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芳婷
第一節 令人不安的陌生人
1815年10月初,一個正在步行的人在暮色中走進了迪湼[1]城——那是位於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地方。居民們在家門口或是窗子後面,帶着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瞧着這個外貌寒傖、潦倒不堪的陌生人。他中等身材,體格粗壯,看來大約有四十七、八歲。一頂便帽壓齊眉心,遮去了上半部臉;黃粗布襯衫裏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胸脯,上面掛着一條扭得像根繩子的領帶;藍布褲破舊不堪,膝頭泛白還穿了個洞,老灰布衫兩肘磨爛,用麻線串了兩塊綠呢布補上。他背了個布口袋,提一根多節粗棍,光腳塞在兩隻釘鞋裏,頭髮極短,鬍子很長。
看來他已走了一整天的路,汗、熱、風塵、勞累,使他顯得又髒又狼狽。他一定是渴極了,跟在他身後的孩子看見他曾兩次在街角的水龍頭那兒喝水。他走進了市政廳[2],十五分鐘以後走了出來,最後他進了一家旅店。
“先生,要些什麼?”
“吃和睡。”
店主抬眼望着他說:“要現錢!”
“我有錢!”那人掏出一隻大錢包說,“我餓壞了,隨便來些什麼吃的東西!”
“請等等!”店主迅速摸出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點什麼,交給一個跑腿的小廝[3]。
小廝不一會兒就從市政廳跑回來,把那張紙交給店主。店主仔細讀過後,轉身向那客人說:
“對不起,我不能接待你。”
那人不安地挺起上身:“為什麼?你怕我付不起錢?我有錢!”
“不是因為錢。我,我沒有……房間。”
陌生人隨和地建議:“把我安頓在馬房也行。”
“不,馬房也不行,你走吧!”店主堅決地說。
那人同樣堅決地宣稱:“我已經到了這裏,我餓了,我付錢,我不走!”
店主迫近他的耳邊,低聲說:“識相些!你要我說出你的姓名嗎?桑·華尚!你要我亮出你的身分嗎?實話實說,你一進來我就懷疑你了,我已經派人去過市政廳了,這是回信!”他把那張紙在客人面前晃了晃,“趁早走,免得我……”
那漢子垂下頭,拾起地上的布袋,走了。
一些旅客和行人圍着店主站在店門口,指點着他的背影說長道短,從人們驚疑的目光中可以想見:他的出現不久就要弄得滿城風雨。
他像是一個受了侮辱、滿腹委屈的人,頭也不回地在街上向前走去。他穿過許多街道,天快要黑了,他實在感到飢餓難熬,正好看見街的盡頭有一家小酒店,他不敢從正門進去,輕輕地推開了位於小巷裏的後門。
“來的是誰?”老闆問。
“一個想吃晚飯和過夜的人。”
“來吧,這裏有吃的,也有地方住。”
他走了進去,在壁爐[4]邊坐了下來。正在喝酒的人都轉過頭來打量着他。火光中閃現着他那強健陰鬱的側影。他的相貌是奇特的:一眼望去像是謙卑,看到後來卻又顯出嚴肅;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光,像是荊棘叢中的一堆火。
喝酒的人當中有一個賣魚的人,是從剛才那旅店來的。他向店老闆使了個眼色,等老闆走近他時,他向老闆低聲咕噥了幾句。老闆走到壁爐旁,把手擱在來客肩上,說:“你得離開這裏。”
來客低聲下氣地說:“唉,你知道嗎……”
“我知道。”
“他們把我從那個旅店裏攆了出來。”
“可我也要把你從這兒趕走。”
“你要我到什麼地方去呢?”
“到別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布袋和棍子,走了。
幾個孩子跟在他後面,向他扔石子。他轉過身來,舉起棍子作狀要打,孩子們才散去。
他走過監獄,拉動了大門上的鐵鐘,從牆上的小洞向裏面請求道:“看守先生,求您開開牢門,讓我到裏面住一夜吧!”
裏面有個聲音冷笑着說:“你得先讓人逮捕,然後再進這門。監牢又不是客棧!”
他又去敲了一戶住家的門,男主人走了出來。過路人說:“先生,我出錢,您能不能給我一盤湯,讓我在園子的棚[5]裏過一夜?”
“您是誰?為什麼不去客棧?”主人問道。
“我從碧馬松來,走了一整天。客棧……他們不肯接待我。”
男主人提高了警覺,他從頭到腳打量着路人,忽然喊道:“你就是那個人?”他倒退三步,從牆上取下槍,女主人抱起孩子尖叫起來。
“求你做做好事,給我一杯水吧!”
“滾!”男主人回到屋裏,猛地把門關上,剩下那路人在阿爾卑斯山的冷風中哆嗦。
知識泉
阿爾卑斯山:位於歐洲中南部,是歐洲最高大的山脈,橫跨法國、瑞士、意大利和奧地利等。山脈呈弧形,長1,200公里,寬110至200公里,平均海拔約3,000米,山勢雄偉,主峯白朗峯海拔約4,810米。
在街邊花園裏,他看見一個無人的茅棚,於是什麼都不管,鑽了進去,躺在濕暖的麥秸[6]上。不料洞口突然出現一隻惡狗的腦袋,衝着他狂吠,原來這是一個狗窩。他拿棍子作兵器,以布袋作盾牌,好不容易才從茅棚裏爬了出來。
他出了城,在田野裏徘徊了一陣,實在是精疲力竭了,便回到城裏,躺在一條石凳上。
這時,一個老婦人從教堂裏出來,在黑暗中看見了他,吃驚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麼呀?”
“就像你看到的,我在睡覺。”
“就睡在這石凳上嗎?”
“我睡了十九年木板,今天來睡睡石板了。”那人冷冷地回答。
“你為什麼不去住客棧?”
“因為我沒有錢。”那人隨口應付着說。
“唉,”老婦人掏出錢包,“我這裏只有四個銅板,你拿去吧!這點錢不夠住客棧,但你可以去試試,也許有人好心,會讓你住下。”
“所有的門我都敲過了,都叫我滾蛋。”
好心的婦人指指主教院旁邊的那幢矮房子,問道:“敲過那扇門嗎?”
“沒有。”
“去敲吧!”
第二節 一個正直的人
迪湼城的主教是七十五歲的米里埃先生,上任九年以來他做了一連串的好事,所以教區的人民尊稱他為碧福努主教,意思是“受歡迎的主教”。
米里埃主教把自己那豪華寬敞的主教府讓給了平民醫院,使病人們都住得舒舒服服的。他還把大部分的薪俸分配給各個慈善機構,救濟窮人,自己卻和妹妹及一個女傭人搬到原為平民醫院的那幢低矮簡陋的小房子裏,過着儉樸的生活。他家裏最貴重的,也是他心愛的東西,是祖傳的兩枝銀燭台、六套銀餐具和一隻銀製的大湯勺。他不止一次說過:“要我不用銀餐具吃東西,看來是不太容易的。”
知識泉
主教:羅馬教會(天主教)中的高級神職人員,由教宗委任,可與教會的領袖教宗共同處理宗教事務,並擔任教宗的顧問。階級比神父高。
銀燭台:用來放置蠟燭的架子,通常由金屬製成。銀製的燭台是貴重的器具。
這天晚上,肥胖的女傭瑪格洛大媽一邊往餐桌上擺放餐具,一邊和芭蒂絲汀小姐談論該不該在大門上裝門閂的老話題。米里埃主教走了進來,瑪格洛大媽便把她在市場買菜時聽到的新聞又說了一遍:城裏來了一個形跡可疑的游民[7],帶着袋子和繩子,面相兇惡……看來今晚城裏一定會出亂子,大家都要小心門戶……
正在此時,有人在門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請進!”主教說。
門猛然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人,就是剛才到處求宿的那個過路人。他背着布袋,手拿粗棍,眼睛裏有一種粗野、蠻橫、困倦和勇悍[8]的神情。壁爐裏的火正照着他,衣衫襤褸,兇惡可怕,簡直是惡魔現形,嚇得兩個女人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主教用鎮靜的目光注視着來人,正想開口問他需要什麼,那人把雙手撐在木棍上,大聲說:“我叫桑·華尚,編號是二四六零一,是個苦役犯。我在監牢裏過了十九年,出獄四天了。現在我要去蓬塔利耶,我從土倫走來,走了四天,今天我已經走了十二法里,傍晚來到此地。我已到市政廳去請驗了通行證,但是因為我的通行證是代表刑滿釋放犯的黃色證件,所以沒有一家客棧肯收留我。我餓,我累,我冷,沒有落腳的地方,就睡在石板上,一個好心的婆婆叫我來敲這扇門。這是什麼地方?是客棧嗎?我有錢。我在監牢裏做了十九年苦工,積下了一百零九個法郎[9]零十五個銅板,我可以付錢,您肯讓我留宿嗎?”
知識泉
苦役犯:被迫從事艱苦勞動的囚犯,作為犯罪的懲罰。
蓬塔利耶:位於法國東部的城市,鄰近瑞士。
土倫:位於法國東南部的一個港口城市,鄰近地中海。
“瑪格洛大媽,”主教說,“再擺一副刀叉。”
來人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向前走了三步,又說道:“您聽到了嗎?我是一個苦役犯,剛從牢裏放出來。這就是我的黃色通行證,害得我處處被人趕。我唸給您聽:‘桑·華尚,苦役犯,刑滿釋放。處獄中十九年,因穿牆行竊,判刑五年,四次企圖越獄,判刑十四年。為人異常兇狠。’就這樣!您肯收留我嗎?您有馬房嗎?”
“瑪格洛大媽,”主教說,“在壁廂的牀上鋪一條白牀單。”
接着主教回頭對來人說:“先生,請坐下烤烤火,暖暖身子,我們馬上吃晚飯了,您的牀會預備好的。”
那人終於弄懂了主教的意思,他那陰沉的臉上顯出了驚訝、疑惑和歡樂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他像個瘋子一樣囁嚅[10]着:“真的嗎?您不趕我走?還用‘您’稱呼我!我有晚飯吃了,還有一張牀?我十九年沒睡過牀了。您真是好人!我會付錢的,老闆先生,您貴姓?”
“我是本地的神父,”主教說,“不用付賬,留着您的錢吧!”主教要大媽點起銀燭台的蠟燭,使廳裏更加明亮,並照老規矩,在餐桌上擺出了招待客人用的另外三副銀餐具。
晚飯時,他們吃了菜油麪包湯、一點鹹肉、一塊羊肉、無花果、鮮乳酪和黑麥麪包,大媽又加上一瓶陳年酒。華尚狼吞虎嚥地吃着,這些食物雖好,但他覺得對一位神父來說還是寒酸了些,那些車夫們吃的還比這位神父好些呢!
晚餐後,主教向妹妹道過晚安,便拿起燭台,領客人走到貼近自己卧室的壁廂裏,祝他睡個好覺。華尚突然叉起胳膊,兇狠地望着主教說:“哈!您真的讓我睡得離您這樣近?誰說我不會殺人呢?”
主教望着天花板,平靜地說:“那是上帝的事。”他回到屋裏祈禱,又走到園裏散步、潛思、默想。到他進屋睡覺時,大鐘正敲十二點,小屋裏一切都安然睡去。
第三節 沉淪
華尚實在太睏太累了,他和衣[11]倒在牀上酣睡了四個小時。清晨兩點,他醒來了。
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白天的遭遇使他感觸太多,再也不能入睡,並陷入了紊亂的思索之中。
他生在一個貧農家裏,年幼時父母雙亡,是姊姊把他養大。成年後他繼承父業,做了修樹工人。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姊夫過世後,他就拚命工作,負擔起姊姊和七個外甥的生活,以報答當年養育之恩。
有一年冬天,他找不到工作,錢又用完了,於是打破了一家麪包店的玻璃櫥窗,偷了一個麪包想給家裏人吃,卻被當場捕獲,判了五年苦役。入獄時他一邊痛哭,一邊伸出右手緩緩按下去,一共做了七次,像是在依次撫摩了七個高矮不齊的孩子頭頂。
四次企圖越獄加重了他的罪行,服刑十九年後才獲釋。那十九年裏,他終日受着棍棒、皮鞭、鐐銬[12]的折磨,睡在囚犯的木板上,他捫着心反躬自問,他在心中組織自己的法庭審判社會。
他承認自己的魯莽行為應受指責,但是這個社會對他的遭遇不也應該負上責任嗎?他願意工作,但沒有工作;他有家庭,但缺少麪包;他犯了過失,也招認了,卻受到過於苛刻的處罰。他認為他自己對別人造成的損失,和別人對他造成的損失,兩相比較太不平衡。他的結論是:他所受的處罰肯定是不公平的,這個社會是不平等的,需要照顧的窮人往往得到最少而處罰得最苛。
他憤怒了。除了仇恨之外,他沒有別的武器。他進了囚犯學校,學習了讀、寫、算,增加了知識,也就是加強了他仇恨的力量。
十九年的苦役之後,這個人的心靈提高了,卻也墮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面糊塗。酷刑使人冷酷,造就了野獸,華尚就是這樣一頭猛獸:他力大無窮,身手矯捷;他終年沉默,把仇恨深藏心頭、心如鐵石。入獄時他慟哭[13]戰慄、悲痛失望;出獄時卻陰沉憂鬱、老氣橫秋[14],判若兩人。
華尚半夜醒來後,躺在牀上前思後想,這十九年的遭遇、這幾天的經歷,新仇與舊恨,在他心中翻來倒去。但有一樣東西卻反反覆覆地、一再出現在他腦子裏,壓倒了其他一切,那就是馬格洛大媽擺放在餐桌上的六套銀餐具,以及那把銀製的大湯勺。
那些銀器好重啊!全是古銀器,至少可以賣二百法郎!他煩躁不安,又猶疑不決,苦苦掙扎了一個鐘頭。三點的鐘聲敲響了,好像在催促他說:“動手吧!”他從布袋裏抽出一把鐵杵[15],悄悄地溜進隔壁主教的卧室。
主教那均勻、安靜的呼吸聲,使他停下了腳步。月色透過窗子正好映照在主教的臉上,這安詳的面容隱隱現出滿足、樂觀和仁慈,他那隨意放鬆的睡姿,顯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奇妙和莊嚴。面對這善良慈祥、毫無防備的老人,華尚不禁膽寒。他站在主教牀前渾身發抖,覺得自己正面對着兩個關口,或是自絕,或是自救;他像舉手要擊碎那頭顱,或是去吻那隻垂在牀邊的手……
忽然,華尚舉起左手脫下了頭上的帽子,接着又戴了上去。然後他走向主教牀頭的壁櫥,拿起鐵杵準備撬鎖,但鑰匙已在上面了。他打開了壁櫥,提起那籃銀器回到壁廂,把銀器裝進布袋,然後跨窗翻牆,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瑪格洛大媽發現銀餐具被偷,正心痛地絮叨着。突然門被“砰”一聲打開了,三個警察扭着一個人的衣領出現在門口。
“主教大人!”隊長走進來行了個軍禮。
“主教?”垂頭喪氣的華尚大吃一驚,“我還當他是一個神父呢!”
米里埃主教很快走上前來,望着華尚大聲說:“啊,您來了!又能見到您,我真高興。但是,那對燭台您怎麼不帶走呢?它們也是銀的,您可賣到兩百法郎哩!”
華尚瞪大雙眼,呆望着主教,臉上的表情是任何語言也難以描繪的。
“主教大人,那麼這個人說的是實話?”
“當然,”主教笑容可掬地說,“他對你們說他在神父家過了一夜,這些餐具是神父送他的,你們不信,就把他抓來了?你們誤會了!”
“那我們可以放他走了?”
“是的,”主教拿起兩枝銀燭台,遞給華尚說:“朋友,把這也拿走吧!永遠別忘記,您答應過我,要用這些銀子,使自己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華尚根本想不起他曾允諾過什麼,他手握燭台愣了在那裏,聽着主教一字一句地說:“華尚,我的兄弟,您將改惡從善。我贖下了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墮落的精神中挽救出來,交給了上帝。”
離開主教的房子後,華尚飛也似地跑到城外。他在田野中亂竄,思緒紛亂。他說不出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侮辱,有時覺得心頭有一種奇特的柔情,與積聚心頭二十年的仇恨對抗着。立意復仇的決心在動搖,這使他踟躕[16]不安。落日西沉時,紅土平原上一片荒涼,他坐在一叢荊棘後沉思。
忽然,飄來一陣快樂的歌聲,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順着小路走來。他嬉皮笑臉地唱着歌,邊走邊玩“抓子兒”的遊戲——把手心裏的硬幣拋起,然後用手背去接。他很靈巧,每次都能接到,但這次卻落了空,一個四十銅板的錢幣滾到了華尚的腳邊,華尚一腳踩住了錢。
小孩毫不驚慌,走上前來說:“先生,我的錢呢?”
“你叫什麼名字?”
“小瑞爾威,先生。請把錢還給我。”孩子天真地說。
“滾!”華尚突然大喝一聲。
“我要我的銀角子,請還給我。”孩子央求道。
華尚低頭不語。小孩急了,用手去推他,並用力去扳那隻踩着他的寶貝的大釘鞋。“我要我的錢,我的四十銅板!”小孩哭了。
華尚始終坐着,神色迷惑。忽然他抬頭問道:“誰在這兒?又是你!你究竟走不走?”他提着棍子站了起來,臉色兇悍。
孩子嚇壞了,他渾身發抖,愣了一會才拔腿跑開去。華尚在神思恍惚中,聽到一陣哭聲。
華尚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彷彿在專心研究眼前草叢裏的什麼東西。一陣晚風吹來,他哆嗦了一下,扣上布衫,彎腰去拾地上的棍子。突然,他發現了那枚半埋在土中的銀幣,好像觸了電:“這是什麼東西?”他慌忙撲過去抓起它,循着小孩逃跑的方向奔去,並使出全身力氣高叫:“小瑞爾威!小瑞爾威!”
在寂寥的荒野上,他的吼聲悽慘駭人。追到三岔路口,他的呼聲漸漸變弱。他筋疲力盡,倒在地上,看來孩子早就跑遠了。
這時,他遇見一位騎馬的神父,便問神父認不認識小瑞爾威,神父說不認識,可能不是這個地區的孩子。華尚掏出四個五法郎的錢給神父,要他轉交本地的窮人。
他又跑着叫着趕了一程路。月亮出來了。忽然,華尚跪倒在地,雙手揪着自己的頭髮,把臉藏在膝蓋中喊道:“我是一個無賴!”
他的心碎了,痛哭失聲。十九年來,他第一次流下眼淚。他哭了許久,哭聲中,囚犯華尚消失了,主教的光明形象在他心中現了出來。他到底哭了多久?哭過以後幹了些什麼?到哪兒去了?沒人知道。據說那晚有人路過迪湼城,在半夜三點鐘光景,發現米里埃主教家門口跪着一個人,彷彿是在黑暗中祈禱。
第四節 芳婷託孤
1817年,在巴黎附近的孟費梅有一家客店,是德納第夫婦開的。店門上有塊木板,板上畫着一個人,背着一個將軍,這可從那軍服上帶銀星的大肩章上見到。木板上有些紅糊糊的代表血,黑麻麻的象徵戰場上的硝煙,看來那作畫的藝術家大致想描繪戰場上的情景。木板下端寫着“滑鐵盧中士客棧”幾個字。
知識泉
硝煙:戰場上因燒槍炮火藥而冒出的煙灰,由於大量爆炸,通常都呈烏黑的濃煙。
一個春日的傍晚,德納第大娘陪着她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在客店前玩耍。客店前面在很久之前就停放着一輛貨車的殘骸,兩個巨輪上有一根粗笨的鐵軸,軸下橫掛着一條粗鐵鏈,兩個小女孩坐在彎彎的鐵鏈上,如同坐在鞦韆索上。德納第太太用一條大毛巾巧妙地繫住她們以免摔下,而她就蹲在客店門口,用一根長繩拉盪着孩子。那兩個小女孩樂得高聲尖叫,她倆那天真的臉龐上流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大嫂,您那兩個小寶寶真可愛。”德納第太太回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站着個女人,懷裏抱着個小女孩,手上挽了個大衣包,像是個來自農村的女工。她年紀很輕,長得也不難看,但卻顯得憔悴憂鬱,好像有病。一塊難看的頭巾包住了她的一頭金髮,美麗的雙眼枯澀,一口潔白的牙齒很整齊,卻不輕易露出,因為她很少啟齒笑一笑。她慈愛地望望鞦韆,又瞧瞧自己懷中的孩子,伸出枯黑、遍滿針痕的手撫摸着她。
“我叫德納第太太,這家客店是我們開的。”客店女主人說着,把兩個女兒從鞦韆上解下來,叫三個孩子一起玩,兩個母親就坐着聊了起來。
那個年輕的母親叫芳婷,生於海濱蒙特伊的社會低下階層。誰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誰、她姓什麼,“芳婷”這個名字也是一個路人隨口給她起的,大家就叫她小芳婷,此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知識泉
海濱蒙特伊:蒙特伊市,位於法國北部,因鄰近海邊而常被稱為“海濱蒙特伊”。
十五歲那年,她到巴黎來“碰運氣”。她生得美,牙齒潔白,頭髮淺黃,被稱為“金髮美人”。她在巴黎當女工,後來愛上了巴黎大學生多羅米埃斯。在當時,大學生和女工調情是常見的事。對那些風流倜儻[17]的大學生來說,拈花惹草是逢場作戲,但芳婷卻付出了真情。
一天,芳婷和三個女伴隨同她們的情人出外郊遊,歡樂地玩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那四個大學生對他們的女伴們開了一個“巧妙的玩笑”——他們把姑娘們遺棄在飯店裏,並留下一封語帶諷刺的告別信。三個姑娘很快便把這事丟置腦後,但可憐的芳婷卻背着人哭了一整天——她已經像委身於自己丈夫一樣,把自己交託給多羅米埃斯,而且還有了一個孩子。
芳婷決定回故鄉蒙特伊去工作,用自己雙手來養育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可是帶着孩子回去很不方便,她在想……
“您的女兒叫什麼?幾歲了?”德納第太太問。
“叫珂賽蒂,快三歲了。”
“哈,和我的大女兒同年。說不定人家會以為她們是三姐妹呢!”德納第太太望着額頭挨在一起玩着的三個小女孩說。
芳婷正等着這句話呢!她握住德納第太太的手,盯着她說:“大嫂,您肯替我帶女兒嗎?”她解釋說,她是個女工,丈夫過世了,在巴黎找不到工作,準備回鄉下去,但帶着孩子不方便,另外她願意每月付六個法郎作為孩子的生活費。
“至少七法郎,要預付六個月。”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客店裏叫出來。
店主露面了,他看中了芳婷手上的大包袱,還要求有十五法郎的安置費。交易做成了。芳婷在客店裏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錢和為孩子改製的漂亮衣衫,留下了孩子。離開時,這位母親肝腸寸斷。德納第夫婦既弄到一棵搖錢樹,又得到一個樂於助人的好名聲;等珂賽蒂稍大一些,他們又添了個不花錢的女傭。至於芳婷用自己衣衫為女兒縫製的小衫裙,自然都是打扮了德納第的兩個女兒。
這德納第夫婦是什麼樣的人呢?這裏先簡單地描繪幾句。這是一個暴發戶家庭,屬於那種爬了上去的粗鄙人和失敗了的聰明人所組成的階級,處於中層階級與下層階級之間。但他們既無工人那大公無私的熱情,也沒有中層階級那誠實的信條,卻兼有了這兩個階級的弱點和惡習。
知識泉
暴發戶:以投機或不正當手段突然致富的人,有鄙視的意思。
德納第這人,誰望他一眼便會感到侷促不安,引起戒備之心。他令人感到陰森森的,目光中那遮遮掩掩的神情,永遠使你不知道他曾幹過什麼和將要幹什麼。他在人前聲勢兇狠、咄咄逼人;在人後是鬼鬼祟祟、提心吊膽。他們是卑鄙小人,是無賴。德納第說,他過去是當兵的,是個中士[18],參加過1815年的滑鐵盧戰役,據說還表現得相當勇敢。後面我們將會看到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知識泉
滑鐵盧戰役:1815年3月20日,曾為法國皇帝的拿破崙一世進軍巴黎,趕走當時的法王路易十八,重掌政權。英、奧、普、俄等國結成聯盟,進攻法國。6月18日,英普聯軍在比利時南部滑鐵盧附近,大敗拿破崙軍隊。
第五節 馬德萊先生
1815年底,一個12月的黃昏,蒙特伊市的區公所[19]失火。當時正好有一個背着口袋、手拿粗棍的外鄉人經過這裏,他衝入火海,不顧自身生命危險,救出了兩個孩子,他們恰恰是警察隊長的兒子。感激之中,沒有人想到要查看他的通行證,盤問他的來歷。不過從那一天起,人們都知道了他叫馬德萊先生。
蒙市有一種傳統的行業——仿製英國黑玉和德國黑玻璃首飾,但近年來因為原料昂貴、工藝複雜,正越來越不景氣。馬德萊見狀,想到了用膠漆代替樹脂作原料,改手鐲的焊接為彎頭,這些改革起了很大作用,降低了成本和商品售價,利潤更增加了三倍,工人的工資提高,廠商也獲得厚利。整個行業起死回生,馬德萊也因此成為了富翁。
第二年年底,他建造了高大的廠房,設立男女工車間[20],招工條件只有一個:男的要勤勤懇懇,女的要品行端正,因為馬德萊要求每個僱員都要做一個誠實的人。
經商致富似乎不是他的目的,他為別人想得多,為自己做得少。他以私人名義把六十三萬法郎存入銀行之前,已經為這座城市和窮人用去了一百多萬。他擴建醫院,重建小學,津貼教員,又創設貧兒院,為年老和殘疾工人創辦了救濟儲金,設立免費藥房等。
他的出現就如救星降臨,以前此地的各項事業都很蕭條;現在大家都有了健康的勞動生活,失業和貧窮已被消滅,整個城市欣欣向榮。人們都很敬愛他,稱他為馬德萊伯伯。州長保薦他做蒙市市長,但他推辭不受,後來百姓一致請願,國王又任命,州長也來勸,他只好接受了。1820年,也即他來到蒙特伊的第五年,他就任蒙特伊市市長。
知識泉
蕭條:經濟衰退期,工業生產處於停滯狀態,物價低落,商業活動萎縮等等。
馬德萊五十多歲,目光嚴肅、面色焦黑,像個工人;但神情沉鬱、落落寡歡,又像個哲學家。他待人真誠,但不愛交際,閒時喜歡閱讀和去田野散步。雖已上了年紀,但體力仍不可思議,往往在必要的時候助人一臂之力,幫人扶起一匹馬、逮捉一隻逃脫的公牛,或是推動陷入泥坑的車等等。他樂善好施,往往出門的時候袋中裝滿錢,回來時卻囊空如洗,他的錢不是吃喝玩樂全花掉了,而是偷偷地在一些窮人家裏放幾個錢,不動聲色地都送了出去。他具有豐富的生活知識,往往把各種有用的秘訣教給農民。他為人和藹誠懇,人們說:這是一個有錢而不驕傲、幸福而不自滿的人。
1821年初,報紙上刊登了迪湼城的米里埃主教於八十二高齡逝世的消息。第二天,馬德萊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戴了黑紗。市長為主教戴孝,一時引起人們紛紛議論,以為市長與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有什麼親戚關係,這就更提高了馬德萊先生的身分,使他獲得了蒙市上層社會的重視。
知識泉
戴孝:有親人離世的家裏,死者親屬和親戚在死者去世後一段時期內穿着孝服,以表哀悼。歐、美等地習慣穿黑色衣服,中國多穿白衣素服。
第六節 密探沙威
馬德萊先生在蒙市的威望與日俱增,以前對他不利的一些敵意批評和惡意中傷都在他的崇高人品前漸漸消失。可以說,全蒙市的居民都十分敬愛他,只有一個人例外。
每當馬德萊先生平靜而和藹地在街上走,接受大家問候的時候,總有一個身穿鐵灰色禮服、個子高高的人,拿着一根粗手杖,戴一頂垂邊帽,走到他背後,又突然回過頭來盯着他,直至看不見他為止,隨後抱起胳膊、搖搖頭,做個鬼臉,心中嘀咕着:這個馬德萊究竟是什麼人?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總而言之,我還沒有上他的當。
這個嚴肅得嚇人的人物叫沙威,是個密探。
知識泉
密探:專門做秘密偵察工作的人。
他在監獄裏出生,母親是個算命的人,父親是苦役犯。成年後,他認定自己是社會的局外人,出路只有兩條:或是攻擊社會,或是保衞社會。他認為自己有一種剛毅、規矩、嚴謹的本質,加上出於對自身所屬游民階層的仇恨,他當了警察。他年青時曾在南方的監獄服務,隨後一帆風順,四十歲就做了督察。
他有塌鼻子、絡腮鬍,腦袋奇小,但牙牀特大,頭髮垂到眉際,雙眉永遠緊鎖;他目光深沉冷峻,嘴唇緊緊閉合,嚴肅時像獵狗,笑起來像老虎,總之是一副令人生畏的兇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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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腮鬍:連着鬢角的鬍子。
他生就兩種感情:尊敬官府,仇視反叛。他恪守職責,執法嚴酷、無私、絕情、殘忍,一生只在“警惕、偵察”上下功夫。他像一隻永遠盯在馬德萊先生身上的眼睛,不放過他的一舉一動。後來,馬德萊先生也發覺了這隻盯着自己的充滿疑惑和猜忌的眼睛,但他一句也沒問過沙威,既不找他也不避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輕鬆和藹地對待他,就像對待其他市民一樣。
沙威相信自己抓到了一些線索,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21],但對方的安詳寧靜又使他困惑。
有一次,沙威的奇特行為好像傷害到了馬德萊先生。事情是這樣的:
一天早上,馬德萊先生經過一條沒鋪石塊的小街時,聽到一陣嘈雜聲,見到遠處聚集着一堆人。他趕到那裏,一個叫割風伯伯的老人被壓在一輛大車下面,原來拉車的馬滑倒了。
割風是個破產的鄉吏,是一貫歧視馬德萊的那幾個少數冤家之一。他忌恨馬德萊的發達,曾竭力暗算對方以保住自家生意,到破產後以駕車為生。剛才馬蹄打滑,把他掀下馬車並壓在車輪底下,整輛車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胸口上,使他痛得慘叫。惟一的辦法是抬起馬車,把他拖出來。
“有千斤頂嗎?”馬德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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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頂:一種用來頂起重物的工具,通常有液壓式和螺旋式兩種,在安裝、修理機器等工作中常會用到。
“已叫人去找了。”
“多久能找到?”
“至少要一刻鐘。”
“什麼?不出五分鐘他的肋骨就會折斷!”馬德萊喊道,“看,車下有地方,可以爬進去用脊背把車拱起來。誰肯去?我出五個金幣!”
人羣中沒有人響應。
“十個金幣!”
人們垂下眼睛,有人提醒說:“除非有魔鬼那樣的力氣,不然連自己都會被壓得粉碎!”
“來吧,二十個金幣!”馬德萊又喊道。
“市長先生,”不知什麼時候,沙威出現了,他一字一板地說道,“他們的力氣不夠。我知道有一個人,能代替千斤頂。”
馬德萊吃了一驚,臉色變得蒼白。
車在一點點往下陷,割風老人的慘叫撕人心魄。馬德萊問人羣:“沒有人能救他?”
“只有一個人!”沙威逼視着馬德萊說,“一個苦役犯,土倫監獄的苦役犯。”
馬德萊面色蒼白,環顧了周圍的人羣,苦笑了一下。隨後他一言不發,跪着爬進車底。
驚心動魄的沉寂。馬德萊兩次想把手肘靠近膝頭,都沒成功。車仍在往下陷,看來馬德萊也沒機會出來了。
突然,那龐然大物動了起來,車慢慢地上升了,輪子起來了一半。車底下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喊:“趕快,幫忙!”
人們一擁而上,抬起了大車,割風得救了。
第二天早晨,割風的病牀牀頭放着一張一千法郎的支票,馬德萊買下了他那匹死了的馬和毀壞了的大車。割風的膝頭骨壞了。馬德萊推薦他到巴黎的一個修道院去當園丁。
第七節 芳婷的結局
芳婷從巴黎回到蒙特伊的時候,家鄉的工業正在復甦,她很容易地在馬德萊先生的工廠裏找到了工作,可以光明正大地自食其力了。她按時給德納第夫婦寄錢,每月七法郎,又為自己租了間小屋子,並以將來的工資作擔保,買了些家具。她終於重拾歡樂了!
一年還不到,德納第來信說孩子安好,但生活費要加到每月十二法郎;又過了一年,增加到每月十五法郎,作母親的只好照寄。因為她不會寫信,只會簽名,所以每次都去找一個老頭兒代筆。她寄信頻繁,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有一個刻薄刁鑽、專愛打聽別人私事的女人還特地按老頭提供的地址,去孟費梅跑了一趟,見到了寄養在德納第家的珂賽蒂,回來後為了“世道人心”,大揭芳婷的秘密:她居然私下哺養着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的道德墮落和品行不端,還用多說嗎!
於是,芳婷被工廠解僱了。女車間主管給了她五十法郎,並代表市長宣布,要她離開蒙特伊市。芳婷如五雷轟頂,只是她還欠着房租和家具錢,所以暫時還不能離開本地。
她想到一些人家去當女傭,但是因為她的醜聞而沒人請她。她只得替兵營裏的士兵縫粗布襯衫,每天賺十二個銅板,其中十個要付女兒的生活費。從這時起,她不能按時如數寄錢給德納第夫婦了。由於憂勞過度,她的乾咳病又犯了,還常常發燒。
冬天來到,德納第來信說珂賽蒂沒有冬衣,要她速寄十個法郎去。芳婷沒有辦法,只得賣了自己那一頭秀麗的金色長髮,換來十法郎,為女兒買了條羊毛裙寄去。誰知德納第夫婦要的是錢,羊毛裙只是點綴了他們的大女兒潘妮,可憐的珂賽蒂仍在寒風中打顫。
從孟費梅又來信了,說是珂賽蒂得了猩紅熱,若不在八天之內寄去四十法郎,她就性命難保。芳婷把自己兩顆美麗的、潔白如玉的門牙賣給了江湖牙醫,四十法郎寄到了孟費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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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熱:溶血性鏈球菌引起的傳染病,患者主要是兒童。病發初期會發燒和喉嚨痛,舌頭表面像草莓一樣呈紅色和有凹凸外貌,身體和頸出現紅疹,期後蔓延到四肢,多在一星期內消退,接着指尖、腳趾等地方會脫皮。
芳婷再也不照鏡子了。她搬進小閣樓,每天拚命工作,日夜十七個小時縫衣服,掙回九個銅板。債主時時登門,胸口陣陣發痛。她夜夜哭泣,把僅存的一絲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
可是,孟費梅的討債鬼窮追不捨:馬上寄一百法郎來,不然大病初癒的珂賽蒂就要被趕出大門!
一百法郎!上哪兒去弄這筆錢啊!
豁出去吧!把自己剩下的一切都賣掉!芳婷狠下決心。這苦命的女人做了公娼[22]。
1833年1月的一個雪夜,芳婷身穿坦胸露肩的跳舞衣服,頭戴花兒,在咖啡館門口走來走去兜生意。後面跟着一個披着大衣、吸着煙斗的花花公子,一次又一次地戲弄她、侮辱她。他把滿口臭煙噴在她臉上,嘲笑她沒有門牙。芳婷的沉默激怒了他,他抓起一團雪偷偷塞進她赤裸的背脊裏。芳婷忍無可忍,狂叫一聲撲了上去,揪住這個人又打又罵,兩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這時沙威出現了。一個娼妓竟敢攻擊一個紳士,這可是宗大罪!沙威把她帶到警察局,判了六個月監禁。芳婷跪下求饒,敍述事情真相,為自己辯護,但是鐵石心腸的沙威督察執法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這時有個人走了上來,沙威抬頭行禮道:“市長先生……”一聽到市長兩字,芳婷想起了自己的這一切苦難都是由這人造成的,頓時怒火上升,不顧一切從地上爬起,一口唾在他臉上。
“放了這女人!”市長擦了擦臉說。
“不行,市長先生,她侮辱了一位紳士!”
“是那位紳士先侮辱了她,你應該把他抓起來才對。”原來市長剛才經過廣場,聽說了這件事。
沙威又說:“這下流的女人還侮辱了市長!”
“這是我的事,我會處理。”
“不,這不屬市長個人,而是屬於法律的事。”
“沙威督察,”馬德萊先生說,“最高的法律是良心!聽清楚了,她一天監獄也不用坐!”
他命令沙威退下,聽芳婷敍述了她的身世,然後說道:“你的事我以前不知道,我相信那都是真的。我很抱歉,那車間女管工這樣把你趕了出來,使你陷入這境地。我願彌補你的損失,把你女兒接來,或者讓你去她那裏,我負責你們母女的生活費。你們會生活愉快的。你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一直是清白貞潔的,你這可憐的女人!”
芳婷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她只能在痛哭聲中啊、啊地呼喚着,跪在馬德萊先生的面前,吻着他的手,突然她昏倒了。
馬德萊把芳婷接到工廠的療養室,她持續發高燒,那一把塞在她背上的雪使她原有的肺病惡化,情況越來越嚴重了。
馬德萊先生給德納第夫婦發了信,並寄去三百法郎,要他們馬上把珂賽蒂送來。德納第見到有利可圖,越發不放走孩子。馬德萊先生照着芳婷的話,寫了一封要求領走孩子的信,叫芳婷簽了名,準備抽空自己去跑一次。
第八節 尚馬梯案件
一天,馬德萊先生正在辦公室裏處理幾件公事,督察沙威求見。
沙威畢恭畢敬地向市長行了禮,說是要向他報告一宗嚴重的冒犯、瀆職[23]罪行——一個下級誣告自己的長官。
“你說的那個罪人是誰?”
“是我。”沙威說。
“那麼,被誣告的長官又是誰呢?”
“您,市長先生,”沙威低眉垂眼,神情嚴肅地解釋道:“芳婷的事發生後,我很氣憤,便寫信到巴黎警察總署告發您是個苦役犯。根據我長久的觀察,您的力氣、您那腰勁、槍法的準確、有點瘸的腿……總之,我斷定您就是那個人了。”
“他叫什麼名字?”市長臉色鐵青。
“華尚。二十年前我在土倫做副監獄官時見過他。出獄後他在一個主教家偷過東西,又在路上持械搶劫了一個孩子。八年以來他無影無蹤,政府仍在緝拿他。我原以為……”
馬德萊先生拿起一份文件,毫不關心地問道:“那麼總署怎麼答覆你的呢?”
“他們說我瘋了。後來證明他們是對的,因為真正的華尚已經抓到了。”
“啊!”馬德萊先生手中的文件掉了下來,他抬眼盯着沙威,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叫了出來。
沙威告訴他說,前不久抓到一個叫尚馬梯的老頭,被人認出是當年土倫監獄裏的華尚。沙威也去看過,確實是他。這次他又犯了潛入別人花園偷蘋果的罪,明天要在阿拉斯[24]法庭受審,沙威今晚就動身前去指證。
說到最後,沙威要求市長革職[25]處分他,因為他“濫用職權,告長官的密,已經墮落成奸細”。市長說他這麼盡責,應該提升,決定繼續留用。
這天晚上,睡在市長先生樓下房間裏的出納員[26]在睡夢中幾次被驚醒,樓上傳來單調而憂鬱的腳步聲,看來市長先生在來回踱步、徹夜未眠……
第二天,市長先生把芳婷託付給修女照料,他租了一車一馬,準備出門遠行。芳婷以為他是去孟費梅接珂賽蒂的。
在阿拉斯法庭裏,尚馬梯案件的審訊已經接近尾聲。三個小時中間,檢察官陳述控詞、證人作證,辯護律師作辯護……一切都已很清楚了,坐在木凳上的這個亂髮蓬鬆的老頭不是什麼尚馬梯,而是名叫華尚的舊苦役犯,一個危險的暴徒,舊罪加新犯,必須嚴加懲辦。
現在到了宣告辯論終結的時候,馬德萊市長已經坐在這裏聆聽了一個鐘頭。忽然他站了起來,臉色慘白,身子微微發抖,他的頭髮在剛到阿拉斯時還是斑白的,現在卻全白了。他轉向陪審員和法庭人員,委婉地說:“請釋放被告,拘留我吧!你們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才是華尚。”
庭長以為他神經錯亂了,要求醫生來照顧他。為了解除大家的疑慮,馬德萊簡述了自己的犯罪史,道出了三個作證的舊苦役犯的特徵,以證實自己確是華尚。在眾人一片驚愕聲中,他宣布將聽候法院處理,但現在先要回去辦完幾件事,於是離開了法庭。
華尚回到蒙特伊,來到芳婷的牀邊,芳婷已瀕臨死亡的邊緣。她正在幻想將要和女兒重逢時,忽然看見市長先生背後出現的沙威,嚇得驚叫救命。華尚安慰她說:“他不是來找你的。”
沙威得意地高叫:“快走!”並一把抓起華尚的衣領。
芳婷喊道:“市長先生!”
沙威放聲大笑:“這裏再也沒有市長先生了,只有一個賊,一個苦役犯,叫華尚!”
氣急攻心、一口痰湧了上來、芳婷的牙齒格格作響,她痛苦地伸出痙攣[27]的手,一下子倒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她死了。
沙威把華尚關進了蒙特伊監獄。當天晚上,華尚越獄回家,寫信請神父料理他的家務,除了訴訟費和芳婷的喪葬費外,餘下的錢全部捐給窮人。他還從銀行提出了那筆巨款,埋在森林深處一個神秘的地方。
不久,華尚在巴黎再次被捕,押送到土倫監獄,被判終身苦役。年底,當地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消息:“1823年11月17日,昨天,有個在奧利昂船上幹活的苦役犯,在搭救了一名水手之後,不慎落水淹死。屍體尚未發現,估計已陷入兵工廠堤岸盡頭的木樁下面。犯人在牢中的編號是九四三零,名叫桑·華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