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愛荷華大學圖書館尋訪溫健騮詩集
一九五一年落成啟用的愛荷華大學圖書館主樓,樓高四層,外觀質樸,建築內部有點像香港中文大學本部圖書館舊翼,只是面積再擴大若干。從北門進入即到展覽廳,正進行紀念愛荷華女性檔案室成立二十周年而設立的“到愛荷華的路:愛荷華女性檔案室所藏移民故事”(Pathways to Iowa:Migration Stories from the Iowa Women’s Archives),愛荷華市本就珍視本土人文歷史的保存和研究,市中心的草原之光書店二樓於顯著位置擺放有關愛荷華的文學著作,佔八、九列書架,有關愛荷華歷史的也有四、五列。
因為愛荷華的人文歷史資料已近在咫尺,在我訪尋到心目中的目標資料之先,已瀏覽了不少愛荷華人文歷史,包括女性移民史、女性投票權運動史、愛荷華州鐵路史等等。至於我的目標資料,是溫健騮兩本英文詩集,收藏在圖書館主樓的閉架書庫裏。溫健騮是一九六八年到愛荷華參加第二屆國際寫作計劃的香港作家,第一屆的香港作家是戴天,第二屆是溫健騮,第三屆是古蒼梧,之後還有張錯、袁則難、何達、舒巷城、夏易等等多人參加過。溫健騮後來留在愛荷華大學進修,一九七〇年取得MFA(Master of Fine Arts)學位,其後再赴康奈爾大學修讀博士學位,直至一九七四年因健康問題回港,曾任今日世界出版社編輯,再任教於香港大學,一九七五年參與創辦《文學與美術》雜誌,至一九七六年不幸以癌症逝世。
在香港讀中學時已愛好文藝的溫健騮,一九六〇年到台灣求學,就讀於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系,雖然家人意願是想他當個外交家,但溫健騮卻沉浸於文學,他在政大選修余光中的英詩選讀課,不論在課業或創作上均受余光中賞識,後來其詩作選入余光中撰寫序言的《中國現代文學大系·詩》,溫健騮其後亦自言早年很受余光中的影響。溫健騮留美六年,適值海外的保釣運動和美國本土的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對溫健騮有重大衝擊,他既積極參與海外的保釣運動,也理解美國學生的反越戰運動,思想愈發激盪而前進,他否定自己前一階段的創作,轉向寫實主義文學。
一九七二年,溫健騮在香港《中國學生周報》先後發表〈批判寫實主義是香港文學的出路〉及〈還是批判的寫實主義的大旗〉二文,提倡鮮明的“批判的寫實主義”主張,他談及六七十年代香港的勞苦大眾和被壓迫者的境況,種種社會問題須透過“深刻概括的寫實的呈現而予以批判”。溫健騮的文學思想回應也承接因應保釣運動所掀起的反殖、反美和民族主義思潮,參與建構時代共名;但換另一角度來看,他也忽略了七十年代香港作家萌發營造的本土意識,只把“出路”指向當時中國大陸的社會主義文藝,是過於簡化的想法。其間的問題本不是現代主義對寫實主義或民族意識對本土意識的二元對立思維可以解釋,仍有待進一步思辨。
溫健騮逝世後,由古蒼梧和黃繼持所編之《溫健騮卷》收錄了他大部分詩文,一九八七年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列入“香港文叢”之一。編輯詩歌部分的古蒼梧提及溫健騮曾在美國出版兩本英文詩集,二書在香港各大圖書館皆沒有收藏,我一直未曾得閱,雖然知道兩本英文詩集中的詩,應該已全部或大部分由溫健騮以中文發表過,並都收進了《溫健騮卷》;但我還是很想翻閱一下,今年二月得知由何鴻毅家族基金所成立的評選委員會,提名我作為本年度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香港作家,便想起可到愛荷華大學圖書館訪尋溫健騮的英文詩集。
我把書名和索書號抄在字條上,遞給圖書館職員,說明是藏在閉架書庫裏的書,約十五分鐘後,職員取出二書給我借出。一本是《苦綠集》(A Collection of Bitter Green),溫健騮一九七〇年提交的碩士論文,打字機排字影印硬皮精裝,收錄四十一首詩,共五十七頁;另一本是《象牙街》(The Ivory Street),一九七一年由美國愛荷華市的Golden Scissors Press出版,鉛字排印本,收錄十首詩,共十二頁,扉頁蓋有一方朱文“溫健騮”篆印;後者是前者的精選,相當於《溫健騮卷》中的〈長安行〉、〈竹話〉、〈銅駝悲〉、〈致阿保里奈〉、〈火之死〉、〈烏溪沙的白夜〉等詩。這兩本詩集所收的仍是溫健騮的現代主義時期作品,用他後來批判自己作品的術語來說,即是比較“唯心”或“蒼白”的時期,然而他的語言靈動,情感綿密,至今依然耐讀,即使是他後期的寫實主義詩作如〈一個越戰美軍的對話〉,使作品耐讀的其實也是當中與批判概念結合的詩語言,回頭豐富了批判概念的可塑性。
愛荷華大學圖書館的特藏部存有不少中國作家書信和手稿資料,有原件也有複印本,包括了中國大陸、台灣和香港作家如丁玲、徐遲、王蒙、殘雪、張錯、鍾曉陽等等,但未見六十年代到愛荷華的香港作家資料,大概當時不及保存,我有請教過主管愛荷華大學圖書館中文部的田民先生,他也說有關溫健騮的資料就是該兩本詩集了。我想,找到這兩本詩集也滿足了,至於有關溫健騮的書信和研究資料,古蒼梧和黃繼持所編的《溫健騮卷》已編錄許多,雖然,《溫健騮卷》這本書,因為出版市場和流通存放等原因,本身也成了需要訪尋的對象,溫健騮和他那一輩香港作家,就像結業的書店被人遺忘,葉落不留痕跡。我們真的很不容易,才可以找到心目中的香港文學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