善的照片——波仔記端莊清秀的老闆娘。細讀新聞,才知道她叫“鍾彩娟”。她給丈夫的情婦殺害了,屍體被肢解,傳聞炸成咕嚕肉出售。駭人聽聞的炸屍案,使沉寂多年的波仔記的名字,忽然在全港的報紙上電閃雷鳴、鬼哭神號——它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喚起我的記憶,讓我記起它——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