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雨夜,螢火明滅
還未進山,又下起雨。利安說,下雨沒關係,只是天不夠黑。
雨在傘頂滴滴答答的響。
下午打過電話給他,這樣的下雨天(整個月幾乎都在下雨),活動要不要延期?萬一山洪暴發……
下雨沒關係,利安說。
我們在大埔墟火車站大堂,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少說也有二十個,少男少女活力充沛,走過去問是不是看螢火蟲。回說:是的。我們正要鑽進去,又回說:你們是劉先生那一組,在那邊集合。哪邊?那邊,只有一個人,白色燈光下黑黑的,樸樸實實。
人齊了,可以起程,利安說。環視我們的一團,只有六個人——我們一家四口,還有一對小情侶。如果我們決定改到另一團呢(其實我們已經改了一次,上星期六又是下雨天),利安今夜是一帶二了。那一團聲勢浩大,這一團,人少好照顧。我們都笑說我們是幸運團。
進山後,雨就停了。天還有點亮,不夠黑。利安熟練地撿起地上的果子,說這是“香仔”。他手掌心躺着一枚青色的、耳墜子似的梨形小果,果口裂開了。他說香港的“香”就源於眼前的香樹,從前香港出口這種香木呢。香果裏有兩粒種子,爆開後吊在外面;但他手上的一枚,已沒了種子,他又撿起另一枚,撕開果殼,教我們看裏面的種子——像藏在心中,等待成熟的鈴鐺;或者說,像舌頭,等待果口張開,吐出來,嚐嚐這夜、這雨的滋味。
我在地上撿起一個青色帶刺的小蒺藜,問是甚麼;他說是楓香的果實。楓香,黃國彬的一本散文集,書名就叫《楓香》,他的新詩和散文,常寫到這種植物。哪一株才是楓香?他指了指地上的掌狀葉,然後叫我們找找,我們很快找到一株挺拔的樹,無數的手掌在微陰的天色裏,閃着濕漓漓的青光。
突然,利安的電筒照到些甚麼,招我們過去。
“長尾水青蛾,不是常常看到的。”
滿是落葉、落果的水溝中,躺着一隻碩大的蛾,右邊的翅膀失去了,左邊淡青的翅膀平展,後翅果然拖着長尾。蛾身是白色的,圓圓鈍鈍,頭上兩根白羽像兩根小型魚骨天線,寂寂的,再沒有甚麼可以接收——那是一隻死蛾。利安教導小孩,蝴蝶的觸角是幼長的,蛾的觸角短,像羽毛。他從背囊取出數碼攝影機,蹲在水溝邊,近距離拍了七八張照片。我們也蹲下來,圍着他,只見強光一閃一閃,咔嚓咔嚓,長尾水青蛾的殘軀就進入了他的機器,變成平面的形象,後現代的標本。我們以為他完成了工作,準備邁步前行,誰知他在地上撿了一片落葉,要把長尾水青蛾抄起來。突然,噢,長尾水青蛾震動殘軀,噠噠,噠噠噠;這時,我們才知道牠仍然活着。利安有點興奮,他丟掉葉子,用手指捏着長尾水青蛾的左翅,提了起來,放到路邊。他的手在半空中的時候,我看見長尾水青蛾顫動着,擔心他會把牠僅餘的翅膀弄斷。牠終於躺在地上了,離我們更近,利安又拍了幾張照片,銀光閃閃,咔嚓咔嚓,他指着青蛾翅上的複眼,教我們辨認。這時,青蛾醒了醒,在地上不斷抖動身體,單翅拍打着水泥地,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十分響亮。夜色開始濃稠,青蛾白色、滿佈粉末的身體,和黑夜對照得愈加鮮明。為甚麼牠缺了一隻翅膀?妻子問。是下雨嗎?雨水打濕了牠的翅膀,飛不起來?利安說,下雨也有一點影響。然後,他又撿起一片落葉,想抄起青蛾,放回水溝。青蛾抖動身子拍翅掙扎着,打字一樣,那噠噠噠噠的聲音又打印在我的心裏。讓牠躺在這裏吧,我說。利安丟掉葉子,站起來。
公廁外有一塊地圖板,板的頂部像房蓋。利安用電筒照亮房蓋頂部內的暗角,叫我們往裏瞧,只見數十顆白色的“微型雞蛋”密密擠在一起。利安說,那是中國壁虎的卵。然後,他的電筒在房蓋間不斷掃射,照到兩三隻中國壁虎躲在不同的角落,動也不動。利安不經意地說:“真不知那些小小的壁虎,怎樣生下那麼大的卵。”我問,那些卵是硬的還是軟的?他叫我用手去摸,我當然不摸。他在草地上照到一顆壁虎卵,想是在房蓋上掉下的,叫我去撿;我還未俯身,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卻在草叢中蹦的跳了出來。女兒嚇得尖聲大叫,癩蛤蟆給她嚇死了,慌不擇路往石階上跳,碰到她的褲管,右腿胡亂抓撥,總算借了她褲管的力躍到階上的草叢。這時,又傳來女兒的尖聲大叫,黑夜的聲波電光,一定教那癩蛤蟆感到後有追兵,或草木皆兵。我哈哈大笑,說癩蛤蟆給你嚇死了,真慘!
天已經全黑了,踏在鬆鬆的、濕濕的泥地上,聽到鞋被水與泥吸啜,又用力提起的響聲。我的手電筒照着前路,我說:小心,前面有石頭;我把手電筒往身後移,讓跟在後面的妻兒多一點亮光,我說:看見路嗎?不久,我們在溪邊停下來,在嘩嘩的水聲中,我們看到十多呎外的水邊,亮着幾點微弱的黃光。黃光顫抖着,好像有點冷,隨時熄滅的樣子。很快的,光點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我們把手電筒照向那裏,只看見暗樹和石頭,流動的,水的光影。可是不久,牠們又在黑暗中,艱難地用光說着話了。螢火蟲,令我好像走進夢裏。夢裏,我聽到嗚嗚的,隨一陣風顫抖着浮過空氣中的凄涼的呼喚;然後,黑暗中升起一把聲音:蘭若寺就在前面了。嗚……嗚……
媽,爸又扮鬼嚇人了。
這時我才知道,那些冰冷的聲音,就來自我的口中。
我們跟着利安,有時候,他的身影消失了;有時候,他的身影又在前面出現。看見他在前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他的手電筒比我們的亮一些。他有幾枝手電筒,借了一枝給我的兒子。兒子引領着母親和妹妹,我聽到他說:小心,前面有樹根;他把手電筒往身後移,讓跟在後面的母親和妹妹多一線亮光,他說:看見路嗎?抬頭望向天空,天空比樹林明亮一些,微紅的、暗藍的天色,好像誰的眼睛,在很高很高的天上,俯身窺看我們。
這是奇妙的,不知是眼鏡片沾了水氣有點迷濛,還是潮濕的林間升起了白霧,只見前面不遠處,偶然亮着一點一點的小黃燈,真的很小,豆一樣,在迷濛的世界裏,誰為我們提燈引路呢?那燈光穩定,只是搖搖欲墜,一會兒熄滅了,一會兒又顯現。我問妻子,你看見那些燈光嗎?有一點不真實。她說看見,真的有一點不真實,但那是真的。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來到橋上,利安說,這是終點了,再走,前面的路有點危險,這樣的雨夜。我們立在橋上,橋下一片深黑,水聲更響,我可以想像那神秘的、黑暗的潛流,正沖激石頭與斷樹,滾着漩渦、白沫,瘋狂地咆哮。
小情人在橋頭拍照,閃光燈一閃,倏的銀光,像山中的閃電,我看見她的臉,蒼白的,乍現又消隱,變成陰暗的輪廓。
不遠處的樹間,掛着幾點微弱的光,好像要熄滅了,卻又勉強亮着,一閃一閃,生命的燈。利安靜靜地走到樹邊,手掌一掃,便抓住了一隻螢火蟲,放在小小的玻璃瓶裏。他叫我們過去,用手電筒照着瓶子裏的螢火蟲。玻璃瓶裏是一隻背面黑色、前胸橙黃色、觸鬚呈絲狀的小蟲。他說,這是雌的。我們問怎樣分。他說螢火蟲的發光器通常在腹部的第六或第七節,雌蟲只有一節會發光,雄蟲則有兩節。眼前的螢火蟲,腹部有一節是白色的。利安移開手電筒,我看見玻璃瓶中的小精靈,在黑暗的世界裏,為自己亮着一點黃燈,她並不知道生死、自由與幽囚。我彷彿聽到她說:我在,我的燈,也在。
後來我們下山了,步履變得輕盈,路,我們走過,少了一些神秘感,也少了一些壓迫感。我們以為活動已經結束,誰知利安指着地面的一點藍光說,那也是螢火蟲。甚麼?地上的藍光也是螢火蟲?我們蹲下來,看見一條黑蟲,尾部閃着幽藍的星光。利安說,那是螢火蟲的幼蟲。紐西蘭有一個螢火蟲洞,洞頂密密麻麻都是螢火蟲的藍光,就像星空,很美很美。我站起來,想像這夜晚,滿天星斗。
又下雨了。
利安引領我們轉到左邊的路,路愈走愈寬,原來我們來到了蓄水池邊。利安的手電筒在鐵欄杆上掃來掃去,為我們找尋斑腿泛樹蛙。沒有。他來回掃射了兩次。沒有。後來他在水池對面的石壁照到一隻,樹蛙被光一照,就跳到水裏了。利安說,樹蛙的腳比較長,趾頭圓,有吸盤,和常見的水蛙不同,小孩子要記住呢。利安,謝謝你。
好多螢火蟲呀!女兒驚叫。
右邊的路,樹影森森,浮光熒熒,卻交雜人語笑聲。直到樹木退盡,樹後的人就現身了——頸上、手腕上、腳上,戴着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螢光圈,黃的、紅的、紫的、綠的,熱鬧地在雨夜中飛翔。一個小女孩,脖子戴着螢光圈,手裏提着一盞燈,不,是一座明亮的燈屋,另一隻手拖住她的媽媽,走在我們前面。她就這樣,把人間一座美麗明亮的房子提在手裏。他們像我們一樣,已經看過螢火蟲了,從螢火蟲那裏借來許多燈光,照得出山的路亮亮的、熱熱鬧鬧的。在這些亮光中,我彷彿聽到兒子說:小心,前面有石頭。看見路嗎?而我們的手電筒已經熄滅了。
出山後一個朋友告訴我,一九五五年八月八日,松仔園石澗一次山洪暴發,把橋下旅行的學生二十多人沖走、溺斃。此後這裏常鬧鬼。橋,因名“猛鬼橋”。但那夜太黑,直到現在我仍不知道,我們在旅程的終點徘徊其上的,是否就是“猛鬼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