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秦思遙：邂逅

夜晚的馬路車輛疏落，我喜歡在晚上踏單車，享受冷風迎面吹拂的暢快感。

我的目的地是一條行人隧道，由住宅出發大約十分鐘路程。

這條行人隧道貫穿四條行車線，中間沒有拐彎處。由於多走一個街口便有斑馬線，因此很少行人使用。附近是警局，隧道裏很清潔，牆壁沒有塗鴉，也沒有露宿者。大概，這是全港最幽靜和安全的行人隧道。

半年前，當我偶然發現了這個隱蔽的地方，開始頻密地在夜晚溜出來。我把單車停泊在隧道裏，然後坐在地上彈結他唱歌。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只要在十二時前回家便不會穿幫。幸好暫時還沒碰到鄰居、同學和老師。

初時，我主要唱喜歡的中英文流行曲。後來有一天，我回想起初學結他的情景，一闕清新的旋律在心湖蕩漾，我邊哼唱邊彈結他，一點一滴豐富旋律的生命，最後滋育成一首完整的歌。

此後，我每次來到隧道，都是哼唱着初次創作的曲子。我試過為曲子填詞，可我中文不好，寫來寫去都寫不出滿意的歌詞。

沒有人知道我寫了一首歌，我也不打算公開表演。選在這裏自彈自唱，我可以隨心所欲，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聽說藝術作品是一面真實的鏡子，流露出創作者的本性和心聲。這樣一來，我寫的歌就是來自內心的呼喚。

這個晚上，我忽發奇想，當我唱着這首撥動心弦的歌時，有沒有人聽見我呼喚的聲音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

結束C和弦，結他的餘音在隧道裏迴盪，我閉起眼睛，享受唯美的瞬間。

「啪啪啪……」

我的心倏然一震，結他險些從手中滑落。

我抬起頭來，對面站着一個穿校服的高中男生，樣子憨厚，帶點傻氣，正在大力鼓掌。我全情投入音樂之中，渾然不察覺有人走入隧道。

雖說隧道是公眾地方，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但這裏一直沒有人經過，我一早已經私有化了。他是第一個給我掌聲的聽眾，我卻把他視為擅闖私人地方的入侵者，全然高興不起來。

「謝謝！」

我報以禮貌的微笑，把結他放入結他袋。我不習慣在人前演唱，今晚唯有提早離場，踏單車兜風。

「你不唱嗎？」男生問。

「我不是街頭藝人。」我背起結他，準備離開。

「那個……」

「怎麼了？」

「那個……你的歌很好聽……」

「謝謝！」

「我的意思是……曲子好聽……呀，不……你的聲音很……很好聽……」

這個男生說話結結巴巴，他是不是天生口吃？

細心一看，他穿着Y中學的校服，在冬天仍然滿頭大汗，看來很緊張似的。讀男校的他，可能不習慣和女生說話吧。

「謝謝！」我接受他的讚美，卻沒興趣和他打交道。

我把單車推到路中心，男生按住單車把手，「不要走！」

「放手！」

「對不起！」

我怒目瞪着他，他放開手，膽怯地後退一步。

「我……只是想聽你唱歌……」

「我的歌不是為你而唱，不是你想聽，我就會唱。」我冷冷地說。

「但是……但是……」男生怕我會走，用力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剛才在外面，我一聽到你的歌，我就哭了。你的聲音好像夜鶯，淨化心靈，溫暖人心。我得到安慰，心情都變好了。」

噢，這是多麼光榮的讚美啊！原來我的歌聲可以感動人心，我禁不住內心的飄飄然，掀起嘴角問：「你聽過夜鶯唱歌？」

「沒聽過。」

呃，我被耍弄了！

我心中有氣，板着臉說：「我永遠不會唱歌給你聽！」

「我在讚你呀！我……我說錯什麼嗎？」

「你錯在說話太多！」

「我沒有惡意，你……不要像……箭豬一樣嘛。」

「嘿，我是箭豬，你不要靠近我，否則我會刺穿你的五臟六腑，你會死得好慘！」

「你很恐怖！」

我不想浪費時間和他糾纏下去，騎上單車準備離去。

「那首歌……」男生不再追上來，在背後自言自語似的說，「初時聽感到很溫暖，但聽着聽着又會覺得很孤單、很悲傷。」

我心中一動，煞停單車。

男生的回音在隧道裏輕輕迴盪，然後徐徐飄散。

世界從沒如此安靜過，黑夜吸走所有紛沓的聲音，只剩下我們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那一天，當突如其來的清新旋律奏響，過去的記憶隨之襲來，甜蜜的、暴戾的、難過的，統統融合在一起。

歌，是我懷念着生命中某段重要時光而寫的。

再清新的音樂，在我的演繹下都添上一份淡淡的傷感。

而他，一個陌生的過路人，竟然聽見我內心的呼喚。

我的歌感動了他，他的話也觸動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