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譯本序
兩百年前,德國一位剛離開學校不久的年輕人寫了一部中篇小說,這部小說曾震撼了整整一代德國青年的心靈,在德國以及整個歐洲引起巨大的反響,這位作者就是德國偉大的詩人和作家約翰·沃爾夫岡·歌德(1749—1832年),這部杰出的作品就是《少年維特的煩惱》。
《少年維特的煩惱》(簡稱《維特》)出版於一七七四年,是歌德早年時期最重要的作品,它的出版,也是德國文學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在《浮士德》的第二部於一八三二年出版以前,在歐洲,足足有五十年之久,歌德的名字總是和《維特》連在一起,只要一提起“《維特》的作者”,不必說明是誰,幾乎人人皆知就是指歌德。
《維特》篇幅不長,情節也並不複雜曲折,主要角色只有維特和綠蒂兩人,全書以主人公維特不幸的戀愛經歷和在社會上處處遇到挫折這一根線索串聯起來,構成一部完整的小說。它的情節是這樣的:維特是個能詩善畫、熱愛自然的青年,他在繁花盛開的春天,來到一個僻靜的山村。青山幽谷,晨曦暮靄,村童幼女,無不引起他的興趣,他面對自然美景,吟詩繪畫,怡然自得,流連忘返。這時,他的心境是平靜的,但是這種平靜的心境並沒有保持多久;一次舞會上,他認識了一位年輕活潑的姑娘綠蒂,對她一見傾心,以後他常到她的家裡去,和她待在一起,他覺得好似到了天堂一樣。可是綠蒂已經訂婚,她忠實於訂婚時的盟誓,不能把愛情獻給維特,維特失望了,他嘗到了戀愛的苦藥,歡樂變成了煩惱,他只得告別了綠蒂,告別了這難忘的山村。過後,他進了一個公使館當秘書,但是官場中的腐朽,虛偽,傾軋,妒忌,使他忍受不了,在多次碰壁之後,他離開這腐敗的社會,回到原先的山村。那兒景物依舊,但人事全非,綠蒂已經結婚,善良的村民一個個慘遭不幸,他既憎惡腐朽的社會,渴望的愛情又成為泡影,他受不了一連串的打擊,在隆冬的季節裡,他唱著奧西恩的悲歌,留下令人不忍卒讀的遺書,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維特》是年輕的歌德用自己的血和淚栽培出來的,充溢著一個處在德國“狂飆突進”時代的青年人的愛和恨,對美妙生活的嚮往和對腐朽社會的控訴。歌德自己說過:“我像鵜鶘一樣,是用自己的心血把這部作品哺育出來的。其中有大量的出自我自己心胸中的東西、大量的情感和思想,足夠寫一部比此書長十倍的長篇小說。我經常說,自從此書出版之後,我只重讀過一遍,我當心以後不要再讀它,它簡直是一堆火箭彈!一看到它,我心裡就感到不自在,深怕重新感到當初產生這部作品時那種病態心理。”歌德又說:“使我感到切膚之痛的、迫使我進行創作的、導致產生《維特》的那種心情,毋寧是一些直接關係到個人的情況。原來我生活過,戀愛過,苦痛過,關鍵就在這裡。”(見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
《維特》一書的情節並非完全出自歌德的虛構,很多是實有其事,它是根據歌德本人在韋茨拉爾的一段生活經歷以及一個名叫耶魯撒冷的青年自殺身死的不幸遭遇糅合而成。女主人公綠蒂也實有其人,她的原型名叫夏綠蒂·布甫,歌德曾經熱戀過她,為她苦痛過,她是歌德直到老年還始終不能忘懷的最偉大、最純真的情人。夏綠蒂·布甫的丈夫克斯特納對歌德在韋茨拉爾的一段生活十分熟悉,他在給友人亨寧斯的一封信上說:“在《維特》的第一篇中,維特就是歌德本人。至於綠蒂和阿爾貝特,他借用了我的妻子和我自己的特點。很多情景是相當真實的,然而有一部分改動了。為了第二篇,為了準備維特的死,他把一些根本不屬於我們的事寫進了第一篇。此外,在維特身上,有著歌德本人的很多性格和想法。綠蒂的形象完全是我妻子的形象。阿爾貝特可能塑造得有點兒太熱情。至於《維特》第二篇,那跟我們完全不相干……”
由此可以知道,《維特》第一篇中的維特就是歌德本人,綠蒂的形象也是夏綠蒂·布甫的形象。很多情節也是相當真實的,例如一七七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歌德在韋茨拉爾度過他的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夏綠蒂·布甫和克斯特納送給了他淺紅色蝴蝶結和《荷馬詩集》等生日禮物,這些情節也如實地反映在《維特》的書信中,連日期也絲毫不錯:八月二十八日!不過年份改為一七七一年罷了。類似的真情實事,在第一篇中隨處可見,只是在歌德的生花妙筆的渲染之下,可能比當時的情景更顯得動人。至於第二篇中的一些情節,特別是維特的死亡的結局,當然跟歌德無關,它是借用了耶魯撒冷的戀愛悲劇,他為之情死的那位女主人公,當然也不是夏綠蒂·布甫,而是另有其人。耶魯撒冷是歌德的朋友,他的戀愛悲劇也是發生在韋茨拉爾。
韋茨拉爾是個又髒又小的古城,但是當時在德國,這座小城卻很有名,因為城中心聳立著一座巨大建築物——神聖羅馬帝國的上訴法院,自一六九三年起,它就建立在這裡,它是全德國的最高法院,處理帝國內的重要案件,處理各個小邦之間的法律糾紛,歌德就是因為這個法院才來韋茨拉爾的。此外,韋茨拉爾又是德國外交官匯集的地方,德意志帝國的很多小邦和自由城邦在這裡設立公使館,派駐公使。與《維特》一書有關的耶魯撒冷和夏綠蒂的未婚夫克斯特納都是在公使館裡擔任秘書。《維特》第二篇一開始描寫的公使館的情況正是這一類的公使館。
韋茨拉爾還有一座建築物與《維特》有著密切的關係,它名叫“德意志館”,是中世紀著名的“德意志騎士團”(或譯“條頓騎士團”)的遺物,那些身穿黑色盔甲、披著白色鬥篷的武裝教士東征西伐,征服了大片地方,到了十八世紀,已經式微,但是在德國各地仍擁有不少財產,在某些城市都有一位管事,掌管騎士團留在當地的財產和業務,在韋茨拉爾掌管騎士團財產的管事就是夏綠蒂·布甫的父親,他的宅邸就是“德意志館”。歌德自從認識綠蒂以後,他在韋茨拉爾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德意志館”裡度過的。
歌德是在一七七二年五月來到韋茨拉爾的。不久前,在一七七一年八月,歌德剛從施特拉斯堡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並回到故鄉法蘭克福從事律師業務。根據當時的傳統,年輕的法學工作者需要到韋茨拉爾的帝國最高法院實習,進修業務,歌德也是奉了父命到這座法院來實習進修的。其實這個最高法院徒有虛名,工作拖拉,死氣沉沉,每年涌進來的大量案件往往多半沒有處理,有些積案拖了一百多年還沒有裁決;實習進修人員來到後是不是真的在實習進修,也無人過問。歌德對法律本來不感興趣,他是根據父親的意見才在大學裡研讀法律的,也是迫於父命才來韋茨拉爾進修的,看到法院這種懶懶散散的情況,樂得逍遙自在。他只是到法院裡去登記一下,掛了個名,以後難得再上那兒去,連隨身帶來的法律書籍照舊捆在箱子裡,沒有取出,整天東遊西逛,或是和當地的“文化人”一起談詩論文,或是獨個兒讀他心愛的荷馬,或是到郊外去散步,觀賞大自然的旖旎風光。
公使館有些年輕秘書經常聚在一起,他們別出心裁,模仿古代圓桌騎士,圍桌而坐,談天說地,每人都取了個騎士稱號,什麼“謹慎的奧伊斯塔斯”、“好鬥的盧博米爾斯基”等等,歌德初來時也和他們交往,這個騎士團的頭頭奧古斯特·馮·古埃也給歌德取了個騎士稱號,名叫“誠實的葛茲·馮·伯利欣根”。歌德開始時和他們一起談談說說,感到有趣,不久就厭煩了,覺得和他們並不志同道合,逐漸疏遠,又到大自然中尋找自己的樂趣。《維特》第一篇五月十七日的信上說:“我結識了各式各樣人物,但是至今尚未找到一個同道。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竟然有很多人喜歡我,愛慕我;我感到悲痛的是,我們僅僅一起同行了短短一段路程罷了。”這些話,正說出了歌德這段時間的心情。
正當歌德百無聊賴,只是在大自然和詩歌中尋求樂趣的時候,由於一次偶然的機緣,歌德認識了克斯特納。當時,克斯特納和友人到郊外散步,看見歌德仰面朝天地躺在一棵樹底下的草地上,和站在他周圍的幾個人聊天,由此相識。歌德和克斯特納相識一星期後,在一次舞會上,歌德又認識了夏綠蒂·布甫,使他墜入情網,幾乎不能自拔。
綠蒂當時才十九歲,是個聰敏、俏麗、溫柔、活潑、性格開朗的姑娘,她的母親在三年前因病去世,還留下綠蒂的十個年幼的弟妹。母親臨終前把家庭重擔托付給綠蒂,要她好好照料父親,撫育弟妹,做弟妹們的“好媽媽”。綠蒂雖是次女,但他們的長姐卡蘿莉妮不善於理家,這十多人的家務重擔就落在這位少女身上。綠蒂很能幹,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從《維特》一書中看到綠蒂對弟妹們是多麼體貼入微,看到年幼的弟妹對綠蒂姐姐流露出的那種深厚純真的感情,誰能不為之動容?簡單一句話,二十三歲的青年歌德馬上愛上了這位妙齡女郎,從此,成了“德意志館”的常客。
克斯特納也是一家公使館的年輕秘書,他沉著、真誠、見多識廣、富於理智,和才華橫溢、熱情奔放的歌德對比,恰恰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和歌德由於那次偶然的機緣而相識,等到歌德成為“德意志館”的常客後,他們經常相聚,彼此友誼加深了。但是,歌德、綠蒂和克斯特納三人之間那個糾纏著愛情的結越發難解了,歌德對綠蒂的戀情一天比一天熾烈,幾乎達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善良的綠蒂眼看歌德對她如此癡情,追求著一個徒然的希望,痛苦不堪,心裡也非常難過。她始終忠實於對克斯特納的愛情,她可以給予歌德的,只能是友誼,她不忍心歌德再這樣痛苦下去,曾經非常委婉地規勸歌德,希望他不要再自尋煩惱。克斯特納是個胸襟非常開闊的青年,明知歌德熱戀著自己的未婚妻,對他卻沒有產生一點妒忌、猜疑或憎恨的心情,他始終尊敬歌德,愛慕他,同情他的痛苦;他信任綠蒂,真誠地愛著綠蒂,有時甚至想到,讓綠蒂和歌德相愛,是不是比起和他結合更能夠使她幸福,但是想到要他失去綠蒂,也實在受不了。歌德的心情更是複雜,他處在這友誼和愛情、歡樂和痛苦、希望和失望種種矛盾相互交織的情況下,經過幾夜內心痛苦的鬥爭,終於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韋茨拉爾,離別了綠蒂。
歌德離開韋茨拉爾後,先在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莎菲·拉·羅歇的別墅裡小住五天,觀賞萊茵河的秀麗的景色,他和莎菲·拉·羅歇的可愛的女兒瑪克西米莉安妮朝夕相處,直到歌德晚年,他還沒有忘情於這位少女的黑晶晶的眼睛。
歌德回到故鄉法蘭克福後,重操舊業,從事律師業務,他雖然才華出眾,出口成章,但不是個打官司的能手,在唇槍舌劍的較量中並沒有佔多少便宜,因此業務清淡。這倒給了他較多的時間從事他所喜愛的文學和繪畫,他寫了一些劇本、詩歌和理論批評文章,在法蘭克福的刊物上發表,還出版了富有狂飆突進精神的劇本《鐵手騎士葛茲·馮·伯利欣根》。
歌德身在法蘭克福,心卻還沒有離開韋茨拉爾的“德意志館”。他一回到老家,就給綠蒂寄去大量的信件,向她傾訴自己的相思之情。一七七三年四月四日,綠蒂結婚了,歌德沒有去參加婚禮,他但願離得愈遠愈好,雖然他的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離她更近。在綠蒂結婚前的幾個月,從韋茨拉爾傳來耶魯撒冷自殺的消息。他和綠蒂不尋常的相處已使他念念不忘,耶魯撒冷的遭遇又使他十分感慨,這兩件事促使他寫成了《維特》。
耶魯撒冷是駐韋茨拉爾的不倫瑞克公使館的年輕秘書,和克斯特納相識,他在萊比錫大學讀書時曾和歌德同學。他父親是位著名的神學家,一個古老的修道院的院長。耶魯撒冷和萊辛很友好,萊辛很贊賞他的才華,常在自己編輯的報刊上發表耶魯撒冷的文章。他愛好文學和藝術,這方面和歌德的興趣相似,歌德來韋茨拉爾後,和他偶爾相聚,克斯特納第一次和歌德相遇時,站在歌德的周圍默默聽著的還有一位神色憂鬱的青年,身穿藍色燕尾服,黃色背心,褐色長靴,他正是這位耶魯撒冷。與《維特》有關的三位男主人公就是在這個偶然的場合相遇在一起的,這兩位公使館裡的年輕秘書根本沒有想到躺在樹底下草地上高談闊論的法學博士將會使他們兩人成為文學史上的不朽人物。耶魯撒冷生性比較沉默抑鬱,好幻想,他在公使館裡鬱鬱不得志,和官僚習氣很重的上司們格格不入,在社交場合也屢遭挫折。這個受到壓制的孤獨的青年常常深夜獨自在月光底下漫步,在一些悲劇中尋找自己的知己。他愛上了一位同事的妻子,但這和歌德愛上綠蒂一樣,是在追求一個沒有希望的愛情。他在工作上、社會上、愛情上處處碰壁,尤其受不了當時封建社會中低沉的氣壓,他的性格憂鬱懦弱,沒有像歌德那樣毅然從不幸的漩渦中脫身出來,而是采取了消極的手段,借了克斯特納的手槍,用一粒子彈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歌德聽到耶魯撒冷的死訊後,立刻給克斯特納寫信,訊問真相,他從克斯特納的回信中了解到耶魯撒冷的自殺經過,他知道耶魯撒冷的憂鬱懦弱的性格,也知道他在工作中和社會上並不得意,他體會到耶魯撒冷的痛苦,在他弄明白耶魯撒冷不幸的結局後,喟然嘆道:“哦,耶魯撒冷,我現在懂得你了,我現在能夠把你內心的感受表達出來了!是的,表達出來!”
耶魯撒冷的死好像點燃了一根導火線,引爆了歌德胸中熾烈的感情,他積極收集有關材料。一七七四年春,他心中醞釀成熟,就杜門謝客,擱下一切雜務,振筆疾書,只用短短四個星期的時間,寫成了這部震驚世界文壇、撥動了多少青年心弦的傑作。《維特》一出版,立刻風靡德國和歐洲,傾倒了一代青年,很快譯成英、法、意、西等二十多種文字,有些國家還出版了幾種不同的譯本。在青年中間掀起了一股“維特熱”,他們穿上維特式的藍色燕尾服,黃色背心,講著維特式的話,模仿維特的一舉一動,極少數人甚至仿照維特的自殺方式,一槍結束自己的生命。這股熱浪不但在德國流行一時,還波及到英國、法國、荷蘭和北歐諸國。在各個階層都產生了巨大影響。
維特和綠蒂這兩個人物,也早已為我國讀者所熟悉,郭沫若同志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把《維特》介紹給中國讀者,他所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一九二二年出版後,馬上引起巨大的反響,當時正值“五四運動”之後,參與反封建鬥爭的中國青年在《維特》一書中發現與中國現實有很多雷同之處,產生了共鳴,這本書在國內廣泛流傳,僅就抗日戰爭以前的情況而言,到抗戰前夕,短短的十三四年中,由泰東、聯合、現代和創造社四家書店先後再版重印,共達三十七版之多,一本薄薄的外國文學作品,再版次數如此之多,在中國出版界是絕無僅有的事。
筆者的這個譯本,於1982年出版以來,也是年年再版,還發行到大陸以外的港臺各地,至今盛況不衰。
一部文學作品,從本國傳到國外,經歷了幾百年風風雨雨的考驗,始終受到讀者的喜愛,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和吸引力,這正是世界經典名著的魅力。
侯浚吉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