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是睡公主

我是睡公主，同學都這樣叫我的。

我喜歡看書，尤其愛看童話。喜歡看電視，尤其愛看動畫。

公主都活在童話裏，我記得童話裏的白雪公主、睡公主、人魚公主，以及《阿拉丁》的茉莉公主等。幾乎所有公主都有父母呵護、疼愛，還有各種奇遇，除了人魚公主以外，個個公主都可以跟王子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在我的小學同學之中，有些來自幸福家庭，有家人愛護，甚至有傭人的。有些來自單親家庭，他們的父母早已分手，或者近似單親的家庭，同學黃小明說，他的父母沒有離婚，但從來不會同時出現，當然沒有傾談。他的爸爸很少回家，他的家庭跟單親家庭沒有分別。

來自快樂家庭的同學都相信童話，但我和那些來自單親家庭的同學都不相信童話故事，我們知道公主和王子結婚之後，結局並不一定是快快樂樂生活下去的。王子和公主可能像我們的父母，要麼整天外出工作掙錢，要麼經常在家吵吵鬧鬧。

有些同學在家裏就是公主，好像陳美怡，她的媽媽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經常為她梳理不同的髮型，有時是馬尾，有時是兩條辮子；每天給她戴上不同的頭飾，有粉紅色、粉藍色和紅色的。她的校服白得發亮，我覺得她很漂亮，我知道有不少同學羨慕她的，她的家人那麼愛她，我曾聽到她的媽媽叫她小公主的。

我並不能說我不幸，我有爸爸、媽媽和哥哥，不過他們有點奇怪。爸媽很疼愛哥哥的，哥哥每年的升班試都是全級成績最差的，然而爸爸總是笑瞇瞇地跟他說：「不要緊，下次努力吧！」

媽媽更誇張，只要哥哥某科分數比零分高，就會煮雞腿給他吃，即使那張試卷只有五分，媽媽都會笑着說：「嘩，智琛有進步啊！你要繼續努力呀，下次考得更好的話，媽媽給你買一件新玩具。」

我覺得哥哥比我幸福，我由幼稚園開始，每年都考全級第一，我的試卷通常是一百分的，不過在爸媽眼中這是理所當然的，從來沒有讚賞一句，更遑論送玩具或煮雞腿給我吃。

我愛看哥哥的書，覺得他的書很簡單，功課也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懂得做功課，那些功課很容易啊！

忘記了是小三還是小四那年，媽媽聽從哥哥班主任的意見，帶哥哥去檢驗智商，順道帶我前去。

我看見媽媽看完檢驗報告以後，哇一聲地哭起來，哥哥掏出手帕幫媽媽抹眼淚，媽媽只管將哥哥抱入懷裏哭泣。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起來，只知道報告說哥哥的智商是八十五，我的智商是一百二十五。

我起初以為智商八十五才能得到父母疼愛，所以哥哥說不懂的，我就會模仿哥哥說不懂，但父母並沒有因此而喜愛我。

我總覺得無論哥哥做什麼或說什麼，不做什麼或不說什麼，父母都是疼愛他的。無論我做什麼或說什麼，不做什麼或不說什麼，父母都是不愛我的。這樣的情況，在我小六的時候最明顯可見。

我在小六那年代表學校參加朗誦比賽，得到全港小學生朗誦比賽亞軍，獎品包括書券五百元和服裝禮券一百元。

那次比賽，個個參加者都有父母捧場，台下還有許多人拿照相機和錄影機為他們的子女拍照和錄影。只有我的父母說要上班，不能請假，沒有前來。我相信如果哥哥參加比賽的話，他們一定會請假為他拍照，爸爸甚至會問同事借錄影機為他錄影的。

當我跟老師回到天水圍，回到家中，看見哥哥已經放學了。他看見我，開心得手舞足蹈，我以為他知道我得獎，想不到他說：「餓死我了，我找不到動物餅啊，你替我找吧！」

原來哥哥將我和動物餅聯想到一起，看見我等於看見兩塊動物餅，難怪這樣開心。

我給哥哥拿了餅乾，看見他吃得很高興，想到我經常代表學校出外比賽，個個老師都疼愛我。哥哥從來沒有比賽機會，由於他成績差，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他。這樣想來，我在學校有同學和老師對我好，但哥哥只有家人疼愛他，要是我和爸媽不疼愛他，就沒有人理會他了。

我開始明白父母，不介意他們有點偏愛哥哥，但他們實在太偏心了。

我從小要穿哥哥的舊衣服，有許多是衣不稱身的，而且男裝和女裝也有分別。當我接過一百元服裝禮券，知道我終於可以買一條屬於我的新裙子時，我開心到湧出淚水了！

當我收到服裝禮券的時候，感到比收到書券更開心，因為我可以去圖書館借書，但不能去服裝店借衣服。有了一百元服裝禮券，我想我可以擁有一條從來沒有人穿過的新裙子，我希望買粉紅色的公主袖傘裙，像陳美怡有次課外活動穿回校的那種。

由小五開始，媽媽就外出工作，每晚都是我買菜煮飯，有時哥哥會陪我買菜和洗菜的。這天比賽後回家，我特意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了十元叉燒，哥哥知道後一直在笑，他最喜歡吃肉的了。

我留了飯菜給爸媽，然後跟哥哥吃飯。我拿出兩張禮券給哥哥看，他說：「我想買牛仔褲呀！」

「哥哥，這是我的，我從來沒有買過新衣服啊！」

「我要買！我要買！」哥哥蠻不講理起來，我沒有理會他。

哥哥無故發脾氣，我沒有理會他，他竟然等到爸爸回家時，再度發脾氣。

爸爸這天要加班，一臉疲倦地問哥哥什麼事，哥哥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妹妹有禮券買新衣服，她不給我買！」

「瑩瑩，到底什麼事？」

「爸爸，你先吃飯吧！待會兒才跟你說。」我將爸爸的飯菜拿出來，但哥哥還在糾纏，爸爸說：「瑩瑩，你先說吧！」

「我今天參加朗誦比賽，得到第二名，有五百元書券和一百元服裝禮券。」

「你已經有五百元書券了，就給哥哥一百元服裝禮券吧！」

「爸爸，我想買衣服啊！」

「哥哥長高了，很多舊衣服不合穿了。他的舊衣不算舊，你正好拿來穿呀，你已經有許多衣服了，讓哥哥買新衣服吧！」

「爸爸，我只想有一件自己的新衣服啊！」

爸爸剛想說話，媽媽正好推門入屋，看見哥哥哭鬧，很是心痛似的問：「誰弄哭智琛？」

爸爸說：「他想買新衣服而已，瑩瑩比賽贏了兩張禮券，一張五百元書券，一張一百元服裝禮券，我叫她將一百元那張送給哥哥，她就是不肯。」

「瑩瑩，你最乖，讓讓哥哥吧！」

「媽，為什麼你們經常要我讓他，不會要他讓我，難道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哥哥才是嗎？」我不解地問。

媽媽的臉色突然發白，很是生氣，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害怕起來，爸爸搶先說：「瑩瑩，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別這樣說話。我們沒有本事掙錢給你買新衣服，你就看作是爸爸的錯，這次讓哥哥買新衣服吧！」

「我想買新裙子啊！」我感到視線有點模糊，那是我的禮券，為什麼要送給他呢？在家裏，哥哥要什麼有什麼，他是家裏的小王子，我是永遠不會有玻璃鞋的灰姑娘啊！

媽媽從錢包裏拿出一百元給哥哥說：「智琛乖，媽媽給你一百元買新衣服，瑩瑩的禮券讓她用吧！」

哥哥固執地說：「我要一百元禮券，我不要錢。」

媽媽輕撫他的頭髮說：「好，好。你先去洗臉，待會兒給你禮券。」

哥哥蹦蹦跳跳地去洗臉，媽媽給我一百元說：「你去買喜歡的衣服，將禮券送給哥哥好嗎？」

我接過一百元，將禮券交給媽媽，不知為什麼，眼淚流得一頭一臉都是。

「你也去洗臉吧！」媽媽說。

哥哥拿了禮券之後，走過來吻了我的臉，說：「多謝妹妹，我好開心。」

我原本很生氣，但看見哥哥天真的模樣，又不能生氣下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會令我覺得難過，只是想要什麼就哭鬧爭取，像幼兒一樣，我總不能為一個幼兒哭鬧生氣。

我將媽媽給的一百元儲起來，始終沒有買我的公主袖傘裙。

升讀中學的時候，我原本被派往第一組別中學，但媽媽卻說我和哥哥讀同一間中學更好，大家可以互相照顧。然而，我知道，媽媽口中的互相照顧是想我照顧哥哥而已，我只好轉讀到哥哥的那間中學去。

自從升上中一以後，我開始喜歡在上課時睡覺，睡着以後，不必面對爸爸和媽媽的偏心，不必照顧哥哥，不必理會老師和同學，不必理會讀書和考試。睡着以後，還有各式各樣的美夢。

我每日都想睡足二十四個小時，完全走入夢境的世界，不必醒過來。

我知道無論我測驗是一百分還是零分，父母都不會關心的。反正無論我做得多好，他們都不會讚賞的，我大可像哥哥一樣，科科零分，不用辛辛苦苦讀書，日日上課睡覺，不知多好。

伏在書桌上睡覺要有點技巧的，不然睡得太久就會腰頸疼痛。所以睡覺時要放厚一點的書在桌上，久不久要轉換姿勢。

中學同學都叫我睡公主，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是想不到我終於成為公主。

我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變成睡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