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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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六日下午一點鐘,我到昂坦街去了。

在大門口就能聽到拍賣估價人的喊叫聲。

房間裡擠滿了好奇的人。

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場了,有幾個貴婦人在偷偷打量她們。這一次她們又可以借著參加拍賣的名義,仔細瞧瞧那些她們從來沒有機會與之共同相處的女人,也許她們私下還在暗暗羨慕這些女人自由放蕩的享樂生活呢。

F公爵夫人的胳膊撞上了A小姐;A小姐是當今妓女圈子裡一位典型的薄命紅顏;T侯爵夫人正在猶豫要不要把D夫人一個勁兒在抬價的那件家具買下來;D夫人是當代最風流最有名的蕩婦。那位Y公爵,在馬德裡風傳他在巴黎破了產,而在巴黎又風傳他在馬德裡破了產,而實際上連每年的年金都沒有花完。這會兒他一面在跟M太太聊天,一面卻在和N夫人眉來眼去調情。M太太是一位風趣詼諧的講故事的好手,她常想把自己講的東西寫下來,並簽上自己的大名。漂亮的N夫人經常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散步,穿的衣衫離不了粉紅和天藍兩種顏色,有兩匹高大的黑色駿馬為她駕車,這兩匹馬,托尼[13]向她要價一萬法郎……她如數照付;最後還有R小姐,她靠自己的才能掙得的地位使那些靠嫁妝的上流社會婦人自愧不如,那些靠愛情生活的女人更是望塵莫及。她不顧天氣寒冷,趕來購買一些東西,也引來了人們的注目。

我們還可以舉出雲集在這間屋裡的很多人的姓氏起首字母,他們在這裡相遇連他們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不過為了不使讀者感到厭煩,恕我不再一一介紹。

我必須一提的是,當時大家都興高采烈。女人中間雖有很多人是死者生前的熟人,但這會兒似乎對死者毫無懷念之情。

大家高聲談笑,拍賣估價人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喊。坐滿在拍賣桌前板凳上的商人們拼命叫大家安靜,好讓他們穩穩當當做生意,但誰也不睬他們。像這樣各色人等混雜,環境喧鬧不堪的集會倒是從未見過。

我默默地混進了這堆紛亂的人群。我在想,這情景發生在這個可憐的女人咽氣的臥室近旁,為的是拍賣她的家具來償付她生前的債務,想到這裡,心中不免感到無限惆悵。我與其說是來買東西的,倒不如說是來看熱鬧的,我望著幾個拍賣商的臉,每當一件物品叫到他們意料不到的高價時,他們就喜笑顏開,心花怒放。

那些在這個女人的神女生涯上搞過投機買賣的人,那些在她身上發過大財的人,那些在她彌留之際拿著貼了印花的借據來和她糾纏不休的人,還有那些在她死後就來收取他們冠冕堂皇的賬款和卑鄙可恥的高額利息的人,所有那些人可全都是正人君子哪!

難怪古人說,商人和盜賊信的是同一個天主,說得何其正確!

長裙、開司米披肩、首飾,一下子都賣完了,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沒有一件東西是我用得著的,我一直在等待。

突然,我聽到在喊叫:

“精裝書一冊,裝訂考究,書邊燙金,書名《瑪儂·萊斯科》[14],扉頁上寫著幾個字,十法郎。”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冷場,以後,有一個人叫道:

“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說。

為什麼我要出這個價錢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為了那上面寫著的幾個字吧。

“十五法郎,”拍賣估價人又叫了一次。

“三十法郎,”第一個出價的人又叫了,口氣似乎是對別人加價感到惱火。

這下子就變成一場較量了。

“三十五法郎!”我用同樣的口氣叫道。

“四十法郎!”

“五十法郎!”

“六十法郎!”

“一百法郎!”

我承認如果我是想要引人注意的話,那麼我已經完全達到了目的,因為在這一次爭著加碼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大家都瞅著我,想看看這位似乎一心要得到這本書的先生究竟是何等樣人。

我最後一次叫價的口氣似乎把我那位對手給鎮住了,他想想還是退出這場角逐的好,這場角逐徒然使我要花十倍於原價的錢去買下這本書。於是,他向我彎了彎腰,非常客氣地(儘管遲了些)對我說:

“我讓了,先生。”

那時也沒有別人再抬價,書就歸了我。

因為我怕我的自尊心會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氣,而我身邊又不寬裕,我請他們記下我的姓名,把書留在一邊,就下了樓。那些目擊者肯定對我作了種種猜測,他們一準會暗暗思忖,我花一百法郎的高價來買這麼一本書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本書到處都可以買到,只要花上十個法郎,至多也不過十五個法郎。

一個小時以後,我派人把我買下的那本書取了回來。

扉頁上是贈書人用鋼筆寫的兩行秀麗的字跡:

瑪儂對瑪格麗特

慚愧

下面的署名是阿爾芒·迪瓦爾。

“慚愧”這兩個字用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根據阿爾芒·迪瓦爾先生的意見,瑪儂是不是承認瑪格麗特無論在生活放蕩方面,還是在內心感情方面,都要比自己更勝一籌?

第二種在感情方面解釋的可能性似乎要大一些,因為第一種解釋是唐突無禮的,不管瑪格麗特對自己有什麼樣的看法,她也是不會接受的。

我又出去了,一直到晚上睡覺時,我才想到那本書。

當然,《瑪儂·萊斯科》是一個動人的故事,我雖然熟悉故事裡每一個情節,可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手頭有這本書,我對這本書的感情總是吸引著我,我打開書本,普萊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似乎又在眼前,這種情況幾乎反覆一百多次了。這位女主人公給描繪得那麼栩栩如生,真切動人,仿佛我真的見過她似的。此時又出現了把瑪儂和瑪格麗特作比較這種新情況,更增添了這本書對我的意料不到的吸引力。出於對這個可憐的姑娘的憐憫,甚至可以說是喜愛,我對她愈加同情了,這本書就是我從她那裡得到的遺物。誠然,瑪儂是死在荒涼的沙漠裡的,但是她是死在一個真心愛她的情人的懷抱裡的。瑪儂死後,這個情人為她挖了一個墓穴,他的眼淚灑落在她身上,並且連同他的心也一起埋葬在裡面了。而瑪格麗特呢,她像瑪儂一樣是個有罪的人,也有可能像瑪儂一樣棄邪歸正了;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她是死在富麗豪華的環境裡的。她就死在她過去一直睡覺的床上,但在她的心裡卻是一片空虛,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樣,而且這個沙漠比埋葬瑪儂的沙漠更乾燥、更荒涼、更無情。

我從幾個了解她臨終情況的朋友那裡聽說,瑪格麗特在她長達兩個月的無比痛苦的病危期間,誰都沒有到她床邊給過她一點真正的安慰。

我從瑪儂和瑪格麗特,轉而想到了我所認識的那些女人,我看著她們一邊唱歌,一邊走向那幾乎總是千篇一律的最後歸宿。

可憐的女人哪!如果說愛她們是一種過錯,那麼至少也應該同情她們。你們同情見不到陽光的瞎子,同情聽不到大自然音響的聾子,同情不能用聲音來表達自己思想的啞巴;但是,在一種虛假的所謂廉恥的借口之下,你們卻不願意同情這種心靈上的瞎子,靈魂上的聾子和良心上的啞巴。這些殘疾逼得那個不幸的受苦的女人發瘋,使她無可奈何地看不到善良,聽不到天主的聲音,也講不出愛情、信仰的純潔的語言。

雨果刻畫了瑪麗翁·德·蘿爾姆;繆塞創作了貝爾娜雷特;大仲馬塑造了費爾南特;[15]各個時期的思想家和詩人都把仁慈的憐憫心奉獻給娼家女子。有時候一個偉人挺身而出,用他的愛情、甚至以他的姓氏來為她們恢復名譽。我之所以要再三強調這一點,因為在那些開始看我這本書的讀者中間,恐怕有很多人已經準備把這本書拋開了,生怕這是一本專門為邪惡和淫欲辯護的書,而且作者的年齡想必更容易使人產生這種顧慮。希望這些人別這麼想,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點,那還是請繼續看下去的好。

我只信奉一個原則:沒有受到過“善”的教育的女子,天主幾乎總是向她們指出兩條道路,讓她們能殊途同歸地走到他的跟前:一條是痛苦,一條是愛情。這兩條路走起來都十分艱難。那些女人在上面走得兩腳流血,兩手破裂;但與此同時,她們把罪孽的盛裝留在沿途的荊棘上,赤條條地抵達旅途的盡頭,而這樣全身赤裸地來到天主跟前,是用不著臉紅的。

遇到這些勇敢的女旅客的人們都應該幫助她們,並且跟大家說他們曾經遇到過這些女人,因為在宣傳這件事情的時候,也就是指出了道路。

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處豎上兩塊牌子:一塊是告示,寫著“善之路”;另一塊是警告,寫著“惡之路”;並且向那些走來的人說:“選擇吧!”而必須像基督那樣,向那些受到環境誘惑的人指出從第二條路通往第一條路的途徑;尤其是不能讓這些途徑的開頭那一段太險峻,顯得太不好走。

基督教關於浪子回頭的動人的寓言,目的就是勸告我們對人要仁慈,要寬容。耶穌對那些深受情欲之害的靈魂充滿了愛,他喜歡在包扎他們傷口的時候,從傷口本身取出治傷口的香膏敷在傷口上。因此,他對瑪特萊娜說:“你將獲得寬恕,因為你愛得多[16],”這種崇高的寬恕行為自然喚起了一種崇高的信仰。

為什麼我們要比基督嚴厲呢?這個世界為了要顯示它的強大,故作嚴厲,我們也就頑固地接受了它的成見。為什麼我們要和它一樣丟棄那些傷口裡流著血的靈魂呢?從這些傷口裡,像病人滲出污血一樣滲出了他們過去的罪惡。這些靈魂在等待著一隻友誼的手來包扎他們的傷口,治愈他們心頭的創傷。

我這是在向我同時代的人呼籲,向那些伏爾泰先生的理論幸而對之已經不起作用的人們呼籲,向那些像我一樣地懂得十五年以來人道主義正在突飛猛進的人呼籲。善惡的學識已經得到公認,信仰又重新建立,我們對神聖的事物又重新開始尊敬。如果還不能說這個世界是十全十美的,至少可以說比以前大有改善。聰明人全都致力於同一個目的,一切偉大的意志都服從於同一個原則:我們要善良,要朝氣蓬勃,要真實!邪惡只不過是一種空虛的東西,我們要為行善而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我們千萬不要喪失信心。不要輕視那些既不是母親、姐妹,又不是女兒、妻子的女人。不要減少對親族的尊重,和對自私的寬容。既然上天對一個懺悔的罪人比對一百個從來沒有犯過罪的正直的人更加喜歡,就讓我們盡力討上天的喜歡吧,上天會賜福給我們的。在我們行進的道路上,給那些被人間欲望所斷送的人留下我們的寬恕吧,也許一種神聖的希望可以拯救他們,就像那些老婆子在勸人接受她們的治療方法時所說的:即使沒有什麼好處,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當然,我想從細小的論題裡面得出偉大的結論,似乎太狂妄、太大膽了。但是,一切都存在於渺小之中,我就是相信這種說法的人。孩子雖然幼小,但他是未來的成人;腦袋雖然狹窄,但它蘊藏著無限的思想;眼珠兒才不過一丁點兒大,它卻可以看到廣闊的天地。

兩天以後,拍賣全部結束,一共售得十五萬法郎。

債主們拿走了三分之二,餘下的由瑪格麗特的家屬繼承,她的家屬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外甥女。

這個姐姐一看到公證人寫信通知她說可以繼承到五萬法郎的遺產時,驚得呆若木雞。

這個年輕的姑娘已經有六七年沒有看見她的妹妹了。打從她妹妹失蹤以後,不論是她還是別人,都沒有得到過任何有關她的消息。

這個姐姐急急忙忙地趕到了巴黎。那些認識瑪格麗特的人看到了她都感到驚詫不已,因為瑪格麗特唯一的繼承人居然是一個胖胖的美麗的鄉下姑娘,她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呢。

她頃刻間發了大財,也不知道這筆意外之財是從哪裡來的。

後來有人告訴我,她回到村子裡的時候,為她妹妹的死亡感到十分悲傷,然而她把這筆錢以四厘五的利息存了起來,使她的悲傷得到了補償。

在巴黎這個謠諑紛紜的罪惡淵藪裡,這些事情到處有人在議論,隨著歲月的消逝,也就慢慢地被人遺忘了。要不是我忽然又遇上了一件事,我也幾乎忘記了自己怎麼會參與這些事情的。通過這件事,我知道了瑪格麗特的身世,並且還知道了一些非常感人的詳情細節。這使我產生了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的念頭。現在我就來寫這個故事。

家具售完後,那所空住宅重新出租了,在那以後三四天的一個早晨,有人拉我家的門鈴。

我的僕人,也可以說我那兼做僕人的看門人去開了門,給我拿來一張名片,對我說來客要求見我。

我瞧了一下名片,看到上面寫著:阿爾芒·迪瓦爾。

我在記憶裡搜索自己曾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這個名字,我記起了《瑪儂·萊斯科》這本書的扉頁。

送這本書給瑪格麗特的人要見我幹什麼呢?我吩咐立即請那個等著的人進來。

於是我看到了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他身材高大,臉色蒼白,穿著一身旅行服裝,這套服裝像已穿了好幾天,甚至到了巴黎也沒刷一下,因為上面滿是塵土。

迪瓦爾先生非常激動,他也不想掩飾他的情緒,就這麼眼淚汪汪地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

“先生,請原諒我這麼衣冠不整、冒昧地來拜訪您。不過年輕人是不大講究這些俗套的,何況我又實在急於想在今天就見到您。因此我雖然已經把行李送到了旅館,卻沒有時間到旅館裡去歇一下就馬上趕到您這裡來了。儘管時間還早,我還是怕碰不上您。”

我請迪瓦爾先生在爐邊坐下。他一面就坐,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把臉捂了一會兒。

“您一定不明白,”他唉聲嘆氣地接著說,“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這種時間,穿著這樣的衣服,哭成這般模樣地來拜訪您,會向您提出什麼樣的請求。

“我的來意很簡單,先生,是來請您幫忙的。”

“請講吧,先生,我願意為您效勞。”

“您參加了瑪格麗特·戈蒂埃家裡的拍賣嗎?”

一講到瑪格麗特的名字,這個年輕人暫時克制住的激動情緒又控制不住了,他不得不用雙手捂住眼睛。

“您一定會覺得我很可笑,”他又說,“請再一次原諒我這副失禮的模樣。您這麼耐心地聽我說話,請相信,我是不會忘記您的這種好意的。”

“先生,”我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能為您效勞,能稍許減輕您一些痛苦的話,請快點告訴我,我能為您幹些什麼。您會知道我是一個非常樂意為您效勞的人。”

迪瓦爾先生的痛苦實在令人同情,我無論如何也要使他對我滿意。

於是他對我說:

“在拍賣瑪格麗特財產的時候,您是不是買了什麼東西?”

“是的,先生,買了一本書。”

“是《瑪儂·萊斯科》吧?”

“是啊!”

“這本書還在您這裡嗎?”

“在我臥室頭。”

阿爾芒·迪瓦爾聽到這個消息,仿佛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立刻向我致了謝意,好像這本書仍在我這裡就已經是幫了他一點忙似的。

於是我站起來,走進臥室把書取來,交給了他。

“就是這本,”他說,一面瞧了瞧扉頁上的題詞就翻看起來,“就是這本。”

兩顆大大的淚珠滴落在書頁上。

“那麼,先生,”他抬起頭來對我說,這時候他根本顧不上去掩飾他曾經哭過,而且幾乎又要出聲哭泣了,“您很珍視這本書嗎?”

“先生,您為什麼要這樣問?”

“因為我想請求您把它讓給我。”

“請原諒我的好奇,”這時我說,“把這本書送給瑪格麗特·戈蒂埃的就是您嗎?”

“就是我。”

“這本書歸您啦,先生,您拿去吧,我很高興能使這本書物歸原主。”

“但是,”迪瓦爾先生不好意思地說,“那麼至少我也得把您付掉的書款還給您。”

“請允許我把它奉贈給您吧。在這樣一次拍賣中,區區一小本書的價錢是算不了什麼的,這本書花了多少錢我自己也記不起來了。”

“您花了一百法郎。”

“是啊,”我說,這次輪到我覺得尷尬了,“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很簡單,我原來想及時來到巴黎,趕上瑪格麗特的遺物拍賣,但是直到今天早晨我才趕到。說什麼我也要得到她一件遺物,我就趕到拍賣估價人那裡,請他讓我查一查售出物品的買主名單。我查到這本書是您買的,就決定上這裡來請求您割愛,不過您出的價錢使我擔心,您買這本書會不會也是為了某種紀念呢?”

阿爾芒說這話,很明顯有一種擔心的意思,他是怕我和瑪格麗特之間也有他和她那樣的交情。

我趕忙使他放心。

“我不過是見到過她罷了,”我對他說,“一個年輕人對一個他樂於遇見的漂亮女人的去世會產生的那種感受,也就是我的感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在那次拍賣中買些東西,後來有一位先生死命跟我抬價,似乎存心不讓我買到這本書。我也是一時高興,逗他發火,才一個勁兒地跟他爭著買這本書。因此,我再跟您說一遍,先生,這本書現在歸您了,並且我再一次請求您接受它,不要像我從拍賣估價人手裡買到它那樣從我手裡買回去,我還希望這本書能有助於我們之間結成更深厚長久的友誼。”

“太好了,先生,”阿爾芒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接受了。您對我的好意,我銘諸肺腑,終身難忘。”

我非常想問問阿爾芒有關瑪格麗特的事情,因為書上的題詞,這位青年的長途跋涉和他想得到這本書的強烈願望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我又不敢貿然向我的客人提出這些問題,生怕他以為我不接受他的錢只是為了有權干預他的私事。

可能他猜出了我的心思,因為他對我說:

“您看過這本書嗎?”

“全看過了。”

“您對我寫的兩行題詞有沒有想過是什麼意思?”

“我一看這兩行題詞就知道,在您眼裡,接受您贈書的那位可憐的姑娘確實是不同尋常的,因為我不願意把這兩行字看作是一般的恭維話。”

“您說得對,先生,這位姑娘是一位天使,您看,”他對我說,“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張信紙,這封信顯然已經被看過許多遍了。

我打開一看,上面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阿爾芒,收到了您的來信,您的心地還是像以前一樣善良,我真要感謝天主。是的,我的朋友,我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但是您還是這樣關心我,這就大大地減輕了我的痛苦。我恐怕活不長了。我剛才收到了您那封寫得那麼感人的信,可是我沒福再握一握寫信人的手了。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醫好我的病,那麼,這封信裡的話就是。我不會再見到您了,您我之間遠隔千里,而我又死在眼前。可憐的朋友!您的瑪格麗特眼下已經和過去大不一樣了。讓您看見她現在這副模樣,還不如乾脆不見的好。您問我能否寬恕您,我從心底裡原諒您。朋友,因為您以前待我不好恰恰證明了您是愛我的。我臥床已經一個月了,我非常看重您對我的尊重,因此我每天都在寫日記,從我們分離的時候開始一直寫到我不能握筆為止。

如果您是真的關心我,阿爾芒,您回來以後,就到朱利·迪普拉那裡去。她會把這些日記交給您,您在裡面會找到我們之間發生這些事情的原因,以及我的解釋。朱利待我非常好,我們經常在一起談到您。收到您信的時候她也在旁邊,我們看信的時候都哭了。

如果我們收不到您的回信,朱利負責在您回到法國的時候把這些日記交給您。不用感謝我寫了這些日記,這些日記使我每天都能重溫我一生中僅有的幾天幸福日子,這對我是很有益的。如果您看了這些日記以後,能夠對過去的事有所諒解的話,那麼對我來說就是得到了永久的安慰。

我想給您留一些能夠使您永遠想著我的紀念品,但是我家裡的東西已經全被查封了,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我的了。

我的朋友,您明白了嗎?我眼看就要死了,在我的臥室頭就能聽到客廳裡看守人的腳步聲。他是我的債主們派來的,為的是不準別人拿走什麼東西。即使我不死,也已經一無所有了。希望他們一定要等我斷氣以後再拍賣啊!

啊!人是多麼殘酷無情!不!更應該說天主是鐵面無私的。

好吧,親愛的,您來參加我財產的拍賣,這樣您就可以買到一些東西。因為,如果我現在為您留下一件即使是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要是給人知道了,別人就可能控告您侵吞查封的財產。

我要離開的生涯是多麼凄涼啊!

如果我能在死前再見您一面,那麼天主該有多好啊!照目前情況看,我們一定是永別了。朋友,請原諒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那些說要把我的病治好的人老是給我放血,我都精疲力竭了,我的手不聽使喚了。

瑪格麗特·戈蒂埃

的確,最後幾個字寫得十分模糊,幾乎都無法辨認。

我把信還給了阿爾芒。他剛才一定在我看信的時候,又在心裡把它背誦了一遍。因為他一面把信拿回去一面對我說:

“誰能相信這是一個風塵女子的手筆!”他一下子勾起了舊日情思,心情顯得很激動。他對著信上的字跡凝視了一會兒,最後把信拿到唇邊吻著。

“當我想到,”他接著又說,“我不能在她死前再見她一面,而且再也看不到她;又想到她待我比親姐妹還好,而我卻讓她這樣死去時,我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

“死了!死了!她臨死還在想著我,還在寫信,喊著我的名字。可憐的,親愛的瑪格麗特啊!”

阿爾芒聽任自己思緒翻騰,熱淚縱橫,一面把手伸給我,一面繼續說道:

“一個陌生人看到我為這樣一個姑娘的死如此悲痛,可能會覺得我太傻,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我過去是怎樣折磨這個女人的。那時候我是多麼狠心啊!她又是多麼溫柔,受了多大委屈啊!我原來以為是我在饒恕她;而今天,我覺得是我根本不配接受她賜給我的寬恕。啊!要是能夠在她腳下哭上一個小時,要我少活十年,我也心甘情願。”

大凡不了解一個人痛苦的原因而要安慰他,那是不太容易的。然而我對這個年輕人卻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他這麼坦率地向我傾吐他的悲哀,不由使我相信,他對我的話也不會無動於衷。於是我對他說:

“您有親戚朋友嗎?想開一些,去看看他們,他們會安慰您;因為我,我只能同情您。”

“是啊,”他站起來說,一面在我的房間裡跨著大步來回走著,“我讓您討厭了,請原諒我,我沒有考慮到我的痛苦跟您並不相干,我沒有考慮到我跟您嘮叨的那件事,您根本不可能也不會感興趣。”

“您誤會我的意思啦,我完全聽從您的吩咐。可惜我無力減輕您的痛苦。如果我,或者我的朋友可以減輕您的苦惱,總之不管您在哪方面用得到我的話,我希望您知道我是非常樂意為您效勞的。”

“請原諒,請原諒,”他對我說,“痛苦使人神經過敏,請讓我再呆一會兒,好讓我抹抹眼淚,免得街上的行人把我當成一個呆子,這麼大一個人還哭鼻子。您剛才把這本書給了我,叫我很快活。我永遠也無法報答您對我的好意。”

“那麼您就給我一點友誼,”我對阿爾芒說,“您就跟我談談您為什麼這樣傷心,把心裡的痛苦講出來,人就會感到輕鬆一些。”

“您說得對,但是我今天直想哭。我只能跟您講些沒頭沒腦的話,改天我再把這件事講給您聽,您就會明白我為這個可憐的姑娘感到傷心不是沒有道理的。而現在,”他最後一次擦了擦眼睛,一面照了照鏡子對我說,“希望您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傻瓜,並且允許我再來拜訪您。”

這個年輕人的眼光又善良,又溫柔,我幾乎想擁抱他。

而他呢,眼眶裡又閃現出了淚花。他看到我已經發覺,便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好吧,”我對他說,“要振作起來。”

“再見,”他對我說。

他拼命忍住淚水,從我家裡逃了出去,因為很難說他是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簾,看到他登上了在門口等著他的輕便雙輪馬車。一進車廂,他的眼淚就不聽使喚了。他拿起手帕掩面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