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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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你們都忠於友誼。你們一召即來,正如我聽到你們的呼喚就會趕去一樣。然而,你們已有三年沒有見到我。你們的友誼經受住了久別的考驗,但願它也能經受住我此番敘述的考驗。我之所以突然召喚你們,讓你們長途跋涉來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們見見面,要你們聽我談談。我不求什麼救助,只想對你們暢敘。因為我到了生活的關口,難以通過了。但這不是厭倦,只是我自己難以理解。我需要……告訴你們,我需要訴說。善於爭得自由不算什麼,難在善於運用自由。——請允許我談自己;我要向你們敘述我的生活,隨便談來,既不縮小也不誇大,比我講給自己聽還要直言不諱。聽我說吧:

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是在昂熱郊區的農村小教堂裡,我正舉行婚禮。賓客不多,但都是摯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禮相當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動,自己也激動起來。從教堂出來,你們又到新娘家裡,同我們用了一頓快餐。然後,我們登上租車出發了;我們的思想依然隨俗,認為結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樣不了解我,心中並不十分難過。我娶她時沒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親病勢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丟在世上。在那傷痛的日子裡,我念著彌留的父親,一心想讓他瞑目於九泉,就這樣完了終身大事,卻不清楚婚後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的床頭舉行訂婚儀式,自然沒有歡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樂,我父親是多麼欣慰啊。雖說我不愛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從未愛過別的女人。在我看來,這就足以確保我們的美滿生活。我對自己還不甚了了,卻以為把身心全部獻給她了。瑪絲琳也是孤兒,同兩個兄弟相依為命。她剛到二十歲,我比她大四歲。

我說過我根本不愛她,至少我對她絲毫沒有所謂愛情的那種感覺;不過,若是把愛理解為溫情、某種憐憫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愛她了。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實,我覺得自己簡直不像個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這事萬無一失。

如別人所稱,我父親是“無神論者”;至少我是這樣推斷的,我從未能同他談談他的信仰,這在我是由於難以克服的靦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親給我的胡格諾[6]教派的嚴肅教育,同她那美麗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漸漸淡薄了;你們也知道我早年喪母。那時我還想象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教育是多麼緊緊地控制我們,也想象不到它給我們思想留下什麼影響。母親向我灌輸原則的同時,也把這種古板嚴肅的作風傳給了我,我全部貫徹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歲時喪母,由父親撫養;他既疼愛我,又向我傳授知識。當時我已經懂拉丁語和希臘語,跟他又很快學會了希伯來語、梵文,最後又學會了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將近二十歲,我學業大進,以至他都敢讓我參加他的研究工作。還饒有興趣地把我當作平起平坐的伙伴,並力圖向我證明我當之無愧。以他名義發表的《漫談弗裡吉亞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筆,他僅僅復閱一遍。對他來說,這是最大的讚揚。他樂不可支,而我看到這種膚淺的應景之作居然獲得成功,卻不勝慚愧。不過,從此我就有了名氣。學貫古今的巨擘都以同仁待我。現在我可以含笑對待別人給我的所有榮譽……就這樣,到了二十五歲,我幾乎只跟廢墟和書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見的熱情。我喜歡幾位朋友(包括你們),但我愛的是友誼,而不是他們;我對他們非常忠誠,但這是對高尚品質的需求;我珍視自己身上每一種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來可以過另一種生活,別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這種念頭就沒有在我的頭腦裡閃現過。

我們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簡樸,花銷極少,以至我到了二十五歲,還不清楚家道豐厚。我不大想這種事,總以為我們只是勉強維持生計。我在父親身邊養成了節儉的習慣,後來明白我們殷實得多,還真有點難堪之感。我對這類俗事很不經意,甚至父親去世之後,我作為唯一的繼承人,也沒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財產,直到簽訂婚約時才恍然大悟,同時發現瑪絲琳幾乎沒有帶來什麼嫁妝。

還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許它更為重要:我的身體弱不禁風。如果不經受考驗,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時常感冒,也不認真治療。我的生活過於平靜,這既削弱又保護了我的身體。反之,瑪絲琳倒顯得挺健壯;不久我們就認識到,她的身體的確比我好。

花燭之夜,我們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兩個房間。我們在巴黎僅僅稍事停留,買些必需的東西,然後去馬賽,再換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陣急務迭出,頭緒紛繁,弄得人頭昏目眩,為父親服喪十分悲痛,繼而辦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動,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勞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勞,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閒下來,思想就活動開了。有生以來,這似乎是頭一回。

我也是頭一回這麼長時間脫離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當然幾次旅行時間稍長些。一次是在我母親離世不久,隨父親去西班牙,歷時一個多月;另外一次去德國,歷時一個半月;還有幾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親的研究課題十分明確,從不遊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書本。然而這次,我們剛一離開馬賽,格拉納達和塞維利亞[7]的種種景象就浮現在我的腦海,那裡天空更藍,樹蔭更涼爽,那裡充滿了歡歌笑語,像節日一般。我想,此行我們又要看到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馬賽漸漸離去。

繼而,我猛然想起,我有點丟開瑪絲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頭,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瑪絲琳長得非常美。這你們是知道的,你們見到過她。悔不該當初我沒有發覺。我跟她太熟了,難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們兩家是世交;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對她的如花容貌早已習以為常……我第一次感到驚異,覺得她太秀美了。

她頭戴一頂普通的黑草帽,任憑大紗巾舞動。她一頭金發,但並不顯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們一起挑選的蘇格蘭印花細布。我自己服喪,卻不願意她穿得太素氣。

她覺出我在看她,於是朝我回過身來……直到那時,我對她的殷勤態度很勉強,好歹以冷淡的客氣代替愛情;我看得出來,這使她頗為煩惱。此刻,瑪絲琳覺察出我頭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嗎?她也定睛看我,接著極為溫柔地沖我微笑。我沒有開口,在她身邊坐下。直到那時,我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結了婚,但僅僅把妻子視為伙伴,根本沒考慮我的生活會因為我們的結合而發生變化。這時我才明白獨腳戲到此結束。

甲板上只有我們兩人。她把額頭伸向我,我把她輕輕摟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親了她的眼瞼。這一吻不要緊,我猛地感到一種新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熱淚盈眶。

“你怎麼啦?”瑪絲琳問我。

我們開始交談了。她的美妙話語使我聽得入迷。從前,我根據觀察而產生成見,認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邊,倒是我覺得自己又笨又傻。

這樣說來,我與之結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這個想法很重要,以至那天夜裡,我幾次醒來,幾次從臥鋪上支起身子,看下面臥鋪上我妻子瑪絲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氣清,大海近乎平靜。我們慢悠悠地談了幾句話,拘束的感覺又減少了。婚姻生活真正開始了。十月最後一天的早晨,我們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幾天。我向你們談談我這愚蠢想法:在這個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羅馬帝國的幾處遺址引起我的興趣,諸如奧克塔夫向我介紹過的梯姆戈、蘇塞的鑲嵌畫建築,尤其是杰姆的古劇場,我要立即趕去參觀。首先要到蘇塞,從那裡再改乘驛車;但願這一路沒有什麼可參觀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為驚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著它們神秘的青春,一接觸新事物,它們就感奮起來。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驚奇,愕然;我尤為高興的是,瑪絲琳快活了。

不過,我日益感到疲憊,但不挺住又覺得難為情。我不時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鬧得慌。我想我們南下,天氣漸暖,我的身體會好起來。

斯法克斯的驛車晚上八點鐘離開蘇塞,半夜一點鐘經過杰姆。我們訂了前車廂的座位,料想會碰到一輛不舒適的簡陋的車;情況卻相反,我們乘坐的車還相當舒適。然而寒冷!……我們兩個相信南方溫暖的氣候,都穿得非常單薄,只帶一條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剛一出了蘇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風就刮起來。風在平野上躥跳,怒吼,呼嘯,從車門的每條縫隙鑽進來,防不勝防。到達時我們都凍僵了,我還由於旅途顛簸,十分勞頓,咳得厲害,身體更加支持不住了。這一夜真慘!——到了杰姆,沒有旅店,只有一個破爛不堪的堡[8]權當歇腳之處,怎麼辦呢?驛車又啟程了。村子的各戶人家都已睡覺;夜仿佛漫漫無邊,廢墟的怪狀隱約可見;犬吠聲此呼彼應。我們還是回到土壘的廳裡,裡邊放著兩張破床;不過,在廳裡至少可以避風。

次日天氣陰晦。我們出門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天空一片灰暗。風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驛車到傍晚才經過這裡……跟你們說,這一天實在凄清;古劇場一會兒就跑完了,相當掃興;在這陰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覺得它很難看。也許是疲憊的緣故,我感到特別無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勞,將近中午就無事可幹,我廢然而返。瑪絲琳在避風處看一本英文書,幸好她帶在身邊。我回來,挨著她坐下。

“多愁慘的一天!你不覺得十分無聊嗎?”我問道。

“不,你瞧,我看書呢。”

“我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你總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臉色刷白。”

“沒事兒……”

晚上,風刮得又猛了……驛車終於到來。我們重又趕路。

在車上剛顛了幾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瑪絲琳非常困乏,倚著我的肩頭很快睡著了。我心想咳嗽別把她弄醒了,於是輕輕地,輕輕地移開,扶她偏向車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卻開始咯痰;這是新情況,咯出來並不費勁,間隔一會兒咯一小口,感覺很奇特,起初我幾乎挺開心,但嘴裡留下一種異味,我很快又惡心起來。一會兒工夫,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還沾了一手。要叫醒瑪絲琳嗎?……幸而想起有一條長巾掖在她的腰帶上,我輕輕地抽出來。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別輕鬆,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覺得渾身無力,頭暈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嗎?……唉!算了!……(想來從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響,始終憎恨任何因為軟弱而自暴自棄的行為,並立即把那稱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點東西,終於控制住眩暈……只覺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車輪的聲音變成了浪濤聲……不過,我倒停止咯痰了。

繼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滿天曙光了。瑪絲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長巾黑乎乎的,一時沒看出什麼來,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見上面滿是血污。

我頭一個念頭是瞞著瑪絲琳。可是,怎麼才能不讓她看到吐的血呢?——渾身血跡斑斑,現在我看清楚了,到處都是,尤其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問起來,我就說流了鼻血。

瑪絲琳一直睡著。到站了。她先是忙著下車,什麼也沒看到。我們預訂了兩間客房。我趁機沖進我的房間,把血跡洗掉了。瑪絲琳什麼也沒有發現。

但是,我身體十分虛弱,吩咐伙計給我們倆送上茶點。她臉色也有點蒼白,但非常平靜,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氣惱,怪她不留心,視若無睹。當然,我也覺得自己失於公正,心想是我掩蓋得好,才把她蒙在鼓裡。這樣想也沒用,氣兒就是不順,它像一種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長,侵入我的心……最後變得十分強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道:

“昨天夜裡我吐血了。”

她沒有驚叫,只是臉色更加蒼白,身子搖晃起來,本想站穩,卻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我瘋了一般沖過去:瑪絲琳!瑪絲琳!——真要命!我怎麼了!我一個人病了還不夠嗎?——剛才我說過,我身體非常虛弱,幾乎也要昏過去。我打開門叫人,伙計跑來。

我想起箱子裡有一封引薦信,是給本城一位軍官的;我就憑著這封信,派人去請軍醫。

不過,瑪絲琳倒蘇醒過來;現在,她俯在我的床頭,而我卻躺在床上燒得發抖,軍醫來了,檢查了我們兩人的身體;他明確說,瑪絲琳沒事,跌倒時沒有傷著;至於我,病情嚴重;他甚至不願意說是什麼病,答應傍晚之前再來。

軍醫又來了,他沖我微笑,跟我說了幾句話,給了我好幾種藥。我明白他認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實相告嗎?當時我沒有驚跳。我非常疲倦,無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斃。——“說到底,生活給了我什麼呢?我兢兢業業工作到最後一息,堅決而滿腔熱忱地盡了職。餘下的……哼!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心中暗道,覺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稱道。只是這地方太簡陋。“這間客房破爛不堪”,我環視房間。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樣的房間裡,有我妻子瑪絲琳;於是,我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大夫還沒有走,正同她談話,而且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過了一會兒,我大概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瑪絲琳在我身邊。我一看就知道她哭過。我不夠熱愛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這地方簡陋。我看著別扭。我的目光幾乎帶著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現在,她在我身邊寫東西。我覺得她很美。我看見她封上好幾封信。然後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溫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問道。我微微一笑,憂傷地說:

“我能治好嗎?”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話充滿了強烈的信心,幾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個前景和她的愛情一樣,我眼前隱約出現萬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至淚如泉湧。我哭了許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瑪絲琳真令人欽佩,她以多麼熾烈的愛才勸動我離開蘇塞,從蘇塞到突尼斯,又從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療救,守護,表現得多麼親熱體貼!後來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熱情一刻未減,安排行程,預訂客房,事事都作好準備。唉!要使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卻無能為力。有好幾回我覺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嗚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樣大汗不止,喘不上氣來,有時昏迷過去。第三天傍晚到達比斯克拉,我已經奄奄一息了。

第二节

為什麼談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還留下什麼呢?只有無聲的慘痛的記憶。當時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現一個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著瑪絲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護理、她的愛把我救活了。終於有一天,猶如迷航的海員望見陸地一樣,我感到重現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夠沖瑪絲琳微笑了。為什麼敘述這些情況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說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驚奇自己還活著,並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變得光明了。我心想,從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這回要發現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動。

終於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們這個家給迷住了。簡直就是一個平臺。什麼樣的平臺啊!我的房間和瑪絲琳的房間都對著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頂。登在最高處,望見房屋之上是棕櫚樹,棕櫚樹之上是沙漠。平臺的另一側連著本城的公園,並且覆著公園邊上金合歡樹的枝葉;最後,它沿著一個庭院,到連接它與庭院的臺階為止。小庭院很齊整,勻稱地長著六棵棕櫚樹。我的房間非常寬敞,白粉牆一無裝飾;有一扇小門通瑪絲琳的房間,一道大玻璃對著平臺。

一天天不分時日,在那裡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這些緩慢的日子!……瑪絲琳守在我的身邊,或看書,或縫紉,或寫字。我則什麼也不幹,只是凝視她。瑪絲琳啊!瑪絲琳!……我望著,看見太陽,看見陰影,看見日影移動;我頭腦幾乎空白,只有觀察日影。我仍然很虛弱,呼吸也非常困難;做什麼都累,看看書也累;再說,看什麼書呢?存在本身,就足夠我應付的了。

一天上午,瑪絲琳笑呵呵地進來,對我說:

“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於是我看她身後跟進來一個褐色皮膚的阿拉伯兒童。他叫巴齊爾,一對大眼睛默默地瞧著我。我有點不自在,這種感覺就已經勞神;我一句話不講,顯出氣惱的樣子。孩子看見我態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兒,朝瑪絲琳轉過去,偎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擁抱她,露出一對光著的胳膊,那動作就像小動物一樣親昵可愛。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無袖長衫和打了補丁的鬥篷裡面,他完全光著身子。

“好了!坐在那兒吧,”瑪絲琳見我不自在,就對他說。“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從鬥篷的風帽裡掏出一把刀,拿著一塊木頭削起來。我猜想他是要做個哨子。

過了一會兒,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著他。他仿佛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光著兩隻腳,腳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靈巧得逗人。真的,我會對這些發生了興趣嗎?他的頭髮理成阿拉伯式的平頭;戴的小圓帽很破舊,流蘇的地方只有一個洞。無袖長衫垂下一點兒,露出嬌小可愛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過身去;他回過頭來,沖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給我,我接過來擺弄著,裝作非常欣賞。現在他要走了。瑪絲琳給了他一塊蛋糕,我給了兩個銅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無聊;我期待著;期待什麼呢?我覺得無事可幹,心神不寧。我終於憋不住了:

“今天上午,巴齊爾不來了嗎,瑪絲琳?”

“你要見他,我這就去找。”

她丟下我,出去了,一會兒工夫又只身回來。疾病把我變成什麼樣子了?看到她沒有把巴齊爾帶來,我傷心得簡直要落淚。

“太晚了,”她對我說,“孩子們放了學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愛。我想現在他們都認識我了。”

“至少想法兒明天讓他來。”

次日,巴齊爾又來了。他還像前天那樣坐下,掏出刀來,要削一個硬木塊,可是木頭沒削動,拇指倒被割了個大口子。我嚇得一抖,他卻笑起來,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著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齒;他津津有味地舔傷口。啊!他的身體多好啊!這正是他身上使我著迷的東西:健康。這個小軀體真健康。

第二天,他帶來一些彈子,要我一起玩。瑪絲琳不在,否則會阻止我。我猶豫不決,看著巴齊爾;小傢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彈子放在我的手裡,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彎腰就氣喘吁吁,但我還是撐著跟他玩。我非常喜愛巴齊爾高興的樣子。最後,我支持不住了,已經汗流浹背,扔下彈子,一下子倒在沙發上。巴齊爾有點驚慌地看著我。

“病啦?”他親熱地問道,那聲音美妙極了。瑪絲琳回來了。

“把他領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對她說。

幾小時之後,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臺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瑪絲琳在她房間裡幹活,好在她什麼也沒有看見。當時我氣喘,就深呼了一口氣,突然上來了,滿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樣咯鮮血,這回是一個骯髒的大血塊,我惡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蹌了幾步,心裡七上八下,渾身發抖,非常擔心,又非常惱火。在這以前,我認為病會一步步好起來,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這一突然變故又把我拋向後邊。怪哉,最初咯血的時候,我沒有這樣害怕過;記得我那時候幾乎是平靜的。現在怕從何來,恐懼從何而來呢?是了,唉!我開始熱愛生活了。

我返身回去,彎著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莖挑起來,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細瞧瞧。這是一攤發黑的骯髒的血,黏糊糊的,看著真惡心。我想到巴齊爾的鮮紅鮮紅的血。我突然產生一種欲望,一種渴求,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而急切的念頭: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緊牙,握緊拳頭,發狂地、懊惱地集中全身力氣走向生活。

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瑪絲琳擔心的問題,滿篇都是治療方法,還附來幾本醫學普及讀物和一本更加專門的書;我覺得這本專著更加嚴肅些。我漫不經心地瀏覽一遍信,根本沒看印刷品;首先因為,這些小冊子很像童年時大量塞給我的道德小讀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為所有這些建議令我心煩;再說,我認為《結核患者手冊》、《結核病實踐治療法》之類的書,並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認為自己沒有患結核病。我情願把最初的咯血歸咎於別種原因,或者老實說,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這事,也不大考慮,斷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現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釋卷地讀了那本書和小冊子。猶如大夢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療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過且過,完全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現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擊,它的中心受了重創。眾多之敵在我身上積極活動。我諦聽,我窺視,我感覺到了,但不經過搏鬥是戰勝不了的……我還低聲補充一句:“這是意志問題。”就好像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進入了敵對狀態。

天色漸晚,我制訂了自己的戰略。在一段時間內,我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義務,就是恢復身體健康。只要對我身體有益的,就說好稱善;凡是不利於治病的,全部忘掉丟開。晚飯前,就呼吸、活動、飲食幾方面,我已作出了決定。

我們是在一個小亭子裡用餐,周圍平臺環繞,遠離塵囂,安安靜靜,兩人單獨吃飯,的確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從附近一家飯店給我們送來能夠將就的飯菜。瑪絲琳管訂菜,要這盤,不要那盤……我平時不大覺得餓,缺什麼菜,訂的菜不夠,我也不怎麼在意。瑪絲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沒有察覺我不夠吃。在我的所有決定裡,多吃是首要的一條。我打算這天晚上就付諸實踐,不料無法實行。訂的不知道是什麼菜湯,無法下咽,還有烤肉,火候太過,簡直拿人開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氣撒在瑪絲琳身上,沖她講了一大通難聽的話。我指責她;聽我那口氣,仿佛她早就應當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責任在她。我剛剛採用了飲食法,就推遲實行,這小小的延誤後果極為嚴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況置於腦後,認為少這一餐,身體就垮了。我固執己見。瑪絲琳只好進城去買罐頭、隨便什麼肉糜。

時間不長,她就買回來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幾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們兩人證明,我需要多吃些。

當天晚上,我們商量決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數量:每三小時一餐,早晨六點半就開第一餐。飯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種各樣的罐頭食品……

這天夜裡我難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療效的預感中。想來我有點發燒,正好身邊有一瓶礦泉水;我喝了一杯,兩杯,第三次乾脆對著瓶口,把剩下的一氣喝光。我重溫了一下決心幹的事,就像複習功課一樣;我要學會使用敵意去對付任何事情;我必須同一切搏鬥: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後,我望見夜空發白,快天亮了。

這是我重大行動的準備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須承認,我一直沒有過問瑪絲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關心還是礙於面子,反正我覺得這與己無關,我也根本不重視。等她回來我聽說,她為我祈禱了。我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口氣盡量溫和地說:

“不必為我祈禱,瑪絲琳。”

“為什麼?”她頗為不安地問道。

“我不喜歡尋求保護。”

“你拒絕天主的保佑?”

“事後,他就要我感恩戴德。這樣就得報恩,我可不願意。”

我們表面上在說笑,但誰心裡都明白我們這話的重要性。

“可憐的朋友,單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嘆道。

“治不好也認了……再說,”我見她神色黯然,口氣就緩和一點兒補充道:“有你幫助我呀。”

第三节

我還要長時間地談論我的身體。我要大談特談;你們乍一聽,準會以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在這個敘述中,這種疏忽是有意的:當時在那兒也是實際情況。我沒有足夠氣力維持雙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餘的事,等我病好轉再考慮不遲。

我的身體還遠遠談不上好轉。動不動就出虛汗,動不動就著涼。如同盧梭講的這樣,我“呼吸短促”;有時發低燒,早晨一起來就常常疲憊不堪;於是我蜷縮在扶手椅裡,對一切都漠然,只顧自己,一心想呼吸順暢些。我艱難地、小心地、有條理地吸氣,呼氣時總有兩聲震顫,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過,我最頭疼的是,我的病體對氣溫的變化非常敏感。今天想來,我認為是病上加病,整個神經紊亂了;我找不出別種解釋,因為那一系列現象,僅僅當成結核病狀是說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熱,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戰,就又出起虛汗;脫掉一些,一不出虛汗,就又開始打寒戰。我身體有幾個部位凍僵了,儘管也出汗,摸著卻跟大理石一樣冰涼,怎麼也暖和不過來。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臉時腳面上灑了點水,這就感冒了;怕熱也是這樣。這種敏感我保留下來,至今依然,不過現在卻很受用,全身感到通暢舒泰。我認為任何強烈的敏感,都可以成為痛快或難受的起因,這取決於肌體的強弱。從前折磨我的種種因素,現在卻使我心曠神怡。

不知道為什麼直到那時,我居然把門窗關得嚴嚴的睡覺。遵照T的建議,我試著夜間敞著窗戶;起初打開一點點,不久便大敞四開;我很快就習以為常,窗戶非開著不可,一關上就透不過氣來。後來,夜風月光入室接近我,我感到多麼愜意啊!……

總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過初見轉機的階段。多虧了堅持不懈的護理,多虧了清新的空氣和營養豐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體就好起來。我一直怕上下台階氣喘,沒敢離開平臺;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終於走下平臺,試著到花園裡散散步。

瑪絲琳拿著一條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三時許。那地方經常刮大風,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這回風停了,天氣溫煦宜人。

這是座公園。有一條寬寬的路把公園分割成兩部分,路邊長著兩排叫做金合歡的高大樹木,樹蔭下安有坐椅。有一條開鑿的水渠,我是說渠面不寬而水很深,它幾乎筆直地順著大路流去,接著分成幾條水溝,把水引向園中的花木。水很混濁,呈現土色,顏色宛似淺粉或草灰的黏土。幾乎沒有外國人,只有幾個阿拉伯人在園中徜徉,他們一離開陽光,長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進這奇異的樹蔭世界,不覺渾身一抖,有種異樣的感覺,於是圍上披巾;不過,我毫無不適之感,恰恰相反……我們坐到一張椅子上。瑪絲琳默默不語。幾個阿拉伯人從面前走過,繼而又跑來一群兒童。瑪絲琳認得好幾個,她招招手,那幾個孩子就過來了。她向我一一介紹名字,接著有問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遊戲。我覺得有點鬧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體汗津津的。不過,要直言的話,妨礙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場,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準會跟著起來;我一摘下披巾,她準會接過去;我又要披上的時候,她準會問:“你不是冷了吧?”還有,想跟孩子說話,當著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來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護;我呢,對其他孩子感興趣,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對她說,但心裡暗暗決定獨自再來公園。

次日將近十點鐘,她要出去辦事,我便利用這個機會。小巴齊爾幾乎天天上午來,他給我拿著披巾;我感到身體輕鬆,精神爽快。園裡林蔭路上幾乎只有我們倆;我緩步而行,坐下歇一會兒,起身再走。巴齊爾跟在後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樣又忠實又靈活。一直走到婦女來水渠洗衣服的地點;只見水流中間有一塊平石,上面趴著一個小姑娘,臉俯向水面,手伸進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拋掉漂來的小樹枝。她赤著腳,浸在水中,已經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膚色顯得深些。巴齊爾走上前去,同她說了兩句話;她回過頭來,沖我笑笑,用阿拉伯語回答巴齊爾。

“她是我妹妹。”他對我說。接著他向我解釋,他母親要來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兒等著。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語裡是“綠色”的意思。他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悅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產生了十分天真的沖動。

“她求你給她兩個銅子。”他又說道。

我給了她十蘇,正要走,這時他的母親,那位洗衣婦來了。那是個出色的豐滿的女人,寬寬的額頭刺著藍色花紋,頭頂著衣服籃子,酷似古代頂供品籃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樣,身上只圍著藍色寬幅布,在腰間扎起來,又一直垂至腳面。她一看見巴齊爾,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進來,三人吵得兇極了。最後,巴齊爾仿佛認輸了,向我說明今天上午他母親需要他;他神色怏怏地把披巾遞給我,我只好一個人走了。

我沒有走上二十步,就覺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渾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趕緊坐下來。我盼望跑來個孩子,減去我這個包袱。不大工夫,果然來了一個,這是個十四歲的高個子男孩,皮膚像蘇丹人一樣黑,他一點也不靦腆,主動幫忙。他叫阿舒爾;若不是獨眼,我倒覺得他模樣挺俊。他喜歡聊天,告訴我河水從哪裡流來,它穿過公園,又沖進綠洲,而且流經整個綠洲。我聽著他講,便忘記了疲勞。不管我覺得巴齊爾如何可愛,現在我卻對他太熟了,很高興能換一個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裡決定獨自來公園,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爾又停了好幾氣兒,才走到我的門前。我很想邀他進屋,可是又不敢,怕瑪絲琳說什麼。

我看見她在餐室裡,正照顧一個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見,我產生的情緒不是憐憫,而是厭惡。瑪絲琳有點心虛地對我說:

“這個小可憐病了。”

“至少不會是傳染病吧?得了什麼病?”

“我還說不準。他好像哪裡都有點疼。他法語講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齊爾來了可以當翻譯。我讓他喝了點茶。”

接著,她見我呆在那兒不再吭聲,就像道歉似的補充說:

“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一直沒敢讓他來,怕你勞神,也怕惹你討厭。”

“為什麼呢?”我高聲說,“你若是高興,就把你喜歡的孩子全領來吧!”我想本來可以讓阿舒爾進屋,結果沒敢這樣做,心中有點氣惱。

我注視著妻子,只見她像慈母一樣溫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裡暖和和地走了。我說剛才去散步了,並且口氣婉轉地讓瑪絲琳明白,為什麼我喜歡單獨出去。

平時夜裡睡覺,還常常驚醒,身體不是冷得發僵,就是大汗淋漓。這天夜裡卻睡得非常安寧,幾乎沒有醒。次日上午,剛到九點鐘,我就要出去。天氣晴和。我覺得完全休息過來了,毫無虛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說興致勃勃。外面風和日麗,不過,我還是拿了披巾,仿佛是作為由頭,好結識願意替我拿的人。我說過,公園和我們的平臺毗鄰,幾步路就走到了。我走進樹蔭覆蓋的園中,頓覺心曠神怡。滿天通亮。金合歡樹芳香四溢,這種樹先開花後發葉;然而,有一種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飄來,好像從好幾個感官沁入我的體內,令我精神抖擻。我的呼吸更加舒暢,步履更加輕鬆;但是碰見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為疲乏,而是因為心醉神迷。樹蔭活動而稀薄,並不垂落下來,仿佛剛剛著地。啊,多麼明亮!——我諦聽著。聽見什麼啦?了無;一切;我玩味每一種天籟。——記得我遠遠望見一棵小樹,覺得樹皮是那麼堅硬,不禁起身走過去摸摸,就像愛撫一樣,從而感到心花怒放。還記得……總之,難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復生了嗎?

忘記交待了,當時我獨自一人,無所等待,也把時間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極多而感受極少,結果非常驚異地發現:我的感覺同思想一樣強烈。

我講“仿佛”,因為從我幼年的幽邃中,終於醒來千百束靈光、千百種失落的感覺。我意識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從此蘇醒了,整整一段歷程重又發現,往昔又重新編織起來。我的感官還活著!它們從未停止過存在,甚至在我潛心研究的歲月中間,仍然顯現一種隱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個孩子也沒遇見,但是我心中釋然。我從兜裡掏出袖珍本《荷馬史詩》,從馬賽啟程以來,我還沒有翻開過,這次重讀了《奧德賽》裡的三行詩,記在心裡,覺得從詩的節奏中尋到了足夠的食糧,可以從容咀嚼了,便合上書本,呆在那裡,身心微微顫動,思想沉湎於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會如此生機勃勃。

第四节

瑪絲琳見我的身體漸漸復原,非常高興,幾天來向我談起綠洲的美妙果園。她喜歡到戶外活動。在我患病期間,她正好有空閒遠足,回來時還為之心醉;不過,她一直不怎麼談論,怕引起我的興頭,也要跟隨前往,還怕看到我聽了自己未能享受的樂趣而傷心。現在我身體好起來,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嚮往之,因為我重又愛散步,愛觀賞了。第二天我們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頭。這條路實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見過。它夾在兩堵高牆之間,好像懶懶散散地向前延伸;高牆裡的園子形狀不一,也把路擠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八彎。我們踏上去,剛拐了個彎,就迷失了方向,不知來路,也不明去向。溫暖的溪水順著小路,貼著高牆流淌。牆是就地取土壘起來的;整片綠洲都是這種土,是一種發紅或淺灰的黏土,水一沖顏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龜裂,在燥熱中結成硬塊,但是一場急雨,它又變軟,地面軟乎乎的,赤腳走過便留下痕跡。牆上伸出棕櫚樹枝葉。我們走近時,驚飛了幾隻斑鳩。瑪絲琳瞧了瞧我。

我忘記了疲勞和拘謹,默默地走著,只感到胸次舒暢,意蕩神馳,感官和肉體都處於亢奮狀態。這時微風徐起,所有棕櫚葉都搖動起來,我們望見最高的棕櫚樹略微傾斜;繼而風止,整個空間復又平靜,我聽見牆裡有笛聲,於是,我們從一處牆豁進去。

這地方靜悄悄的,仿佛置於時間之外,它充滿了光與影,寂靜與微響:流水淙淙,那是在樹間流竄、澆灌棕櫚的溪水,斑鳩謹慎地相呼,一個兒童的笛聲悠揚。那孩子看著一群山羊,他幾乎光著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櫚的木墩上,看見我們走近並不驚慌,也不逃跑,只是笛聲間斷了一下。

在這短短的沉寂中,我聽見遠處有笛聲呼應。我們往前走了幾步,瑪絲琳說道:

“沒必要再往前走了,這些園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綠洲的邊上,園子也寬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鋪在地上:

“你歇一歇吧。”

我們在那兒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時間長短又有什麼關係呢?瑪絲琳在我身邊;我躺著,頭枕在她的腿上。笛聲依然流轉,時斷時續;淙淙水聲……時而一隻羊咩咩叫兩聲。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瑪絲琳涼絲絲的手放在我的額上;我感到烈日透過棕櫚葉,光線十分柔和;我什麼也不想;思想有什麼用呢?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時而傳來新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原來是棕櫚間的清風;它吹不到我們身上,只搖動高處的棕櫚葉……

次日上午,我同瑪絲琳重遊這座園子;當天傍晚,我獨自又去了。牧羊娃還在那兒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話。他叫洛西夫,只有十二歲,模樣很俊。他告訴我羊的名字,還告訴我水渠在當地叫什麼。據他說,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須精打細算,合理分配,灌好樹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櫚樹下都挖了一個小積水坑,以利澆灌;有一套閘門裝置,孩子一邊擺弄,一邊向我解釋如何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別乾旱的地方去。

又過了一天,我見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點兒,沒有弟弟好看。他踩著樹幹截去老葉留下的坎兒,像登梯子一樣,爬上一棵打去頂枝的棕櫚樹,然後又靈活地下來,只見他的衣衫飄起,露出金黃色的身子。他從樹上摘下一個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傷口邊上,接住流出來的棕櫚汁液,用來釀酒;阿拉伯人很愛喝這種醇酒。應拉什米的邀請,我嘗了一口,不大喜歡,覺得辣乎乎,甜絲絲的沒有酒味。

後來幾天,我走得更遠,看見別的牧羊娃和別的羊群。正如瑪絲琳說的那樣,這些園子全都一樣;然而每個又不盡相同。

瑪絲琳還時常陪伴我;不過,一進果園,我往往同她分手,說我乏了,想坐下歇歇,她不必等我,因為她需要走得遠些;這樣,她就獨自去散步了。我留下來同孩子們為伍。不久,我就認識了許多;我同他們長時間地聊天,學習他們的遊戲,也教他們別的遊戲,把我身上的銅子都輸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遠處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給我回去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為有時我兩件都帶上。臨分手的時候,我分給他們一些銅子;有時他們一邊玩耍,一邊跟著我,直到我的門口;有時他們跨進門。

而且,瑪絲琳也領回一些孩子,是從學校帶來的,她鼓勵他們學習;放學的時候,聽話的乖孩子就可以來。我帶來的則是另一幫;不過,他們能玩到一處。我們總是特意準備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們邀請,別的孩子也主動來了。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眼前還浮現他們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變天了,刮起冷風,我的身體立刻感到不適。對我來說,市區和綠洲之間的那大片空場,又變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滿足於在公園裡走走。接著下起雨來;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蓋,一望無際。

在這些凄清的日子裡,我神情沮喪,守著火爐,拼命地同病魔搏鬥;而病魔乘惡劣氣候之勢,佔了上風。愁慘的日子:我既不能看書,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動就出虛汗,渾身難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氣。

在這些凄苦的日子裡,我只能跟孩子們開開心。由於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來;衣裳都淋透了,他們圍著爐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難受,只能看著他們;然而,面對他們健康的身體,我的病會好起來。瑪絲琳喜歡的孩子都很羸弱,老實得過分;我對她和他們非常惱火,終於把他們趕開了。老實說,他們引起我的恐懼。

一天上午,我對自身有個新奇的發現。房間裡只有我和莫克蒂爾;在受我妻子保護的孩子中間,唯獨他沒有使我產生絲毫反感。我站在爐火前,雙肘撐在壁爐臺上,好像在專心看書,但是在鏡子裡能看到身後莫克蒂爾的活動。我說不清出於什麼好奇心,一直暗中監視他。他卻不知道,還以為我在埋頭看書。我發現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從上面偷偷抓起瑪絲琳放在一件活計旁邊的剪刀,一下塞進他的鬥篷裡。我的心一時間猛烈地跳動,但是,再明智的推理也無濟於事,我沒有產生一點反感。這還不算!我也無法確信我完全是別種情緒,而不是開心和快樂。等我給莫克蒂爾充裕時間偷了東西之後,我又回身跟他說話,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瑪絲琳非常喜愛這個孩子;然而我認為,當我見到她的時候,我沒有戳穿莫克蒂爾,還胡編了一套話說剪刀不翼而飛,並不是怕使她尷尬。從這天起,莫克蒂爾成為我的寵兒。

第五节

我們在比斯克拉不會住多久了。二月份的連雨天一過,天氣驟熱。經過了幾天難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來,忽見碧空如洗。我趕緊起床,跑到最高的平臺上。晴空萬里,旭日從霧靄中脫出,已經光芒燦燦;綠洲一片蒸騰;遠處傳來幹河漲水的轟鳴。空氣多麼明凈清新,我立即感到舒暢多了。瑪絲琳也上來,我們想出去走走;不過這天路太泥濘,無法出門。

過了幾天,我們又來到洛西夫的園子,只見草木枝葉吸足了水分,顯得柔軟濕重。對於非洲這塊土地的等待,我還沒有體會;它在冬季漫長的時日中蟄伏,現在蘇醒了,灌足了水,一派生機勃勃,在熾烈的春光中歡笑;我感到了這春的回響,宛似我的化身。起初還是阿舒爾和莫克蒂爾陪伴我們,我仍然享受他們輕浮的、每天只費我半法郎的友誼;可是不久,我對他們就厭煩了,因為我本身已不那麼虛弱,無需再以他們的健康為榜樣,再說,他們的遊戲也不能向我提供樂趣了,於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發轉向瑪絲琳。從她的快樂中我發現,她依舊很憂傷。我像孩子一樣道歉,說我常常冷落她,並把我的反覆無常的脾氣歸咎於我的病體,還說直到那時候,我由於身子太虛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後我漸漸康復,就會感到情欲激增。我這話不假,不過我的身體無疑還很虛弱,只是在一個多月之後,我才渴望同瑪絲琳交歡。

氣溫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處,而且後來也令我憶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我們突然決定走了,用了三個小時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車。

啟程的前一天夜晚,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圓,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滿室清輝。我想瑪絲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難以成眠,有一種愜意的亢奮感,這不是別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臉往水裡浸一浸,然後推開玻璃門出去了。

夜已深了,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空氣都仿佛睡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犬吠聲;那些阿拉伯種犬跟豺一樣,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圍牆形成一片斜影;整齊的棕櫚既無顏色,又無生命,似乎永遠靜止……一般來說,總還能在沉睡中發現生命的搏動,然而在這裡,沒有一點睡眠的跡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對這幽靜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這沉寂中抗爭、顯現和浩嘆;這種近乎痛苦的感覺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號,如果我能像野獸那樣嘶叫的話。我還記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舉到頭頂,而且真的做了。為什麼呢?就是要表明我還活著,要感受活著多麼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額頭、眼瞼,渾身不覺一抖。心想總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連把水杯送到嘴邊的氣力也沒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沒有重新躺下;我想把這一夜固定下來,銘刻在我的記憶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便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聖經》,隨便翻開,借著月光看得見字;我讀了基督對彼得講的這段話,唉!後來我始終沒有忘卻:現在你想什麼就幹什麼,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不過,將來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們起身了。

第六节

旅途的各個階段就不贅述了。有些階段只留下模糊的記憶。我的身體時好時壞,遇到冷風還步履踉蹌,瞥見雲影也隱隱不安,這種脆弱的狀態常常導致心緒不寧。不過,至少我的肺部見好,病情每次反覆都輕些,持續的時間也短些。雖然病來的勢頭還那麼猛烈,但是,我身體的抵抗力卻增強了。

我們從突尼斯到馬耳他,又前往錫拉庫薩,最後回到語言和歷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從患病以來,我的日子就不受審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兒那樣,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現在病痛減輕,我的生活又變得確實而自覺了。久病之後,我原以為自己又恢復原狀,很快就會把現在同過去聯繫起來。不過,身處陌生國度的新奇環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達這裡則不然了;這裡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驚異的情況:我已經變了。

在錫拉庫薩以及後來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從前那樣潛心考古,然而我卻發現,由於某種緣故,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即或沒有消失,至少也有所變化;這緣故就是現時感。現在我看來,過去的歷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裡夜影的那種靜止、那種駭人的凝固、那種死一般的靜止。從前,我甚至很喜歡那種定型,因為我的思想也能夠明確;在我的眼裡,所有史實都像一家博物館中的藏品,或者打個更恰當的比喻,就像臘葉標本集裡的植物:那種徹底的乾枯有助於我忘記,它們曾飽含漿汁,在陽光下生活。現在,我再玩味歷史,卻總是聯想現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興奮,遠不如詩人或某些行動家在我身上復蘇的激情。在錫拉丘茲,我又讀了忒奧克裡托斯[9]的田園詩,心想他那些名字動聽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歡的那些牧羊娃。

我淵博的學識漸次醒來,也開始妨礙我,掃我的興。我每參觀一座希臘古劇場、古廟,就會在頭腦裡重新構思。古代每個歡樂的節慶在原地留下的廢墟,都引起我對那逝去的歡樂的悲嘆;而我憎惡任何死亡。

後來,我竟至逃避廢墟,不再喜歡古代最宏偉的建築,更愛人稱“地牢”的低矮果園和庫亞納河畔;要知道,那果園的檸檬像橙子一樣酸甜;庫亞納河流經紙莎草地,還像它為普洛塞爾皮娜[10]哭泣之日那樣碧藍。

後來,我竟至輕視我當初引為自豪的滿腹經綸;我當初視為全部生命的學術研究,現在看來,同我也只有一種極為偶然的習俗關係。我發現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學術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覺得作為學者,自己顯得迂拙。我作為人,能認識自己嗎?我才剛剛出世,還難以推測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就是應當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過的人看來,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變得重要了,換句話說,過去甚至不知何為生活。知識的積淀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層,如同涂的脂粉一樣裂開,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遮在裡面的真正的人。

從那時起我打算發現的那個,正是真實的人、“古老的人”,《福音》棄絕的那個人,也正是我周圍的一切:書籍、導師、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圖取消的人。在我看來,由於涂層太厚,他已經更加繁復,難以發現,因而更有價值,更有必要發現。從此我鄙視經過教育的裝扮而有教養的第二位的人。必須搖掉他身上的涂層。

我好比隱跡紙本,我也嘗到辨認真跡的學者的那種快樂: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發現更加珍貴得多的原文。這逸文究竟是什麼呢?若想閱讀,不是首先得抹掉後來的載文嗎?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奮的人,也不再恪守先前的拘板狹隘的觀念。這本身不只是康復的問題,還有生命的充實與重新迸發、更為充沛而沸熱的血統;這血流要浸潤我的思想,一個一個浸潤我的思想、要滲透一切,要激發我全身最久遠、敏銳而隱秘的神經,並為之傅彩。因為,強壯還是衰弱,人總要適應,肌體依據自身的力量而組結;但願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麼……這種種思想,當時我並沒有;這裡的描繪不免走樣。老實說,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自省,僅僅受一種造化的指引;怕只怕過分貪求地望一眼,會攪亂我那緩慢而神秘的蛻變。必須讓隱去的性格從容地再現,不應人為地培養。放任我的頭腦,並非放棄,而是休閒,我沉湎於我自己,沉湎於事物,沉湎於我覺得神聖的一切。我們已經離開了錫拉丘茲,我跑在塔奧爾米納[11]至莫勒山的崎嶇的路上,大聲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喚他:一個新生!一個新生!

當時我唯一勉力堅持做的,就是逐個叱喝或消除我認為與我早年教育、早年觀念有關的一切表現。基於對我的學識的鄙夷,也出於對我這學者的情趣的蔑視,我不肯去參觀亞格裡真托;幾天之後,我沿著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進,也沒有停下來看看波斯圖姆巍峨的神廟;不過,兩年之後,我又去那兒不知祈禱哪路神仙。

我怎麼說唯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煥然一新,能引起我的興趣嗎?圖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象,但是我悠然神往,願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矢志使我的體魄強健起來,曬得黑黑的。我們在薩萊諾附近離開海岸,到達拉維洛。那裡空氣更加清爽,巖石千姿百態,幽靚回絕,山谷深邃莫測,勝境有助於遊興,因此我感到身體輕快,流連忘返。

拉維洛與波斯圖姆平坦的海岸遙遙相對,它坐落在巉巖上,遠離海岸,更近青天。在諾曼底人統治時期,這裡是座相當重要的城堡,而今不過是一個狹長的村落;我們去時,恐怕是唯一的外國遊客。我們下榻的旅店,從前是一所教會建築;它坐落在巖石山崖上,平臺和花園仿佛垂懸於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滿葡萄藤的圍牆,唯見大海;待走近圍牆,才能看到直沖而下的園田;把拉維洛和海岸連接起來的,主要不是小徑,而是梯田。拉維洛之上,山勢繼續拔起。山上空氣涼爽,生長著大片的栗子樹、北方草木;中間地帶是橄欖樹、粗大的角鬥樹,以及樹蔭下的仙客來;地勢再低的近海處,檸檬林則星羅棋布。這些果園都整理成小塊梯田,依坡勢而起伏,幾乎雷同,相互間有小徑通連。人們可以像偷兒一樣溜進去。在這綠蔭下,神思可以遠遊;葉幕又厚又重,沒有一束陽光直射下來;累累的檸檬垂著,宛似顆顆大蠟丸,四處飄香,在樹蔭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實甘甜微澀,非常爽口。

樹蔭太濃,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過,我拾級而上,並不感到十分疲憊,還有意鍛煉自己,閉著嘴往上攀登,一氣兒比一氣兒走得遠,尚有餘力可賈。最後到達目標,爭強好勝之心得到報賞;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覺得空氣更加順暢地湧入我的胸中。我以從前的勤奮態度來護理身體,已見成效了。

我常常驚奇自己的身體康復得這麼快,以至認為當初誇大了病情的嚴重性,以至懷疑我病得並不是那麼嚴重,以至自嘲還咯了血,甚而遺憾這場病沒有更加難治些。

起初我沒有摸清自己身體的需要,因此胡治亂治,後來經過耐心品察,在謹慎和療養方面終於有了一套精妙的辦法,並且持之以恒,像遊戲一般樂在其中。最令我傷腦筋的,還是我對氣溫變化的那種病態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於是我把這種過敏歸咎於神經脆弱,歸咎於後遺症。我決心戰勝它。我見幾個農民袒胸露臂在田間勞作,看到他們漂亮的皮膚仿佛吸足了陽光,心中艷羨,也想把自己的皮膚曬黑。一天早上,我脫光了身子觀察,只見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盡全力也扭不到身後,尤其是皮膚蒼白,準確點說是毫無血色,我不禁滿面羞愧,潸然淚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門,但不像往常那樣去阿馬爾菲,而是直奔覆蓋著矮草青苔的巖石;那裡遠離人家,遠離大路,不會被人瞧見。到了那兒,我慢慢脫下衣裳。風有些涼意,但陽光灼熱。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過身子,感到身下堅硬的地面;野草輕輕地拂我。儘管在避風處,我每次喘氣還是打寒戰。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個肌體的感覺都湧向皮膚。

我們在拉維洛逗留半個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巖石上去曬太陽。我還是捂著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覺得礙事和多餘了;我的皮膚增加了彈性,不再總出汗,能夠自動調節溫度了。

在最後幾天的一個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採取了一個大膽的步驟。在我所說的重巒疊嶂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裡正好形成一個小瀑布,水勢儘管不大,但在下面卻沖成一個小潭,積了一泓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邊,心裡充滿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視光滑的石底,真是纖塵不染,草芥未入,唯有陽光透射,波光粼粼,絢麗多彩。第四天去的時候,我已下了決心,一直走近無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進去,全身沒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涼,從水裡出來,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這裡長著薄荷,香氣撲鼻。我掐了一些,揉揉葉子,再往我的濕漉漉且滾燙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詳,心中喜不自勝,再也沒有絲毫的羞愧。我的身體顯得勻稱,性感,而且中看,雖說不夠強健,但是以後會健壯起來的。

第七节

由此可見,我的全部行為、全部工作,就是鍛煉身體;這固然蘊涵著我那變化了的觀念,但是在我眼裡也僅僅成了一種訓練、一種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滿足我了。

還有一次行動,在你們看來也許是可笑的,不過我要重新提起,因為它可以表明,我處心積慮地要在儀表上宣示我內中的衍變、迫切心理達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阿馬爾菲,我剃掉了鬍子。

在那之前,我的鬍子全部蓄留,頭髮理得很短,從未想到自己無妨換一種髮型。我頭一次在巖石上脫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鬍子礙事,仿佛它是我無法脫掉的最後一件衣裳。須知我的鬍子不是錐形,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齊整;我覺得它像假的,樣子既可笑,又非常討厭。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鏡子,還是討厭,那是我一貫的模樣:文獻學院的畢業生。吃罷午飯,立刻去阿馬爾菲,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市鎮很小,在廣場上僅有一家大眾理髮店,我也只好將就了。這是趕集的日子,理髮店裡擠滿了人,不得不沒完沒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懼的剃刀、發黃的肥皂刷、店裡的氣味,還是理髮匠的猥辭,什麼也不能使我退卻。感到剪刀下去,鬍鬚紛紛飄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重新露面的時候,我極力克制的緊張情緒不是歡快,而是後怕,這又有何妨!我只是認定,並不責怪這種感覺。我看自己的樣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這個,而是覺得人家洞燭了我的思想,而是陡然覺得這種思想極為駭人。

鬍子剃掉,頭髮倒留了起來。

這就是我新的形體,暫時還無所事事,但以後會有所作為的。相信這形體對我自己還會有驚人之舉,不過還要寬以時日,我心想要看日後,待它更加成熟之時。這樣一來,瑪絲琳就會誤解。的確,我的眼神的變化,尤其是我刮掉鬍子那天的新模樣,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過,她已經非常愛我,不會仔細打量我;再說,我也盡量使她放心。關鍵是不讓她打擾我的再生,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偽裝起來。

顯而易見,瑪絲琳嫁的人和愛的人,並不是我的“新形體”。這一點我常常在心中叨念,以便時刻惕厲,著意掩飾,只給她一個表象;而這表象為了顯得始終一貫,忠貞不渝,變得日益虛假了。

我同瑪絲琳的關係暫時維持原狀,儘管我們的枕席之歡越來越濃烈。我的掩飾本身(如果可以這樣說,我要防止她判斷我的思想的行為)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說這種情歡使我經常照顧瑪絲琳。被迫作假,開頭我也許有點為難。然而,我很快就明白,公認的最卑劣之事(此處只舉說謊一件)難以下手,只是對從未幹過的人而言;一旦幹了出來,哪一件都會很快變得既容易又有趣,給人以再幹的甜頭,不久好像就順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戰勝了最初的厭惡心理那樣,我最終也嘗到了隱瞞的甜頭,於是樂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認識的能力。我在更加豐富充實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第八节

從拉維洛到索倫托,一路風光旖旎;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色了。巖石灼熱,空氣充暢,野草芳菲,天空澄凈,這一切使我飽嘗生活的美好情趣,給我極大的滿足,以致我覺得百感俱隱,唯有一種淡淡的快意縈繞心頭。緬懷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來與過去,統統緘默了,我只感受到現時送來帶走的生活。——“身體的快感啊!”我高聲發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鏗鏘節奏!健康啊!”

瑪絲琳過分文靜的快樂會沖淡我的快樂,正如她的腳步會拖慢我的腳步一樣,因此,我一大早就動身,比她先走一步。她準備乘車趕上我,我們預計在波西塔諾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諾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怪聲怪調地唱歌,伴隨著車輪的隆隆低音,立刻回頭望去,起初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大路到這裡繞峭壁拐了個彎。繼而,赫然出現一輛馬車,狂駛過來,正是瑪絲琳乘坐的那輛。車夫立在座位上,一邊扯著嗓子唱歌,一邊手舞足蹈,拼命鞭打驚馬。這個畜生!他經過我面前,聽見我吆喝也不停車;我險些挨軋,縱身閃到路旁……我沖上去,無奈車跑得太快。我擔心得要命,既怕瑪絲琳摔下來,又怕她呆在上面出事兒;馬一驚跳,就可能把她拋到海裡去。馬陡然失蹄跌倒。瑪絲琳跳下車要跑開,但我已經趕到她面前。車夫一看見我,迎頭便破口大罵。我火冒三丈,聽這傢伙剛一出口不遜,就撲上去,猛地把他從座位上拉下來,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團,但沒有失去優勢。他似乎摔蒙了,我見他想咬我,照他面門就是一頓拳頭,打得他更不知東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蓋抵住他的胸脯,極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著這張醜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頭砸得更加難看了。哼!這個惡棍,他吐沫四濺,涎水滿臉,鼻子流血,還不住口地罵!真的!把他掐死也應該;也許我真幹得出來……至少我覺得有這個能力,想必是顧忌警察,才算罷手。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個瘋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樣把他扔到車裡。

嘿!事後,瑪絲琳和我交換怎樣的眼神啊!當時危險並不大,但是我必須顯示自己的力量,而且是為了保護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她,愉快地全部獻給她……馬站了起來。我們把醉鬼丟在車廂裡不管,兩人登上車夫座位,駕車好歹到了波西塔諾,接著又趕到索倫托。

正是這天夜裡我完全佔有了瑪絲琳。

我在交歡上仿佛煥然一新,這一點你們理解了嗎?還要我重復嗎?也許由於愛情有了新意,我們真正的婚禮之夜才無限纏綿。因為今天回想起來,我還覺得那一夜是絕無僅有的:熾熱的欲火、交歡時的驚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偉大的愛情,而這一夜是多麼銘心刻骨,以至我唯獨時時念起它。這是我們心靈交融的片刻的歡笑。但是我認為這歡笑是愛情的句點,也是唯一的句點,此後,唉!心靈再也難於跨越;而心靈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奮力中消損;阻止幸福的,莫過於對幸福的回憶。唉!我始終記得那一夜。

我們下榻的旅店位於城外,四周是花園果園;我們客房外面伸出一個寬大的陽台,樹枝拂得到。晨曦從敞著的窗戶射進來。我輕輕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瑪絲琳。她依然睡著,仿佛在睡夢中微笑,我覺得自己更加強壯,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嬌媚易於摧折。我的腦海思緒翻騰,思忖她不說謊,心中暗道我一切都為了她,隨即又講:“我為她的快樂究竟做了什麼呢?我幾乎終日把她丟在一旁;她期待從我這兒得到一切,而我卻把她棄置不管!唉!可憐的,可憐的瑪絲琳!”轉念至此,我熱淚盈眶。我想以從前身體衰弱為理由為自己開脫,但是枉然;現在我還只顧自己,一味養身,又是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嗎?

她面頰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儘管染紅每件物品,卻使我猝然發現她那蒼白的憂容。也許由於清晨來臨,我的心緒才悵然若失:“瑪絲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護理你嗎?也要我為你提心吊膽嗎?”我在內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於是,我滿懷愛情、憐憫和溫存,在她閉著的雙目中間親了一下:那是最溫柔、最深情、最誠篤的一吻。

第九节

我們在索倫托度過的幾天很愜意,也非常平靜。我領略過這種恬適、這種幸福嗎?此後還會嘗到同樣的恬適和幸福嗎?……我廝守在瑪絲琳的身邊,考慮自己少了,照顧她多了,覺得跟她交談很有興味,而前些日子我卻樂於緘默。

我認為我們的遊蕩生活能夠令我心滿意足,但我覺察出她儘管也優哉遊哉,卻把這種生活看作臨時狀況,起初我不免驚異,然而不久就看到這種生活的閒逸。它持續一段時間猶可,因為我的身體終於在舒閒中康復,但是閒逸之餘,我又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願望。我認真談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悅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這種念頭了。

然而,我重新開始思考的歷史上的幾個課題,卻沒有引起我早先那種興趣。我對你們說過:自從患病之後,我覺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無用處;誠然,我以前從事語史學研究,譬如,力圖說明哥特語對拉丁語變異的作用,忽視並且不了解泰奧多裡克[12]、卡西奧多魯斯[13]和阿瑪拉絲溫特[14]等形象,及其令人贊嘆的激情,只是鑽研他們生活的符號和渣滓;可現在,還是這些符號,還是全部語史學,在我看來卻不過是一種門徑,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面前顯現的蠻族的偉大與高尚。我決定進一步研究那個時期,在一段時間內,集中考察哥特帝國的末年,並且趁我們旅行之機,下一程到它滅亡的舞臺——拉文納[15]去看看。

不過,老實說,最吸引我的,還是少年國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這個十五歲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慫恿,起來同他母后阿瑪拉絲溫特分庭抗禮,如同馬擺脫鞍轡的束縛一般拋棄文化,反對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視過於明智的老卡西奧多魯斯的社會,偏愛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會,趁著錦瑟年華,性情粗獷,過了幾年放蕩不羈的生活,完全腐化墮落,十八歲便夭折了。我在這種追求更加野蠻古樸狀況的可悲沖動中,發現了瑪絲琳含笑稱為“我的危機”的東西。既然身體不存在問題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種滿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一事中,我極力想引出一條教訓。

我們沒有去威尼斯和維羅納,匆匆遊覽了羅馬和佛羅倫薩,在拉文納停留了半個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結束旅行。我同瑪絲琳談論未來的安排,感到一種嶄新的樂趣。如何度過夏季,仍然猶豫未決。我們二人都旅行夠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靜靜地從事研究;於是,我們想到一處莊園。那座莊園在諾曼底草木最豐美的地區,位於利西厄與主教橋之間;它從前屬於我母親,我童年時有幾次隨她去那裡消夏,自從她仙逝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我父親把它交給一個護院經管。那個護院現已年邁,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並按時把餘下部分寄給我們。在幾股活水橫貫的花園裡,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給我留下了極為美妙的印象。那座莊園叫做莫裡尼埃爾;我認為到那裡居住比較適宜。

我還談到,這年冬季到羅馬去過,但是這次作為研究者,而不是去當遊客。不過,最後這項計劃很快給打消了,因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個久已到達的重要郵件,突然得知法蘭西學院空出一個講席,好幾次提到我的名字;雖說是代課,將來卻正因此而能有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還指出,我若是願意接受,只需進行一些簡單的活動;他力主我接受下來。我先是遲疑,特別怕受人役使;繼而又想,在課堂上闡述我對卡西奧多魯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這也會使瑪絲琳高興,於是我決定下來。一旦決定,我就只考慮有利方面了。

在羅馬和佛羅倫薩的學術界,有我父親不少熟人,我同他們也建立了通訊關係。如果我要到拉文納和別的地方考察研究,他們可以提供各種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瑪絲琳也百般體貼,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結尾階段,我們的幸福十分平穩寧靜,沒有什麼好敘述的。人們最動人心弦的作品,總是痛苦的產物。幸福有什麼可講的呢?除了經營以及後來又毀掉幸福的情況,的確不值得一講。——而我剛才對你們講的,正是經營幸福的全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