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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珠和玉姬

我第二次去朝鲜,是在停战协定签字以后半个月的光景。

过了一个月,我到开城附近金明珠的村子里去。我仍然住在金明珠的家里。一年不见,金明珠这个孩子长高了。我到他家的时候,没有看见他。他放学回来,听说我来了,放下书包连忙跑到我房里,一见面就用两只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嘴巴笑得闭不拢来。他那一对乌黑的眼珠显得更亮、更黑了。“志愿军叔叔,你真来了!”他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我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笑地看看他,说:“你一点也没有变,只是中国话讲得更好了。”

我还是住那间上次住过的侧屋。屋子似乎干净了些,歪斜的门和窗都修整好了,而且屋里多了一盏电灯。廊上原来有一张立着金明珠父亲牌位的供桌现在也撤掉了。此外,就没有什么改变。院子里开着草花,水井管子仍然立在那个不曾蓄水的小池子旁边。

金明珠的祖父和祖母身体好像比从前好,看见我,有说有笑,问长问短。金明珠的母亲的脸上笑容也多了,不过还是不喜欢讲话,走路时,腿上的毛病也看不出来了。

晚上我从连部走回金家,月光照亮了路,我走过田坎的时候,仿佛闻到一阵一阵的稻子香。

我看到密密的一片长得很高的水稻,心里非常高兴。田里淙淙地流着水,好像小孩们躲在稻子丛中小声讲话一样。

“志愿军叔叔,”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后面叫我。我马上听出来是金明珠的声音,便站住回过头看他。他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的膀子含笑说,“我赶上你了。”

“你到哪里去了?”我对他笑笑,问了一句。

“我从李老师家里来。李老师打摆子,我给她送点桃子去。”他答道。

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话。我向明珠问了些学校里的事情,他答得很详细。他得意地告诉我,学校刚搬了家,还是志愿军叔叔们帮忙修建的新房子。(我后来才知道学校的房子是村里人自己动手修建的,志愿军不过出了一点人力罢了。)

我们走到明珠家前面那棵大树底下了。我看见他们家左面那间临街屋子的门窗打开了两扇,射出来不太亮的电灯光,三四个孩子立在廊上,身子贴着门窗朝里望。有人在屋里一块挂在墙上的黑板上面写粉笔字。我听见十几个女人的声音在念朝鲜文:“我们国家,民主朝鲜,我们国家,人民的国家……”

这是朝鲜小学国语课本的第一课。女人们念得很高兴,老师用手指指黑板,她们跟着念黑板上的粉笔字,念完一段,就有人发出笑声。

“你们在做扫盲工作。”我对明珠说。

明珠不见得就懂“扫盲”两个字的意思,但是他点点头,说:“停战了,许多事都做起来了。”

“你高兴吗?”我问他。

“大家都高兴。”他答道。

我朝天空望了望,板门店那面的探照灯光柱不见了,好像天显得更大、更蓝似的。可是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飞机声。

明珠看见我望着天空不作声,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思想一样,一边望天,一边解释:“美国飞机还是天天在飞。夜里听得清楚些。”

接着他又问我:“志愿军叔叔,你说美国飞机干吗天天飞?不是停战了吗?”

“谁知道他们干什么鬼把戏?总不会有好心思的。不过我们也用不着害怕。”我简单地答道。

“志愿军叔叔说得对,我不怕。”金明珠说,“不过我恨美国飞机,玉姬也恨。”

他提到“玉姬”,我就马上想起椭圆形脸上短短前刘海下面的一对漆黑的眼睛,我问他:“玉姬呢,怎么没有看见她?”

“她就要跟她姨妈搬走了。她姨妈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是逃难来的。”明珠答道。

“她什么时候走?”我又问一句,我记起来朴玉姬小姑娘是金明珠的好朋友。

“下个月,”明珠短短地回答,但是他马上抓住我的一只手问我,“志愿军叔叔,你还记得玉姬吗?”

“我记得她说过她要做个舞蹈演员……”我说,我想想,笑了起来。我仿佛看见朴玉姬轻飘飘地举起两只手,偏着头跳朝鲜舞。

“她做不成演员了。”明珠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好像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金明珠告诉我:半年前有一天傍晚美国飞机经过这里,向村子里投了三个小炸弹,毁了几间房子,朴玉姬给埋在房子底下,救出来医治了两个月,现在左脚还有毛病。

我很想马上去看朴玉姬,又觉得晚上去不大方便,我就说:“我们明天去看她。”

“现在去不去?她姨妈在念书,玉姬在家里,不会睡得这么早。”金明珠怂恿我道。我知道他的心思,我就答应了。

金明珠把我领到朴玉姬家里。大门开着,房里有灯光,有人在纺线。金明珠大声讲朝鲜话:“玉姬,志愿军叔叔来了。”

小姑娘在房里应了一声,就推开糊纸的窗门走出来。我们已经走到廊前,我不让她走下来,就用朝鲜话问她:“玉姬,你还认得我吗?”

玉姬借着房里射出来的电灯光看我一眼,马上用两只手捏住我左边膀子摇了摇,高兴地笑起来,说:“认得,认得。……志愿军叔叔,你到底来了。”她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她抬起手揩眼泪,肩头不停地一上一下。

“玉姬,你怎么啦?”明珠吃惊地问道。

我看见她流眼泪,心里也有点难过。我装出笑容拉她坐下来,一面说:“玉姬,你坐下,我们慢慢谈。”我也在廊上坐下,我又问她,“你好吗?”

“我很好……我们常常想着你……上次美国飞机投炸弹,我还以为会见不到你了……叔叔,你到底来了……”她兴奋地说,她好像想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可是她激动得厉害,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说不下去。她的相貌没有多大的改变,似乎比去年瘦一点,白一点,颧骨显得高一点,眼睛也显得大些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温和地说:“现在停战了,你可以好好地念书了。”

她点着头接连说了几个“是”字。一边揩眼泪,一边笑起来。金明珠就插嘴告诉她,我还是住在他家里,又讲了他今天看见我的情形。他们两个又谈起了别的事情。

玉姬微微斜着身子,跪坐在走廊上,讲得高兴的时候,她埋下头咯咯地笑着。她刚笑过,又起劲地对明珠讲学校里的事,我在旁边注意地看她,我看不到她左脚的伤痕。

“啊哟,我忘记了,”她正讲得起劲,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站起来,走进屋去了,接着捧了几个桃子出来,放在我面前,说,“志愿军叔叔,请吃!”她又递了一个桃子到金明珠的手里。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左腿虽然有点瘸,可是走起路来也并不太吃力,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金明珠开始吃桃子,一面吃一面讲话。

“志愿军叔叔,吃啊!”朴玉姬看见我不吃,就拣了一个桃子塞到我手里,一定要我吃。我没法推辞,就掏出手绢把桃子上的细毛揩掉,吃起来。

“你不吃?”我问她。

“我吃过了。”她笑答道,高兴地望着我,两颗漆黑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忽然说,“志愿军叔叔,哪天给我讲个故事啊!”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我摸摸她那剪得短短的头发,这个时候我真愿意答应她任何的要求。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的姨妈还没有回来。她一定要把我们送出大门。她站在门外挥着手连声叫:“志愿军叔叔,再见!”

我走了好几步,回过头,还看见这个十二岁姑娘的白衣白裙的瘦小身形,还听见她那充满感情的声音。

第三天早晨我和金明珠一块儿出去。我们同走一段路,在一个歪斜的十字路口分手了,我回过头还看见他朝着山脚新建的校舍飞跑,追赶几个走在前头的男女同学。学校门前有二三十个穿红色、绿色和白色衣服的小孩在一块儿唱歌游戏。

傍晚前我从连部回到金家,满脸须根的副连长跟我同路,他说是要看看我住得怎样。他一路上尽遇见熟人,大家全称他“副连长同志”。小孩子们也跑过来迎接他。

“副连长,我看整个村子的老百姓都是你的朋友。”我羡慕地说。

“当然啦,我在这儿住了一年啦!”副连长满意地笑答道,“老实说,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啦!”

我们到了金家,一群小孩正在门前小小空地上做游戏。金明珠第一个看见我们,就跑过来打招呼。副连长拉住他的手说了两句话。我忽然注意到朴玉姬在跟一个身材比她高一些的女孩讲话,就朝着她走去。她也看见我了,便挽住那个女孩的膀子慢慢地走过来。

“志愿军叔叔,我去看过你,你不在家。”玉姬含笑说,两个女孩都站住了,玉姬仍然紧紧挽住她的朋友的膀子。

“你知道,我白天不在家。这个时候你来就会看见我。”我也带笑回答,我感谢她的拜访。

她看看我,动了两次嘴,才说出来:“我到你房里去过了。”她忍住笑又接下去说,“你不要责备我啊,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顺口问了一句,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我把你那件衬衫拿去洗了……”她又掩住嘴笑起来。

“你拿去洗了?为什么不先跟我说?”我惊讶地问,我为了自己的疏忽着急起来。我早晨换了衬衫,把穿脏了的塞在枕头底下忘记带出去。

“我没有看见你啊,”她满意地笑着,又加一句,“你在家一定不让我拿去洗。”

“你真调皮!”我说着轻轻敲一下她的头。我找不到责备的话,也找不到感谢的话,我就说,“我自己会洗啊。”

“玉姬,下次不可以啊,”副连长在旁边插嘴说:“你要当心你的脚。”他关心地朝她的左脚看一眼。她穿着敞领学生服,系一条短短的黑布裙,裙下是大裤脚的粗白布裤子、袜子和黑色船形胶鞋。

“副连长同志,报告你,我的脚没有问题。‘向前走’‘向后转’都行,”玉姬突然立个正,举起手向副连长行个军礼,说完又掩住嘴哈哈笑起来。

“玉姬,不要开玩笑了,唱个歌罢。”副连长也忍不住笑起来。金明珠和别的几个孩子都笑了。

玉姬点点头,马上就唱起来,接连唱了两个中国歌:《全世界人民心一条》和《我是志愿军》。李顺姬(就是玉姬的女朋友)、金明珠和别的孩子都跟着她唱。有的孩子发音准,有的孩子唱的不像是中国话。不过他们唱得很认真,而且声音里有感情。

副连长第一个拍掌赞好,他说:“再唱个朝鲜歌罢。”

玉姬又唱起《拖拉机》,她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孩子们一下子都散开,边唱边转着身子跳起朝鲜舞来。玉姬没有跳舞,她仍然站在我们的面前,手举起又放下了。副连长伸出手去,在她的头上摩抚了两下。她的眼睛向上看,脸上仍然带笑。

金明珠没有参加舞蹈,他走到我旁边,拉住我的一只手,一边唱歌,一边看玉姬。

“志愿军叔叔,到你的房里去。”金明珠小声对我说。

我懂他的意思,我刚回答一个“好”字,副连长听见了,就接下去说:“我去看你的房子。”他又用朝鲜话对玉姬说,“玉姬,我们到里面去。”

孩子们刚开始唱第二首歌,玉姬默默地跟着我们朝金家大门走去,刚跨进门槛,听见李顺姬的声音在叫“玉姬”,她回头一看,对我们说:“我等会来。”便又跨出去了。金明珠跟着我们走进侧屋,但是马上就不见了。

“我看见他们就想起我自己的孩子。”副连长从侧屋走出来,坐在走廊边上,眼睛朝大门外看,出神地说,他很和善地微微一笑。

“你有几个孩子?”我坐在他的旁边,顺口问道,我知道他早已过了三十岁了。

“两个,一男一女,大的一个年纪跟明珠、玉姬差不多,在家里上学,照顾得很好。”副连长慢慢地回答,眼睛仍然朝门外看。

我站起来,我不想坐了。我心不在焉地说:“我喜欢这些孩子。”

“对,我喜欢。”副连长好像在自言自语。他看见我走下石阶,到院子里去,就跟在我后面。我们走到大门口。他忽然激动地说,“这几年在朝鲜我看见过多少小孩的尸首。我心里真难过,好像自己的孩子给人杀死一样!我真恨敌人。就像玉姬——”他说到这里突然不响了。

我看见了玉姬:她脸上带笑,嘴在动,身子在转,两只手非常灵活地一上一下……她在跳舞。跳的不止她一个,还有两个女孩。六七个孩子在旁边唱歌助兴。

玉姬跳得很高兴,另外两个女孩也很高兴,别的孩子都很高兴。

副连长站住,用朝鲜话叫了一声“好”。

玉姬越跳越起劲,越跳越快,她兴奋得一张脸通红。我很高兴,我也替她高兴:她仍然能够跳舞。

我刚刚拔步朝她走去,忽然看见她的身子一侧就倒下去了。我吃了一惊,只听见孩子们在叫玉姬。我连忙跑过去,副连长也过来了。

金明珠扶着朴玉姬站了起来。孩子们围着她问:跌坏没有?玉姬脸上仍然带笑,她接连说:“不要紧。”

副连长接着吩咐明珠:“你送玉姬回家去休息罢。”

玉姬虽然摇着头说:“不要紧,用不着休息。”可是她终于让明珠扶着走了。她还回过头来,含笑地向大家挥手说“再见”。

孩子们继续在跳舞、唱歌。副连长提议:“到玉姬家去看看。”我们两个跟着明珠和玉姬的脚迹走去。

夜色已经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降了下来。两个孩子的背影就在前面路上,轮廓非常清楚,可是显得柔和。他们走得很慢。玉姬的左手搭在明珠的左面肩头,她把左脚尖轻轻挨着地面,单单用右脚走路。我忍不住在后面唤了一声:“玉姬。”

两个人同时站住了,玉姬回过头来看我们。我们走到他们跟前,对玉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玉姬有说有笑地回答我们。她说,今天跌一跤是她自己不当心。她半年没有跳舞了,过几天她要好好地跳舞给我们看。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虽然走得很慢,不久也就走到朴家了。

副连长在大门口站住,温和地对玉姬说:“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罢。我明天来看你。”他轻轻地拍两下玉姬的膀子。

“副连长同志,再见,”玉姬刚说出这几个字,就扑到他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她接连地说着一句话,“我要跳舞啊……”金明珠吃惊地唤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望着副连长。副连长轻轻地摩抚玉姬的短发,不作声地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用朝鲜话说:“你一定能够跳舞,一定……玉姬,好啦,朝鲜女孩不应当哭。”他扳起她的脸,替她揩眼泪。

“我不哭,我不哭。”玉姬呜咽地说,便离开了副连长。

“是啊,朝鲜女孩是不哭的,”副连长点头说,“那么我走了。”他又对我说,“你坐一会儿罢。”

我答道:“我要回金家去。”

玉姬却挽留说:“志愿军叔叔,你不要走。”

我们跟副连长说了“再见”,我就和玉姬、明珠两个走进院子去了。

正屋里亮着电灯,有人在纸糊的门窗里面问:“谁呀?玉姬吗?”

玉姬和明珠都讲了话。门窗推开,一个白衣蓝裙、身材矮小的圆脸少妇走出来。我认得她是玉姬的姨妈,就跟她打了招呼,她热情地讲了几句欢迎的话,要我进屋去坐,我就在走廊上坐下来。

玉姬的姨妈告诉我。她停战后接到丈夫的信,说是他受过伤,已经复员,现在在平壤工作,要她到他那里去。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两年多不知道她的下落,她也以为她见不到他了。她很兴奋,很高兴,她好像忘记了过去的痛苦,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她的幸福全讲给我听。她最后说:“他今天又来了信,要我马上动身……”

玉姬和明珠一直在旁边注意地听她讲话,到这个时候,玉姬忽然插嘴问道:“这么快!什么时候走?”

“我想后天早上就走。”

玉姬和明珠同时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我在心里也跟着这两个小孩叹气。我为他们后天的分别感到难过。

明珠忽然吸起嘴说:“你原说下个月走。”

姨妈高兴地答道:“他今天来信说,房子已经弄好了,催我们去。我当然早些去。”

明珠又问:“婶子。你们还回来吗?”

姨妈顺口说:“不回来了。我们在那边安家了。”

明珠不作声了,玉姬对他小声讲起话来。

我又跟姨妈谈了几句话,心上好像搁着一块石头,觉得坐不下去,就告辞了。

明珠说:“志愿军叔叔,我跟你一块儿回去。”他就站起来。玉姬也跟着他往外走。我们走出大门,听见姨妈关心地大声说:“玉姬,不要走远了,早点回来啊。”

玉姬答应了一声。我就说:“玉姬,你回去罢。”玉姬又答应了一声,可是仍然跟着我们往前走。

金明珠忽然站住了,他对玉姬说:“玉姬,我将来一定到平壤去看你。你要写信来啊。”

玉姬点头说:“我一定写信给你,你也要写信啊。”

“我写,我写!”明珠接连地说,最后又加两句,“你回去。当心你的脚啊。”

我说:“玉姬,回去罢,明天见。”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玉姬拉起我的手说:“志愿军叔叔,我还说哪天听你讲故事呢!想不到就只有明天一天了。”

她还做一个笑脸。我怜悯地拍拍她的肩头,温和地说:“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你明天吃过晚饭来,我给你讲故事。”

她笑笑,说:“谢谢你,我明天一定来,我还要给你送衬衫来!”接着她又大声说,“志愿军叔叔,再见!明珠,再见!”就掉转身,一歪一斜地走进去了。

我和明珠一路上不讲话,快要到家的时候,明珠忽然抓起我的手捏得很紧,一面央求道:“你明天就给我们讲‘活命草’的故事罢。”

“我去年不是讲过了吗?”我问道。

“我想再听那样的故事。”他说。

我觉得我很了解他的心情,我就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地拍拍他那只手,安慰他道:“你不要难过,你跟玉姬一定会再见面……我明天就讲好朋友再见面的故事。”

“明天”晚饭后,朴玉姬把洗得很干净、熨得很平的衬衫给我送来了。我在侧屋里招待她和金明珠,请他们吃中国的水果糖和罐头菠萝。这天早晨司务长到团部供销站去领物品,我请他代买了这些。

他们高高兴兴地吃过了菠萝,睁大两对天真的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我心里充满了爱,好像有许多话要从我的胸膛里冲出来一样,我激动地讲着故事,可是我却觉得:话不听我指挥,故事自己从我的嘴里奔跑出来了:“从前,没有多少年以前,两个好朋友住在一个小县城里。两个人在一起长大,年纪还不到二十。这两个人跟你我差不多,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幻想,也会做梦。他们不是‘活命草’里找寻太阳的小张和小李,他们是两个小店员小周和小王。两个人都生在贫苦人家,不同的是小周有父有母,小王住在姑母家中,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在远方。”

“小王姑母家隔壁有一位年轻姑娘,她跟小王在一个小学里念书,毕业后也常常见面,两个人性情投合,产生了爱情,他们私下订了婚约。小周想到他朋友的未来的幸福也很高兴。”

“姑娘本来出身贫苦人家,可是她的父亲后来发了财,离开了简陋的平房,住进了高大的洋楼。姑娘的感情始终不变,她一直爱着小王,而且准备走出洋楼,嫁到王家,或者跟小王一路远走高飞。”

“然而到了紧要关头,父亲出来干涉。他不但不许女儿再跟小王来往,他还用种种手段强迫女儿顺从父亲的意志,最后他把女儿嫁到一个有钱人家。”

“小王用尽力量想争回自己的幸福,想帮助姑娘脱离囚笼。小周为了朋友也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可是他们的努力毫无用处。姑娘终于屈服了。小王要再见她一面也不可能了。”

“小周看见小王一天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心里很难过,就劝他:‘忘了那个姑娘罢,将来另外找一个还不是一样!’可是小王忘不了她,好像每条街上都有姑娘的脚迹似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看见姑娘的背影在前面晃动。”

“小王没法在这个小县城里再住下去,他决定到远方去找他的姐姐。小周说了许多挽留的话都没有用。小王动身的那天,小周陪他走十几里路,送他到火车站,一路上两个人边讲话边流眼泪。小周不断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他知道小王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小王流着泪说:‘我不会回来,你不会出去,我们怎么见面呢?’”

“两人分别的时候,小王拉着小周的手,说:‘我们一定要见面。我们就约定罢——十年以后的今天,这个时候,在京城御河桥桥头见面。’小周接着补一句:‘要是谁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把家里人全带去。’”

“他们就这样地分别了。小王给小周来过两封信,以后就再没有信来。小周写信到小王姐姐那里去,过了几个月原信退回,说是收信人搬了家。后来小周也换了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音讯中断以后,两个好朋友连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了。”

“十年过去了,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小周已经带了妻子和一男一女到了京城。他们全家四口站在御河桥桥头,等候分别了十年的小王,从十一点钟等到十二点,并不见小王的影子。妻子对丈夫说,小王不会来了。‘十年前一句空话怎么能够相信?’”

“小周说:‘小王一定来,他绝不会失信。’小周在桥头走来走去。他的妻子心里暗笑,‘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居然为了十年前一句空话跑到京城,到桥头空等!’”

“小周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小王,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多分钟了。‘是不是小王遇到了不幸?’小周想着,就着急地搔自己的头发。”

“一个人起先在旁边打量小周,现在忽然走到小周跟前问一句:‘请问你是不是姓周?’小周答应一声‘是’。又问:‘你是不是周某某?’小周又答应一个‘是’字。他认出那个人是送电报的人,马上就想到那个人可能带来了小王的消息。那个人笑起来,递一份电报给他,高兴地说:‘这封奇怪的电报我们都认为无法投递,现在居然送到了。请你签个名罢。’”

“电报上写着:‘某月某日十二点钟在京城御河桥桥头交周某某收。’然后接着:‘我生病,住在某某市某某医院,不能按时到京城和你见面,请原谅。’最后署名‘王某某’。”

“小周高兴地把电报递给他的妻子,一面大声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们就到某某市去看他。’”

“第二天小周带着妻子到某某市某某医院去看小王,才知道小王患重病,施过大手术,现在躺在医院里休养。小王还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小周夫妇在某某市住了将近三个星期,照料小王出了医院,搬回住处,安顿好了,才带着儿女回到故乡。过几个月小王也到小周夫妇家中作客……”

还是照去年的老规矩,我用中国话讲故事,金明珠译成朝鲜话给朴玉姬听。我讲一段,他口译一段,明珠口译得并不慢,然而玉姬还是不断地催他:“快,快。”

他们两个起先坐在我对面,以后越来越移近我,后来就一个靠在我左边,一个靠在我右边。等到我闭上嘴,他们还急切地问:“以后呢?”

“以后没有了,”我短短地回答。看见他们呆呆地不作声,我又加一句,“总之,两个人都活得很好。”

“他们应当活得很好,”金明珠高兴地说,接着他走到朴玉姬跟前蹲下来,对她说,“玉姬,我一定到平壤去看你。”

“可是不要等到十年啊。”玉姬说着就笑了。

“十年?我才没有那种耐心!一年罢。”明珠着急地说。

“地址有了,就用不着到桥头空等了。”玉姬笑道,好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情似的。

“不过你的地址要是改变了,一定得先通知我。”明珠说。

“那么你也一样。”玉姬说。

“我们通信不要中断啊。”明珠说。

“我会写信的,你也得多写啊!”玉姬说。

“我们就这样约定罢。”明珠说。

玉姬笑着拍手说:“好,好。志愿军叔叔给我们做证人。”

我在旁边看他们两人带笑讲话,很高兴,到这时就笑着插嘴说:“我做证人,我做证人。”

接着我跟他们讲了几句笑话,玉姬笑得弯腰,明珠哈哈大笑。明珠笑够了时忽然一本正经地对玉姬说:“明天你们去开城搭火车,我送你到开城。”

“你不要送我们,你明天要到学堂去。”玉姬望着他说。

“我明天不用去学堂了,我今天请好了假,”明珠得意地答道,他又加上一句,“我还可以替你拿行李。”

“我自己会拿,我自己会拿。”玉姬摇着头接连说了两句。

“我替你拿。”明珠又说一次。

“我不要你拿,我不要你拿。”玉姬仍然接连说了两句,她显然是不愿意别人可怜她。

“好,你自己拿。”明珠赌气似的说。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明珠!”我着急地唤了一声,我觉得他不应当这么容易动气。

明珠马上回转来,把红着脸噘着嘴的玉姬望了一下,忽然用很亲切的声音说:“玉姬,你的脚还没有治好,你要当心啊,”就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我替你拿拿行李有什么关系呢?”

“你要拿就拿,不过你不要跟我生气啊!”玉姬带哭声地说。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明珠带笑地说,“我再生气,你就不理我,志愿军叔叔也不理我,大家都不理我。”

我就插嘴说:“你们先前还要我做证人,现在就在说生气不生气的话,我这个证人也不要做了。”

他们两个都有点懊悔,听见我这么一说,马上挨到我身边来,向我解释,吱吱喳喳地讲了一阵,我听得心里只想笑。我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又摸摸那个孩子的头,我真喜欢他们。

“玉姬,玉姬,快出来!”李顺姬站在院子里叫道。

“什么事?”玉姬从开着的一扇窗里伸出头去问道。

“快出来玩,我们等着你。”李顺姬走到窗前说,她带笑地招呼了我。

“快去,明珠也去。就只有这几个钟点了,玉姬,还不跟你那些朋友好好地玩一阵?”我催他们出去玩。

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地过了一阵,笑着说一句:“志愿军叔叔再见!”就走出屋子,下了走廊,穿上鞋子,跑到外面去了。

不到一会儿工夫,我听见外面孩子们的歌声,在我的耳朵里朴玉姬和金明珠的声音好像特别响亮,特别动人。

晚上,外面临街屋子里妇女们琅琅的念书声和断断续续的笑声夹杂在一起。朴玉姬的姨妈带着玉姬到金家来了,她们跟金明珠的祖父、祖母和母亲谈了一会儿,也向我告了别。她们走出院子,玉姬跟明珠还站在大树底下叽叽咕咕地讲了一阵话,后来还是她的姨妈催促她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朴玉姬和她的姨妈步行到开城去。金明珠果然提着一个包袱跟她们同行。姨妈头上顶着一个很大的白色包袱。玉姬头上也顶得有一个淡青色小包袱,左手还拿了一根木棍。她走起路来,左脚有点不方便,可是她仍然不停地朝前走。明珠好几次要搀扶她,她似乎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努力。她虽然不让明珠搀扶,可是她仍旧有说有笑地跟明珠走在一起。

我在后面望着他们:他们越走越远,走了好久,忽然一棵大树和几间房屋遮住了他们。他们转了弯不见了。

我一直站在路旁,脚踏在半尺高的草上,耳朵里装满了叫人心烦的蝉声。等到我转身回去,我才注意到露水把我的布鞋打湿了。

傍晚,我从连部回来,走到金家门前,七八个小孩在小小空地上跳舞、唱歌,他们中间没有金明珠。我走进院子,看见金明珠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出神。

“明珠。”他的祖母在王屋里叫他。他走进屋去,过一会儿又出来,看见我,带笑招呼一声,也不说什么,仍然坐在走廊上,两只手抱着靠在一起的两条腿。

“明珠,你怎么不出去玩?”我问道。

“我不想玩。”他回答。

“你看见火车开吗?”我又问。

“我看见。”他点点头。

“那么你还在想什么?”我继续问。

“我在想玉姬,她到了那边,没有朋友,多寂寞。”他说。

“不要紧,她会有新朋友。”我找了话来安慰他。

他笑了笑,点点头说:“她上学,一定有好多同学。她会找到新朋友的,不然她一个人多寂寞。”

“你不要担心,玉姬会过得好。”我说,我知道他在想念他的好朋友,我也替他不好过。

“她应当过得好,”他含笑道,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我一句,“她不会忘记我罢?”

“不会的,她等着你一年以后去看她啊。”我答道。

他好像没有在听我的搭话,他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她不会忘记我。……她就是忘记我也不要紧,只要她不寂寞就好了。”

“你在说哪一个?”我故意这样问他。

“玉姬,朴玉姬啊!我永远忘不了她!”他带着感情地说,好像从梦里醒了过来一样。

1956年9月在上海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11月号。后收入小说集《明珠与玉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