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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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官符
(第四回)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1)

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2)

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3)

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4)

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說明】

薛蟠強搶民女,打死了人。賈雨村從一張「護官符」中,得知事關四大家族,便徇私枉法,亂判此案。作者借門子之口解說「護官符」的含義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這張「護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即大字四句;「下面皆註著始祖官爵並房次」,即每句之後的小字。「護官符」當是從「護身符」一詞化出的新名詞,這有作者同時人脂硯齋評語「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可證。它可能是某個憤恨官場黑暗現狀的人私下所說的譏語,被曹雪芹聞知,大膽寫入作品,或者竟是作者自己的創造。

【註釋】

(1)「白玉」句:這句形容賈家的富貴豪奢。漢樂府《相逢行》:「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金作馬,猶言以黃金開道。

(2)「阿房(ē páng阿旁)」三句:這三句形容史家的顯赫。阿房宮是秦時營造的大建築,規模極為宏大。《漢書·賈山傳》載:阿房宮長寬尺度為「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阿房宮前殿為「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謂「三百里」,應是說那一帶秦宮的總範圍。《三輔黃圖》:「阿房宮亦曰阿城,秦惠文王造未就,始皇廣其宮,規恢三百餘里,閣道通驪山八十餘里。」

(3)「龍王」句:這裡借龍王求金陵王解決白玉床,極言王家的豪富。古代傳說中多以為龍王珠寶極多,非常富有。

(4)「豐年」二句:俗話說「大雪兆豐年」,年成富饒,則豪門貴族愈加奢靡,金銀珠寶,任意揮霍,視同泥土廢鐵。「雪」與「薛」諧音,借指薛家。這句下小字註中的「帑(tǎng倘)」,意為國庫所藏的金帛。

【評解】

《紅樓夢》是以記「家庭閨閣瑣事」、「大旨言情」、「毫不干涉時世」的面目出現的,它常常以假隱真,為的是以假存真。隱,是出於不得已;存,才是作者的願望。所以,作者有時又要在自己所設的「迷障」上,開一些小小的讓人可以窺察到真情的口子。在全書情節展開之前,特意安排的這個佔據了第四回主要篇幅的「護官符」故事,便是這樣的口子。

為甚麼薛蟠打死一個小鄉宦之子馮淵,搶走那個被拐賣的丫頭,而「他竟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為甚麼這一件「並無難斷之處」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無人作主」?為甚麼剛一聽原告申訴,便大罵「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的賈雨村,後來自己也做起「這樣放屁的事」?為甚麼賈雨村聽門子說明被拐賣的丫頭原是他的「大恩人」的女兒、將她「生拖死拽」去的薛蟠「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自己也知道薛家「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丫頭此去,不會有好結果,卻不念甄家恩情,不顧自己曾許下的「務必」將英蓮「尋找回來」的諾言,任憑她落入火坑而置之不理?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從這張極寫四大家族權勢和豪富的「護官符」中找到答案。正是這張「護官符」向我們顯示了:錦衣玉食的寧、榮二府,脂濃粉香的大觀園,原來只是吞噬無數被壓迫、被剝削人民血汗和生命的罪惡淵藪。

《紅樓夢》以四大家族(主要通過賈府)的興衰作為全書的中心線索,「護官符」暗示了這一情節結構。作者通過門子之口介紹說:「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在前半部中,我們看到四家由於「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確是「一榮皆榮」的;後半部不是應該寫他們由於「事敗」,相互株連獲罪而「一損皆損」嗎?事實也確是如此。1959年南京發現靖應鵾家所藏抄本《石頭記》(後簡稱「靖藏本」),在這幾句話旁有脂批(原書數年後迷失,現據毛國瑤所錄)說:「四家皆為下半部伏根。」所謂「伏根」,即指四家將來衰亡的共同命運而言。可見,「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等語是對貫串著全書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情節的概括。現存的後四十回續書中撇開史、王、薛三家,已不符原意;而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衰而復興,則更是歪曲了這部描寫官僚大家族衰亡歷史的小說的主題思想。

應該指出,「護官符」四句俗諺口碑句後所註小字,有些本子將它刪去是不對的。因為,門子的話中已明說在口碑的「下面皆註著始祖官爵並房次」。註出官爵和房次,是為了具體說明四大家族的權力和財產的分配情況,讓看私單的人知道他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顯赫地位,落實了這四句諺語之所指,是這張起著「護官符」作用的私單上理所應有的文字。脂本的抄者誤以為凡小字皆批書人所加,就將它混同於脂批。如在甲戌本中,即將原應在謠諺「下面」的註,改移在謠諺的旁邊;原應與謠諺同樣用墨筆寫的,改為用朱筆寫,與脂批無異。庚辰本前十回是刪脂批而只抄正文的,結果連原註也當作批語一齊刪掉了。但這並非有意為之(庚辰本在《紅樓夢引子》曲中把「趁著這奈何天」一句裡前三字也刪去,也是因為作者將「趁著這」三個襯字按曲子格式寫成小字,而被抄者誤作脂批之故)。到了原文經後人大量塗改過的遲出的幾種本子,如程乙本,情況就不同了:它索性連門子所說的謠諺之下有註的話,也刪得一乾二淨。這是有意為之的。大概塗改者以為反正是小說,非記實事,何必如此瑣碎,或者是擔心這樣的註太具體,萬一有挾怨影射某家之嫌,就會招致麻煩,倒不如刪去省事。可是,這一來,這張本為備忘之用,「排寫得明白」的私單,就變得有點像不揭底的謎語了。

說到後人刪改對原書造成的損害,還應該提到他們把上述「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後面的「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九個字也刪去了這一件事。原書這九個字說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四家之間不但有姻戚血緣上的連絡,更主要的是他們在政治上已結成了利害榮枯休戚相關的一幫;他們的「榮」和「損」,實際上都是統治階層內部這一派勢力和那一派勢力鬥爭的結果。他們正是為了建立這種在政治上「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關係,才相互之間「連絡有親」的,而不是相反。像這樣關係到封建政治本質和全書基本內容的話也被刪去,則曹雪芹的思想和小說的政治主題之被嚴重歪曲的情況,自不難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