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通俗文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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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孫受匡

恨不相逢未嫁時

蒼蒼者天。何其不仁。旣以陰陽為炭。天地為爐。則陶鑄人物。本應一律平等。無有愛。亦無有憎。以昭公允。今竟不然。獨有偏于我。則我雖欲不恨天。不怨天。烏乎其可。天乎。天乎。何其不仁。旣生我于塵俗世間。復與我以六根六慾。不獨已也。又使我有情。使我知情。使我多情。使我痴情。使我迷於情。更使我陷于情。被誤于情。失戀于情。天乎。天乎。奚太忍心。生我于塵俗世間。皆由我前生未修西方福慧。未依五戒三皈。未訪明師求至道。未學高賢結聖胎。致前生錯過。這身莫補。再墮輪迥。受世間苦。猶可說也。與我以六根六慾。皆由我前生性根未淨。世味太濃。猶可說也。使我有情。使我知情奚為。然世間上。由最高等。至最低等動物。一切有情。旣有情。則必知情。理有固宜。我亦動物之一。不能外乎是。猶可說也。奚為而使我多情。痴情。迷于情。又奚為而使我終陷于情。被誤于情。失戀于情。天乎。天乎。奚太忍心。旣生我余仕宣。何生李倩影。旣生李倩影。何生余仕宣。而天必偏生我與倩影。又令我與倩影結交。使我對于倩影。不識不知。我又奚至若是。使倩影對于我。冥情妄覺。不動于中。如木石然。我又奚至若是。或視我如毒蛇。如猛獸。走避我。而不敢近狎我。我又奚至若是。旣令我與之結交。與之墮入戀愛。又應護佑我。遇之于未嫁之前。而得成有情人眷屬。白首同諧。結百年好。我又奚至若是。今竟不然。徒使我多情。痴情。迷于情。終使我陷于情。被誤于情。失戀于情。天乎。天乎。何其不仁。天乎。天乎。奚太忍心。現在累我至此境況。我雖欲不怨天。不恨天。烏乎其可。

一少年。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瘦骨姍姍。頭垂氣喪。眉兒愁鎖。眶兒深陷。若有憂。若有病。憑欄而望。仰天而噓。見天際明月。照遍大千世界。如銀瀉地。如鋪冰雪。本清徹可愛。惜月老無情。不能將其心坎中。腦袋裏。所戀。所愛。所夢魂顛倒之李倩影。識之于未嫁之前。而稔之于已嫁之後。故雖對此明月。在他人則見為可賞。可愛。可飲酒。可吟詩。而在彼則只覺可憎。可怨。可怒。可罵。可嘆。可恨。“少年憑欄。張目四顧。未幾。卽入室。隱几而臥。悲嗟唏息。自怨自艾。暗而飲泣。明月兒似知其悽楚。乃專意從欄外射入。竊窺其情狀。”少年臥頃刻。又起立。週行室內。見形影相隨。頓憶“昔日與倩影之携手夜行。共坐花陰下。互談心事。細訴衷情。彼時與倩影之形影相隨。何等快樂。今也。形為自己之形。影為自己之影。而倩影之形。倩影之影。已不知去向。月色仍如是。而人事已全非。”不覺悲從中來。怨由斯起。以為默默蒼天。故意將人傀儡。遂悵悵然恨天矣。喃喃然罵天矣。少年為誰。余仕宣是。

余仕宣。東莞縣人也。家本望族。世澤書香。祖以探花簽選。出長山東省。父諱延英。能承先業。以進士資格。曾入宦途。娶妻陳琬瓊氐。某顯者之女也。識詩書。有賢德。且工吟咏。人皆以曹大家第二呼之。久無所出。為嗣續計。屢求其夫延英納妾。延英不允。曰。亞聖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舜之不告而娶。非不孝也。為嗣續計。不得不然也。吾于此說。可無間言。但吾有不能不疑者。娶妻是否必有嗣續以繼後。及人生在世。是否必須有子嗣。始可免不孝之罪名。由前而言。娶妻無嗣。勢必納妾。納妾無嗣。又再納之。納納不已。而子息終無。將如之何。怨天乎。怨妻妾乎。怨命根注定乎。吾恐天與妻妾。皆不任受過。只有自怨命根注定而已。且妻者。齊也。換言之。夫與妻。皆立于平等之地位也。旣立于平等地位。則男女兩性。只有一夫一妻。然後愛情能專一。合于道德。適于倫理。若為夫者。以妻無所出而納妾。于倫理上。道德上。已不合矣。視女子為玩物。為子女之生殖總機關。污蔑女子之人格。亦未免太自低個人之人格。男子以不滿意其妻無生育而納妾。中國數千年社會上。已習俗相傳。本屬司空見慣。假令為妻者。以其人之道。行諸其人之身。不滿意其夫。而再嫁一夫。則社會上。將鼎鼎沸沸。喧喧騰騰。而罵此女子。為不貞潔之女子。不從一而終之女子。不道德之女子矣。不知貞潔二字。女子方面。固應謹守。卽男子方面。亦何嘗不應戰戰競競。拳拳服膺乎。男子若不自守貞潔。而徒責妻子以三從四德。規矩不踰。又奚異于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然而中國數千年來。舊道德。舊禮法。已世襲相沿。賢儒之士。更從而大吹大擂。以此為女子之標準。之繩墨。真骯髒不知多少女子。害盡不知若干男兒矣。盖女子不敢不守聖賢之道。禮教之法。以妨他人諮議。而男子則逍遙禮法之外。敢作敢為。至姬妾滿堂。耽淫宴樂。而莫敢或非。甚且受人揄揚。謂為福澤。噫嘻。是亦可哀也已。今後中國欲于道德上。有所改革。非先從家庭倫理上始不可。以吾個人之意見而言。最妙莫如男可娶妾。女可再嫁。男可為非。女亦可作惡。如是。則男子作不道德之事。或有所顧忌。而略少減。亦未可料。此吾對于納妾續嗣之見解也。以後者而言。人生在世。娶妻後未必有子嗣。孝與不孝。亦未必從有子嗣與否而判決。孟子不云乎。不孝有五。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吾人之孝不孝。豈在有子嗣與否哉。設使有子嗣。而不能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垂于後。反為非作惡。蹧蹋先人之令名。雖有子嗣。究不如無。此吾對于是否有子嗣。始能免不孝之罪之意見也。且夫婦間。所貴者。情耳。愛情耳。真正之愛情耳。吾輩能謹守情字。始終不渝。則吾之快樂。更勝于納妾續嗣萬倍矣。遂始終不允納妾以謀續嗣。某夕,陳琬瓊氏夢夜遊西湖。遂懷孕。生仕宣時。延英正為福建某縣宰也。及後。辛亥之役。革命黨興。民軍四處響應。風聲緊急。草木皆兵。清廷震動。舉國盡驚。延英亦辭職旋歸。偕其夫人及仕宣。逃避香島。捨政治生涯。而營商塲事業矣。

駒光易去。日月如梭。轉瞬間。仕宣長矣。貌似潘安。腰同沈約。秋水為神。青雲姿態。面白若婦人。奚須著粉。唇紅如處女。烏用塗脂。惟雙眉高聳。如臥蠶然。兩目炯炯。有豪俠氣。故乍觀之。似一皎好女子。細審之。類一奇偉男兒。且也。資質聰明。過目能誦。記憶強固。極鮮遺忘。由訓蒙而專館。由專館而學校。由中文而英文。每試必冠其曹。十歲。能吟咏。意到即書。工拙非所計。其月夜漁歌詩云。

明月漁舟照。歌聲處處聞。調諧長短句。閣裏韻堪分。

其鄉居詩云。

烟波垂釣罷。無事出巖行。負杖田中閱。農夫苦力耕。

其夏日詩云。

屈指剛逢夏。陰陰萬木滋。綿蠻聲自囀。林內有黃鸝。

其父母以老年而得誕此寧馨兒。視如掌上明珠。愛惜不置。

仕宣、性沉靜。常寡默不言。暇輙獨坐書室中。縱覽羣籍。經史子集。中外名著。莫不俱備。于書本上。有特異見解。恒 記而批評之。不假苟且。嘗謂“吾人生於現世紀。應為現世紀人物。不應作古之人。處現世紀中。最重要者。莫如除奴隸觀念。具獨立性質。凡百事物皆然。而思想其尤甚焉者也。吾人生於今日。時勢也。環境也。與古時不同。故思想也。亦與古人有異。古人之言論。或限于來源背景。或適于當時。而不適于今日。吾人處于現代。只有從新批評。從新估量一切價值。不應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其見解之高超。可見一斑。課餘之暇。復研究體育。鍛鍊身心。事父母至孝。友朋中有忤逆其父母者。必憎惡之。與之割席。人怪而問其故。則曰。“吾人不能無情。吾人不能不用情。于國則愛。情也。于父母則孝。情也。于兄則友。于弟則恭。情也。于朋友之交。則忠信。情也。于男女之悅。則戀愛。情也。以父母之養育劬勞。鞠撫恩深。尤能忤逆之。則對于朋友。欲其忠信可乎。”人多服其言。

仕宣肄業于某某道某西文學校。該校、貴族式學校也。亦紈袴兒唯一求學之學校也。習讀于其中者。多不知稼穡艱難。米珠薪桂之子弟。功課雖嚴厲。而校規極自由。故自治力不足。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墮落放縱。不可救拔。惟仕宣則朝夕警惕。自勉自勵。不願同流合汙。同學中對之。亦極尊崇敬仰。

某夕。該校懸旗結綵。佈置輝煌。國旗與校旗。隨風飄揚。汽燈與電燈。光同白晝。門外有一孔聖紀念橫額。堂內滿插孔聖紀念旗幟。男女來賓。濟濟一堂。是夕何夕。非西文學校舉行祝聖紀念之夕乎。時屆七打餘鐘。搖鈴開幕矣。宣佈開會矣。主席發言矣。萬目睽睽。皆注視主席一身。眾耳靜聽。皆留心主席議論。而主席則長衫小褂。不慌不忙。向臺下來賓。深深致一鞠躬禮。然後請來賓起立向國旗與聖像。各行三鞠躬禮。復請就坐。始除除然。朗朗然。而演說曰。

今日乃孔子降生的紀念日子。我們生在今日。我們須要知得孔子是一個什麼人。諸君。孔子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呢。我信得過多數必定說。孔子是一個古今中外的聖人。但鄙人見得在今日廿世紀時代。我們須要有自己個性存在。不可人云亦云。故鄙人敢大膽謂。孔子不是一個古今中外的聖人。只是一個二千餘年前的大教育家。

我們何以要紀念他呢。因為孔子生于春秋之世。其時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教育之狀況。殊無可言。有能力入學讀書者。只少數之貴族子弟。除此之外。都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頭腦中不知有教育二字。及至孔子設壇洙泗。以便四方人來學。于是賢人七十。弟子三千。然後貴族式的教育制度。始漸打破。平民式的教育。始漸實現。使我國數千年來。識字者日多。讀書者日眾。知識日漸發達。教育日漸普及。文化史上。不絕如縷。皆孔子開平民教育先河之賜也。我們不能不紀念孔子者此其一。

現在教育學趨勢。最重因材施教。孔子生于二千餘年前。而其教授之方法。與今日之新教育學。極多脗合。如顏淵問仁。子答以“克己復禮為仁。”仲弓問仁。子答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司馬牛問仁。子答以“仁者其言也訒。”三個都是問仁。而孔子所答不同。又如孟武伯問孝。子答以“父母唯其疾之憂。”子游問孝。子答以“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答以“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三個都是問孝。而孔子所答不同。何以故呢。因為“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孔子之因材教施。大有功于教育界。我們不能不紀念孔子者此其二。

近日道德學說。最重實行。因謂道者。路也。德者。行之謂也。故捨實行之外。無所謂道德。舍道德之外。無所謂真正之學問。近日之人。最好言不顧行。行不顧言。但孔子教人。(第一)最貴實行。最忌虛偽。故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又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第二)人旣欲進德。必須志于道。不然。便昏昏沌沌。與世浮沉。一生終無進德之希望。故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又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第三)人旣志于道。自然一切外物。無所擾其心。故孔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孔子在二千餘年以前。示吾人以進德之模範。我們所不能不紀念孔子者此其三。

近日之學生。最好自以為是。耻于下問。以不知為知。但孔子以富有學問之人。仍然問禮于老聃。學政于晏平仲。蘧伯玉。問樂于師襄。以求學問。此種求學之精神。示吾人以滿招損。謙受益之模範。我們所不能不紀念孔子者此其四。

孔廟在山東。青島亦在山東。將來青島之如何。與曲阜孔廟大有關係。青島現落于他人之手。我們真愛孔子。我們須要效昔日孔子之以司寇資格。為魯定公賓相。會齊侯于夾谷。為父母之邦爭面子。我們今日應要以國民之資格。為政府之後盾。會其人于三島。為中國爭國體。則中國之強。可立而待。而孔子之血食。亦不斷于他人之手矣。……

主席講罷。鼓掌之聲。震動屋瓦。每演至痛快淋漓之處。有一娉婷嬝娜。落落大方。作時髦裝束之女子。必先鼓其掌。為眾人倡。來賓見主席演說辭之犀利。之流麗。之議論奇妙。莫不一望秩序表。以知此人為誰。此人非他。乃余仕宣也。

仕宣被同學舉為主席。不能不舉平日研究孔子所得之見解。發為議論。在彼以為平淡無奇。敷衍了事。而聽者。則以大聆偉論。佩服不置矣。仕宣演至痛快處。輙聞鼓掌聲。始猶漠然置之。繼則注視掌聲起自何處。咄咄。奇。奇。奇。鼓掌聲。每次竟起自一女子之纖纖玉手。噫嘻。彼女子豈知音之鍾期哉。豈亦富有學問。而作此英雄識英雄。英雄重英雄之舉哉。仕宣狐疑不已。卒莫能決。只時時畧注視以目。不意不視則已。每視。必無意中四目相合。如電斯觸。如氣斯感。女子覺慚愧。轉睛他望。然頰際。腮際。已泛泛然如桃紅矣。

散會後。仕宣返家。是夕。竟不能入寐。念念不忘。思思不已。如居悶葫蘆裏。若處五里霧中。卒莫能釋此疑團。自問“平日極鮮與女子交遊。亦甚少在會塲演說。今夕不過破題兒第一遭。當予演至興味淋漓時。彼女子何以獨頻頻鼓掌為眾人先。其之注意予演說。可不言而喻。其之文學程度。如何高眾。亦奚待蓍龜。噫嘻。豈高山流水。自有知音耶。抑該女子。別有懷抱也。”

越二日。仕宣在校中。接一函。由郵投寄者。信面字跡。秀麗可愛。宛然出自女子手筆。遂展而閱之。其書云。

仕宣先生偉鑒

素仰大名。未親麈教。悵何如也。昨夕貴校舉行祝聖。妹亦參與末席。備聆偉論。佩服莫名。因知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見解高深。中西深詣。誠近日不可多得之青年也。亦將來中國之偉人物乎。幸祈勉旃。餘言不盡。敬候

學安

妹李倩影襝衽 八月廿八日

仕宣凝神靜意。薇盥讀之。一而再。再而三、讀之又讀。以至無量重讀。覺字字皆香。言言盡玉。竊念“該夕來賓如許多。奚為只倩影有函來乎。豈眾人皆濁彼獨清乎。然此李倩影。究為何許人。是否卽鼓掌之女子。旣有心惠書來。何以無地址。使我答覆。噫嘻。秋水徒勞。伊人不見。奈何奈何”

某星期日。天朗氣清。秋風和暢。仕宣、書齋孤坐。苦悶無聊。適友人羅舟良到訪。邀之共乘汽車。往一游樂塲。游樂塲規模宏敞。背山臨水。形勢天然。樹木青蒼。鳥音唱和。遊樂其中者。宛在世外桃源。園之上層。由石道蚯曲可上。有室數所。間以竹。繞以野花。每所、設雲石檯一。椅四。古雅清潔可愛。遊者納小費。可竹戰其中。仕宣與羅舟良。則圍象棋于斯焉。

仕宣與舟良圍棋。至興高彩烈時。隱約間聞有洋人談話聲。曰。“美貌哉。此女子。若得親香澤。消魂真個。死亦風流矣。”其一答曰。“現在遊人寂寞。盍不以武力行事。或得達目的。亦未可料。否則一吻餘香。亦可快心。”言未已。一女子以洋語叱之曰。“貴國以文明著于世界。汝輩若作此野蠻禽獸無人道之舉動。不為低污自己人格計。不為損壞寶貴名譽計。獨不為羞辱貴國國體計乎。”洋人聞言。作獰笑狀。曰。“吾見汝貌。甚愛汝。不覺獸慾衝動。低污人格與否。羞辱國體與否。非吾所計及。汝盍許吾。否則吾決不干休也。”女子情急計生。復以洋語喝罵之曰。“賤種可速逃。勿以予輩人中國荏弱女子可欺。須知予輩嫻熟技擊。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卽可打汝二賤種一個落花流水也。”一洋人怒而言曰。“我輩身世。名馳世界。誰敢侮辱。誰聞不畏。今汝區區二女子。而謂打我一個落花流水。而敢罵我賤種。忒是可惡。忒是斗膽。汝旣謂嫻熟技擊。吾今且與汝比較個勝負來。”說時遲。那時快。二洋人遂洶洶湧湧。入該女子之室矣。

仕宣備聞此種言語。知必強有力者。欲欺凌女子無疑。洋人所說之話。皆狎褻不堪。其必欲作不道德之舉動又無疑。女子雖云精技擊。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卽可將彼賤種而擊退。然忙中失着。或為彼賤種所算。將如之何。且洋人凌虐我國女子。亦無異凌虐我國四萬萬同胞。彼賤種能在此處侮辱我國人。則在別處亦何獨不能。此端不可開。此風不可長。此惡不可不懲。若不施以痛戒。則大中國國民。將永無噍類矣。將永淪為奴隸。為懦夫矣。況大丈夫立身世上。頭冠天。足蹈時。見義不為。見危不救。烏足言勇。卽推枲而起。曰。“吾救之。吾救之。看汝洋驢。奈我大中國人余仕宣何。”搶步而出。舟良亦隨之出。曰。“此強凌弱之賤種。非大加痛懲不可。”

當仕宣將至之際。二女子偕一老媼迎面走來。二洋人。作水手裝束。面紅耳熱。一望而知杯中醉漢。亦銜尾追。老媼一面走。一面請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一面咒罵死賤種。二女子則氣喘如牛。心驚膽裂。見仕宣。更作愴惶狀。仕宣急止。慰之曰。“姑娘請勿驚。有某在。萬事不妨。某必懲此二傖。使彼知我大中國之人利害。”……言未舉。二傖至。仕宣以洋語喝之曰。“止。汝追此女子何為。”二傖雖醉態畢呈。知覺未盡失。蓋如俗之所謂酒醉三分醒也。乃亦憤憤然答曰。“干汝甚事。若阻吾。勿謂我之拳頭老實也。”言已。再起步。其一更舉其拳。作欲毆擊狀。仕宣復喝之曰。“汝若智者。速走為上策。否則……”。二傖不待其言畢。卽揮拳毆仕宣。仕宣眼快。閃身一避。乘勢飛脚盡力一踢。一傖已退倒數十武矣。其餘一傖。見同伴被仕宣踢倒。更怒不可遏。揮雙拳。從仕宣頭下。仕宣閃之。卽走。走作環圓形。此傖亦環追之。仕宣始則走快。繼則故意走慢。此傖追近仕宣。起脚踢之。意者可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不知仕宣當其起脚之際。卽舉手握之。反身把脚從下踢上。如踢鞬然。此傖已從上滾下矣。仕宣乃以語訓之曰。“爾們今後尚敢欺凌我中國人否乎。尚敢作不道德事于我中國女子否乎。爾等以文明國民。而為此無禮舉動。在理本應控爾等於法庭。揚爾等之惡。懲爾等之罪。今念爾們醉後無知。略施懲戒。使早開自身之路。改過之門。祈緊記。毋蹈覆轍。毋貽後悔。”

二女子當仕宣與二傖格鬥時。見仕宣不過一白面書生。恐其年少氣盛。反為所敗。將若之何。因己累人。心中彌覺不安。繼見仕宣踢倒一傖于地。心始釋然。終見仕宣勝。暗暗驚奇。感激不已。遂附耳語老媼。如是如是。這般這般。老媼點首。

未幾。仕宣行近二女子前。肅穆言曰。“弍位姑娘。今日想受驚匪鮮。此傖罪惡。某已畧懲戒之矣。請安心返家不妨。”二女子稱謝不已。乃偕媼去。行時。猶頻頻迴眸也。

仕宣見二女子。“如花如玉。傾國傾城。無異小說家所謂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嬌嬈婀娜。落落有大家閨秀風。操洋語罵二傖時。何等順利。何等流麗。何等堂皇正大。”繼思“其中有一女子。于母校舉行祝聖紀念時。似曾會面……”。然無論如何。得拯此二女子于危急之中。免彼傖凌辱。在仕宣之心。終大快也。須臾復邀舟良再入室圍棋。

頃老媼至。啣二女子附耳所語。如是如是。這般這般之命乎。果矣。老媼微笑。曰。“我家李倩影姑娘。今日偕表妹到此地遊玩。圍棋于隔室。不幸遇二賤種。將之侮辱。垂危之頃。得先生拯救。真銘心鏤骨。感激不淺。現倩影姑娘命僕恭問先生。是否余仕宣君。求先生明告為幸。”仕宣曰。“區區小事。問姓名奚為。見義而為。見危而拯。份內事也。煩轉致汝家姑娘。請釋錦注。”老媼屢問。仕宣終不肯實吐。媼無奈。返覆命。片時又至。曰。“倩影姑娘。因驚魂甫定。不敢獨自返家。甚欲求仕宣先生陪伴。先生旣救之于前。亦應陪之于後。如諺語所謂做事做到底。送佛送歸西。先生其允諾乎”。仕宣沉吟良久。始曰。“倩影姑娘旣有命。某烏敢不從。”盖仕宣憶聖誕夕演說時,倩影之頻頻鼓掌。及翌日之勉勵來書。皆有深意存乎其間。故欲識荊。使得成紅顏知己為快也。

老媼先行。仕宣偕羅舟良隨後。及行。倩影見之。卽鞠躬向仕宣。嬌聲的的言曰。“仕宣先生。自聖誕之夕在貴校得聽偉論。儂已五體投地。佩服不置。故翌日卽致書先生。蕪函內所以不敢書地址者。因相見未深。不欲草率從事也。今日儂偕表妹來遊此地。幾為二賤種所困。得先生拯救。感何可言。惜不知啣環圖報于何日耳。”仕宣恭謹言曰。“此小事勿介意。”片時車至。相率上車。倩影在車上書一地址與仕宣。曰。“請勿吝玉。賜教為幸。”至某街。下車。各點首而別。

著者請畧述倩影之家世。李倩影。南海人。父諱燭明。以米業興家。資財過百萬。香島中商界巨子也。妻妾各一。女為妾所出。倩影、明眸皓齒。姿首可人。性聰慧。學習不輟。善知父母意。事父母至孝。家中書札往來。皆賴倩影為之。故父母愛之甚篤。燭明有摯友陳昆逖者。亦富商也。彼此均為莫逆交。昆逖有子。名鈺誠。年與倩影相若。當倩影幼時。其父卽許婚于鈺誠。以世交而聯秦晉好。倩影不知也。

倩影肄業于某道某女學校。夜間復請某太史為中文專席。故其中西文程度之高深。有非可以蠡測者。倩影有奇癖。最惡某島讀洋文之學生。彼常謂“處今日廿世紀時代。各國交通便利。吾人為互相通傳計。為環游各國便利計。為通達國情計。為研究外人歷史。及近數世紀進化之速。改革之快計。為近代學術界思潮計。所以不能不習洋文。惟某島之半數學生界。其志卑。其宗旨劣。其目的不外為利。只以讀洋文為得較高薪金之利器。為人奴隸。受人呼喝。任人辱罵。怡然而受。恬不知恥。對于中文。一無所知。問以歷史。瞠目結舌。詢以國事。更夢夢然。說什麼秦始、漢武。講什麼蘇海韓潮。均絲毫不懂。視中文如一文不值。重洋文若萬両黃金。甚至有洋文得學士銜。而中文程度。中學不如。將來漢族文字。不將滅跡于世界乎。”其之識見如此。其惡某島學生甚。其與人交際亦鮮。

倩影自聖誕之夕。聞仕宣演說後。萬分敬仰。不覺屢屢鼓掌。翌日。即致書示意。此星期日。偕表妹遊名園散步。室內圍棋。突遇二傖。又蒙拯救。始知仕宣文武皆能。嘆為不可多得之偉男子。且仕宣具潘安之貌。衛玠之容。復能有此俠義之舉。心內不覺忐忑然。有委以終身之意。而仕宣之綿綿長恨。亦自此始。

仕宣得倩影地址後。輒通信與之討論學術。研究學問。談國情。覘國勢。而倩影覆函。必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意見高出人頭地。言人所不敢言。說人所不敢說。仕宣對之。亦甘拜石榴裙下。幾自愧不如。感情深矣。愛情生矣。多情于倩影矣。痴情于倩影矣。迷情于倩影矣。自是仕宣與倩影。相交漸密矣。每于天晴日暖。風和氣清之候。往往見彼二人。雙雙携手。遊公園。坐花蔭下。喁喁細語。蜜蜜談情。說甚麼世世生生。講不盡卿卿我我。大有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能同時生。祇願同時死之概。

好花難耐久。好月不常圓。此二語、不啻為仕宣與倩影二人道。日者。仕宣偕倩影乘摩托車。環游遣興。返。停車用晚膳。其樂融融。正未有艾。畢。携手下樓。乘轎返家。仕宣陪送之。二轎並行。共談風景。至半途。適與倩影之父遇。倩影不覺。盖倩影斯時。目所見者。見仕宣。耳所聽者。聽仕宣。口所與言者。與仕宣。心所注意者。注意仕宣。只見仕宣。瞻之在前。忽然在後。如在左。如在右。舍此之外。倩影雖有目。有耳。有口。有心。而倩影之見。之聽。之與言。之注意。除仕宣外無人。一若倩影之目視。耳聽。口與言。心注意。單為仕宣而設。噫嘻。倩影對仕宣之情。專矣。摯矣。蔑以加矣。奈情天不仁。情人難成情眷屬。情聲霹靂。情塲驚破情鴛鴦何。

燭明。舊頭腦人物也。見倩影與一男子乘轎並行。心內狐疑。萬分憤怒。以為偌大女兒。識書識墨。尚不知廉恥。不顧體面。作放浪舉動。效淫娃行為。敗自己家聲。壞個人名譽。非責以家規。訓以道德不可。返家後。卽宣此事與妻妾。命以後舍返校外。不許越雷池半步。並分囑婢僕。暗中監視行動。復獨入倩影繡闥。氣憤憤然曰。“吾愛女乎。父今有一言語汝。以後出入。須自檢點。不可與男子偕行。當汝幼時。父已為汝許婚于陳昆逖之子鈺誠。行將結婚矣。汝事父母至孝。汝須切記父言。免外人誹議也。”言已。卽出。

倩影睹父狀。聽父言。不禁兩行珠淚簌簌下。一陣心驚一陣酸。最令其淒楚者。莫如幼時許婚于陳鈺誠。默念“己與仕宣。已如許恩情。如許戀愛。誓盟月下。共訂白頭。寧為連理枝。不作離行樹。早知此身已許鈺誠。又奚必累仕宣。而害仕宣。今真教儂左右做人難矣。將若之何。將若之何。”心如轤轆轉。思之復思之。強寐不能。輾轉反側。心坎兒。似見仕宣影。腦袋裏。若現仕宣形。遂暗暗嗟嘆曰。“仕宣。仕宣。儂與君之愛情。果盡於斯耶。果如是而已耶。”

一月後。倩影吉期屆矣。儀仗至矣。將出閣矣。斯時倩影。進旣不得。退又不可。五內思維。苦無主宰。逆父母之命。心又不忍。舍仕宣不理。情實難堪。欲求死。而防備森嚴。欲逃走。更無機可脫。欲致書述意。又無人投遞。不能一死以自明。刎頸以見志。如之何。如之何。苦上加苦。愁上增愁。一片芳心。未嘗不愛仕宣。顧亦愛其父母。為父母故。不能不含羞忍辱。犧牲一身。雖躋九天。陷九幽。又豈所恤。噫。倩影之心誠苦矣。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時。鼓樂喧天催上轎。人肩爭擁看新娘。片刻。大妗背倩影上轎矣。月失其光。星失其朗。一若月兒星兒。皆黯然慘淡。為倩影悲悽。為傷心人傷心也者。倩影之恨。固無已期。而仕宣之愁。亦無已時也。且說仕宣自別倩影。月餘。思憶成病。尤刻刻不忘。秒秒纏念。見其音信寂寂。形影茫茫。不覺心心詫異。乃輒輒過其門。則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矣。及後。聞其鄰細言其故。始知其緣由。于是每于更深夜寂。睹月思人。怒蒼天無情。罵蒼天不是。惜無女媧氏。再補情天。恨精衛不逢。難填情海。吾書開宗明義第一章所述。卽仕宣所常向天而怒。指天而罵者也。後仕宣終不娶。然夢寐間猶聞其自嗟自怨。而低吟恨不相逢未嫁時之句也。

選自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十月五日、十月十一日及十月十八日香港《小說星期刊》第一至四期

熱血痕說集

〔存目〕

香港:虞初小說社,一九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