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人在哭——真的!”
第二天,大雨又傾盆而下,瑪麗從窗子裡往外看去,只見沼澤地被籠罩在灰色的迷霧和濃雲之中。今天不可能出去了。
“逢到這樣的大雨天,你們在小屋裡幹什麼呢?”她問瑪莎。
“盡力避免被別人踩到,”瑪莎回答說。“嗨!那時候我們家確實人太多了。媽媽脾氣很好,可是她也很煩惱。大的幾個到外面的牛棚去玩。狄肯不怕潮濕。他還像大太陽天氣一樣到外面去。他說他在下雨天裡看見的東西在好天氣裡是看不見的。有一次他看見一隻小狐貍在洞裡差點被淹死,他用襯衣把它包起來,給它取暖,把它帶回家。狐貍媽媽在附近被人打死了,狐貍洞被淹了,其他小狐貍都死了。現在狄肯就把這隻小狐貍養在家裡。又有一次,他發現一隻被淹得半死的小烏鴉,他把它也帶回家來,馴養它。因為它很黑,所以名字就叫‘煤煙’,它跟著狄肯到處跑,到處飛。”
瑪麗終於不再討厭瑪莎這種沒上沒下地講話的樣子。她甚至覺得很有趣,當瑪莎停下來或離去時,她覺得挺不是滋味。她住在印度時保姆給她講的故事跟瑪莎講的完全不同,瑪莎說她們家沼澤地上的小屋裡十四個人住在四個小房間裡,從來都吃不飽肚子。孩子們就像毛皮粗糙的、好脾氣的柯利小牧羊犬到處亂跑,自得其樂。瑪莎的媽媽和狄肯最讓瑪麗感到興趣。每當瑪莎講到“媽媽”怎麼說、怎麼做的時候,她都聽得津津有味。
“要是我有一隻烏鴉或者一隻小狐貍,我就可以跟它玩了,”瑪麗說。“可是我什麼都沒有。”
瑪莎一臉的困惑。
“你會編織嗎?”她問。
“不會,”瑪麗答道。
“會針線活嗎?”
“不會。”
“能讀書嗎?”
“能。”
“那你為什麼不讀點什麼呢,或者學點兒拼寫?你已經不小了,應該好好用功學習了。”
“我沒有書呀,”瑪麗說。“我的書都留在印度了。”
“真可惜,”瑪莎說。“要是梅德洛克太太能讓你進藏書室去就好了,那裡有幾千本書呢。”
瑪麗沒有問藏書室在哪裡,因為她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新的點子。她打定主意要自己去把藏書室找到。她不怕會讓梅德洛克太太發現。梅德洛克太太好像整天待在樓下她舒適的管家的起居室裡。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誰都難得見到誰。事實上,這裡見來見去的都是傭人,當他們的主人不在時,他們在樓下過著很奢華的日子,那裡有一個大廚房,裡面掛滿銅的和白镴的器皿,閃閃發亮,還有一個傭人大廳,那裡每天都要開四五次飯,菜肴非常豐盛,只要梅德洛克太太不在,那裡就會鬧翻天。
瑪麗的飯每頓都開得很準時,由瑪莎伺候她,但是此外誰也不費半點心思來照料她。梅德洛克太太每天或隔天來看看她,但是誰也不問她做了些什麼或告訴她該做什麼。她以為這大概就是英國人對待孩子的方法。在印度的時候,她總是由保姆來照料,保姆到處跟著她,殷勤地伺候她。她常常討厭保姆的做伴。現在沒有人跟著她了,她得自己學著穿衣服,因為,當她要人家把東西遞到她手上,替她把衣服穿上時,瑪莎的神情好像是覺得她又傻又笨。
“你的神經不正常嗎?”有一次當瑪麗站在那裡等著瑪莎給她戴手套時,瑪莎對她說。“我家蘇珊·安只有四歲,可她比你精一倍。有時候你看上去腦子有問題。”
聽了這些話,瑪麗的犟脾氣又上來了,一張臉繃了一個小時,但是她為此而考慮了幾個全新的問題。
今天早晨,瑪莎最後一次掃乾淨壁爐,下樓去之後,瑪麗在窗前站了大約十分鐘。她在仔細考慮聽到藏書室之後產生的那個新的念頭。她對藏書室本身並不怎麼在乎,因為她沒念過幾本書;但是聽到提起它,使她想起了關著門的一百個房間。她很想知道它們是不是真的鎖上了,如果她能進入其中的任何一間,她會在裡面發現什麼。真的有一百個房間嗎?她為什麼不去數數看到底有多少呢?今天早上她不能出去,正好可以做這件事。從來沒人教過她做什麼事情要征得同意,她也不懂什麼叫許可,所以即便見到梅德洛克太太的話,她也不會想到要問一聲她能不能在房子裡走走。
她打開房門,走進走廊,然後就開始漫遊起來。這個走廊很長,並且岔向其他的走廊,她順著走廊走上幾步梯級,又走進其他走廊。走廊裡有一個又一個的門,牆上有畫。有時候是暗淡、奇怪的風景畫,但最多的是男男女女的肖像,身穿奇形怪狀、雍容華貴的緞子和天鵝絨衣服。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長畫廊裡,兩邊的牆上都掛著這樣的肖像畫。她從沒想到一座房子裡竟會有這麼多的畫。她在這個地方慢慢地走,注視著畫上的面龐,它們好像也在注視她。她感到它們好像在納悶:這個從印度來的小姑娘在它們的房子裡幹什麼。有些是孩子的畫像——小姑娘們穿著厚緞子連衣裙,裙子拖到腳跟,很顯眼,男孩子們穿著泡泡袖和花邊領襯衣,留著長髮,或在脖子上圍著大輪狀皺領。她不時地停下腳步看那些孩子,猜想著他們的名字,他們到哪裡去了,他們為什麼穿這樣怪的衣服。其中有一個相貌平庸的傻愣愣的小姑娘,長得很像她自己。她穿著綠色錦緞連衣裙,手裡拿著一隻綠色鸚鵡。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尖刻、好奇的神色。
“你現在住在哪裡呀?”瑪麗出聲對她說。“我希望你住在這裡。”
肯定沒有第二個小姑娘像瑪麗這樣度過這麼一個奇怪的早晨。看起來這座大而無當的房子裡好像只有她這個小小的瑪麗,樓上樓下到處逛,穿過寬寬窄窄的走廊,這些地方在她看來只有她一個人走過。既然造了這麼多的房間,肯定有人曾經住在裡面,但現在似乎到處都空關著,她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直到爬上二樓時她才想到轉動一扇門的把手。梅德洛克太太說得不錯,所有的門都關著,但是最後她握住了其中一扇門把手,轉動了一下。一時間她幾乎嚇了一跳,因為她沒怎麼用力就覺得把手轉動了,她推了一下,門慢慢地、沉重地打開了。這是一扇很結實的門,裡面是個大臥室。牆上有繡花的懸掛物,臥室四周擺放著有嵌飾的家具,跟她在印度時看見的一樣。裝有鉛框的大玻璃窗開向沼澤地;壁爐架上方又掛著一幅那個相貌平庸、傻愣愣的小姑娘的肖像,好像比剛才更好奇地注視著瑪麗。
“也許她以前曾睡在這裡,”瑪麗說。“她這樣盯著我,讓我覺得好奇怪。”
隨後她打開了更多的門。她看了那麼多的房間,感到厭倦了,雖然沒有數過,卻覺得一定有一百個。所有的房間裡都有舊畫像或舊掛毯,上面是奇怪的景色。幾乎所有的房間裡都有奇怪的家具和奇怪的裝飾品。
其中有一個房間,像是一位小姐的起居室,懸掛物都是繡花的天鵝絨;在一個陳列柜裡,放著大約一百隻象牙雕出來的小象。這些小象大小不一,有些背上還有趕象人或象轎。有些很大,有些則很小,只不過是象娃娃。瑪麗在印度時見到過牙雕,她對象也很熟悉。她打開陳列柜的門,站在一隻擱腳凳上,把這些象拿來玩了很長時間。玩厭了之後,她就把它們一隻只放好,把柜門關上。
在那些長走廊和空房間裡兜來兜去,她始終沒見到一個活的東西;但是在這個房間裡她看到了一些東西。她剛把櫃子門關上,就聽到一種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嚇了一跳,聲音好像是從壁爐旁邊的沙發那裡發出來的,她到那裡去查看。沙發的一角有個軟墊,墊子上蓋著一塊天鵝絨布,布上有個洞,一隻小腦袋從洞裡探出來,腦袋上有一雙受驚的眼睛。
瑪麗悄悄地走上前去看。原來長著這雙明亮眼睛的是一隻灰色的小耗子,這隻耗子在墊子上咬了一個洞,在那裡做了一個舒適的窩。六隻小耗子簇擁著睡在它身邊。如果說這一百個房間裡沒有一個活的東西的話,至少這裡有七隻耗子,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孤獨。
“如果它們不是這麼害怕的話,我要把它們抱回去,”瑪麗說。
她兜了很久,實在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就返回來。她有兩三次走錯了走廊,迷了路,只好上下亂穿,直到找到她應該走的走廊;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她的房間所在的那一層樓,儘管離她自己的房間還有相當的距離,而且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什麼地方。
“看起來我又轉錯了,”她說,呆呆地站著,眼前好像是一個短走廊的盡頭,牆上掛著壁毯。“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這兒多安靜啊!”
就在她這麼站著並說了這句話之後,寂靜被一個聲音打破了。這又是一個哭聲,但是跟她昨天晚上聽到的不太一樣;這是一種短促的、苦惱的、孩子般的哀號,聲音雖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但還是穿過牆壁傳了出來。
“聲音比昨天近,”瑪麗說,她的心跳加快了許多。“這的確是哭聲。”
她不經意地將手放在旁邊的掛毯上,緊接著大吃一驚,往後一跳。這塊掛毯原來是一塊門簾,門正開著,她看見門後面是又一段走廊,梅德洛克太太手拿一串鑰匙,滿臉怒氣地正從那裡走來。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一邊說,一邊抓住瑪麗的胳膊就走。“我怎麼對你說來著?”
“我走錯方向了,”瑪麗解釋道。“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我聽見有人在哭。”
這時候她很恨梅德洛克太太,但是接下來她更恨她了。
“你什麼都沒聽見,”管家婆說。“你回你的兒童室去,要不我就扇你的耳光。”
她抓著瑪麗的胳膊,又推又拉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走廊,最後來到她自己的房門前,把她推了進去。
“聽著,”她說,“讓你在哪待著你就在哪待著,否則的話就把你鎖起來。主人最好給你找個家庭教師,他說過要給你找的。你這樣的孩子是得有個人好好管教管教。我可是忙不過來。”
她走出房間,砰地把門關上,瑪麗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氣得臉發白。她沒有哭,而是咬著牙齒。
“明明有人在哭——有人在哭——真的!”她自言自語道。
她現在已經聽到兩次了,這件事情她一定要查明。今天上午她發現了許多事情。她感到自己好像經歷了一次長距離的旅行,不管怎麼說,一路上始終都有令她開心的東西,她玩過了牙雕小象,在天鵝絨墊子做的窩裡看見了灰耗子和它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