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妳的朋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不愛會變反悔

當愛上了一個人,

會增添很多擔憂的累。

當不愛那個人了,

愛便變成反悔的累。

一年多前,我的一位同性戀朋友唐唐,把他公司裏的一位女同事帶來我家派對。

“她名字是若英,性格孤僻,我見她經常一個人留在公司,到三更半夜才離開,該是沒約會,很想邀她來玩一下。”

“告訴她,當作是她自己的家便可以了!”我笑著說:“若她想玩通宵,我家也提供睡袋。”

“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唐唐說:“她是個神經質的女人。”

“你是指……精神病之類?”

“該是精神緊張吧。”他說:“在公司裏,我見過她服鎮定劑。”

“工作壓力太大了吧?”

“我和她也算不上太熟,她很難接近,很消沉。”

“一群人談笑,是忘記煩惱的最好方法。”我說:“快帶她來,由我來輔導她吧。”

當晚,唐唐把若英帶來我家。

她穿一身深沉,衣服擁腫,沒化妝,兩個眼袋深深的。

踏入我家,她像一隻見光的老鼠,緊張兮兮留意四周,像要尋找可隨時藏身的洞。

然後,她雙眼彷彿找到焦點,就是睡在電視上的妹妹。

“我可以看貓嗎?”

“當然可以。每個客人前來,務必膜拜她。”我帶她走到電視機旁,替她作介紹:“她名字叫妹妹,撿她回家時,她出生不久,只有手掌般大。現在五歲了,比一包米還要重!”

我用食指抓癢妹妹的頸,她舒服地把頭挨過來,喵了一聲。

若英怕生,只是遠遠看妹妹和我,我向那部生果箱般巨大的電視抬了抬下巴,對她說:“現在的LED電視,體積纖薄得像本小說,我卻保留這台用了十幾年的舊電視,只因妹妹愛睡在機件散熱的機頂,享受她的天然桑拿浴!”

若英微笑,她也感受到妹妹最可惡的可愛了吧。

我知她是個慢熱的人,慢慢地鼓勵她,“要摸一下妹妹嗎?”

若英又猶疑片刻,才把手慢慢伸過去,不識趣的妹妹,卻從電視上站起來,弓一下身子,打了大大的呵欠,形態輕盈的跳到地上,走向她設在廚房門邊的食物部。

“妹妹好像不喜歡我。”若英縮回了手,神情失望。

我微笑說:“對啊,她不喜歡比她漂亮的女人。”

我打開遊戲機,從電視櫃搬出兩個玩具大鼓,給大家玩《陣太鼓》。

若英說她不懂玩,我說:“我們組成一隊,跟唐唐對戰吧!”我教曉了她握鼓棍和擊鼓的正確方法,她很快摸熟。

玩了幾局,她已完勝唐唐。

“我相信,我已完美演譯何謂名師出高徒!”我驕傲的笑,轉向唐唐說:“看起來,真正要技術支援的,是你吧!”

“我不喜歡打鼓,手會弄痛!”唐唐挪開雙手,向十隻指頭呵著涼氣。

我問若英:“好了,現在是男子組與女子組對陣,你沒問題?”

若英自信大增,“我試試。”她玩得面紅耳赤,雙鬢前有汗珠,沒先前拘謹了。

“我到底要把自己歸入男子組或女子組?”唐唐煩惱地問。

男子組隊長的我,一馬當先壯聲威。

我紥穩馬步,彷如坐無影櫈似的,手執鼓棍,就要準備起歌。

這時候,妹妹忽然跳上了我前面的大鼓上,用莫名其妙的表情仰望我。我用膠鼓棍去捅她屁股,她也賴著不走。

“喂,怎樣啊?妹妹你是女子組的吧?想用美人計嗎?”我的一鼓作氣沒有了,後小腿忽然抽筋,我放下鼓棍,抱著腿在地上翻滾呻吟。

我見若英笑得燦爛,直把眼淚也笑出來。

後來,我另外幾位朋友也來了,一群人圍坐著吃火鍋,若英話不多,但表現蠻愉快,放下戒心。

飯後,朋友們從電視櫃內拿出幾隻劉華、楊千樺、陳奕迅的演唱會卡拉ok,準備開演唱會之際,若英說自己趕著搭船回南丫島的家,要先走了。

“我送你到巴士站。”

“不用了,我自己走。”

我笑著恐嚇她,“你再說一次不用了,我送你回南丫島。”

跟她乘電梯時,我問她往來南丫島的航班,尾班輪在凌晨前開出。

“為了趕船,你要很早回家啊?”

“其實,我也不是經常有約會。”她說:“很多時,我放工便回家。”

“不用拍拖嗎?”

“單身好一陣子了。”

“是故意保持單身,還是找不到對的人?”

她苦笑一下,“我想,是後者吧。”

“我也有幾年沒拍拖。”我朝她一笑,“我想,我明白你感受。”

“但你有很多朋友。”她說:“你不會感到寂寞。”

“這跟我家開餐館有關吧。”

她不明白的看我。

“為了迎合食客需要,我們精心泡製不同套餐:早餐、午餐、下午茶餐、晚餐、宵夜餐。明白客人多吃嫌悶,又製作全餐、常餐、男人浪漫餐、金裝大胃王餐等……總之,十幾個餐牌,務求令人目不暇給。”我對她說:“我總覺得,我們的人生,也應該像走進多元化的餐館,寧願面對眼花紊亂的餐牌,也不要讓自己打開餐牌卻選無可選。”

“你的話也有道理。”

“你呢?理想中的餐館是怎樣的?”

“你那一間也很不錯啊。”她朝我微笑一下。

“謝謝,我也會選我那一間。”

“聽唐唐說,你每晚也在家開派對嗎?”

“徇眾要求啊!”

“我可以偶然也來嗎?”

“每晚也來吧!”我刻意與她交換WHSATSAPP,告訴她我會每天邀請她,叫她要請作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自那天起,若英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慢慢知道她的事。

她自小讀女校,家教很嚴。到大學時,交了第一個男友,兩人鬧得很不愉快,她男友說她不懂去愛一個人,毅然離開了她。

她傷心欲絕,單身至今。

“聽唐唐說,你在吃藥,可給我看看嗎?”我像突擊隊的問。

“他太多管閒事了。”她從手袋中掏出一個藥樽,我看樽上的招紙,是一種抗抑鬱藥。

“你有精神病啊?”

“不是精神病,只是精神壓力大。”她的反應很大。

“精神壓力大,不是精神病的一種嗎?”

“當然不算。”

“那就可以。”我走進廚房,把藥樽的藥倒出一半,換過同等份量的藥丸。

“這是甚麼?”她瞪大眼問。

“維他命C。”我對她說:“既然你這不算是病,那麼,你只是在心理上依賴著它吧。把維他命C當作藥丸,也會得到同樣效果。”

“行不通的吧。”她兩眼瞪得更大了。

“沒問題,真的行不通,你才吃回你的藥。”我樂觀的說:“但首先,試試吃我的維他命C,答應我嗎?”

她緩緩地點一下頭。

“兩種藥各佔一半,如果你吃完那一種,隨時來問我取。”我搖搖手裏的維他命丸膠樽。

“我會。”

“不要偷偷到樓下的藥房買啊!”我鄭重警告她:“他們賣假藥!”

後來,若英有定期問我取藥丸,但取的都是維他命C。

那半瓶抗抑鬱藥,一直留在我廚房的十字藥箱裏。

我始終相信,大伙兒痛快玩樂,玩累了倒頭便睡,比起任何抗抑鬱藥更有效。

初來我家,若英喝汽水,來多幾次,她主動要啤酒。

她跟人猜枚,輸了會半杯半杯的乾,我在她旁邊,見她醉得差不多,會替她借意檔格。

有一晚,她真的很醉,但趕船的時間也到了,我見她用跌蕩的腳步上巴士,擔憂她安全,我也走上車廂。

她說我丟下大家不好,我便告訴她,有沒有我也不要緊,我只是提供了一個輕鬆的環境,讓我的朋友找回快樂的自己。

我和她坐在一行三人位,行車時,她疲累得睡了,不知不覺枕在我肩膊上。

我坐直身子,調整到一個讓她枕得舒服的弧度。

她的頭髮貼著我耳蝸,她的臉的溫度,透過我薄薄的上衣傳進我體內。

我忽然奇怪地想,自己有多久沒拍拖了?

屈指一算,居然有五年時間。

戀愛令我疲倦,它與開派對的疲倦大大的不同。

開派對的累,是玩到身體透支笑到很疲倦的累,教人甘願重複又重複。

當愛上了一個人,會增添很多擔憂的累。當不愛那個人了,愛便變成反悔的累。

我不著邊際地想著,若英全身猛烈震動一下,張開兩眼茫茫的看四周,見我在她身旁,她才鎮定下來。

“發惡夢了?”

“我夢見自己身在一片黑暗中,走不出來。”她全身哆嗦一下。

“那很可怕。”

她側著頭的問:“你有沒有方法救我?”她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我。

我如何潛入她的夢境中,把她救出來呢?

但我也不想說個笑話帶過,我向她輕輕搖頭。

“雖然,你沒有救我的方法,但你想不想救我?”

“我當然想!”

“那就非常足夠了,我已很滿足了。”她滿足的笑。

巴士抵達中環,她腳步仍是不踏實,我把她送到碼頭,她看著停泊在岸邊的船,轉頭對我說:“還有十分鐘便開船,謝謝你送我來。”

“酒醒了嗎?”

“差不多了。”

我從衣袋中抽出了右手,握成拳頭狀,問她這是甚麼。

“叮噹的拳頭?”

“錯了,這是禮物。”

我打開拳頭,手心上有一條幾米繪的圖案手鏈。

我知道,她喜歡看幾米的繪圖。早幾天路過首飾店,見有幾米的精品發售,我便心血來潮買下來。

本來,我打算在生日時才送她,但早點送也無妨。

除了她,我也替才子、KAY、女警等人預備禮物,我對朋友一視同仁。

她驚喜的問:“送我的?”

“要不要?”

“要!”她的手伸到一半,又遲疑下來,“不,無緣無故,我不能收下這份禮物。”

“對你來說,收禮物必須有原因?”

“嗯。”

“那麼,我給你一個原因吧。”我想了兩秒鐘說:“我想用這份禮物,交換你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若英看著我,感觸的問:“你知道嗎?認識你之後,我的笑容已是廿多年來的總和了!”

“我是一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啊。”

若英聽到我的話,很努力想綻開一個笑容,但幾乎立刻地,她用手掩著嘴巴,好一會才放下,露出內咎的表情。

“還是不夠好吧?對不起,我不笑的樣子比較好看。”

“誰告訴你的?”

“我認識的人都這樣說。”

“他們妒忌你啦!無論任何人,笑的時候都比較好看。”我樂觀的說:“沒關係,我會靜靜等待,你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會努力。”

我把手鍊放在她手心上,“禮物收下,笑容後補。”

她低頭默默看手鍊,神情卻有種奇怪的落寞。

“船快開了,起程吧。”

“謝謝你送我來這裏。”

“若非最後一班船,我送你回去也沒問題。”我再看看那個航班時間,距離登船時間只剩幾分鐘。

若英忽然抬起眼看我,“喂,你對我那麼好,不怕我愛上你嗎?”

“你也太容易愛上人了吧?”我看看好像隨時要開走的船,不禁擔心起來,“快去,快去。”

“好的,我走了。”她恍如沒趣的說:“被你逼走的。”

“嘩!你這樣說,我會整晚睡不著的哦!”

“說笑吧了。”她說:“再見。”

“回到家中,給我隨便留個emoji,報個平安吧!”

若英步進碼頭,我也轉身前往巴士站。

走了幾步,聽到若英在我身後喊我的名字,我轉頭一看,只見她已走到我面前,快速的把她口唇印上了我的唇,然後,移開到一個彼此見到對方的距離。

我惘惘的,用手指點一下自己下唇,用眼神問她那是甚麼?

“一個吻。”

她把雙手放在身後,露出一個很炫的微笑。

我心折下來了。

她大概不會知道,那就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問:“不會弄錯吧?”

“我不隨便吻人。”她裝作生氣地笑,連眼邊的細紋,都在躍動著。

“雖然,說出來難以置信。”我神氣地說:“但我也不隨便被人吻。”

然後,她笑著跑進碼頭,趕最後一班船。

我上了巴士上層,回味她的吻。

看出窗外,遠遠的看到船開動了,我心裏竟有著不捨的感覺。

那是,一個男人對他的女性朋友,不會有的感覺。男人會關心她們,會擔心她們,但不會不捨得她們。

這時,一個人步上了上層,叫我目瞪口呆。

“我太醉了,無法一個人回家。”若英坐到我身邊,裝出了醉態,但雙眼卻精靈得很,“你不是說過,你隨時為我準備好睡袋嗎?”

就這樣,若英在我家中留宿了一晚,翌晚又醉醺醺再留宿了一夜。

一個星期後,我看到漱口盅內,多了一只新牙刷。

就是這樣,我和她從朋友,跳到同居密友的地步。

滿以為,打開若英的心扉,是我人生中的最大成就,沒想到,我卻遇上一個比若英(或貓女妹妹)更像刺蝟的女人。

中午時份,重聚餐廳來了一個稀客。

她推門而進,我第一眼便認出了,是投訴我家噪音的鄰居。

她渾身有著不協調的氣質,好像刻意要跟世界脫節、活在自己的六度空間。

叫人不敢接近只想遠觀的原因,是她似乎只想留在那個空間裏,不歡迎任何人闖進。

她跟一般女人不同,所有人一窩蜂推崇美白,甚至用盡一切美白功能把自己漂白。但她一身不太均勻的深褐膚色,看得出是曬太陽得來。

她戴著看似偏愛的大圈金色耳環,跟她身上的鴨屎綠制服,卻出奇地相配。

笑臉盈盈的夥計,見她美麗動人,把她帶到大堂的最佳位置,這四人卡位對正著掛牆的大電視,她卻拒絕好意,靜靜躲在角落裏的單人卡位。

我在收銀處默默看著,心裏在想,她這個人多孤僻啊!

我對夥計說:“認識的,由我來招呼吧。”

雖然,在餐廳中,我的身分也算是小老闆,但我無法忍受整天困在收銀處,尤其,全面使用電腦系統以後,悶在櫃台內,簡直像活在荒島。

所以,我把最悠閒的收銀的工作,交給資深員工處理,我則替人客落單,跟熟客聊聊天,一天時間就易過。

我走在她附近待著,留意到她身穿制服,是兩條街外的台式奶茶店。

她看著一共七張不同種類的午餐餐牌,看得眼花潦亂,最後選了餐牌中最廉宜的套餐。

我替她落單,她半眼也沒有瞧過我,直至我問:“餐飲要現在一拼上桌嗎?”

她這才抬頭看我一眼,“凍咖啡。”

我友善微笑,“想不到我們是同業。”我指指自己胸口印著“重聚餐廳”的橙色制服。

她瞪大雙眼,像看一頭速龍般盯住我,“你在這裏工作的嗎?”

“對啊。”

“那麼,麻煩你盡快替我落單。”她神情回復冷淡。

“噢……對不起,我馬上去。”我無奈走了開去。

我跟廚房說一聲,替她的餐添加了份量。

那包括,加大的餐湯、加餸的飯、餐飲的咖啡,也被我改成品質最好的藍山。

我親手拿餐給她,她兩眼只是一直放在手機上,我想把握機會跟她交談,但她顯然想距我千里。

我不是那種很輕易被打沉的人,想嘗試跟她攀談,一位老顧客走進餐廳,跟我熱情打招呼,我便迎上去,跟他談笑。

三分鐘後,伙計走過來打岔:“奶茶店少女請你過去。”

我心裏激動地想,她終於也肯跟我相認了!

我走到她面前,她的臉色卻一陣訝異。

“你是老闆嗎?”

“我身兼數職,除了是老闆,但我也把自己當作伙計、廚師……有時見清潔嬸嬸太辛勞,我也會幫手洗碗。”我笑著告訴她:“還有,偷偷告訴你吧,我最喜歡偷偷送外賣。”

她盯著我,半點笑容也沒有,也好像不欲多談:“我只想知道誰是老闆,我有事要投訴。”

我莫名其妙的:“有甚麼需要投訴嗎?”她怎麼一直在投訴?

“我點的是咖啡。”她向杯子抬了抬下巴,“這味道,不像一般咖啡。”

我哭笑不得,“因為,這一杯是藍山咖啡,是品質最好的咖啡。”

她倔強地說:“這個我知道。但我要的是凍咖啡,不是甚麼藍山,你替我換一杯。”

站在旁邊的伙計看不過眼,插一把嘴:“小姐,一杯藍山的價錢,抵得上你吃一個套餐啊!”

我白了夥計一眼,他馬上噤聲,我請他替客人換一杯普通咖啡。

夥計走開,她說:“我會付回那杯藍山的價錢。”

“不用,是我擅作主張。”我說:“我不知道,你不愛飲藍山。”

“我沒說不愛飲,我只是不習接受陌生人的恩惠。”她說:“那杯藍山的價錢,加進我賬單便可。”

“既然你不接受,也沒付錢之理。”我向她說聲抱歉就走開。

明知與她說下去,會鬧得不愉快的多,所以選擇迴避。

然後,我故意去忙別的,卻不走近櫃台,直至她結賬之後,我才放心。

我知道,只要我在收銀機前,我倆又會為那杯藍山要付錢或不付而僵持不下,我不想給她這個機會。

她走後,夥計走過來,對我說:“老闆,她真是你朋友嗎?”

“是鄰居。”我很遺憾,竟不敢把她擅自稱為朋友。

“她是那種別人待她再好,她也不領情的麻煩獨居女人吧?”

“你怎知她獨居?”我很驚訝,連我也不知道。

“太久沒男人整治的女人,身上會有一陣腐屍味。”

我只得苦笑。

夥計替我抱不平,“老闆,她這麼討厭,你大可不必視她作朋友。”

“她的目的,可能就是想討人厭。”我說:“因為,人家討厭她,便不會再去騷擾她了。”

“世上居然有這種人?”

我看看餐廳門口,當然,她早已離開了。

“世上真有這種人,而剛巧,我是個喜歡改變這種人的人。”

然後,我露出一個樂觀的笑容。

嘗過炙熱的心被冷待,

便會學習如何對一切都淡然。

直至某一天,

我們會遇上一個人,

把那顆冷卻的心再次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