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四 善惡簿在咱心上 許迪鏘
新鴻基和三聯合辦的年輕作家創作比賽(我其實不大喜歡比賽這兩個字,寫作不應成為一場比賽,改為「年輕作家徵集」如何?)有一個特別的程序,就是初選「入圍」的作者都要接受「面試」(還是用「面談」較好),我們這些評審(我也不喜歡評審、評判之類的稱號,不如叫遴選員吧)在一天內會見了三四十位入選者,從中再選出十數位開展全書的寫作,成書後又選出最終可以由三聯出版的作品(今屆有八部)。出席面談的年輕人大都表現得大方得體,充滿信心。當然也有的比較緊張,可他們不知道,我其實同樣緊張,要不然就不會認不清王家敏的樣子,以致初次與她在咖啡室會面時看到有樣貌差不多的女子便盲衝瞎撞走過去,幸好家敏及時把我叫住。
在面談時有評審問一位參加者:你的書有甚麼比其他參加者突出的地方?這位參加者於是洋洋灑灑說了一番話。那時我倒很有衝動代他回話,答案很簡單:你讓我入選,我便突出給你看。那日子我重溫了《史記》裡「毛遂自薦」的故事。話說秦國出兵圍趙國首都邯鄲,趙王差遣平原君向楚國求援,平原君準備帶食客「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出使,可湊來湊去只有十九人,這時食客之一的毛遂自薦說:我願意同行。平原君問他:先生,你在我門下有多少日子了?毛遂答:三年了。平原君說:把一個錐子放到布袋裡,錐尖準會顯露出來,先生你在我這兒三年,我連你係「乜水」都唔知,你好打有限喎!毛遂不慌不忙說:我站出來,就是要你把我放到布袋裡去嘛,你如果早把我放進去,我成個錐鋒都突俾你睇,豈止是錐尖呢!(原文當然十分文雅:「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早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末,錐尖;穎,錐鋒。)平原君只好讓他加入,也正因他的智勇,本來只打算作壁上觀的楚國終答應出兵相助。
參加這次「比賽」的朋友,如果能給放到囊中,相信都可以脫穎而出。可是,由於種種條件限制,這個囊就只能放進有限的幾個錐子而已。也幸好有這次活動,讓我們知道香港的錐子其實很多。希望無論得處囊中與否,他們都能繼續努力,寫出紮實的作品,讓廣大讀者認識香港社會與文化的繁花似錦,多元多樣。
我大半輩子在編輯桌上討生活,其中最大的樂趣,就是認識到許多聞所未聞的故事,見所未見的人物。在讀到家敏這部書之前,就從不知道香港會有一個繪畫神像的行業,而其中又包含許多民間習俗和人情世態。
都說中國歷史是王侯將相的舞台,藝術史則文人雅士獨領風騷。凡夫俗子,民間藝人,只能作為一個集體存在,無名無姓,在歷史的長河裡甚至給沖刷得不留痕跡。反躬自省,我們在博物館裡雖然會對無名藝術家的作品驚歎稱奇,但何嘗對身邊放目可及,伸手可觸的民間文化藝術瞄上一眼?更莫說關懷了。
《史記‧殷本紀》載:「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說。以夢所見視群臣百吏,皆非也。於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說於傅險中。」這是說殷王武丁夢見一位聖人,名字叫「說」,他在自己的臣下中去找,都不像夢中所見的人,於是叫一眾官員到民間去搜尋,結果在傅險這地方找到了「說」。這位「說」獲賜姓傅,傅說後來成了殷代的賢臣。那些官員是怎麼找到傅說的呢?顯然是拿着一張「拼圖」去找的,否則他們怎知武丁夢裡的聖人是甚麼模樣?《殷本紀》又載:「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偶人就是偶像,用泥或木做。可見中國的人像和神像藝術最早在殷代,即三千五百多年前便已存在。當然,殷的「天神」,與後世源自宗教和民間信仰的諸天神佛是兩回事。至遲到元代,國家機構裡有專司塑造和繪畫神像的部門,如元大都(即今北京)有「梵像局」,後升格為「梵像提舉司」,這個司除了負責與神像有關的事務,也兼事繪畫「御容」。當時塑與畫往往是不分家的,因為立體的塑像總會以平面的畫像為基礎。
幾千年來,民間藝人留下了無數藝術珍品,但留下名字的不多,名震中外的敦煌石窟藝術,能知道作者姓名的不出二三十之數。《歷代名畫記》裡有顧愷之、史道碩、戴逵、張僧繇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有劉殺鬼、王奴兒、劉烏賊等顯然是民間藝人的名字,但除了覺得這些名字有點「搞鬼」,我們再無法知道他們的底細了。
在現實中,在歷史上,這些藝人都只稱「匠」、「工」,並不帶藝術家的名銜。至於他們的技藝,自然也沒有甚麼系統理論流傳下來。《韓非子‧說林下》記錄了一位桓赫先生的話:「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這大概就是最早的雕刻理論了。韓非子記下這番話倒不是出於對藝術的關懷,只是藉此說明「舉事亦然,為其不可復者也,則事寡敗矣」的道理(做事要留有餘地,不要「做盡」而致不可轉圜,那麼事情就很少會失敗的了)。我手頭上有中國民間藝術收藏家兼學者王樹村的《塑神秘譜》(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台灣漢聲雜誌《中國民間肖像畫》專號中收錄的《寫真秘訣》,其中的「秘」字,固然有獨得之秘的意思,也像中國其他民間奇技如武術、變臉之類,不無秘不傳人的涵義。而這種秘也大都以「訣」或「口訣」的形式傳達,如《寫真秘訣》中「肥鼻」的要訣是:「豐滿渾元細細評,鼻梁高大自盈盈,形如花插懸中正,厚實全憑虛實明。」一九五八年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出版、秦嶺雲著的《民間畫工史料》也記錄了一些畫工的口訣,如:「先畫鼻子後畫眼,圈個圈兒就成臉」、「文人一根釘,武人一張弓」、「娃娃若要笑,嘴角往上蹺;娃娃若要惡,鼻子挨眼窩;娃娃若要愁,眉梢向下溜」、「凡人美而豔,神仙美而嚴」。這些口訣看來只是繪畫的ABC,怎樣練出丹青妙手,也許就只靠個人的揣摩、磨練,甚至「偷」了。「圈個圈兒就成臉」看似簡單,其中有多少玄機奧妙,又豈是常人所能參透?中國傳統理論會把藝術分為「藝」和「道」兩個層次,文章只是寫得辭藻漂亮,圖畫只是畫得逼真精細,都會給批評為「藝焉而已,未臻於道也」,民間藝術素不入藝術殿堂,只因這些出自不知名藝人之手的作品只能算是「藝」。可現在我們都知道,即使是一個圈兒,其實包含了民間藝人對物象的精確掌握,對人情的透徹了解,他們的「道」,甚至比任何其他的「道」來得更真實更令人有所得着。
近年社會愈來愈重視民間文化,講保育。我覺得其意義不止於懷舊念舊,保存集體回憶,也在於藉此體認當前文化是如何踏着前人腳跡走出來的,只有加深對前人的了解,才能看清自己的路,知道路可以怎樣走下去。
家敏的父親是個「畫神像的」,但他之能成為這方面的「匠」,是因為他讀過書,有文化,並不如我們以為的,匠就只能是個「老粗」。家敏沒有承繼父業(相信不是因傳統上「絕活」不傳女兒的緣故吧),但她懂得尊重、敬惜父輩的技藝,書中對父親落墨雖不多,已足見其兢兢業業、敬業樂業的精神。也許因此家敏連帶對民間文化和信仰產生興趣,在大學裡對香港的傳統神祇和祖先崇拜做過研究,寫過論文,部分成果也融合到本書的內容裡。
她的這部書名為《畫神像的‧女兒》顯然有兩重含意,既是對「畫神像的」生涯的描繪,也是對身為「畫神像的」的女兒內心感受的抒寫。書裡既有知性的一面,也有感性的一面,而讀者從中領受的,還有時代轉變對僅餘的樸素鄉郊生活的侵蝕。發展固然是硬道理,但是否應保留那麼一小個角落,讓淳厚的生活得以延續,值得我們深思。
出於八卦,我曾問家敏,她父親就只是靠一支畫筆,就能養妻活兒,供書教學?她坦率說,父親的另一項主要收入,來自做玻璃(鏡業)。上面我就民間藝術發了一通「高蹈」之論,家敏這部書倒寫得踏實,沒有把民間「神化」,她不想過份從理性和技術層面去解剖和分析,而讓自己的感性有更大的發揮,我欣賞她的這份情意。
對於家敏的寫作,實在的說我並沒有指導過甚麼,她雖然在外國讀大學,但中文底子很好,無須我嘮叨。我做的,像在今屆和上屆個別作品下的「手腳」一樣,不過是拿走一點不必要的文字裝飾。所以讀到她寫:「玻璃神像畫在市場愈來愈普遍,坊間要求更多的花樣,更大的尺寸,更亮麗的顏色,更得體的鏡框,令工匠們費盡腦筋改進構圖,引入透明的彩色顏料,輔以金/銀色的錫紙墊底,讓神像金光閃閃起來,着實較舊日平實的色系更多變。」先則對民間藝術往往反因呼應民間的要求而變得庸俗有一點感嘆,繼而就有一點會心微笑,笑自己是不是太抱殘守缺了。
是的,到中國內地旅遊,盡喜歡看破的爛的,對那些金裝玉砌的新的或翻新過的建築覺得很不是味兒,可細味《塑神秘譜‧前言》所引明‧陳鐸《樂府全集》裡的一闕小曲《雕鑾匠》(古時雕塑又稱雕鑾、裝鑾、塑作),就心裡釋然了:「木頭兒白楊,刀尖兒蘸鋼,敢做個雕鑾匠。不拘瀝粉滲金妝,花巧玲瓏樣。七寶蓮台,八角輪藏,索落着不費講。剜一尊聖像,刻一個鬼王,善惡簿在咱心上。」這位雕塑師傅,對着要求多多的客人(索落:要求,找麻煩),沒好氣理會,總之世間善惡一一在他心上。
細味本書的讀者,必會想得更多,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