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刺從來進不到這一具靈魂與身軀中去。
聖伯夫[11]
莉莉安支起半截腰身,用指尖撫摸著羅培耳棕褐色的頭髮。
“朋友,您開始脫頭髮了。您得當心點呀,您才不到三十歲。禿頭對您太不好看。您把生活看得太嚴肅了。”
羅培耳向她抬起臉來,微笑地看著她。
“我向您擔保,至少在您跟前我並沒有把生活看得太嚴肅。”
“您已告訴莫裡尼哀來找我們嗎?”
“是的,既然您那麼要求。”
“而……您借他錢了嗎?”
“我已對您說了:五千法郎——還不是再上彼特羅那兒去輸個精光。”
“為什麼您願意他輸呢?”
“那是一定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出來。他完全外行。”
“他還可以慢慢地學……您願意和我下賭他今晚準贏嗎?”
“隨您便。”
“啊!但我請求您不必把這看做是一種懲罰。我最不愛勉強人。人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別生氣。就這樣吧:如果他贏的話,他就把五千法郎還給您,但如果他輸的話,那您得替他還我這筆錢。成嗎?”
她按電鈴:
“拿托卡依酒[12]來,要三隻杯子。——而如果他回來仍是不多不少的五千法郎,那我們就把那筆錢算是他的了,對不對?就是說如果他不輸不贏……”
“那決不會的。我奇怪您怎麼對他那麼感興趣?”
“我奇怪您怎麼會對他不感興趣。”
“您對他感興趣因為您愛上了他的緣故。”
“親愛的,那倒是真的!對您,我很可以這麼承認。但我對他感興趣並不因此。相反,通常在我腦筋中如果有了某人的影子的話,倒反會使我冷下去。”
一個僕人進來,托盤上放著酒和杯子。
“我們先為東道慶祝,以後我們再和得勝者共飲。”
僕人把酒倒在杯中,他們舉杯相慶。
“在我,我覺得他令人生厭,您的那位文桑,”羅培耳接著說。
“啊!“我的”那位文桑!……好像最初並不是您自己把他帶來似的!而且我勸告您別再逢人便說他使您討厭。別人很容易明白為什麼您要接近他。”
羅培耳略偏身子,把自己的嘴唇印在莉莉安赤裸的腳上,後者趕緊縮回腳去,隱匿在她的扇子下面。
“我應該害羞嗎?”他說。
“對我就用不到,您也不會的。”
她乾杯以後說:
“親愛的,您願意不願意我告訴您:您有文人所有的一切習氣。您好虛榮,又虛偽,又有野心,朝三暮四,自私自利……”
“您把我抬得太高了。”
“是的,這一切都是動人的,但您永遠不能當一個小說家。”
“因為?……”
“因為您不懂得聽別人說話。”
“我自己覺得很能聽您說話。”
“唉!他,他不是個文學家,但他更能聽我說話。但當我們在一起時,倒總是我聽他說話。”
“他並不善於說話。”
“那因為您不斷地演說。我很知道您:您絕不讓他有插言的餘地。”
“他能說的我預先已都知道。”
“真的嗎?他和那女人的故事您都知道嗎?”
“啊!別人的戀愛史,那我認為是世上最乏味的事!”
“我也很喜歡聽他講自然科學。”
“自然科學,那就比戀愛史更乏味。那麼說,他倒給您上了一堂課?”
“啊!如果我能把他所說的都講給您聽……親愛的,那簡直是引人入勝的。他告訴我很多關於海中水族的故事。而我,我一向對於生長在海中的一切都感興趣。您知道如今在美國,他們造一種兩面都用玻璃的船,可以看到在海底的一切。那一定是可驚的。可以看到活的珊瑚,以及……以及……那叫什麼來著?——以及石蠶,海綿,海藻,成群的魚類。文桑說有幾種魚在太咸或太淡的水中就不能生存,而另幾種魚正相反,它們能適應水的各種咸度,它們就守候在咸度較低的水流邊,等著那些不能支持的魚類過來時把它們全吞了。您應該讓他給您講……我擔保您那是頂有意思的。當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那簡直是了不起的……您不再認識是他……但您不知道讓他講……這正像當他談起他和蘿拉·杜維哀的歷史一樣……是的,這是那女的名字……您知道他是怎麼認識她的?”
“他也和你講了嗎?”
“人沒有什麼不對我說的。險惡的人,您很知道!”於是她用折扇上的羽毛戲弄他的面龐,“您可疑心到自從那天晚上您帶他到這兒來以後,他就天天來看我?”
“天天!不,真的,我可真沒有想到。”
“到第四天,他已禁不住,他就什麼都說了。但以後每天,他總再加上一點細節。”
“而那不使您討厭!您可真是了不起的。”
“我不是對您說過我愛他。”她添勢地抓住他的臂膊。
“而他……他愛那個女人?”
莉莉安笑了:
“他曾愛過那個女人。——啊!最初我必須裝作對那女人非常關心。我還不得不陪著他流眼淚。但我心中卻異常妒忌。現在我已不。你聽我講那是怎麼開始的。他們兩人都被認為患肺病,不約而同地被送到波城[13]的一個肺病療養院。實際上,一個也不是。但他們兩人都自以為病勢很重。那時他們還各不相識。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療養院花園的陽台上,他們兩人恰好躺在並列的兩張躺椅上,旁邊還躺著很多別的病人,都整天在露天療養。因為他們自信已都是命定了的人,所以覺得自己一切行動不會再生後果。他時刻向她訴說他們兩人最多也只留下一個月的生命;而那正是春天。她在療養院只是孤單的一人。她丈夫在英國當一個法文教員,她離開了他跑到波城去。那時她結婚才三個月。自然他得費盡心血才能供給她在那兒的費用。他每天給她寫信。這年輕的女人出自一個很有名譽的家庭,很有教養,很沉默,很膽小。但在那兒……我也不很知道文桑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總之第三天她就向他直認,雖然和她丈夫同床,而且也發生關係,但她始終不知道樂趣是什麼。”
“而他,他當時說什麼呢?”
“他就握住她懸靠在躺椅旁的那只手,緊緊地按在他自己的唇邊。”
“而您,當他對您講到這些,您說了什麼呢?”
“我!那可真夠瞧……替我想想我竟大笑起來。我忍不住,而我又止不住……並不是他所說的使我覺得可笑,而是我自己想使他再繼續說下去,因而不能不裝出那副又關心而又驚惶的神情。我又怕自己顯得太感興趣。其實,這的確是很美而又很凄慘的。他對我說時他自己非常感動。他從沒有對別人談過這一切。他家裡人自然完全不知道。”
“這樣說來,您倒配寫小說。”
“對呀,親愛的,如果我要能知道用什麼文字來寫!……用俄文,用英文,用法文,我永遠決不定。——終於,第二天晚上,他就找到他新認識的朋友的臥室去,而授給她一切她丈夫所未曾教她的,而我想他的教授法一定很高明。只是,他們既然認為可活的時間已經很短,自然雙方都沒有防備,而自然,有著愛情作助力,不久他們兩人的健康也大大進步了。當她發現自己已有身孕,兩人就都驚慌了。這是上一個月的事。天氣已開始熱了。在夏天,波城那地方是不能住的,他們就同回巴黎來。她丈夫以為她已回到她父母家裡,他們在盧森堡公園附近辦有一所補習學校,但她自然不敢去見他們。而她父母,他們倒以為她還在波城;但一切不久自然都會拆穿。最初,文桑向她發誓決不把她拋棄,他願意和她跑到天涯海角,上美洲去,上大洋洲去。但那就非錢不可。就在那時他遇到了您,他開始賭博起來。”
“他從來沒有和我談到這一切。”
“尤其別告訴他是我說的!……”她停住了,傾聽。
“我以為是他回來了。……他又告訴我,說從波城到巴黎的那段旅程中,他幾乎以為她瘋狂了。她才明白她已開始有孕。在車廂中她坐在他對面,車廂中就只他們兩人。自從早晨起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關於起程的一切全得他去照料。她任人替她佈置,她似乎對一切已都失去知覺。他握著她的手,但她像是不曾意識到他就在眼前,帶著怒容,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嘴唇微微顫動。他靠近她身邊。她不住地說:“一個情人,一個情人,我有了一個情人。”她用同一的語調反覆地說,總不出這幾個字,像是她已不知道再有別的……親愛的,相信我,當我聽到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再也笑不出來。我一生中,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動情的。但他愈說下去,我愈明白他自己在和這一切逐漸脫離關係。可以說他的情感隨著他的語聲同時消失了。可以說他感激我替他作了傳達他情緒的媒介。”
“我不知道這一長篇你用俄文或是英文應該怎麼說,但我保證您用法文倒的確說得頂流利。”
“謝謝,我知道。這以後他才和我談起自然科學;而我盡力勉勵他不要為愛情而犧牲他的前途,否則真是太可惜了。”
“換句話說,您勸他犧牲愛情。而由您來替他補足這份愛情?”
莉莉安不答。
“這次我相信是他了,”羅培耳說,一面站起身來,“……在他沒有進來以前,讓我再說一句話:我父親剛過世了。”
“噢!”她淡然回答。
“當巴薩房伯爵夫人對您不算一回事嗎?”
莉莉安立時仰身大笑。
“但是,親愛的……因為我似乎記起我還忘了一位丈夫在英國。什麼!我以前沒有對您說過?”
“恐怕沒有吧。”
“總之在某處還有一位格裡菲斯男爵。”
巴薩房伯爵從不曾相信他這位朋友的頭銜能有幾分可靠,他微笑了。女的接著說:
“告訴我,您想對我作這建議是否就為使您的生活多一重點綴?別那樣,親愛的。我們還是各守現狀,做朋友,好不好?”於是她伸出一隻手去讓他親吻。
文桑一跑進門就喊著說:
“好,我早料到,這奸賊準穿上了晚禮服。”
“是的,為不使他丟面子,我曾應允他我也穿便服,”羅培耳說,“朋友,真對不起,但我在出門前突然記起我在居喪呢!”
文桑昂著頭,全身顯露出勝利與喜悅。莉莉安看他進來已早跳起來了。她對他凝視一陣,就雀躍地奔向羅培耳,圍著他跳著,舞著,叫著,一面用拳捶他的背(莉莉安這種裝癡撒嬌的舉動讓我討厭):
“他的東道輸了!他的東道輸了!”
“什麼東道?”文桑問。
“他打賭,說您準又是輸的,快說,贏了多少?”
“我真算有莫大的勇氣贏到五萬時居然脫身。”
莉莉安快樂得大叫起來:
“真成!真成!真成!”她嚷著,跳在文桑頸上。文桑全身感到這一個帶著檀香味的、火樣熱的、柔軟的身軀的接觸。莉莉安吻他的前額,他的雙頰,他的嘴唇。文桑搖搖欲墜地擺脫出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大卷鈔票。
“把您借給我的拿走吧。”他說著把五張票子遞給羅培耳。
“這錢已不是我的,您還給莉莉安夫人好了。”
她把羅培耳遞給她的票子扔在沙發上。她喘息著。她跑到陽台上去舒一口氣。這正是夜闌人靜魔鬼作法的撲朔迷離的時刻。四圍一無聲息。文桑已坐在沙發上。莉莉安對他回過頭來,第一次用“你”稱呼他:
“如今,你想怎麼辦呢?”
他用雙手支著頭,嗚咽著說:
“我不知道。”
莉莉安走近他,把手按在他的額上。他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銳利而熾烈。
“好吧,讓我們三人先來舉杯相慶,”她說,一面把三隻杯中注滿托卡依酒。
酒喝盡了。
“如今,離開我吧。時候不早了,我已不能支持。”她送他們到前廳,趁羅培耳走在前面,她就趕緊把一樣金屬的小物件塞在文桑手中,耳語說:
“先和他一同出去,一刻鐘後你再回來。”
在前廳睡著一個僕人,她推醒他。
“照先生們下樓吧。”
扶梯是暗的,其實一按電燈是最省力不過的事,但莉莉安一向堅持著讓一個僕人把她的客人送到門口。
僕人把一個大燭臺上的蠟燭點上,高高地擎在手中,在扶梯上引著羅培耳與文桑。羅培耳的汽車等在門口,僕人把門關上。
當羅培耳把汽車的門打開讓文桑上去,後者回答說:
“我想我還是走回去吧。步行一陣可以使我的神志清醒清醒。”
“你真不願意我送你嗎?”突然,羅培耳抓住文桑緊握著的左手,“撒開,給我看你手中是什麼?”
文桑還帶著這點純真,他怕羅培耳妒忌。他紅著臉把手指展開。一個小小的鑰匙掉落在人行道上。羅培耳立刻把它拾起,看了一下,笑著交還給文桑。
“原來如此!”他聳一聳肩,隨即跳上汽車,回頭對那木立著的文桑說道:
“今天是禮拜四。告訴您二弟說我下午四點起就等著他。”不讓文桑有回答的時間,他就趕緊把汽車門關上了。
汽車開走了。文桑沿塞納河走了幾步,穿過河上的橋,進入杜伊勒裡花園不圍在鐵欄內的那一部分,跑近一個小水池,用手絹浸濕了水,覆在他的前額與雙鬢上。而後,他又慢慢地走向莉莉安的住宅去。讓我們離開他吧,當魔鬼津津有味地看著他把一個小小的鑰匙輕輕地塞入鎖孔去……
在小旅館的一間陰凄的鬥室中,蘿拉——他昨日的情婦,長時間地痛哭流涕以後,這時正待入眠。在那只把他載回法國的船上,愛德華在晨光熹微中在甲板上重讀蘿拉給他的那封信,那封凄楚地向他求援的信。晨霧中,可愛的祖國的海岸隱約在望。不帶片雲的蒼穹行將透露上帝的微笑。天邊已出現紅色的光芒。巴黎會是那樣熱啊!這該是去找裴奈爾的時候了,他正從俄理維的床上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