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篇
角斗场
(美)弗雷德里克•布朗 /著
何锐/译
卡森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仰望一片闪烁的蓝色微光。
好热。他躺在沙地上,沙里的小石头硌得他背后生疼。他翻身避开石头,撑起身子,坐在地上。
“我是疯了吧,”他想,“要不就是死了。”
沙子是蓝色的,鲜亮的宝蓝色。无论是在地球上,或是在其他几颗行星上,他都没见过蓝得这么鲜亮的沙子。蓝色的沙地上方是一片蓝色的穹隆。既非天穹,也不是房间的屋顶,而是一块封闭空间的边界。虽然看不到顶,但直觉告诉卡森,这块空间是封闭的,有限的。
他抓起些沙粒,让它们沿着指头流动。细沙涓涓落到他光着的腿上。
光着?
他身上一丝不挂!蒸人的酷热让他汗流如注,身上碰过沙子的地方都粘上了一层蓝色,其余的部位则白花花的。
他开动脑筋:那么这些沙确实是蓝色的了。如果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让它们看起来是蓝色的,那我也该是蓝色的。但我是白色的,所以那些沙就是蓝色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什么蓝沙,这里也跟我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太热了,比地狱还热。不过,地狱应该是红色的,不是蓝色的。
可这不是地狱的话又会是哪里?在几大行星当中,只有水星有这么热注1,而这里并非水星。并且,水星离这里有大约64.4亿公里远呢……
“呃,离哪里来着?”
然后,他想起了之前自己是在冥王星轨道外一艘小小的侦察艇里执行任务。地球舰队正集结在那里,准备拦截来自太阳系外的入侵者——地球人称他们为奥赛德人。他负责在舰队侧前方161万公里附近侦察情况。
突然,刺耳的警铃声骤然响起,敌方的侦察艇进入了他的探测范围之内!
当时,人类完全不知道那些太阳系外来的奥赛德人的身份、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个遥远的星系,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昴宿星团的方向上。
起初,奥赛德人只是偶尔对地球的殖民点和哨所进行袭击,地球巡逻队因此和他们的飞船之间有一些小规模的零星战斗。战斗互有胜负,但双方的飞船从来没有被对方捕获过。遭遇袭击的殖民地居民,没有一个能有机会活着描绘那些从飞船里出来的奥赛德人的相貌——如果他们确实从飞船里出来过。
奥赛德人构成的威胁不太严重,袭击也没那么频繁,造成的破坏也没那么大,而且,他们的飞船的武器装备还略逊于地球方面最好的战舰。不过,他们的飞船在速度和机动性能上确实要优越一些,这方面的优势让他们可以在战斗和撤退之间自由选择。
地球方面没有掉以轻心,为了以防万一,地球方面建立了一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巨型太空舰队。这支舰队一直在等待,等了很久很久。
现在,决战的时刻到了。
位于322亿公里之外的前哨侦察艇探测到有一支奥赛德人的强大舰队正在靠近。那些前哨侦察艇全军覆没,再也没能回来。不过,艇上的战士们在牺牲前给地球发回了无线电光子信号注2。从他们发回来的关于奥赛德人舰队的规模和武器装备的报告来看,双方将有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于是,地球舰队带着1万艘战舰、50万太空军来到了冥王星轨道外,准备和奥赛德人决一死战。
这将是决定太阳系的主权归属的关键一战。如果这次地球舰队在冥王星轨道外的拦截失败,母星地球及其所有殖民地的命运就前途未卜了。
“——啊,是的!”鲍勃•卡森这会儿全想起来了。他想起了那刺耳的警铃,想起他一跃而起扑向控制台。想起他在一阵手忙脚乱中急匆匆地把自己在座椅上固定好。想起显示板上那个越来越大的光点。想起嘴里发干的感觉。想起他满怀恐惧地意识到,虽然双方的舰队主力都还远在对方的射程之外,但是可怕的战争真实地到来了,而且越来越近,分秒之间就要发生!
这是他头一次参与战争!3秒钟,或者还要不了3秒,之后他要么得胜凯旋,要么化为被烧焦的残渣。他驾驶的这种单人侦察艇,火力弱,装甲也薄,对方只要一发炮弹就能轻松解决。
“一——”他默念着,双手飞快地在控制台上进行操作,让那个越来越大的光点保持在显示器上的十字瞄准器的正中央。同时,他的右脚也悬到了控制炮弹发射的踏板上方。他必须要先开火,这发炮弹必须命中目标。他不会有第二次开火的机会。
“二——”几千公里之外的目标光点,通过显示器的放大,现在看上去仿佛只有几百米远了。现在可以看出,那是艘小型高速侦察艇,大小跟他的差不多。
“三——来吧!”他的右脚使劲踩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那艘侦察艇骤然转向,偏离了十字瞄准器的中央。
卡森疯狂敲击按键注3让十字瞄准器跟上。
大概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敌人从显示板上完全消失了。然后卡森的侦察艇又扫描到敌人的位置,当他掉头追过去的时候,卡森又看到它正径直朝着地面俯冲。
地面?
那一定是某种光学幻象!那颗占据了整个显示板的行星——或者是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存在于此。绝不可能!当冥王星正处于远日点的时候,海王星48亿公里的范围内不可能有其他任何行星存在。
他的探测器是怎么回事?!它们之前根本没有显示有任何行星大小的物体存在,哪怕是小行星也没有。
那么,下面几百公里处、离他越来越近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等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急速坠落,他赶紧把奥赛德人的飞船丢到了脑后,手忙脚乱地点燃了前方的制动火箭。突然的减速把他紧紧按在座椅上,他又奋力把右侧转向火箭的操纵杆推到尽头,紧紧压住。突然的紧急转弯让他暂时陷入了黑视注4状态,他昏了过去。
他记得的就这么多了。眼下,他正坐在蓝色的热沙之中,一丝不挂,但也毫发无伤。他的飞船不见踪影——太空也不见踪影。头顶上的那个曲面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天空。
他试着站了起来。
重力看起来比地球的重力要略大一些。不过差别不是很明显。
平坦的沙地向远处延伸,四处散落着些稀稀落落的灌木丛。那些灌木也是蓝色的,深浅不一,有的比沙地颜色深一些,有的浅一些。
离他最近的灌木丛底下钻出来个小动物,有些像蜥蜴,但不止四条腿。蜥蜴也是蓝色的,鲜亮的蓝色。它看到了卡森,掉头逃回了灌木丛中。
他又向上望去,试图搞清楚上面那个穹隆到底是什么。上面光芒闪烁,让人难以直视。但它毫无疑问是向下弯曲的,曲面的边缘一直延伸到下面的蓝色沙地上,包围着四面八方。
他现在差不多处在穹隆的中心。离他最近的“墙壁”大约在100米开外——如果那确实是“墙壁”的话。整个穹隆看起来就像是个蓝色的半球,直径大约有250米,倒扣在蓝色的沙地之上。
一切都是蓝色的。不对,有一个例外。
在他对面的墙壁旁边,有个红色的物体。看起来像是球形的,直径差不多有1米。距离有点远,在闪烁的蓝光中他看不太清楚红色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但他没来由地战栗起来。他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这是个梦吗?酷热、蓝色的沙地,还有他看到红色物体时那强烈的恐惧感只是个噩梦吗?
不,没人会在太空激战的中途睡着做梦的。
我死了吗?不,绝对不是。如果死后灵魂不灭,那死后的世界不该是这样一个无厘头的地方——蓝色的一切,还有个红色的恐怖玩意。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他的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的大脑中响起的。这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又好像无所不在。
“我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中漫游,”他脑中的声音说道,“此时此地,我看见两个种族:一个种族即将灭绝,而另一个种族疲弱不堪,以至倒退,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荣盛景。这两个种族终将腐朽,灰飞烟灭,归于尘埃。我要阻止这一切。”
“你是谁……你是什么?”卡森的脑子里蹦出这句话来。
“我是你用你的思维和意识以及词汇完全无法解释或理解的存在。我是——”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想在卡森的脑海中找出一个原先不存在的词汇,“我是物种变化的终极形态,我的种族非常古老,古老到你无法用地球的时间尺度来衡量。我的种族在漫长的物种竞赛过程中,融合成了一个永恒的实体。
“地球这样的原始种族或许也会成为这样的存在,在——”又是一阵搜寻词汇,“很久以后。那个你们叫作奥德赛人的种族也一样。所以我要干预地球人和奥德赛人即将发生的战斗。你们这两个种族的实力相当,所以战斗的结果必将是两个种族同归于尽。必须有一个种族在竞赛中存续下来。”
“一个?是我的,还是……”
“我可以阻止地球人和奥德赛人的战争,把他们送回他们的星系。但他们还会回来。你们迟早也会循踪前往。只有让你们双方停留在这个时空,通过我的不断干预,才能阻止你们之间的战争,避免同归于尽的结局。不过,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现在,我将实施干预:我将摧毁一方的舰队,而让另一方丝毫无损。如此,有一个文明会得以幸存。”
“噩梦。这一定是个噩梦。”卡森想着。但他知道,这不是。
这太疯狂了,太离奇了。
他没敢问出那个问题——“一个”是哪一个?但他的思维已经替他问了。
“强者会活下去,”那个声音说道,“这是我所不能——也不愿改变的。我的干预只是让结果是完全的胜利,而非——”又一阵搜寻,“皮洛士注5式的胜利,最后留下一个衰弱的种族。
“在这场将至未至的战斗的边缘地带,我抽出了两名个体,你和一名奥赛德人。从你的脑海中我看到,在你们这个种族的历史早期,以勇士间的决斗来解决氏族之争并非没有先例。
“你和你的对手要在这里交锋,赤身裸体,没有武器,身处的环境对你们二者来说同样陌生,同样难熬。没有时间限制,因为此地没有时间流逝。活下来的那一位成为其种族的救星。那个种族将生存下去。”
“可是——”卡森想要表示反对,可无法组织起语言,但那个声音回应了他。
“这是公平的。在这里,肉体的力量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这里有一道屏障。你会明白的。脑力和勇气会比体力更加重要。特别是勇气,也就是生存的意愿。”
“但这场决斗进行的过程中,两支舰队会——”
“你们身处另一个空间和另一个时间之中。你在这期间,你们所在的真实宇宙中时间就一直停步不前。我知道你在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真实的。是,也不是。就如我——就你那有限的理解力而言——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我的存在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在你眼中我是一颗行星,但我也可以是一粒微尘,或者一颗恒星。
“不过对于此时的你们而言,这地方就是真实的。你们在此受了伤就是真的受伤。如果死在这里,那也就是真的死了。如果你死了,你的失败就意味着你的种族的末日。你该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然后那个声音消失了。
卡森再次独自一人。但又不是独自一人。他抬眼望去,立刻看到了那个红色的东西,那个他现在知道就是奥赛德人的恐怖球体,正朝他滚过来。
这东西似乎没有手脚,也没有五官。它滚过沙地的样子犹如一颗水银珠子,流畅,迅捷。它的身上散发出一波令人作呕的憎恶之情,以某种卡森无法理解的方式涌动而来。
卡森慌忙四下张望。最近的能做武器的东西在沙地上一两米外,是块石头。石头不大,但有锋锐的棱角,看上去有点像蓝色的燧石。
他捡起石头,压低身子准备迎接攻击。那东西来得很快,他跑不过它。
没时间考虑要怎么打了。更何况这生物的力量、特性和战斗方式他都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提前计划?它滚得那么快,使得它看上去更像个浑圆无瑕的球体了。
距离10米,5米。突然,那东西停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被迫停了下来。它好像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面向卡森的这一面变成了平的。它弹了回去。
然后它又滚了回来,但小心多了。在同样的位置它又停了下来。它往侧面挪了几米,又试了一次。
那里也有道屏障之类的东西。卡森的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之前那个把他们带到此地的存在投射给他的心声:“……肉体的力量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这里有一道屏障。”
毫无疑问,那道屏障是一片力场。不是地球科学已知的“尼特锡安场注6”——那种力场会发光,还会噼啪作响。这个则是看不见的,也没有声音。
无形的屏障把穹隆一切为二。卡森不用亲身去验证这一点,那个滚球正在验证:它正沿着墙壁的边缘滚动,想要在上面找出并不存在的缺口。
卡森往前走了十来步,用左手在身前摸索,然后,他也摸到了屏障。它很光滑,有弹性,比起玻璃更像是橡胶。摸上去暖乎乎的,但没脚下的沙地温度高。它完全是无形的,就算近距离细看也看不到。
他丢下石头,把双手放到屏障上,用力推按。它似乎陷进去了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哪怕他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上去也一样。感觉就像是层橡胶,后面有钢铁支撑;略有弹性,但后面是铁板一块,坚牢稳固。
他踮起脚尖,尽力往上够。在能摸得到的范围内,屏障一直在。
他看到那个滚球已经抵达角斗场的一边尽头,然后又滚了回来。那种恶心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等它滚过去。它没停下来。
这屏障会不会仅限于地平面以上?卡森跪到地上,用手刨起沙子。沙地很软,沙子很轻,挖起来轻轻松松。往下挖了60厘米之后,屏障还在。
那家伙在往回滚了。显然,在屏障的两端它都没找到穿过屏障的路。
必定有路的,卡森想着。否则这场决斗岂不是毫无意义?
滚球回来了。它停在了屏障对面、离卡森只有2米的位置。它似乎正在审视卡森,虽然卡森无论如何也没法从那东西的外表上看出任何有感知器官存在的迹象。它没有任何看上去像是眼睛或者耳朵的东西,甚至也没有嘴巴。不过他确实发现它上头有一系列的沟槽,总共一打左右;他还看到有触手从其中两条沟槽里伸了出来,尖端插进沙里,似乎是在检测沙子有多紧密。触手的直径大约2.5厘米,长度估计大约0.5米。
触手可以收回到沟槽当中,在不用的时候缩在里面。那东西滚动的时候触手是缩进去的,看起来它的移动跟触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就卡森的判断,它是通过某种方式变换体内重心的位置做到的——怎么做到的他就无法想象了。
他看着那东西,耸了耸肩。那是个外星物种,地球上的任何东西或是太阳系其他行星上的任何生命形式,和它之间的差异都大得可怕。他本能地知道,那东西的思维跟它的身体一样,和人类格格不入。
既然它能投射出那浓密得几乎可以化为实体的憎恶波涛,那或许它也能读懂卡森的思维。对他的目标而言这就足够了。
他不慌不忙地捡起他之前仅有的武器——那块石头,然后把它丢回了地上,把自己空着的双手举到身前,掌心朝上。
他大声说出了要讲的话。他明白,尽管那些话语对于面前的这个东西毫无意义,但讲出声会让他自己的思维更加聚焦于要传达的信息之上。
“我们之间不能和平共处吗?”他说话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怪异,“把你我带来这里的那个存在已经告诉了我们,如果我们两个种族交战会发生什么——一个灭绝,另一个虚弱,衰退,最终也会灭绝。那个存在告诉我们,真实宇宙中我们两个种族之间的结局,由我们在此时此地的选择来决定。我们两个种族为什么不能达成永久的和平呢?各自待在自己的星系里如何?”
说完,卡森放空自己的思维,好接收回复。
回复来了。这回复打击得他的身体摇摇欲坠。投射过来的那些血红色图像中尽是杀戮的欲望,杀意强烈得令他心中满是恐惧。他不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他不得不拼命抵抗那股仇恨所带来的影响,挣扎着把它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把那异形的思维驱逐出去。这一刻漫长得犹如永恒。他难受得想要干呕。
卡森的头脑渐渐清晰。他还在剧烈喘息,感觉十分虚弱,但恢复了思考能力。
他站在原地,端详着那个滚球。在刚才那场它差一丁点就取得胜利的精神对决当中,它一直纹丝不动。现在它往侧边滚了几十厘米,挨到最近的灌木丛边。3根触手从沟槽里弹了出来,开始调查那丛灌木。
“好啊,”卡森说,“那就只有一战了。”他挤出个狞笑,“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对和平毫无兴趣。”然后,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他忍不住要来点戏剧效果:“决一死战吧!”
一片寂静中,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傻。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会死的并不止是他自己或是那个红色的球体,他叫作“滚球”的那玩意,而是各自所属的整个种族:如果他输了,全人类就都完了。
这让他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甚至十分害怕再想到这个问题。那个安排了这场决斗的存在,告诉他自己的动机和权能,他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人类的未来取决于他。仅仅一想就会让人心情沉重。他必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目前的状况上。
必定会有某种办法越过屏障,或者是能透过屏障杀死对手。
意志力?他希望那不是唯一的途径,因为滚球的心灵感应能力显然胜过未曾开发过这能力的人类……或许并非如此?
他之前成功地把那滚球的念头从他自己的脑海中驱逐了出去,对方能做到这一点吗?如果它投射思维的能力较强,是不是也意味着它的接收器官较为脆弱?
他盯着那家伙,拼命集中思维,把自己的念头聚焦在它身上。“死,”他默念道,“你要死了。你快死了。你……”
他试着让想法出现各种变化,在心中描绘图像。他的前额冒出了汗珠,拼尽全力地尝试,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己累得浑身发抖。但那个滚球一直在继续它对灌木丛的调查,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就好像卡森只是在背诵乘法口诀。
所以这样没用。
他头昏眼花,既因为酷热,也因为集中精神让他太过辛苦。他坐到蓝色的沙地上,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对滚球的观察研究上。也许,通过观察能判断出它的力量,探查出它的弱点,多得到些在交锋那一刻——如果会有交锋的话——所需要的有价值的信息。
它正在折下些细小的枝条。卡森仔细观察,试图判断它这么做费了多大的劲。过了一会,他想到可以在自己这边找一丛类似的灌木,去折些差不多粗细的枝条,就可以将他的手臂跟那些触手的力量做个比较了。
那些枝条很难弄断,滚球每折断一根都要大费周章。他看到每根触手的尖端都分叉出两根指头,每根指头的顶端都有指甲,或者说爪子。那些爪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危险,也不太长,要是卡森把自己的指甲再留长一些,可能跟滚球的功能差不多。
不对。大体而言,这事不该那么难。当然,要是那些灌木的材质异常坚硬就另说。卡森四下环顾,有一丛几乎一模一样的灌木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掰下一根细枝。很脆,很容易折断。当然,那滚球也可能是在故意装出那个样子,但他并不觉得会是那样。话说回来,它身上哪里是弱点?有机会杀死它的话,该从哪里入手?卡森又开始观察它。外皮看起来相当结实,他需要某种锋利的武器。他又把那块石头捡了起来。狭长的石头大约长30厘米,一端相当尖锐。如果它能像燧石一样被小片小片敲下来的话,卡森就可以拿它做出一把好用的匕首。
滚球还在继续它对灌木的研究。它又滚动起来,滚到了边上的另一丛灌木边上。有只蓝色的小蜥蜴从灌木底下冲了出来,跟卡森在自己屏障这边之前看到的那只差不多。
滚球的一根触手猛然甩出,逮住了小东西,把它提起来,另一根触手则冷酷地把蜥蜴的腿一根一根扯下来,就跟刚才折断树枝动作一个样。那小动物疯狂挣扎,发出尖利的惨叫。这是卡森在这里头一次听到自己以外的声音。
卡森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能了解到任何关于对手的信息都可能会有所帮助,哪怕了解到的是这种毫无必要的残忍——不,忽然间他激愤地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杀死那家伙的时候想到这点会让他心情愉快。
一半的腿都被扯掉之后,那只蜥蜴不再尖叫,瘫软在滚球的触手当中。
那家伙没再继续扯蜥蜴剩下的几条腿。它轻蔑地把死去的蜥蜴朝卡森的方向扔了过来。蜥蜴从那边飞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他的脚上。
它穿过了屏障!屏障不复存在了!卡森闪电般站了起来,手中紧紧抓住石头,向前猛冲。他要解决这场决斗,就在此时此刻!既然屏障已经消失——但它没有。他发现这一点的方式异常痛苦:他一头撞到了屏障上,差点把自己撞晕过去。他被弹了回去,摔倒在地上。
他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就在此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向他,他立刻往旁边一扑,趴回了沙地上。他的躯干是完全避开了,但左边的小腿肚上猛地一阵剧痛。
他忍痛往后一滚,然后爬了起来。这会儿他看清了,刚才击中他的是一块石头。而那个滚球正在捡起另一块石头,用两根触手把它夹在当中,往后晃荡,准备再来一发。
石头从空中朝他飞来,但他有把握躲开。那滚球丢得很准,但并不快,也不远。第一块石头能打中他,只是因为那会儿他坐在地上,并且直到石头快落到他身上了才看到。
卡森一边横跨几步躲开这软弱无力的第二次攻击,一边往后扬起右臂,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石头扔了出去。如果投掷物能穿过屏障的话,他兴奋地想道,那双方就可以来一场石头大战了。
目标是直径约1米的球体,距离仅4米,他不可能失手的。确实没有。石头呼啸着径直向前,速度比之前滚球丢过来的快了好几倍。正中靶心,可惜,石头是平着拍上去的,不是尖头冲前。但滚球发出一声大叫,显然是受伤了。滚球原本是要再去拿一块石头的,但这下它改变了主意,离开了原地。卡森还没来得及再捡块石头扔过去,滚球已经逃到了离屏障40米远的地方,并且还在继续后退。
他丢过去的第二块石头偏了,第三块距离不够。滚球已经退到了无论他怎么扔石头都打不到的距离。
卡森咧嘴一笑。这一局是他赢了。
他收起笑脸,弯下腰去检查自己的小腿。那块石头上一处突起的边缘把他的小腿划开了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伤口鲜血淋漓,但他觉得应该还没深及动脉。要是伤口的血能自己止住就好了,不然他就有麻烦了。
但有件事比伤口更加要紧:搞清楚这屏障到底怎么回事。
他再度走向屏障。这次他把双手伸在前面,摸索着前行。他把一只手按在屏障上,用另一只手往上头扔了一把沙子。沙子直接穿了过去;他的手没有。
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区别?不,因为那只死掉的蜥蜴也穿了过来,而一只蜥蜴,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无疑是有机物。植物呢?他折下一根小枝条,朝屏障上戳过去。枝条穿了过去,没有遇到丝毫阻碍,但他抓着树枝的手跟着碰到屏障上时就被挡住了。
他过不了屏障。滚球也不行。但石头、沙子和死蜥蜴都可以过去。那么活蜥蜴能过去吗?
卡森在灌木丛中搜寻了好一会,最后找到一只蜥蜴,把它抓了起来。他把蜥蜴朝着屏障丢了过去。它弹了回来,在沙地上仓皇而逃。
这回他找到了答案。就目前的状况他可以判断出,这道屏障是针对活物的。死掉的或者是无机物都可以通过。
卡森不再考虑这个问题,又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腿。出血减少了,这意味着他不必操心去考虑做止血带的事了。但他得找点水来清洁伤口——如果找得到的话。
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渴得不行了。他必须得找些水来,以防这场对抗变成持久战。
小腿上的伤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他还是忍着不适,开始动身巡视自己这半边的情况。他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沿着屏障一路向右,一直走到屏障的尽头。然后从尽头出发,沿着半圆形的边墙走。边墙在近处看是灰蓝色的,毫无光泽,表面摸起来的感觉和刚刚中央的屏障差不多。
他试着往边墙上丢了一把沙子,沙子碰到墙壁,然后消失了,似乎是穿了过去。边墙在视觉上和中央的透明屏障不同,边墙是不透明的。
他顺着边墙绕过去,又回到了中央的屏障旁,然后又沿着屏障一路走回了出发点。
没有半点水迹。
卡森着急了。他开始在边墙和屏障之间沿着之字形路线来回走动,走遍了其间每一寸沙地。
没有水。蓝色的沙子,蓝色的灌木,还有无法忍受的酷热。没别的了。
这肯定是他的幻觉,卡森对自己说。他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当然,按照真实与宇宙的时空结构来算,是一点儿都没有。那个存在之前告诉他,他在这里的期间,真实宇宙的时间一直都是静止的。但在这里,他的生理机制仍然在照样运行。按照他的身体反应估算的话,他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大概三到四个小时吧。这样一段时间里,他肯定还不至于渴到那个地步。
但他确实焦渴难耐,干到嗓子眼里冒烟。也许原因是这里的酷热吧。这里热得估计得有五十多摄氏度。干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他探索完了自己这边的区域,徒劳无功,腿瘸得更厉害了,而且完全是精疲力竭了。
他盯着对面的滚球,希望对方跟他一样痛苦。那存在曾说过,这里的环境对双方都同样陌生,同样难受。可能滚球来自一颗日常温度在93.3摄氏度的行星。可能在他感觉要被烤熟的时候,对方却冻得要死。也可能这里的空气对它来说太浓密了,就像对卡森来说太稀薄一样。因为刚刚探索的这点运动量就让他现在还气喘吁吁。他意识到,这里的空气密度不会比火星上的高太多注7。
没有水。这意味着对卡森来说有一个最后期限。除非他能找出办法穿过屏障,或者能从这一侧杀死他的敌人,不然他迟早会被渴死。
这让他有种极其强烈的紧迫感,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坐下来休息一会,思考一下。
接下来该做什么?没什么可做的,又还有那么多没做的。比如说,看看那几种不太一样的灌木。估计希望不大,但他总得去查查看,万一能发现什么呢?还有他腿上的伤,虽然没有清洁伤口的水,但他总得设法处理下。最好能收集些作为弹药的石头,找块能做成可用的匕首的。
他的腿现在疼得厉害,所以他决定先处理这件事。有些灌木长有叶片,他扯下一把来,审视了一番之后打定了主意,拿它们碰碰运气吧。他用这些叶片清理了伤口上的沙子、污垢和凝结的血痂,用几张干净的叶子做了个护垫,然后用同一株灌木上的藤蔓把它给绑在了伤口外面。
那些藤蔓实际上的强度和韧性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虽然它们又细又软,但卡森压根没法扯断它们,只能用蓝色燧石上的刃口把它们从灌木上锯下来。几根比较粗的藤蔓足有30厘米长。如果把几根这样的藤蔓扎在一起,可以做成相当好用的绳子。卡森默默在心里记下这一点,以备后用。也许他能想到什么需要用到绳子的地方。
接下来,他给自己做了把匕首。那些蓝色燧石确实可以成片剥裂。他用一块30厘米长的燧石给自己打造了一把武器,简陋,但足以致命。然后他用藤蔓制成绳子,给自己做了一条腰带,他可以把燧石刀塞在腰带里头,这样就能把它随身带着,同时还让双手都空了出来。
他再度回头研究那些灌木。这里还有另外三种不同的灌木。第一种没有叶子,又干又脆,非常像是晒干了的风滚草。另一种的木质软而易碎,几乎接近火绒。看上去和摸上去的感觉都告诉他,这玩意可以做成非常好的火捻子。第三种最接近普通的木头,它的叶子脆弱,一碰就掉,不过茎秆虽短,却笔挺而坚硬。
这里热得可怕,热得无法忍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屏障边上,伸手摸了下,确认它的存在。还在。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望着那个滚球。它和屏障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远在投石能造成有效杀伤的范围之外。它在那边转来转去地在做着什么。卡森看不明白它到底在干吗。
有一阵子它停了下来,靠近了一点点,似乎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卡森身上。卡森不得不再度挣扎着摆脱一波恶心的感觉。他朝滚球扔了块石头。它撤了回去,又开始做之前在做的什么事情。
至少他还能让那家伙不敢靠近。他苦涩地想着,这对他来说可真是“好处多多”啊。无论如何,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他还是一直在收集大小适合投掷的石头,在他这边靠近屏障的地方摞起来了好几堆。
现在他的嗓子要烧起来了。除了水,他什么都没办法想了。但他必须得考虑下其他的东西:在酷热和干渴杀死他之前,他得穿过屏障——无论是钻过去,还是翻过去。他得逮住那个红色的圆球,把它干掉。
屏障两端都和边墙相连,但连到多高的地方?在沙地下面它延伸到多深?
卡森一时间意识模糊,完全想不到要怎么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火热的沙地上,看着一只蓝色的蜥蜴从一丛灌木下跑到了另一丛下。
它从第二丛灌木的底下眺望着卡森。
卡森冲它咧嘴一笑,心中想起了火星沙漠里的殖民者中的一个老故事——脱胎自地球上一个更老的故事——“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在朝蜥蜴讲话,然后,要不了多久,你会发现蜥蜴冲你开口回话了……”
他现在理当集中精神,琢磨要怎么弄死那个滚球。但他没有,他朝蜥蜴咧嘴一笑,然后说道:“嗨,你好。”
蜥蜴朝他靠近了几步,“你好。”它说道。
卡森一时间惊得呆若木鸡。然后他仰天狂笑起来。这倒也没让他的嗓子更疼,他还没渴到那地步。
有什么理由不可以这样呢?那个构想出这样一个噩梦之地的存在,它有那么大的权能,那凭什么就不会再有点幽默感?会说话的蜥蜴,只要你对它讲话,就能够用你自己的语言回话——好棒的附加细节。
他朝蜥蜴笑了笑:“过来,来这儿。”但蜥蜴掉头逃走了,在灌木丛间惶惶奔走,最后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必须越过那道屏障。他穿不过去,也翻不过去,但他确定自己钻不过去吗?说到这一点,从前不是有人从地里挖出水来吗?
卡森忍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屏障旁,开始往下挖,每次舀出两捧沙子。这活做得很慢,因为边上的沙子会滑到坑里,而且他挖得越深,坑的直径也必须相应扩大。花了多少个小时?他不知道,只不过,他在1.2米的深处碰到了基岩——干燥的基岩,没有丝毫水迹。
那道力场屏障向下一直延伸到了基岩。
他爬到坑外,躺在地上喘息,然后抬起头来观察那个滚球在干什么。
它正在做什么东西。用灌木的藤蔓把它们的茎干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古怪的框架,大约1.2米高,接近方形。卡森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到了挖出来的沙子形成的沙丘上,站在顶上望去。
那东西的后头伸出两根长长的杠杆,有一根后面有个杯状的东西。卡森觉得,那应该是个抛石机。
果不其然。滚球这会在把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举起来放进那个杯状物里头。它用一根触手拉动另一根杠杆,上上下下移动了好一会,又把那台机器略微转了个角度,瞄准目标,然后挂着石头的那根杠杆猛地向上、向前扬起。
石头划过一道弧线,从卡森头上几米高的地方飞过。他估量了一下石头飞过的距离,轻轻吹了声口哨。这种分量的石头,他连那一半的距离都丢不到。就算退到他这半边的最后面,他也还是处于那台机器的射程之内——假如滚球会把它推到屏障边上的话。
又一块石头呼啸而过,这次离他没那么远了。
卡森边沿着屏障来回移动,好让抛石机无法用夹叉射击注8锁定他的位置,边朝对面使劲扔过去好几块石头。但他也看得出,这样毫无用处。他丢出去的石头只能是比较轻的,要不然丢不了那么远。就算击中机器框架,它们也只会弹开,一点都伤不到抛石机。在这个距离上,如果有石头靠近了滚球,它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躲到一旁。
另外,他的手臂很累了。浑身上下都在酸痛。
他踉踉跄跄地朝角斗场的后方走去。哪怕这样也没什么用。石头同样能飞到那边,差别只是两次攻击之间的间隔拉长了些,那台抛石机“上弦”需要的时间变长了。
疲惫的卡森艰难地回到屏障旁。中途他跌倒了好几次,差点就爬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快要到达耐力极限了。可他现在又不敢停下来不动,除非他能把那台抛石机弄坏。如果他这会睡着了,那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又一块抛来的石头让他脑海中亮起了一朵灵感的火花。他之前收集了好些石头,堆在屏障附近,准备作为弹药。那块石头砸到了其中一堆上,撞得火花四溅。
火花!火!原始人不就曾击石取火吗?!然后,可以用那些松软的干燥灌木当作火绒……
他附近就长着一丛那种灌木。卡森把它连根刨起,拿到石堆旁边,然后耐心地用一块石头去砸另一块,直到有一颗火星溅到了那些火绒似的灌木上。灌木上迅速腾起火焰,快得燎到了他的眉毛,看样子几秒之内就会烧光。
但他心中早就想好了预案。几分钟后,在他先前制造出的沙丘背面,他点起了一簇不大的火焰。那些火绒引出的火,点燃了其他烧得比较慢的枝干。
那种结实的藤蔓则不容易烧着。如此一来,制造和投掷燃烧弹并不困难。卡森拿了一块小些的石头提供重量,在上面绑上一束火,再用一个藤蔓套住,好把它荡起来丢出去。
他做了半打这种燃烧弹,然后点着第一个,丢了出去。打偏了。滚球立刻拖着抛石机紧急后撤。但卡森把准备好的其他燃烧弹,飞快地接二连三丢了过去。第四发达成了理想效果,嵌进了抛石机的框架里头。滚球绝望地试图靠沙子来扑灭蔓延的火焰,可那些长着爪子的触手一次只能捧起一小捧沙子,让它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抛石机被烧毁了。
滚球安然无恙地脱离了火场,然后似乎是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卡森身上。他再一次感到憎恨和恶心的浪涛袭来,但是比原来弱多了:要么是滚球自身也越来越虚弱,要么是卡森已经学会了如何抵抗它的精神攻击。
他对滚球嗤之以鼻,然后用一块石头逼得它仓皇逃回安全地带。滚球退到了它那半场的后方,又开始拔地上的灌木。多半是想再做一台抛石机。
卡森确认了下屏障还开着,然后陡然发现自己已经坐倒在屏障边的沙地上,虚弱得都站不起来了。
他的腿如今在不断抽筋,干渴对他的折磨也变本加厉。但和他浑身上下精疲力竭的感觉相比,这些都相形见绌。
他觉得,古代人信仰中的地狱肯定也不过如此吧。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可醒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因为只要屏障依然无可逾越,滚球又待在射程之外,他就没什么可做的。
他试着回忆自己读过的考古学书籍,回忆那上面金属和塑料发明之前的时代人们战斗的方法。他记得,最开始是投石。嗯,这个他已经用过了。
弓箭?不行。射箭他以前试过一次,那种现代专为提高准头设计的不锈钢制运动员用的弓箭他都射不好。在这里临时拼凑出来的简陋货色,他怀疑搞不好还没扔石头远。
矛?嗯,这个他用得来。稍远一点这东西就毫无用处了,但在近距离会很好用——如果双方靠得足够近的话。他开始有些恍惚了,做一把长矛也许有助于阻止这种趋势。
他坐着的位置旁边就有一堆石头。他在石堆里面翻找,直到找出一个形状大致像矛头的。他动手用另一块小些的石头把它凿成合适的形状,在侧面形成两个锋利的刃肩,这样如果它穿透目标,就没法再被拉出来,就像鱼叉一样。在这场不可思议的对抗中,也许鱼叉比长矛更好用。如果他在上面系根绳子,一旦他能击中滚球,他就可以把对方拖到屏障旁,然后,哪怕他的手过不去,他的石刃也会穿过屏障击中目标。
矛柄比矛头更难做。灌木不够长,于是他砍削了4棵灌木的主干,把它们首尾相连,然后用坚韧而纤细的藤蔓卷须把接头处绑好,最后做出了一根大约1.2米长的结实的矛柄,然后他把石矛头绑在了一端的裂口上。做工粗糙,但是很结实。
他又用藤蔓为自己做了一根6米长的绳子。绳子很轻,似乎不太结实,但他清楚,它承受住他整个人的体重都绰绰有余。他把绳子的一端系在鱼叉把手上,另一端绑在自己右手腕上。这样如果他把鱼叉投到屏障那边,没打中目标时至少还能把它拽回来。
他试图站起来,看看滚球在做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站不起来。试第三次时,他的膝盖已经离地了,但还是扑倒在地。
“我得睡一下,”他想。“如果现在展开最后决战,我会力不从心。一旦滚球知道这一点,它就会靠过来杀了我。我得恢复些气力。”
他吃力地离开屏障,慢慢往后爬去。
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他不远处的沙地里,震得他兀然惊醒,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可怖梦境回到了更加莫名其妙、更加可怖的现实里。他睁开眼,再度面对蓝色沙地上的蓝色光芒。
他睡了多久?1分钟?还是1天?
又一块石头砰然落下,这次离他更近,把沙粒溅到了他脸上。他伸手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滚球,它就在20米外的屏障边上。
他一坐起来,滚球就开始飞快地滚动,不停地往后,一直逃到了它那边的尽头。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得太快了,还在滚球的石头射程之内就睡过去了。看见他一动不动了,那家伙就大胆地来到了屏障边上。幸好,它没意识到卡森现在有多么虚弱,要不然它完全可以留在原地,继续一直扔石头。
他又开始爬行。这次他强迫自己一直往前,直到再也爬不动了,直到角斗场那不透明的边墙离他只剩下1米远。
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慢慢消失了……
他醒来时,身上没什么变化,但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他最先有异样感觉的地方是嘴巴,干巴巴、黏糊糊的。他的舌头肿了。
他渐渐清醒过来,心里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感觉没那么累了——完全精疲力竭的时候过去了。但他很疼,疼得难以忍受。他不知道疼从何来,直到试图移动时才发现是从腿上来的。
他抬头向下望去。那条腿从膝盖往下全肿了,甚至还蔓延到了再往上的大腿部分。他绑在护垫外头的那圈藤蔓现在深深勒进了肉里。
匕首完全没法插进这圈藤蔓里。幸运的是,最后打结的地方挨着胫骨,那儿藤蔓勒得没其他地方那么深。费了一番功夫之后,他成功地解开了绳结。
他检查了伤口,发现最糟糕的状况发生了:感染,败血症。没有药,连水都没有,他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等着毒素向他的全身蔓延,夺走他的性命。
于是他知道,没希望了,他要完了,然后,全人类也要跟他一起完了。他死在这里之后,真实宇宙中他知道的一切,他所有的朋友,每一个人,也都会死去。地球和所有的殖民地都会成为红色滚球们的家园。
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开始朝着屏障爬去。他靠手臂带动身体,几乎是闭着眼睛向前爬。
还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如果他爬到屏障那儿的时候还有力气,如果他能把他的矛丢过去,如果滚球会靠近屏障,或者屏障消失的话,也许能一击致它的命。
他感觉自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爬到屏障那里。屏障没有消失。跟他第一次摸到时一样,无法逾越。
滚球不在屏障边上。卡森用手肘撑起身子,这才看到了它。滚球正在离屏障最远的地方,忙着整修一个木制框架——一个做到一半的,之前被卡森破坏掉的抛石机的复制品。
它现在动作迟缓。显然,它也变虚弱了。
卡森怀疑它根本不需要做第二台抛石机。他觉得,在它完成之前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他肯定是恍惚了一会,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在徒劳无益地用拳头疯狂捶打着屏障,便赶紧停手。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嗨。”有个声音说道。
声音细小,微弱。他睁开眼睛,转过头去。是一只10条腿的(作者虚构的一种外星生物)蜥蜴。
“走开,”卡森想对它说,“你并不是真的存在;或者你存在,但并没有真在说话。我又产生幻觉了。”
但他说不出话来。他焦渴的喉咙和舌头都拒绝发出半点声响。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疼——”那声音说,“杀,疼——杀,来——”
卡森又睁开了眼睛。那只蓝色的10腿蜥蜴还在,它沿着屏障跑出去几步,又回到原地,又跑开,又回来。
“疼——”它说道,“杀,来——”
它又跑开,又回来。显然,它希望卡森跟着它顺着屏障往那边去。
他又闭上了眼睛。那声音还在继续,一直是那3个不知所云的字。每次卡森睁开眼睛,蜥蜴总是在跑去跑来。
“疼——杀——来——”
卡森叹了口气。他不跟着这家伙过去就不得安宁,所以他只好跟着爬了过去。
另一个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是尖细的嘶叫声。沙地上躺着个什么,在抽搐着,嘶叫着。一个小小的、蓝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只蜥蜴。
他认出来了,是那只腿被滚球扯掉的蜥蜴。时间过去好久了,它还没死。它醒过来了,在痛苦地挣扎尖叫。
“疼——”另外那只蜥蜴说,“疼——杀——杀——”
卡森明白了。他拔出燧石匕首,杀死了那只饱受煎熬的生物。活着的蜥蜴飞快地溜走了。
卡森回到屏障旁。他把双手和头都抵在屏障上,看着离得远远的滚球。它还在制作抛石机。
“我能打到那边的,”他想道,“如果我能过去的话,也许我还能赢。它看起来也很虚弱了。也许我——”
然而痛苦很快夺走了他的意志力,他又一次坠入绝望,他恨不能死掉,甚至嫉妒起那只刚刚被他杀死的蜥蜴来。它不用继续活下去,不用继续受苦。
他两只手使劲按在屏障上。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胳膊是那么细,那么瘦。他肯定真的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得有好些天了,不然他不会瘦成这样。
一时间他再度陷入歇斯底里之中,但随后他完全平静下来,进入沉思。
他刚刚杀死的那只蜥蜴穿过了屏障,它是从滚球那边过来的。滚球扯掉了它一半的腿,然后残忍地把它朝卡森丢过来。然后它穿过了屏障。
它当时并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意识。活着的蜥蜴不能穿过屏障,但失去意识的却可以。那么,屏障阻碍的并不是活着的生物体,而是有意识的生物体。这是种精神层面的防御,精神层面的障碍。
想到这里,卡森开始沿着屏障爬动,他要最后孤注一掷一把。这一把的胜算渺茫之至,唯有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才会敢于尝试。
他顺着屏障爬到了之前挖出的那个沙堆旁。它高约1.2米,靠着屏障。沙堆两侧的下斜坡,一侧在卡森这边,一侧则往屏障对面、滚球所在的角斗场延伸过去。他从附近的石堆里拿了块石头带上,爬到了沙丘顶上躺下。他紧靠着屏障,这样一旦屏障失效,他就会朝着路径最短的斜坡方向滚落,进入敌人的地盘。
他检查了一遍,确认匕首好好地插在他的腰带上,鱼叉在他左手的臂弯里,那根6米长的绳子拴在了鱼叉和他的手腕之间。然后他用右手举起那块石头,准备往自己头上砸。他的运气必须足够好:石头砸下的力量既要重得足以砸昏他,但又不能狠到让他昏过去太久。
他有种直觉,滚球正在观察他。那么它会看到卡森滚落下来,越过屏障,然后它会过来查看。他希望,滚球会相信他已经死了。他觉得,对于屏障的性质,滚球的推理应该跟他早先的是一样的。但它会小心翼翼地过来,会给他一小段时间。
他猛地砸向自己。
疼痛让他醒了过来。突然的锐痛,来自臀部,跟他头部和腿上的痛感截然不同。早在他砸晕自己之前他就想到了这点,这疼痛正是他所预期的,甚至是所盼望的。于是他醒来时按捺住自己,没有动弹一下。
他的眼睛偷偷睁开一道缝隙,发现他猜对了。
滚球靠过来了。它此刻在20米开外。它扔过来一块石头,试探卡森的死活。
卡森一动不动地躺着。滚球靠近了些,在15米外又停下了。卡森几乎完全停下了呼吸。
他尽力让自己的思维一片空白,以免那家伙的心灵感应能探测到他还有意识。可是,在大脑放空的情况下,它的思绪对他大脑的冲击让他简直痛不欲生。
他感到极度的恐惧:那个外星异类,那迥然相异的思维,它传输过来的那些东西,他感觉到了,但无法理解,也无从表达,因为没有哪种地球上的语言中有相应的词汇,没有哪个地球上的大脑中有相应的图像。他觉得,蜘蛛,或是合掌螳螂注9,又或是火星沙蛇,要是它们进化出智能,可以和人类的心灵进行精神感应的话,感觉上也会比这东西要亲近许多。
他现在明白了,那个存在是对的:人类和滚球,在宇宙中的确势不两立。
更近了。卡森等待着,等到滚球离他只有不到1米时,等到它那些带着爪子的触手伸出……
他浑然忘了疼痛,猛地坐起身来,举起鱼叉,用尽自己剩下的所有力气投了出去。滚球被深深插中了,向后滚去,卡森竭力想要站起来追上去。但他摔倒了,于是他继续向前爬行。
绳子被扯到了尽头,卡森被手腕上传来的拉力往前猛拽。滚球又把他往前拖了几十厘米远,然后停了下来。卡森用双手轮番抓住绳子,扯着身子继续向前。滚球停在原地,徒劳地试图用触手拔出叉矛。它看起来像是在战栗,在颤抖,然后它意识到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于是它朝卡森伸出带爪子的触手,滚了回来。
卡森拔出石刀,正面迎敌。他一刀又一刀不停地戳过去,与此同时,那些可恶的利爪也不断从他身上撕扯下皮肤、软组织和肌肉。
他一个劲地戳啊,砍啊……最终,滚球不再动弹了。
铃声响了。他睁开眼睛,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搞清自己身在何处,响起的又是什么声音。他被固定在自己的座椅上,面前的显示板上空空如也,没有奥赛德人的飞船,也没有那颗不可能存在的行星。
铃声是通信的信号,有人希望他把开关切换到接收位置。他纯粹是条件反射式地伸出手,拉动开关杆。
屏幕上闪出一张面孔,是布兰德,他的侦察小队的母舰“麦哲伦号”的舰长。他的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闪动着兴奋的火焰。
“麦哲伦号呼叫卡森,”他高声叫道,“回来吧。战斗结束了。我们赢了!”
屏幕变成一片空白。布兰德应该是忙着给其他的侦察艇播发他的命令去了。
卡森缓缓在控制台上输入返航设置。这一切依然难以置信,他把自己从座椅上解开,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不知为什么口渴。于是连喝了6杯。
他靠在墙边,努力思考。
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他身体状况很好,似乎毫发无伤。口渴更像是心因性的,而不是生理性的。他的嗓子并不怎么干。
他撩起裤管,看了看小腿。那儿有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不过已经完全愈合。以前他没有这道伤疤。他拉开上衣的拉链,发现胸口和腹部上的伤疤纵横交错,那是些细小得难以察觉的、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疤。以前他也没有这些伤疤。
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侦察艇自动驶入母舰的舱门。抓钩把它拖进了单艇船闸,过了一会儿,一阵嗡嗡声响起,代表船闸中已经充满了空气。卡森打开舱门走了出去,穿过船闸的双开门。
他直奔布兰德的办公室,进去行了个礼。
布兰德看上去是一副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样子。“嘿,卡森,”他说道,“你错过了啊!错过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发生了什么事,长官?”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来了一轮扫射,然后目标中对方的舰队全都化为灰烬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火力瞬间就从一艘舰艇跳到了另一艘,包括我们没有瞄准的那些,还有那些远在射程之外的!对方的整个舰队就这么在我们眼前土崩瓦解,而我们自己的整个舰队都毫发无损!
“我们都觉得这不是我们的功劳。肯定是那些家伙用的金属里头有什么不稳定的成分,我们的扫射只是刚好把那东西给引爆了。伙计,你错过了这整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太可惜了!”
卡森勉强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从那段经历的影响中恢复过来怎么也还得好几天。
“是啊,长官。”他说道。这并非是出于谦逊,而是常识告诉他,如果不这么说,他会被冠以“全宇宙最烂大话精”的头衔。“是啊,长官,我错过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太可惜了……”
弗雷德里克•布朗,美国科幻作家,逝于1972年。擅于用幽默和微小说的形式,描述巧妙的设计和惊喜的结局。其作品多次入选各种榜单,《角斗场》曾被选入1965年前最优秀的20部作品之一,并被《星际迷航》引用。其短篇小说还曾被菲利普•K.迪克和斯蒂芬•金等作家盛赞,并曾被改编为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