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块钱:为新一代老师和同学创作的感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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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風眼

校長打電話來的時候,景桐興奮得幾乎哭了。可是,還未到晚上,心情已經由興奮換成了焦慮。

暑假開始不久,學校裏的老師已經不停開會。第一次大聚會在小禮堂裏舉行,全校老師都得出席。小禮堂很漂亮,可坐二百人。景桐很早就到了,見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就在第二排找了個位子坐下。未幾,大家都進來了,三五成羣的老師有說有笑的,明顯都已有了固定的“朋友”。成英亮也一樣,身邊有幾位比較年輕的同事,他們坐在一起。景桐看着他微笑,他卻只顧着跟身邊的人說話,沒發現她。景桐細看,那個一直跟他談話的女孩正是在她後面面試的短髮女孩華春紅。

校長請了一位嘉賓來演講。他是大學教育學院教育心理系的教授,個子很矮小,但極愛笑,說話很幽默,而且能夠舉出很多活生生的例子作論據。他以前當過校長,竟然肯讓學生取笑他的小個兒,叫他做“益力多”!同事們聽得哈哈大笑。

到了問問題的時候,一位中年女同事問:“劉教授,您講的我們都知道,而且在概念層面上都同意,可是,實際教學上則有困難。”劉教授很認真地聽她說話,點點頭道:“願聞其詳。”

女同事有禮貌但語氣冰冷:“就說我去年初中三那一班吧,有些學生的英語程度頗為不錯,可以寫完整的句子、甚至短文,可是有些連字母都不大懂,我再尊重他們,也沒有辦法教學。最後只好按照中二該有的程度講課,班上三十多人,我總不能都照顧,聽不懂的我也幫不了忙。我們學校已經按照程度分班,可是,英語不是分班的惟一標準。請問你有什麼辦法?”

景桐一聽,感覺很熟悉。當年自己班上就有連字母都不大懂的兩個好朋友,一個叫阿祥的,因為英語不濟,把其他科目的分數扯下去了,結果沒給分進理科班,被迫讀文科。英語不好還要修文科,簡直落井下石,會考只有數學拿了個良,其他的分數都很低,後來他跟了爸爸去做建築工人,幫忙養家;另一個叫做鍾軍,是個新移民女孩,她中文寫得非常好,但英語跟不上,又沒有人肯幫助她,結果她十八歲就結婚了。如果他們過得了英語這一關,阿祥可能會是個很棒的物理學家,而鍾軍大概會成為作家。

劉教授思考了一陣子,以退為進,問道:“你們一般怎樣對付這種情況?”

這時,英文科科主任Miss Wong就突然很官腔地插嘴:“我們有拔尖班,也有補底班。可是,有些同學還是不大願意用功,所謂的補底班,成效不彰。老師花了時間,好像也不怎麼能讓他們進步。”

“因為沒有進步的動力。學生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沒有學習意欲,他們私底下其實早已經放棄了——”劉教授說:“言語上的鼓勵,相信他們也得到不少,可是,內在的動力還是不足,這都是要處理的問題。讓我們來看看什麽是最好的言語鼓勵。前面這位老師,你怎樣鼓勵水平一般的同學?”

那位瘦瘦的男老師斜睨着劉教授,“疑似”笑了一下,因為他的笑聲有點“哼”的味道:“我小時候每次做得好,我爸爸就會說:‘真想不到,就是最爛的老倌也能做一場半場的好戲。’我也習慣這樣說。”

景桐一聽:不對呀,什麽是“爛老倌”?這個假設很傷人,“做好戲”雖然是偶然的,也不該這麼說……正想着,就聽見另一邊一位年輕女老師回應他:“我會對表現好的學生說:‘你真勁,表現超好!’”大家一聽見這個“超”字就笑起來。她補充:“學生都是這樣說話的。我是數學老師,讚完學生‘超好’,我還會告訴他們,只要肯‘怒做’、‘喪做’一百題、一千題,誰都可以有‘超好’表現。”老師們笑得更厲害了。景桐第一天上班的緊張心情也開始鬆弛下來。可是,她發現有一個人一點笑容都沒有。那就是她的頂頭上司李太——中文科科主任。李太用鄙夷的眼光看着那位數學老師的座位,冷冷問道:“請問梁老師,‘怒做’和‘喪做’有何分別?”

三層校長聽了,也跟着微笑,她好像一點不擔心這種古怪粗鄙的對話會讓劉教授輕看,反而氣定神閒地等待同事們的答案。這時,劉教授竟然開腔了!他說:“‘怒做’指的是充滿意欲和激情地進行、‘喪做’則只涉及不斷的重複,因此,‘怒做’比‘喪做’有效。”說的時候還扮怪樣子,說到“怒做”時眼睛瞪得圓圓的像隻餓老虎,手不斷揮動像在寫字;說到“喪做”時則像個喪屍,兩個眼珠子向內,目光呆滯,手如機器在繞圈。

老師們反應熱烈,哄堂大笑,年輕一點的,更大力拍起手來。歡樂的氣氛裏,景桐扭頭尋找成英亮的臉,無意中發現在許多開懷大笑的同事中間,零散地坐着好些冷峻而充滿敵意的面孔。有些交手斜視、看着講台上的背景,有些把嘴角往下扯,有些竊竊私語,眉宇間帶着掩藏不住的不屑。這景象把第一天加入這個羣體的景桐嚇了一跳。這時,劉教授忽然又一本正經了,他的眼光流過全場的老師,最後落到景桐的臉上:“這位老師,剛才同工們採用的稱讚學生的語言,請你評論一下。”

景桐嚇了一跳,她怎麼都沒想到劉教授會衝着自己而來。可是,她感到這是必須面對的問題了,自己不是被稱為“這位老師”了嗎?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只好硬着頭皮回答。

“我——我沒有什麽教學經驗,可是……可是我也當過學生,而且,幾個月前還是學生。”說到這裏,她發現成英亮正用鼓勵的眼神看着她微笑,不錯,她正是他的學生。她的心像下了錨,不再飄動。她繼續說:“以前作文,也拿過高分,有時老師會寫下‘語文流暢,內容充實’等‘好評語’,但是我沒法感受到被人欣賞的巨大滿足。我寧願他說‘文章的第二段寫生活小節寫得特別細緻’那樣的具體評語;我不喜歡老師先否定我的本質,然後再稱讚我,例如說我天分雖然低,但這一次有超水平表現;我最不服老師人人都亂讚一通,讀大學的時候,就有老師說一位同學的學問媲美錢鍾書,結果那位同學不但沒感到開心,大家取笑他的時候更是充滿了嫉妒……總的來說,我最珍惜的稱讚是有根有據的,具體的。對不起,我這個月才當上了老師,都是亂講的,請同事們原諒。”

景桐說完,不免有點擔心,她看看三層校長,看看李太,又看看成英亮。真沒想到,校長回過頭來,很慈祥地對着她發出欣賞的、鼓勵的微笑,成英亮偷偷豎起了大拇指。劉教授聽了,更一個人在講台上拍起手來,而同事間也響起了零星的掌聲。劉教授說:“這位老師很謙虛,可是回答得極到點。她指出了幾個重要的原則:首先,稱讚學生要具體,不能寫空泛的話。學生希望我們能夠精細地指出他們成功的地方、成功的原因,這樣才能鞏固愉快的學習經驗,相信我們的話。第二,不要從本質上否定學生,反要讓他們看見自己發展的可能性;第三,稱讚的話裏不能有水分,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真實的進程。”

“劉教授,您的理論我們都懂得。可是,我實在找不到一道隙縫讓我說半句稱讚的話。我知道您在中學教過書,但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中學生多麼難搞,您大概不會知道。那時候,至少沒有學生吸毒,沒有女孩子去援交。相信您對着我們的同學,也不能開口稱讚任何人。”中文科科主任李太用嘶啞的嗓子吃力地說了這幾句話,景桐以為沒有人會同意,但好些老師一面聽一面點頭,臉上一點歡容都沒有。經過半個暑假的休息,李太的喉嚨似乎還沒好起來。景桐看着她,一面想像不久以後即要面對教室裏的情況,又想到自己也可能要把嗓子喊啞,不期然打了個激靈。

“任何事情,都有原因。十幾歲的孩子心靈的眼睛才打開,他們剛開始觀察到大人的虛偽,特別不高興,因為他們發現大人說一套、做一套,因此變得反叛。”劉教授嘗試解釋:“他們的父母、師長和前輩,往往讓他們失望,他們就會做出所謂離經叛道的行為……”

剛才交手不語的男老師忽然悻悻然開口了:“難道這都是大人的不對?學生一點錯都沒有嗎?現在上課,簡直就是跟他們拚命。稍微露出一點點善良,就無法在講台上立足,遑論講課了。”

另一位發言,觀點一樣:“劉教授可能不明白,您天天對着的都是大學生、研究生,甚至是老師,那些本來就是好學生。我們現在上課,半天在搞秩序。我們也是人,每天六點鐘起牀,晚上起碼八點才可以下班,回到家裏還要備課、評改,請問劉教授,我們可以用什麽時間來稱讚學生?”

劉教授靜靜地看着他們,眼睛充滿了同情。他說:“這些問題,只有靠同工們在現場想辦法解決了。我只想說,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們對教育一定要有信念。”

此刻,連動也不動的校長也開始如坐針氈,到處張望,非常尷尬,她希望主持老師儘快把講座結束。突然,禮堂裏響起了成英亮年輕而清澈的聲音:“劉教授,請談談您對教育的信念,我很想跟您學習。我認識您很多學生,他們都說跟您學會了怎樣當好老師。”

劉教授清一清喉嚨,用沉鬱的聲音回答成英亮:“這位老師,我很欣賞你的心志。不過,我能告訴你的不多。我對教育的看法很簡單,第一,我的目標不高,我只希望我的學生覺得他遇上了我是一種福氣,相信、並且獲得愛,學會欣賞自己善良的一面;第二,我希望他們意識到自己每一天都在進步,即使只不過多記得一個字母,即使還是比不上別人;第三,我希望他們認得出自己的長處,發展潛能。所謂教育,不過是幫助孩子們一天一天成長,意識到並且享受自己的進步。”

“可是,我們要兼顧公開試,不能不把進大學作為最明確的目標啊!”李太又加了一句,義正詞嚴地。

“我的想法跟進大學並不衝突,”劉教授溫柔地解釋:“你認為這樣會把公開試的成績拖垮嗎?何以見得?”

李太還要說,主持大會的張主任已經奔跑到講台上,幾乎把擴音器搶了過來,說:“因為時間關係,我們只好讓劉教授離開了,他今天下午還要飛到新加坡去講學呢。各位同事,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恭送劉教授…… ”

景桐深深抽了一口氣,她感覺到自己走進了一個風暴的中心。這時,有人傳來一張小紙條。打開,是成英亮寫來的:“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迎新活動後一起喝下午茶,好嗎?”景桐回頭看看他,眼前忽然又充滿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