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还魂草
一
敏,五年了,自从那封报告窗下的故事的长信以后,我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每天黄昏,我沿着那条通过这个小镇[8]的公路散步的时候,我望着四周逐渐加深的夜色,我曾经想过许多友人的事情,可是我没有一次想到你。你看,现在轮到我把你忘记了。我不再像五年前那样成天坐在窗前空等你的信了。
然而今天在林那里拿到你托他转给我的短笺,你的潦草字迹像熟朋友似的招呼我,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时候的事。你的方脸带着亲切的微笑浮现在我的眼前,还是那么生动,那么逼真,就像你昨天才离开我似的。我跟林谈起你,谈起你那几件使我感动过的事,我们谈得十分高兴,仿佛就和你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
傍晚,我离开了林,在汽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挤上最后一班车子,匆匆赶回小镇去。
车上堆满了人,我不但找不到一个座位,连踏脚的地方也还是费了大力争来的。在这个山城[9]里,天黑得很早,车开出去时,我的近视眼睛就看不清楚车上的面孔了。车里没有灯,乘客们用谈笑和推挤来驱逐黑暗。
车开出了热闹的街市,就开始颠簸起来。它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发狂地跳着,呻吟着,在黑暗中奔跑,并不管我们这一车客人的舒适和安全。
我给颠簸了将近一个钟头,仿佛骨头都抖得松开了,最后装满一脑子的给搅乱了的思想,回到家里。我带着疲倦的身子走上楼,进了那个凌乱地摆满书桌、书架、书柜、木床、木凳的房间,把手里拿的小包随便往桌上一放,就在床上倒下来。从对面楼房射过来的灯光在我这个房间里洒下了一些影子。
我躺着,我半睡半醒地躺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打扰我。虽然楼下正街上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一辆庞然大物似的大卡车隆隆地在我窗下走过,我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地方,不曾移动一下。直到一个小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从楼梯上送进房里来,我才动了动身子,发出含糊的应声。
“黎伯伯,你的信来了,快开灯!”孩子快乐地叫着,她站在房门口,手里挥动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我站起来扭开了电灯。孩子马上向我跑过来,口里还嚷着:“你的信,快拿去看!”略带黑色的宽脸上闪耀着一对漆黑发亮的大眼珠,嘴带笑地张开,让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外面。她把信递给我以后,小小的手伸起来指着她的浓黑头发,得意中略含一点羞惭,说,“你看,好不好?”发光的眼睛望着我的嘴,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手里捏着信,眼光却跟随那小小手指射到她的头上去,一只红缎子扎的大蝴蝶伏在她擦了油的乌亮头发上,映着电灯光发射出炫目的光彩。
“好看得很,”我带笑地称赞道,又问一句,“哪个给你戴上的?”
“妈妈,”她说着又笑了,昂着头笑得阖不住嘴,“妈妈给我在做新衣服,爹爹要给我买新鞋子。黎伯伯,你给我——”她抿着嘴笑,不再说下去。
我看见那一脸天真的表情,觉得这一天的疲倦都给她的笑吹走了,我高兴地问她:“利莎,你说,黎伯伯给你做什么?”我还以为她在向我讨什么东西。
“黎伯伯,你给我讲故事,讲些好听的故事。”她拉着我的手,央求地说。
“现在就讲?我肚皮里没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怎么办?”我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柔软的发上轻轻地抚摩着。她这个意外的回答使我非常满意。
“那么你明天讲,妈妈说你会写文章,肚皮里头故事一定多得很。”
“妈妈骗你的。你找妈妈讲罢,她会讲。”我故意推辞说。
“妈妈也讲,你也讲,你的故事好听。你今天想一晚上,明天就好讲啰。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你送信——”这时她妈妈在楼下唤“利莎”,她还往下说,“你不在家,我把信给你捡得好好的。”
我不能再拒绝她了。我望着她那一开一阖的小嘴,望着她那发光的黑眼瞳,望着她那天真的笑脸,望着她头上那只微微摇动的红蝴蝶,我觉得接触到一个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
“我讲,我讲。”我感动地、愉快地答道。
她妈妈又在下面唤“利莎”。她高声应了一句“来啰”,便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还回过头来嘱咐我:“黎伯伯,不要忘记,明天要讲个像还魂草那样好听的故事啊!”
“哪里有那么多还魂草的故事?你还想听得哭起来吗?”我望着她那一跳一跳的背影带笑说,但是她已经跑出房门听不见了。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她的铃子似的声音又在楼下响起来。
敏,你该记得还魂草的故事,这是我们大家敬爱的一个年长朋友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我第一次听到它时,还是同你住在一起。那天在我们那个房间里,林带了他的五岁孩子来,孩子缠着年长朋友讲故事,年长朋友就讲了这样的一个。将自己的血培养一种草,长成了就用它去救活一个死去的友人。这生死不渝的深厚的友情不仅使林的孩子眼里绽出泪光,连我们也被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互相注视。年长朋友的颤动的声音停止了,他埋下头,不看任何人,他的光滑的秃顶和发红发亮的鼻尖,在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下微微摆动。这个情景我至今还不能忘记。
现在林的孩子早已进了初中,年长朋友还在一个南方乡村里过着他那苦行者的生活,只有你一个人像一阵风来去不留一点踪影。但是今天你的信也来了。跟着你的信,跟着利莎口中讲出的“还魂草”三个字,那个难忘的情景又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我拆开利莎送来的信,这正是那个年长朋友寄来的,而且意外地我在信封里发现了你写给我的另一张短笺,笔迹和字句跟我下午拿到的那张极相似。显然是你担心一张纸不容易到我手边,才写了同样的信函托不同地方的友人给我转来。
我拿了你的短笺反复诵读。我愿意把每个字都印在我的心上。我感激你关切的情谊,我知道自己判断的错误,这几年来你并没有忘记我。在你那忙碌的生活中,你还时时在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我却像石人一样地沉默了。我应该为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过去的错误无法挽回,不过我还能够不让这样的错误继续下去。所以我趁今晚上电灯还亮着,又没有别的事情绊住我,就坐下来给你写信。我预备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要详细地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情形。
写到这里我迟疑起来了。关于我最近的生活,我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又应该写些什么呢?
我抬起头茫然望着窗下的街景。斜对面一家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带着那些绚烂的红绿颜色最先闯进我的眼睛来。在那两个雪亮的橱窗里展览着各种各类的上海奢侈品。这些东西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都会给她增加美丽,如今却寂寞地躺在受过敌人炸弹蹂躏的街中,向这战时小镇的居民夸耀它们的豪华了。然而被挤在两个大橱窗中间的大开的门却并不是冷清清的,也有不少的人从那里进出。我还可以瞥见柜台里的店员将包好的物品递给顾客。紧靠着这个百货商店的是一家糖果铺。它即使不是这个小镇上生意最好的一家,也应该被列在最赚钱的商店中间。它的玻璃窗里并没有雪亮的电灯,每天早晨窗内木板上总是摆满了面包和点心,但是一到晚上就只剩下白色木板空望着行人。一天从早到晚总有许多客人拥挤在这个糖果店里,等着店员们的忙碌的手包扎东西。甚至在一个红球挂出以后,这家店铺也无法立刻送走纷至沓来的顾客,早作疏散的准备。
我再把眼光移到街中,接连一个星期的小雨以后遇着两个晴天,泥泞的道路已经变成干燥的了。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一对一对地走过,仿佛都带着闲适的表情,他们中间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在街中谈笑的还有一群一群的穿制服和棉大衣的中学生,所谓一群也不过是三四个到六七个,男的和男的走在一起,女的也爱和女同学结伴。中学生的脚步下得比较快,他们还喜欢向两旁店铺张望。带着儿女逛街的中年夫妇和饭后出来散步的大学教授、中学教员、银行职员以及公务人员也不时在人丛中出现。现在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我的眼光还在往前面移,它又跟着一部分人进了一家卖面兼卖甜食的铺子。这个小小铺子也是镇上生意兴旺的商店之一,一早一晚总有好些人站在门前,用迟疑的眼光朝里面望,不能决定是否要为一碗面、一碗藕粉或者一瓶豆浆等若干时候。这个铺子和那个百货商店隔得不远,中间不过四五家店铺,在它的紧隔壁是一个卖火锅豆花的小馆子,一幅白布幔子代替了玻璃窗,人头与火炉的影子“牛皮灯影”似的映在布幔上面。
敏,你看我这趟野马跑得多远,我的笔跟着我的眼光走了这一大段路。我竟然唠唠叨叨地向你描绘这个小镇的街景,这些跟你那忙碌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我的近况么?
不过说到我的生活,朋友,你想不到,这些琐碎事情也是跟我的平凡生活分不开的,它们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点缀。譬如说那个百货商店,我为了买利华药皂和三星牙膏曾做过它的顾客;在有警报的日子,我在进防空洞以前或者从防空洞出来,也进过糖果店买面包、饼干。我常常吃那个面馆的红烧面当早餐。朋友们从城里来看我的时候,我和他们也曾在茶铺、面馆、豆花店里消磨过一些光阴。
说起茶铺,我应该告诉你,在这个小镇的正街上,有五家茶铺。我每天总要在那些地方度过一部分时间。我的确喜欢这里的茶铺,要是没有它们,我恐怕会闷死在我这个充满煤臭的楼房里。最大的一家,正如它的招牌所表明的,是一家“茶楼”。在一个宽大的楼厅里放了十几张红漆方桌和六七十根红漆板凳。从那些挂满墙壁的对联上,人看得出来这是本地××会[10]集会的场所。不过集会的日子不多。平时一个楼厅里常常只有寥寥十多个茶客,大半是大学生,一个人占据一张桌子,堆满了纸和书,一碗茶便可以消磨他三四个钟头,他们借这个地方来温习功课。此外有的人则是在这里会朋友商量事情。茶楼下面便是长途汽车站,站内虽有一条供乘客用的长凳,却也有少数人喜欢坐在楼上喝茶等车。但是这样的人并不多。除了星期天,早晨和午后茶楼上照例非常清静,黑脸堂倌闲得在柜台里打瞌睡。有时茶楼上就只有我一个顾客,我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一本书上面。或者那个光头微须的矮胖子慢慢地走上来要一碗沱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喝了许久;或者三层楼上那个奶子高高、脸色黄黄的丫头走下楼梯讨一点开水,同堂倌讲几句笑话;或者那个大学生带着笔、墨、砚台、稿纸要一杯绿茶和一杯菊花坐在窗前写文章,他们都不会给我搅乱书本中的世界。可怕的倒是隆隆的汽车声,它使得墙壁、楼板、桌、凳都发生了震动。汽车在楼下经过的时候,我就仿佛立在颠簸的船中,船外扬起的不是浪波,却是尘雾。我如果不转眼地望着窗户,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股大股的尘土从窗外直扑进来。靠窗的几张桌面立刻铺上薄薄的一层土。
我知道一辆汽车从附近一个市镇开来经过这里往城内驶去了,或者是从城里开往那个市镇去的汽车。它们每天来来往往经过这里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种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车声,常常从早晨七点钟响到夜间六七点。车轮那样忙碌地奔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喘息。连扑进窗来的每粒沙尘也仿佛带着热气似的。你看,我们就是在灰尘中生活着的。
敏,你不要因为这个皱起眉头。其实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情形还要更坏。我的书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个月前落在这条街上的炸弹全震破了,现在补上了几块,也留着几个空洞。即使没有大汽车经过,只要起一阵风,大股的尘土就会从这些空洞灌进房里来。要是在晴天有阳光,我还可以看见灰尘在空中飞舞。
我住在一个朋友开的书店的楼上。关于这个房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里原是所谓“双开间”的铺面,楼下却被一家菜馆先租去了一间,书店左边也是一家同样性质的兼卖“小笼包饺”的酒菜馆,所以它不得不夹在两个酒菜馆的当中,在酒馆的屋檐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着一个圆形的大炭炉,从早晨到傍晚它们不断地喷出带煤臭的烟,还有炖在铁锅上的蒸笼缝里也不时冒出白色的热气。倘使笼盖一揭开,这附近就仿佛起了云雾,大股的热气同煤烟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檐阻止了,折回来,就从窗户的空洞大量地灌进楼房里。这时人在房中也会看不清楚他四周的东西。他要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穿烟雾,他的眼珠又会被热烟刺痛。这并不是我的夸大的描写,在每个早晨,情形的确是如此。早晨便是烟雾最猖獗的时期。
我现在给你随便描写一段我早晨的生活:
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色的烟雾一股一股地从玻璃窗的空洞里灌进来,好像决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没了整个房间,留给我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楼板和墙壁全起了震动,同时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声叫喊。我觉得整个头都在嗡嗡地响。过了片刻,汽车去远了,我的脑子才跟着楼板、墙壁等等慢慢地静下来。
我坐在床上,揉着眼皮,然后戴上眼镜,努力看那些被淹没在白雾中的房内陈设。起初我看见白雾在翻腾,在滚动。后来颜色渐渐地淡了,烟雾也逐渐散去。书桌、书架、书柜、木床、木凳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房里就只有这些简单的家具。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那股熟悉的似乎会使人肺部烂掉的煤臭一下子就扑上脸来。我几乎要发恶心,连忙掉转身抓起脸帕和肥皂、牙刷等等匆匆地逃下楼去。
倘使在星期日,那么我睁开眼睛,常常会看见利莎站在我的床前,她一对黑黑的亮眼珠不住地在滚动,宽脸上现出天真的微笑,她捏着一根纸条搓成的细捻子,好像要用它来透我的鼻孔。
“利莎,你又在做什么?”
她扑哧笑起来:“黎伯伯,我轻轻喊你,总喊不醒。”
“你这个顽皮孩子,你哪里是喊我?你明明要透我的鼻子。”我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真的,我没有透;我要透,你早就打喷嚏了。”利莎声音清脆地分辩道,两排白牙齿在我的眼镜片上灿烂地发光。她又说,“妈妈说黎伯伯晚上写文章睡得晏,喊我不要吵你。我今早晨来过几趟,黎伯伯,你都没有睡醒,我想起妈妈说的话,我不好意思吵你。”
我伸起手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她说的是真话。有两回她用这样的纸捻子透得我接连打喷嚏,但这还是我来这里不久刚和她玩熟了时的事情。在这以后她就只拿着纸捻子在我的脸上晃,却没有下过一次手。
“黎伯伯,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今天天气好,你带我出去走走。”
或者——“黎伯伯,起来,下楼去吃点心。”
或者——“黎伯伯,洗了脸,给我讲个故事。”
如果我问她:“你怎么不去上学?又逃学吗?”
她便会回答:“今天星期天,你还不晓得?我从不逃学的。黎伯伯,你乱讲!”她还用一根小指头威胁地指着我的前额。
这个孩子有时活泼,有时文静,喜欢用思想,重感情,记性也很好,读书不算太用功,但也不会偷懒,逃学的事情的确不曾有过。我喜欢这个九岁的孩子。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我又被她的喜悦的声音唤醒了。她拿着一张纸和一管蘸饱墨汁的小字笔央求我:“请你给我写两个字。”
“什么字?”我奇怪地问道,就把笔和纸接过来。
“秦家凤,家字我会写。”她又慢慢地把那三个字重念一遍。
“秦家凤,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梳两根辫子的小姑娘吗?”我带笑问道,便给她写好那三个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头放在嘴上。
“你写她的名字做什么?是不是你要给她写信?”我又问道,还把那张纸拿在手里。
她从那件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里,然后说:“她讲过今早晨来耍,现在还没有来,我写封信去请她来。”
“你们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开。”我故意跟她开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讲故事给我听。”利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把头一扭,分辩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面一扯,等我连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经离开我的身子垂到楼板上了。她得意地说一句,“黎伯伯,快起来!”就回头往房外跑去。我听见她还在楼梯上大声嚷道,“黎伯伯,谢谢你啊!”
不到两个钟头,秦家凤来了。这两个女孩亲热地并肩坐在楼下靠书橱的一张方桌旁边,头挨着头专心地翻看一本画报。
我从外面回到书店里,经过那张方桌,忍不住打岔地叫了一声:“利莎。”两个年轻的头立刻抬起来望着我。利莎的宽脸上现着欣喜的微笑,她满意地对我眼睛。另一张瓜子脸上也绽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很有礼貌地唤一声“黎伯伯”,点一下头,两根用红绸带扎的小辫子又垂到了脸颊旁边。
我没有别的话好讲,便说了一句:“利莎,你好好地陪你秦姐姐耍啊。”
“我晓得。”利莎点头答道。
我上楼去写了一封信,是写给一个远在国外的朋友的,不过短短两张信纸,却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在书桌前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刚埋下头又会抬起来。还是煤臭在折磨我。这气味不断地从窗的缺口飞进来,就贴在屋内每一件东西上面,许久都不散去,使得书桌、信笺、钢笔都发出了那种似乎搔痛人心肺的恶臭。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用力刮来刮去,使我发出好几声呛咳,才把信写完。
我拿着封好的信和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大步走下楼去。我打算把信投到邮筒里,然后到茶楼去消磨一两个钟头。
在楼下我又遇见那两个女孩。她们现在不是坐在方桌旁边板凳上看画报了,她们坐在店门口两个小竹凳上唧唧哝哝地谈着闲话。我站在后面想听她们谈些什么题目。她们似乎在谈学校里和各人家里的事。利莎忽然注意到站在她们背后的是我,并不是一个买书的顾客,便唤声“黎伯伯”,秦家凤立刻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小嘴闭上了。
“你们怎么不再往下讲?”我含笑问道。
秦家凤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
“黎伯伯,你不好,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利莎撒娇地说。她站起来,拉住我的一只膀子要我出去,还说,“你快去看你的书。我们等一会儿到茶馆里头找你。”
我笑了笑,也就走开了。这天茶楼上的人相当多,四分之三的茶桌都被人占去了。恰好靠窗右边角里那张桌子空出来,我便坐到那里去。
满个茶楼都是谈笑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打“桥牌”。纸烟的灰白色烟雾在空中缭绕。我摊开书,把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另一个世界上面。书一页一页地在我眼前翻过。突然一个清脆的笑声在我旁边响起来。我吃惊地抬起头。在我的正对面两张年轻的笑脸灿烂地发亮,我心里一阵爽快,这意外的阳光把我从那个充满阴郁气氛的世界中救出来了。
还是袁利莎和秦家凤那两个孩子,她们真的来了。
“黎伯伯,吃花生米。”利莎说着就送过一把花生米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吃不吃茶?”我吃着花生米,含笑问道,我想把她们留在这里。
“不吃茶,我们刚刚吃了茶来的。”秦家凤客气地说。薄薄的嘴唇包了一嘴的笑。
“黎伯伯,你好用功啊。我们来了好半天你都没有看见。要不是我笑出来,你还不晓得,”利莎得意地嘲笑道,“黎伯伯,当心你要变成一个书呆子啊。”
我立刻把书阖上放在一边,望着她们说:“我现在不看书了。你们坐下来,我们好讲话。大家都不开玩笑好不好?”
“利莎,你看黎伯伯有点怕你了,你快坐下罢。”秦家凤抿着嘴笑道。她便在我对面坐下来。
利莎也就在我右边那根凳子上坐下了。她望着我霎霎眼睛,央求地说:“黎伯伯,我们坐下来了。你给我们讲个故事罢。”她说完,又看看秦家凤说,“秦姐姐,你不是来听黎伯伯讲故事吗?”
我把手在利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就是你一个人花样多。”
“黎伯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我也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秦家凤连忙解释道。她亲密地看看利莎。利莎也向着她微微点一下头。
我把这两张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阵。她们说话就像鸟在唱歌,利莎的声音稍微高一点。脸型虽然不同,不过表情却有点相似,只是利莎多一点稚气,秦家凤已经十岁了,略带一点沉静的大人气。此外,纯洁、善良、友爱等等,两张脸上都有,而且两张脸同样充满着朝气,好像早晨刚刚开放的花朵。
“黎伯伯,你不讲,却老是看我们做什么?”利莎不能忍耐地问道。秦家凤不作声,故意把脸掉开看墙上的对联。
“我在想,想好了就讲的。”我顺口答道,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还魂草的故事。故事里面不是也有两个像这样年纪的孩子么?他们不也是像这样亲密地过着日子么?
我把这个故事对她们讲出来。起初她们听见我讲起两个孩子的友情,还以为我是在拿她们开玩笑,后来跟着我的叙述她们看见那两个孩子长成了,友情跟随岁月增加,两颗热烈的心连结在一起,两个人用同样的脚步,到四处去找寻那个普照万物、永不熄灭的明灯。……她们的笑容没有了,利莎靠近我的身边来,秦家凤也移到利莎的旁边。两对眼睛都盯在我的嘴上,她们差不多连气也不吐地静听着。我还看见利莎的右手被捏在秦家凤的手里。
我继续讲下去:两个人永远不停脚地走过许多地方。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在黑暗的荒山中,两人中的一个跌在岩石上受了重伤。另一个人用尽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在那个时候据说有这样的一种还魂草,人把它捣碎放在死人口里,可以使死了的人复活。这种草生长在荒山中,并不难找到,不过要用活人的热血培养,它才会长成粗大的叶子,就可以用来救人。这个人把还魂草找到了,他带回家里,栽在花盆里面,每天早晚用锥子刺出自己身上的血来浇这棵草,在一个星期以后就用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悲惨的,两个人终于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灯,给这个世界添了无限的温暖。不过我讲到那个受伤的友人临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动,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几次差一点讲不下去。我闭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面前两个女孩眼里的莹莹泪光。秦家凤频频地埋下头用手绢揩眼睛,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紧紧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紧。利莎好几回掉头看她的朋友,两双泪眼对望一下又掉开,我不知道她们用眼光表达些什么意思。
“我不再讲下去了,我把你们都说得哭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处?”我的叙述逼近故事的结尾时,我忽然中断地说。
“你讲,你讲,不要紧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们真没有哭。”
“你还说没有哭,你看,你眼睛里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她的眼睛说。
利莎的脸立刻红起来。她揉揉眼睛分辩道:“我不是哭。人家心头有点不好过,不知不觉地眼泪水就流出来了。”秦家凤放开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开头,索性用手绢把眼泪揩去。
“不要害羞,这样的眼泪是很好的,”我感动地对她们说,“我像你们这样大年纪的时候,我听别人讲故事也哭过。”
两个小小的头默默地点了一下,还是利莎先开口:“黎伯伯,快讲啊,还有好长吗?”
“快完了。你们看那个朋友已经救活起来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自己编一点也好。你不是很会编故事吗?你写了那么多的书。”利莎说。
敏,这次利莎的话说准了,还魂草的故事里面已经加进了我的感情,我随讲随编,加了好些描写和叙述,而且给这个故事换了一个更乐观的结局。说完故事的最后一句,我望着她们嘘了一口气,我看见两张年轻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明澈无比的微笑,我觉得一股热气进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温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来,轻轻地对秦家凤说:“秦姐姐,我们回去罢。”
她拉开板凳,提高声音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黎伯伯,谢谢你啊。”秦家凤的瓜子脸也向着我点一下。于是两个孩子手牵手地往楼梯那边跑去了。
过了一阵,又是那两个女孩子来唤我回书店去吃饭。在饭桌上她们两个坐在一边。利莎还常常替秦家凤夹菜。秦家凤先放下碗,等着利莎吃完,才一起离开桌子。两个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面去了。
敏,以上的话全是两天以前写的。我从晚上一直写到夜深,写到同房间的人睡醒了一觉再睡的时候,才放下笔,折好那些作为信笺的稿纸。但是我的一双腿已经冻到几乎不能够动弹了。
第二天我便因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我没有吃东西,没有看书,睁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总有你那对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视。敏,你看,我何尝忘记过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的确,我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了。
这天朋友夫妇都来看过我,但是来得次数最多的还是那个小利莎。她上午回家听说我病了,马上带着书包来看我,问我病得怎样,又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她絮絮地向我讲她在学堂里看见、听见的一些事情。看见天真善良的小小脸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阳光的抚摩,我心上的郁结全消散了。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团一团的白气在窗洞口盘旋,她把嘴一努,生气地自言自语:“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过头,赌气似的对我说,“黎伯伯,这个地方真不好,我们应该搬家。你看,你生病,他们还要熏你。”
她说的是真话。煤臭,煤臭,两个炉子放在窗下,一边一个,早晨生火的时候用烟来熏我们;包饺出笼的时候,用带油香的蒸汽来闷我们;而且整天用那无孔不入的煤臭来刮我们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里去?要是有房子你父亲早就搬开了。”我苦恼地答道。
“包饺一笼,排骨面三碗!”粗大的声音在楼下喊起来。这也是人的声音。为什么人对人这样残酷呢?难道我们同他们中间又有过什么仇恨?无怪乎这个孩子又愤愤地说了:“他们也是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不过多卖几个钱,却不让人家舒服。爹爹向他们办交涉,总讲不好!”
不错,我那朋友同楼下两家酒菜馆的主人办过交涉,请他们把炉子移到店铺里面,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却遭他们严词拒绝。后来实在受不住烟熏,朋友又到镇上警察分署去请求设法。那位制服整洁的讲湖北话的巡官亲自来书店调查了一通,客气地吩咐朋友写一张呈文递上去。这张呈文费了朋友许多天的功夫,呈文上去以后,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我们仍然整天受着煤烟熏炙。朋友那个新生的男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养育起来的,现在开始牙牙学语了。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知道顾自己,不会想到别人。你爹爹态度不够硬,又是随随便便,所以交涉总办不成功。”我说的全是牢骚话。敏,我知道你听见一定会责备我,我不应该对一个九岁小孩说出这种话。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只顾自己!黎伯伯,你说得不对。”利莎嘟起嘴固执地说。
我又一次接触到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这比良药还更能够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泪眼望着她。
“黎伯伯,你不舒服吗?怎么有眼泪水?”她忽然发觉了我的眼泪,又看见我痴呆地望着她,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就蹲在床前关心地问道。
“没有什么,你说得很对。”我摇摇头说。
“你一定是不舒服。不要讲话了,好好地睡罢。”她像一个大人似的吩咐我。
下午利莎放学回来,在下面跟她母亲讲话。我刚刚醒过来,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听见她的清脆的、不带丝毫烦恼的声音,仿佛一阵温暖的微风迎面吹来,把全屋子的煤臭吹走了,我感到一阵爽快。
不久利莎走上楼来。她刚刚到门口,就嚷着:“黎伯伯,你好些没有?”
“好些了。你放学回来了。”我高兴地说。
她敞开大衣,带跳带跑地到了我的床前。一只蓝地白点的绸子蝴蝶在她的头上微微地闪动。
“我跟爹爹讲过了,要他一定把隔壁开馆子的赶走,赶走了屋里头就没有煤烟了。”她像报告一个重要消息似的认真地说。她满意地微笑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笑容,低声回答了两个字:“很好。”
“黎伯伯,你今天吃过东西没有?”她又殷勤地问。
“我吃过一碗藕粉冲蛋,觉得很好。”我含笑答道。
“很好,”她学着我的口音说,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起来,“黎伯伯,你真滑稽,不管什么,你总说很好,很好。生了病睡在床上也说很好。你看,满屋的煤臭,你难道也说很好?”她刚说到这里,一辆从城里开来的汽车逼近了我们的窗下,一阵轰隆的巨声带着灰黄的尘土扑进窗里来。她忽然发出一声呛咳,然后拿手绢揩了揩嘴和鼻孔,抱怨地自言自语,“人家就不给你安静,一会儿是孔隆孔隆汽车开过来,一会儿又是排骨面几碗。”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亏你还睡得着,你真能够忍耐!”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敏,你看现在连一个九岁的孩子也责备我能够忍耐了。不知道你听见会有什么感想?你猜我怎样回答她?
“在这种时候人活着就需要忍耐啊,”我的确是这样地回答她的,而且我还加上一句,“你小孩子不懂得。”
“黎伯伯,你不对,你动不动就说我们小孩子这样那样。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做过小孩子?”利莎噘起嘴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搭话,却望着她笑起来。
她要讲话,楼梯上一个叫声把她阻止了。声音不高,我一听就知道是秦家凤的,声音继续着,显然是那个女孩走上楼来了。利莎一边答应,一边往门外跑去。
又是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走进来。“你上去就紧不下来。”秦家凤笑着埋怨利莎道。她快要走到我的床前,便站住,点一下头,唤了一声“黎伯伯”,又转过头望着利莎微笑。
“黎伯伯,秦姐姐听说你生病,特为来看你的。”利莎笑着说。
秦家凤便掉头朝着我接下去说:“黎伯伯,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啊!”我点头答道。
“黎伯伯,你不要着急,她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不过你病好了一定要给我们讲故事啊。”利莎高兴起来又跟我开玩笑说。
“利莎,你不好,黎伯伯生病,你还要吵他讲故事。”秦家凤伸手把利莎头上那个蓝花蝴蝶整理一下,一面搭讪地说。
利莎掉转头对秦家凤闪闪眼睛,带笑分辩道:“你现在不要在黎伯伯面前讨好。讲故事还不是归我们两个听?”她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今天黎伯伯害病,就是你请他讲,他也不肯的。”
“我讲,我讲,”我毫不踌躇地接连说,我很高兴,她们给了我这样大的喜悦!我也愿意使她们满意。一个故事自然而然地浮到我的脑子里来了,我便开始说,“从前有一家人——”
两个孩子正在交换眼光。忽然利莎嚷起来:“我们现在不要听,我们现在不要听!”她笑着,秦家凤也笑着。两个孩子马上掉转身,手拉着手轻轻地往楼下跑去了。
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我的听惯了喧嚣也听惯了寂寞的耳朵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利莎同秦家凤两个人在那里讲话。她们的话似乎越讲越多,话中常常夹杂着笑声,仿佛两个人都很高兴。过了好一会儿,声音终于寂然了。两个人好像轻手轻脚地走出房来。我想她们一定是到楼下去,不过我也动一动头,把眼睛掉向着房门。
我这房门是终日终夜都开着的。这时忽然伸进来两张年轻的脸,黑黑的头发,两朵紫花旁边停住一只带白点子的蓝蝴蝶。两个人的发亮的眼光直往我的脸上射来。我忍不住笑了。
于是两个孩子又带跳带笑地奔进来,很快地就到了我的床前。
“黎伯伯,你今天睡得太多了。”利莎嘲笑地说。
“黎伯伯,我们先前还来看过你,你睡得呼呀呼的。”秦家凤说了,自己抿嘴笑起来。
“我哪里睡觉?我只听见你们在隔壁叽里咕噜吵了大半天,不晓得吵些什么,讲得那样亲热。”我也跟她们开玩笑道。
“黎伯伯,你说得不对。我们轻轻地讲话,又没有吵嘴,你怎么说吵了大半天!”利莎笑着辩道。
“这又算是我讲错了。你这个多嘴的小姑娘,我讲不过你。我只问你刚才我正要给你们讲故事,你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跑开了,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
听见我这几句话,两个人又互相望了望;利莎闪闪眼,秦家凤笑笑分辩说:“黎伯伯,不是啊。我们怕你讲累了,会翻病的。”
“妈妈说过,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请他讲故事。”利莎连忙接下去说了这一句。
看见她们的充满善意和关心的表情,我只有感激地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表示了悟的“哦”字。
“还有袁伯母要我们来问你,要不要吃什么东西?”秦家凤再说。
不等我开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晓得,要一碗藕粉冲蛋。”她扑哧一笑。
“利莎,你真聪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却故意称赞她一句。这时夜幕已经罩上天空,在对面楼房中电灯光黄黄地亮了,楼下酒菜馆里显得十分热闹,江苏口音的茶大声嚷着:“五号的大红蹄、炒肉丝快点!”我也觉得肚子有点空虚了,便说:“那么你们下去的时候,喊人给我买碗藕粉冲蛋也好。”
“我们现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凤对利莎说;然后她望着我,“黎伯伯,我回家去啰,下回再来看你。”
“好,谢谢你,放学时候再来耍啊。”我点点头说。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气,还在说谢谢你。”利莎笑起来说。秦家凤也笑了。
“我要来的,我还要来听黎伯伯讲故事。”秦家凤说,向我行一个礼,就牵着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这两张发光的笑脸,房里顿时阴暗起来。夜吞没了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却是很暖和的。我不扭开电灯,黑暗可以帮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
还是利莎端了藕粉上来给我开灯的。
这个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里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没有噩梦。夜在我的安静的睡眠中过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唤醒。这是意外的事,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劲地推动我的头,惊惶地叫着:“黎伯伯!黎伯伯!快起来!”我睁大了眼睛。
“你快起来!爹爹跟下面吵起来了!快点!他们要拿刀来杀爹爹!”她两只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脸色也变成惨白,说话带点口吃,现出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不要怕,不会有这种事情,他们绝不敢。”我安慰她说,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听见一个粗暴声音骂着:“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来!”
“下来就下来!”我那个朋友气得声音打战,接着橐橐地走下楼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紧。”我一面说,一面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楼去。我听见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讲话,便断定事情并不严重。
楼下店门大开,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们再听不见争吵声。利莎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她听见我问她要不要跟着去警察分署的时候,她不回答,却先问我:“黎伯伯,我忘记了,你的病还没有好嘛?”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还没有洗脸嘛,”她望着我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偏偏不凑巧,张先生进城去了,黄子文又去买菜去。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张先生是店员,黄子文是练习生,都是睡在我这个房间里的,张先生进城去批货昨晚没有回来。从她的脸色和语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当地说:“等一会儿我回来洗脸也是一样。那么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罢。”
“好,谢谢你!”她满意了。但是她还站在窗下仰起头唤她母亲,问道,“妈妈,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吗?”
她母亲从楼上窗里露出上半身来,小弟弟还抱在怀里。她温和地嘱咐道:“好的,不过你要快点回来啊,你今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
“我晓得,我晓得。”她答应着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楼下左边那家菜馆生火,煤烟冒上来,完全灌进隔壁房间里,连小弟弟也呛得哭了。利莎的父亲从窗里向楼下讲话,要那个茶房把炉子搬动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来。她父亲把一盆还未用过的脸水朝炉子上倒下去,火灭了,茶房的身上也溅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要杀她的父亲,把书店大门的门闩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来。
“你真傻,杀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看你妈妈都不着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说,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不作声,脸红起来,不过看脸色,我知道她的恐惧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仰起头看看我说:“黎伯伯,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种凶相,那个不讲理的茶房——”话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到了警察分署的门前,她便住了嘴。
这分署也是将就用一家商店的旧址改修的。只有两扇铺门开着,却被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门口,除了一堆人头外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利莎几次踮起脚,伸长颈项,也没有用。
里面各种口音在讲话,中间也有她父亲的声音。声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细听去,却又连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她父亲不会吃亏,便安慰她说:“利莎,回家罢。看情形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来的。在这里久站也没有用处,你还要去上学。”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嗫嚅地说:“就再等一会儿罢。”
我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作声了。
不久她的父亲便从人丛中走出来。她看见他,马上扑过去,亲热地唤着:“爹爹。”我的笔形容不出她脸上的欢喜的表情。
“你跑来做什么?你不去上学?”她父亲含笑地频频抚摩她的头发。
“我怕他们会欺负你。”利莎偎着父亲,两只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头仰望他,亲热地说。
“不会的,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简短地回答,脸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经过对我说了。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结果:署员吩咐茶房把炉子搬开。关于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赔偿,署员却说:“本来应该罚他五块钱,不过我已经申斥了他,他是读书人,受申斥比罚款还厉害,所以你也用不着再讲了。”这样就遣开了茶房。现在我们还可以听见茶房气愤地在后面乱骂,不过隔了十多步。我们走得并不快,他也不追上来。
“不对,不对,真正没有道理!”利莎愤愤不平地说,“爹爹,你没有一点错,怎么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说,“黎伯伯,我们再去讲去。”
“这不过是一句话,好在炉子的问题解决了。”她父亲还是满不在乎地跟她讲话,脸上依然带着和善的笑容。
我赞成利莎的话,不过我却模仿她父亲的调子回答道:“算了罢,再讲也讲不好的。现在且看炉子是不是会搬开。”
“这次一定搬开,不会再有问题了。”朋友满意地说。他对什么事都是乐观的。
我笑笑,也不讲别的话。
这天天气特别好,虽然山谷里还积着雾,但也显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阳光温和地抚摩这条长长的镰刀形的马路。近来常常是愁眉苦脸的天空也开颜微笑了。我站在门前望着在屋檐上、在电线上快乐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对面楼窗上的一抹金色阳光,我相当高兴。这时店两边炉子里和蒸笼里照常发散出一阵一阵的烟雾,但是我也不去注意这些了。
十点钟光景我在茶楼上听见堂倌说“挂球”,连忙到临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个人问:“几个球?”一个人回答:“当然是一个红球。”对面的几家商店纷纷在上铺板。
一个红球,这是预行警报了。所谓球便是红纸灯笼,这时它一定高高地挂在川康银行背后山坡上警报台的球杆上面。我用不着到那里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钱拿起书走出了茶楼。
好些天没有警报了,今天雾很稀淡,敌机多半会来一趟,这样想着,我决定先到小学接利莎去。
小学在一条死巷里面。说是死巷也不恰当,因为在巷子的尽头虽是无路可走,却也有一片远景。这里算是高坡,坡下横着一片冬水田,斜对面坡上还有一所女子学校。作为小学校校址的古庙就是在女子学校的正对面。门前有两棵大黄桷树,也应当是年代久远的老树了。
我看见有些小学生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便站在树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挂着书包,一跳一跳地在大门口出现了,靠近她同她讲话的便是那个梳两根小辫子的秦家凤。她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声:“利莎!”
两个头高高地抬起,两对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脸上,两个人同时惊喜地叫出来:“黎伯伯!”
她们跑到我身边,利莎高兴地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接你们的,现在快走罢。”我说。
我们三个走出这条死巷子,秦家凤应该往右手边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辞,笑着点一个头,说:“等会儿见。”利莎扬扬手回答她,多余地添一句,“在防空洞里见。”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凤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面,我也是。因此放了空袭警报以后我们还有机会看见秦家凤。
我和利莎向左手边走。书店就在眼前。铺板已经上好,两扇门还开着,利莎的母亲抱着孩子立在门口,对我们微笑,还问一句:“是黎伯伯去接你的吗?”
“黎伯伯在学堂门口等我,”利莎得意地答道。她又向我央求说,“黎伯伯,以后有警报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好的。”我爽快地回答她。忽然一辆从城里开出来的长途汽车飞也似的在我们面前跑过去了。车辆卷起大股的灰尘,在空中旋转。我们只好屏住气背转了身子。
“太太,都弄好了,就走吗?”那个矮胖的老妈子拖着两个大布包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喘吁吁地说。
“王嫂,车子哪?还是把车子推去。等到空袭警报发了再走。”利莎的母亲看了看老妈子,就这样回答。
王嫂放下布包,又进去推出了那一架小孩坐的藤车。就在这时候空袭警报的汽笛声响了,声音不很清楚,但是挂在电杆上的警报钟又接着嘡嘡地响起来。
“空袭了!”利莎兴奋地嚷着。
“我们就走。”她母亲答道,又转身去看王嫂,王嫂把车子推了出来,我便帮忙她把布包放到车上去。
“爹爹哪?”利莎忽然问道。
“爹爹到大学上课去了,他会在那边躲的,”她母亲答道,又把左手里捏的三张白色卡片式的防空证向我递过来说,“还是让黎伯伯拿着防空证罢。”
书店两边的酒菜馆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是十分热闹的,现在那里面起了一片闹声,客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那个散放煤臭和烟雾的炭炉也闭上大嘴休息了。
我把利莎母女送进了川康银行,一个人坐在银行侧门外矮树下一块石头上面等候紧急警报。在这里我可以望见警报台上的灯笼,也看得见街中的行人。马路似乎安闲地睡去了,没有气息,没有尘土。寥寥几个穿黑制服的防护团团员寂寞地在岗位附近闲踱。四周很静。鸡鸣、雀噪和人语安详地在空中飘荡,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楚。
过了一阵,紧急警报还没有来。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便站起来。越过马路我望见山谷里还浮着一张疏疏的雾网,但已经被阳光穿破了。田、树、沟、屋全露在我的眼前,只是仿佛还被一层玻璃罩住了似的。田坎上有人影在摇晃,树下也显露出人影来。一些人站在公共防空洞洞口等待消息。
“黎伯伯,你还不进来!”利莎从川康银行侧门内探出头来唤我。侧门开着一扇,那个穿制服带手枪的行警还立在门外查看防空证。利莎把身子移到门边,靠在她肩上的还有另一个女孩的头,那自然是秦家凤的了。两双年轻的眼睛带笑地对我霎动。利莎又说,“快进来罢。黎伯伯,你在等哪个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听见凄厉的紧急警报声,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一瞬间整个山坡都响遍了。同时急促的钟声接连不停地敲起来。我仰头去看警报台:两个红球全落下了,剩着瘦长的球杆高耸在山坡上。
“黎伯伯,快进来,紧急啰!”秦家凤带点惊惶地催促道。
我进了门,行警也跟着进来,把门关上了。
利莎拉着我的手,往洞口走去。我问她:“你妈妈呢?”
“妈妈她们下洞里去了。”
秦家凤还说:“黎伯伯,我们进洞罢。进去晏了,会没有座位的。”
我把这两个孩子送下洞去,自己走上石级,在洞口立了一阵。
时间在静寂中过得很慢。忽然静止的空气开始动了,发动机的声音清晰地从天的一角发出来,声音逐渐增大,逐渐逼近,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魔手正向这个小镇伸过来似的。
“来了,来了。”有人发出这低微的惊呼,留在洞外的人一齐跑到洞口,鱼贯地走下洞去。
洞里点着洋烛,上下两旁都有木板,两排木凳上坐满了人。我走完石级把脚踏上地板,就听见利莎的声音:“黎伯伯,到这儿来坐。”我朝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利莎坐在她母亲的旁边,这时刚刚站起来,让座位给我,我便过去坐下了。利莎就靠在我的身上。她母亲怀里的小弟弟却已沉沉地酣睡了。秦家凤母女坐在我们的斜对面。
在洞里也还听得见机声,敌机就像是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于是一声巨响打破了沉默,整个洞子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落弹了。”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大概就在磁器口。”另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磁器口是附近的另一个市镇,又是长途汽车的终点。我想被炸的多半是那个地方。
炸弹孔隆孔隆地落下,虽说是巨响,但是传到洞子里却只有轰轰的声音。洞子里空气跟着在震动,我的身子也微微地摇晃了两下。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洞中静得像一座古庙,我连自己的怦怦心跳也听得十分清楚。
接着开始了静寂,放在我和对面座位之间的那根长板凳上,一支孤零零的洋烛发出摇曳的微光,烛泪流了一大摊,火快要烧到板凳了。有人着急地吩咐女工:“洋蜡烛,快点!”站在我膝前的利莎突然一口吹灭了火。那些暗黄色的面孔立刻消失在黑暗中。于是火闪似的亮起来手电筒的白光。
另一支洋烛点燃了。可怕的机声已经完全消去。代替它的是人们的谈话、咳嗽和笑声。有人移动身子往外面走。我闷得难受,也打算出去。我站起来,一只手还搭在利莎的肩上。她掉转头望着我轻轻地说:“我跟你出去。”
我牵着她的手走上二十多步石级,出了黑暗的洞穴。阳光使我差一点睁不开眼。但以后我也就习惯了。我昂起头畅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我听见利莎自语似的在说:“到底是在外面舒服。”
“不要紧,敌机今天不会再来了。”我安慰她说。
一个人影从洞里闪出来,旧呢大衣盖着灰绒线衫和青裙子。这是秦家凤,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唤着“利莎”。
“你也出来了?”利莎笑着问她。
“洞里太闷,我坐不下去,”她答道。她又嘟着嘴抱怨利莎,“你也不等我,就先出来了。”她把右手绕过利莎的后颈搭在利莎的右边肩头。
“我不晓得飞机走了没有走,所以不敢喊你出来。”利莎闪闪眼睛笑答道。
“那么你胆大。”秦家凤嘲笑地说。
我们靠着洞外石壁随便说了几句话。利莎又缠着要我讲个故事。我便把“能言树”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我刚刚讲了两段,警报台上又挂起了两个红球,现在是恢复空袭警报了。行警高兴地嚷着:“休息球,休息球!”
从洞里陆续走出来一些人。利莎的母亲抱着酣睡的孩子出来了,秦家凤的母亲跟在后面。秦太太面孔显得苍老,身体瘦弱,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走完最后一级,跨过门就喘了两口气。
两个孩子都掉转头去看各人的母亲,利莎唤一声“妈妈”,秦家凤却只点头对她母亲笑笑。
“利莎,你又缠着黎伯伯讲故事了。”利莎的母亲带笑地说。
利莎笑笑,我接着往下讲。她们渐渐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两个人都不眨眼地望着我。我也兴奋地继续讲下去。可是不等我讲完,解除警报的长长的汽笛声又来打岔了。
王嫂扛着布包从洞里出来,看见利莎便说:“利莎,回去啰。”
利莎含糊地答应一声,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侧门旁边,把布包放到藤车上面。
两扇侧门大开,人们朝那里走去。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唤她们的女儿。我也不便久站在这个地方,便说:“走罢,我们回去再讲。”
利莎和秦家凤一边一个跟着我出来。街上满是携儿带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几家商店正在卸铺板。王嫂推着藤车在前面走。利莎的母亲抱着刚睡醒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跟秦太太讲话。
走到横街口,秦太太应该转弯了,便站住等候秦家凤。我问这个女孩:“你跟你妈妈回去吗?”她不搭话,却轻轻地跑过去,站在她母亲面前,央求似的讲了几句。
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着她母亲点着手杖进入横街以后,便回到我们的身边来。
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店里,别的人都回来了。为了喝开水,我们又走入楼上的房间。我第一眼便看见满桌满床的尘土。热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两个孩子便动手打扫灰尘。
我们三个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让她们坐在床沿上,我继续讲“能言树”的故事:“大树吸收了女孩的眼泪以后居然能够发声讲话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没有差别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用种种方法来维持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人是不会活得长久的。连那二十二层的长生塔也会在一个早晨的工夫完全倒塌。只有年轻孩子的心才能够永远存在。’”
两对漆黑的大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的脸。它们是那么明亮。
我继续转述大树的话:“去罢,伴着你哥哥去罢。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会用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的。去罢,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爱别人,这都是没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梦,还把两个孩子也引入了梦中。她们接连地霎动眼睛,静静地听着我讲完最后的一句。
小女孩扶着瞎眼的哥哥向着大路走去了。给我们留下来这个陈设凌乱的房间。楼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面两碗。”接着是一辆卡车吵闹地跑过去。灰白色的煤烟开始从窗的缺口飘进来。
“怎么又有煤烟?”利莎揉着眼睛厌恶地说。
“楼下又在生火。真讨厌,总不管别人!”秦家凤气愤地说,她也在揉眼睛。
煤烟越来越多,很快地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雾海,我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只得同两个孩子逃到楼下去。
两个炉子依然放在原处,都冒着烟。左边酒菜馆里那个拿刀砍门的茶房躬着腰用火钩在掏炉桥,他好像并没有把炉子搬开的意思。
“你看,这就是你爹爹办的交涉。”我生气地说。
“不是说喊他们搬开吗?他们怎么又不听?”利莎惊奇不解地说。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熏死也不过我们几个人。哪个肯真心来管这些闲事!”我恼怒地又发起牢骚来。
两个孩子自己很不满意这件事情,看见我也在生气,便不再讲话了。我们都站在店门口。我出神地望着人们接二连三地走进隔壁酒菜馆。
站在我身边的利莎忽然伸手轻轻地拉我的袖子,低声对我说:“黎伯伯,我相信大树说的话。我要做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我惊喜地掉过头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带着泪水发亮了。
我就像故事里的那棵大树一样,受到了小女孩的眼泪的润泽。我觉得内部起了一个大的震动,我似乎应该对她讲几句话,但是,我什么也讲不出,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挣出一句:“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家凤被利莎留在店里吃中饭,利莎差王嫂到秦家去通知,秦太太也就同意了。利莎今天待秦家凤特别亲热,秦家凤也是一样。但是到五点钟两个人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傍晚利莎的父亲回家吃晚饭。他是从磁器口回来的。今天被炸的地点确实是磁器口。他去看过灾区,塌了三五间房子,伤了一个人,炸弹大半落在江里,可以说是没有大损失。
菜馆门前的炉子还在冒烟,我注意地一嗅,又闻到煤气,我忍不住向朋友发问:“炉子为什么还没有搬开?”
“就要搬开的,这次他们一定搬。”他毫不在意地笑答道,脸上仍然带着乐观的表情。
“你对什么事都太乐观了。”我冷笑道,也就不再跟他谈这个问题了。
敏,我今晚上又给你写了这许多话,告诉你这许多琐碎事情。吃过晚饭后我就坐在楼上书桌前面续写这封信,那时电灯没有亮(不,这是亮了,又熄了),我点起一支洋烛,就靠着摇曳的昏黄烛光照亮我的笔迹。我伏在案上连头也不抬起地专心写着,我一直写到煤烟散尽,菜馆关门,写到四周寂然无声,电灯重燃,写到每家店铺灭灯睡去,我还没有停笔。
现在还是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四周都是鼾声。同房间的店员和练习生都睡熟了。在隔壁,朋友夫妇和利莎姐弟也睡得沉沉的。楼下马路上只有一片黑暗,偶尔闪起一股电筒光,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显得多么空虚,很快地它又寂寞地消失在黑暗中了。夜披着它那墨黑的大氅在外面飞行,似乎要扑灭一切的亮光和暖热。寒气像一根蛇从我脚下慢慢地爬上来,它还在啮我的两腿,我感到一阵麻木,两只脚都冻僵了。
这时不过十二点钟,啊,连斜对面那家贸易行楼上的灯光也突然灭了!除了这个房间,似乎再没有光亮。整个街,整个小镇都静静地睡了。那么也让我放下笔跟你暂时告别罢。
二
敏,整整有十几天我没有给你写一个字。现在是午后,窗外下着蛛丝一般的小雨,我刚刚从外面回来。我是冒雨出去散步的,暗灰色的凄惨的天空低低压在我的头上,寒冷的雨丝浇不灭我那火似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的忍耐又逼近了限度了。我整天关在房间里,只看见那些凌乱的陈设,那些烟,那些雾,那些煤臭,还有那接连的阴天,接连的细雨和侵骨的寒气,好像我四周就只有那些东西。朋友们的通信也中断了,这些天里我就没有收到一张从外面来的字条,似乎友人们都忘记了我。今天吃中饭的时候,利莎的父亲谈到天天高涨的物价和米价,他又讲了些他的同事们的苦况,连他那永远带着乐观表情的脸上也皱紧眉头。他的妻子总是温和地讲话,不常笑,但更少给我们看见她的愁容。她是一个能干的主妇,常常用平静的心境和缜密的头脑处理困难事情。这个书店便是在她的主持下存在而且逐渐发展的。因此看见他们夫妇在一起的时候,我便会想:要是没有这位太太的事务才干与温和性情,我那朋友的乐观也就会有问题了。
我们也曾谈到炉子的事。
“怎么样?搬了没有?”我问道。
“没有办法。”朋友笑笑,摇头说,这次他自己认输了。
利莎在旁边扑哧笑起来。在这个店里就只有她的脸上充满阳光,充满生气,充满天真的微笑。看见她这张明亮的脸,我觉得灰暗的天空好像开展了一些似的。
我把利莎送进了学校,又回到阴郁的天幕下面。雨继续在落,路上全是滑脚的水泥,在水泥上移动脚步是相当困难的。但是我不愿立刻回到书店里去。我觉得有一团火在我的胸膛里燃烧,我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落在油锅里受着熬煎,连脑子也烧得发烫。我整个头,整个脸都是火。我不能多用思想,我不能休息,我一直在细雨下面走了两个钟头。这其间像魅影似的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各色各类人的影子,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各种各样的吱吱喳喳。“难道在这时候还不让我安静?”我气愤地想着,我的忍耐真的快到了限度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又想到你,想到你从前说过的话,我才又勉强镇定了心,回到书店楼上来给你写信。
我写了这么一大段,利莎还没有放学回来,窗前仍旧挂着帘子似的雨丝。看见这好像永远下不完似的细雨,我又觉得火在心里上升了。笔还捏在我的手里,我应该再往下写些什么呢?
今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这是我昨晚想好了的抵抗煤烟的方法。我下床的时候,街后面雄鸡的叫声才消失不久。等到我洗完脸打开店门,天已经大亮。那时没有落雨,泥泞的马路上还不见一个行人。在附近三四家店门口,有人站着在扣衣服的纽子,我朝着往城里去的方向在马路上走了一阵,看见白茫茫的晨雾像一片浓烟包围着远近的山、田、道路和房屋,我自己仿佛踏进云雾中去一般。空气潮湿,沉重,而且还带着一种气味。寒气渐渐地穿透了我的衣服,好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的身上抚摩。但是我仍然毫不畏缩地向前走去。
忽然三辆沉重的黄包车带着呻吟般的辘辘声穿过浓雾迎面滚下斜坡来,车子上还放着简单的行李。车上人大概是到磁器口去搭船的。我等车子过去,又回转头看它们一眼,这么快它们就已经被浓雾吞食了。我看不出一点来痕和去路,想不到我自己就是从那白茫茫的一片中走过来的。
我走到镰刀形马路的尖端,对岸的景物隐约地出现了,那里可以说是刀柄,一个山谷隔在这两个高坡中间,现在都变成了雾海,迷迷茫茫,无垠无边,只见那乳白色的东西在翻腾,在滚动。对岸一棵树、一堆屋刚在我的眼前显露,立刻又被雾浪淹没了。我为了想看穿雾海,在这里站了许久,得到的却只是窒息。
我折回来,仍旧呼吸着重浊的雾气。我又走入正街,两旁的房屋渐渐地从雾海中浮现了。那些紧闭的店铺打开了门,一家跟随着一家,学徒、工友、火夫们忙着搬卸门板,整理橱窗。颜色和声音水似的流入街中,再缓缓地往马路的两端流去,或者集在正街的中心几家饮食店门前,或者拥挤在街旁那条作为菜市的死巷里,或者沿着镰刀形的马路流向远方。
书店门打开了,两旁的酒菜馆照常热闹地接待顾客,两个炭炉毫无顾忌地散放煤烟。蒸笼盖揭开,一阵水蒸气扑到书店门口,飞入楼上房间。两只粗壮的膀子伸到白雾笼罩的蒸笼旁边,端走了热气腾腾的一笼包饺。
在书店门口站了一阵,眼前流过去五颜六色,耳边响着各种不愉快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去到什么地方。我不愿走在马路上呼吸窒息人的雾气,更不愿坐在楼上让煤烟熏坏我。
利莎挟着书包出来了,两只小手插在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口袋里面,她带笑地说:“黎伯伯,你今天好早啊。”不等我回答,她又央求道,“黎伯伯,你送我上学去好吗?”
我高兴地答应了,她给我找到一个去处,至少在利莎的身边,在小学校门口,我还可以在年轻的脸上看出明日的温暖来。
“让我给你拿书包。”我说着便伸过手去。
利莎看我一眼,笑了笑,默默地把书包递给我。
我们走入那条通小学校的巷子,利莎忽然问我道:“黎伯伯,你为什么这两天总是愁眉苦脸的?你心里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我吃了一惊,这个孩子居然像大人一样地讲话,而且像大人一样地猜到了我的心事。但我还是摇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什么,你不要乱讲。”
“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我记得你才来头两个月一天总是有说有笑的。”利莎固执地说,脸上还带着她那发光似的微笑。
“这两天闷得很。”我解释地答道。我知道这个回答不会使她满意。但是从后面送过来秦家凤的声音:“利莎。”利莎连忙回过头去。
秦家凤跑到利莎面前,向我唤一声“黎伯伯”,就亲热地挽起利莎的膀子往前走了,两张年轻的脸上笼罩着喜悦的光辉。
转弯便是小学校,我听见秦家凤在说:“我跟妈妈讲好,明早晨请你到我们家里吃面。”明天是星期日,她们不到学校去。
我们走到学校门口,好些男孩子在门檐下玩。我把书包交还给利莎,她除了向我道谢外,还说:“黎伯伯,回去要高高兴兴啊。”她笑着对我闪闪眼睛,摇摇手,秦家凤也对我一挥手,然后把手搭在利莎的肩上,两个人走进门内去了。
我留恋地在大树下面站了好一阵。我觉得这个小小的古庙里充满着阳光和温暖。但是在外面,针似的细雨开始飘落下来。孩子们都进到课堂中去了。庙门口是静静的,空空的。我淋着雨慢慢地走回家去。……
我写到这里,天色又黯淡了,我听见利莎的声音在楼下讲话,还有她母亲的声音,她父亲的声音。
啊,利莎在下面唤我,她父亲也在唤我,我应该搁笔到楼下去。
今天傍晚得到林的一封信,他问我一件事情。晚上我写了一张信纸回答他。我封好信,自己拿出去投到邮筒里,回来看见书桌前电灯十分明亮,砚台中还有余墨,便拿出写给你的那一叠稿纸往下再写。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在饭桌上听见利莎和她父亲谈论送礼的事,才知道明天是秦家凤的生日。利莎要到秦家去玩,准备把礼物也带去。
说到礼物,她父母提出几件东西,利莎都不赞成。她固执地要送一件红绒线衫和一本照片册。照片册书店里有。红绒线衫在斜对面百货商店橱窗里面放了好久。她说秦家凤就喜欢这两样东西,想了许久,都不能到手。秦先生在城里做事,对家庭并不关心,也不大喜欢他的女儿。
“不管。我自己出钱买绒线衫,妈妈给我照片册。”利莎撒娇地说。
她父亲笑起来,她母亲也笑了,母亲说:“你倒说得爽快。你晓得照片册卖多少钱一本?”
“三十五块钱,我问过黄子文的。横竖是我们自己店里头的东西,又不要妈妈另外花钱。秦家凤喜欢它,还是送给她好。横竖妈妈用不着,也卖不出去。”利莎理直气壮地答道。
“你倒会讲话。好,就算我把照片册送给你罢。不过绒线衫却要你自己出钱去买啊!”她母亲温和地带笑说。
“我不是还有两百块钱存在妈妈那儿吗?上回送爹爹围巾不过花了三十多块钱。下个月黎伯伯过生,我也要买条围巾送他。”利莎兴高采烈地说。
“不用你花钱了,我替你出钱罢,你妈妈买一样,我也买一样。”她父亲和蔼地说。
“那么我也买一样。”我插嘴说。
“都不要,都不要。”利莎摇摇头满意地说,“我只要妈妈给我照片册。别的东西我自己买。我送礼,总要自己拿出点钱来才算是真心送。秦家凤说过,她请我吃面,也是她自己出钱。”
“就让她这样罢,她讲得也有道理,”她母亲对她父亲说,“她倒是个实心的人。”
“好,妈妈答应了。”利莎放下碗站起来快乐地说。她跟着刚才离开饭桌的练习生走到柜台前面,“黄子文,把照片册拿给我。”
“像她这样年纪倒好,一天总是高高兴兴的。我就是生气的时候,看见她一脸笑容,立刻气也没有了。”她母亲感慨似的说,眼光随着女儿移到柜台,声音里泄露出母亲的慈爱。
我没有多讲话。我想到她口中的那条围巾,有一天会作为我寂寞的生日的礼物送来的那条围巾,我眼前突然明亮起来,我感激地微笑了。
敏,单是为了那句简单的话,你说我不应该怀着感激的心微笑么?
三
发出了两封长信,我始终没有得到你一个字的回答。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度出现之后又突然隐去了呢?为什么你得到我的消息之后又开始沉默呢?难道我那些信函都被误投在大海里面,不曾有一张纸片达到你手边?或者因为我曾经忘记过你,你现在用“沉默”来作为报复?还是等不到我的回信,你就因新的使命奔跑到另一个地方?这都是可能的。而且我还有更多的揣想,它们也都是可能的……
然而不管这一切,我今天还是在书桌前面坐下来给你写信,这应该是我的第三封信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个你不会记得的,其实要不是我那朋友(利莎的父亲)时常提起,连我自己也会把它忘记了。我计算起来这些年中间我就只记住一个生日,在那天和四五个熟朋友在上海一家广东菜馆里吃过一顿饭,还喝了几杯酒,但那也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我却十分快乐。早晨起来,在枕头旁边我发现了一个纸包,上面写着这样的十二个字——利莎送给黎伯伯的生日礼物,纸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条捷克制的毛织围巾。利莎已经到学校里去了。
我把围巾缠在颈项上,我感到异常的温暖,我又一次接触到善良的小小心灵,分得一点它的亮光与热气。我多日来的心上的阴影都给这一点光和热驱散了。我吃过早点就高兴地拿着书到茶楼上去。
茶楼仍然是很空阔的。我还是拣了那张坐惯了的茶桌,堂倌照常过来泡茶。光头微须的矮胖子按照往常的习惯上楼来坐了一阵,黄脸的丫头照例走下楼讨开水,跟堂倌讲笑话。这些跟我不发生一点关系。我的心上没有云翳。我看书看得很快,今天连这个楼厅也显得特别明亮了。
我的心完全跟着书中的字句在跳动,我忘记注意时间的早迟。后来连堂倌也到三层楼上去了。这样一个大的厅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仍然把头埋在书上,直到意外地利莎的笑声响在我的耳边,我才抬起脸来。
又是利莎和秦家凤两个孩子。秦家凤仍然穿着那件新的红绒线衫。利莎的眼光定在我的围巾上面,她笑着嚷道:“黎伯伯,拜生啊!”
“黎伯伯,拜生,拜生!太用功啰,过生也该耍一天嘛!”秦家凤一面点头招呼,一面笑说道,她点头点得相当深,有点像在鞠躬。
“不要吵,好好地坐下来,我请你们吃茶。”我阖上书笑着说。
“不要坐了。我们来请你回去吃面,爹爹妈妈都在等你。”利莎说着就把我放在桌上的书拿起来,她故意催促,“黎伯伯,快走,快走。”
“黎伯伯,你茶钱给了吗?”秦家凤插嘴问道。
“没有,所以我还不能就走。”我答道,我想到底是秦家凤年纪大一点,更细心。
“不要紧,下回来给也是一样,不晓得堂倌跑到哪儿去了?”利莎还在催我。
“等他一下罢。”我迟疑地说。
“利莎,你替黎伯伯大声喊声堂倌,看他来不来。”秦家凤想出主意,对利莎说。
利莎果然大声叫了两下:“堂倌。”
堂倌咚咚地从三楼跑下来。我瞥见他的影子,就把四张一角的票子丢在桌上,跟着这两个小女孩走了。
店里放着一张小小圆桌,桌上摆满了菜,是利莎的母亲亲手做的。秦家凤的母亲也来了。大家就了座,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面。我还陪着利莎的父亲喝了两杯大曲。他的酒量相当大,今天他喝得不少,酒意已经上了脸,他还不肯放下杯子。他平时讲话不多,现在却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他对我叙述他几年来的遭遇,这里面也有不少的牢骚。沉默的罐子打破了,心里的一切水似的全流出来。他的太太几次暗示要他闭上嘴,他反而讲得更多,而且更加用力讲话。他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顺势拍了一下桌面,大声说:“我在外国住了八年,回国来在大学教书也教了五年了,养一个太太两个孩子都养不了,还要靠开书铺来维持生活,这真是笑话。怪不得我那班同学都改了行。”
虽然还是牢骚话,但他却是带笑说出来的。他的太太在旁边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用抱怨的语调对秦太太解释道:“你看,他今天真是吃醉了,自己也不晓得在讲些什么。”利莎和秦家凤时而望着他抿嘴在笑,时而唧唧哝哝地讲许多话。
“我今天才没有醉,我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句假的。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朋友摇摇头着急地说,甚至在这时候笑容也还没有离开他的发红的脸。他太太笑笑,不再向他搭话了。她看见我们都吃了饭,便上楼去提了一篮鲜红的橘子下来。
敏,利莎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实心的人。他自己说他永远乐观。的确,甚至在应该动气的时候,他也带着笑容。他可以忍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可以在任何困难的环境里设法为自己找一个正当的出路。他不灰心。也不想投机取巧。他只是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走那人生的道路。林常常开玩笑地称他做“我们的良好的公民”。
“不过话又说回来,慢慢来,能够忍耐一点,正当地做事,也不见得没有办法。你们看炉子不是搬开了?我说一定会搬开,现在果然就搬开了。”他得意地笑着说,又喝干一杯酒,自己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
利莎正在剥橘子,就剥好一个递到他的手里,笑着说:“那么吃个橘子。”
我听见他谈炉子的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接到橘子,望着利莎,称赞一句:“这真是我的好女儿,晓得给爹爹剥橘子。”他听见我的笑声,便回过头来问我,“你在笑什么?”
“炉子不能说是搬开了,右边的一家还会开门的。”我笑着反驳道。
“不过左边的一家总搬了。”他说。
“但这并不是你交涉的结果,还是人家关了门把铺子顶出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闻不到煤烟就行了。横竖是一样的。我们交涉的目的也就是这一点,你说对不对?”他满意地辩道。
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跟他这样辩论下去,是不会得到结论的。我自然不赞成他的意见。不过我明白这差异是从两个人的不同的生活态度上来的,我不能说服他,同样他也不能说服我。但我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然而他也有他的道理。事实上我们已经有四天没有嗅到煤烟了。右边的一家酒菜馆因为管账的亏空了钱带着一个股东的妻子逃走了,现在还关着门在整理内部。左边的一家说是因为股东们闹意见便停业把铺子顶给了一家卖杂货的,如今正在装修门面。左边一只炭炉早没有了,右边的一只空空地立在关着的铺门外面,代替它昔时的威风的便是今日的寂寞。
我们接连过了四个比较安适的日子,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吃完橘子,利莎和秦家凤还为我的生日唱了几首歌。所以我非常高兴。
写到这里。我耳边还仿佛响着利莎的铃子似的歌声。寒夜骑着风帚呼呼地在外面飞行,连墙壁也冻得发出来低声呻吟,但我的心却是很暖热的。写到这里,我不觉快乐地微笑了。
敏,我愿意你知道我这快乐的心情,还希望你也受到它的传染。的确,年轻的我们应该永远保持着快乐的心情啊。
四
敏,我的畏友,请原谅我长久的沉默。我早就说过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来信,可是你的长篇的信函到了我手边这么久,我却不能够坐在书桌前给你写一张稿纸的回答。你很容易猜到这是什么原因?这一次我是给病抓住了。
我的病是在生日后第三天开始的,起初是四肢发软,后来发冷,以后又发烧。冷起来时,虽然盖上三幅厚被,我也禁不住要在床上打战,连牙齿也抖个不停。烧起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是迷迷糊糊地接连做着可怕的梦:自己杀人或者就要被人杀害,或者陷在火烧的房屋里面,或者看见炸弹当头落下,还有许多许多我现在记不起来的景象。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就像一团火在我的脸上熏,我不得不大声呼喊来发散热气,我不知道自己叫些什么。据听见的人说我的声音并不大,我接连地说了许多话,他们也不告诉我是关于哪一类的事情,只说听不出来我的含糊的呓语。
利莎的嘴在我面前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在我头脑清醒热度减退的时候,她会絮絮对我讲说许多事情,她见到的,听到的,或者别的有趣味的事。有时她也会模仿我的声音重说一两句我那些呓语,或者忍住笑对我描绘我病中的情形。有一次她说听见我连续叫了几声“我不怕”,却不知含着什么意思。我自然无法给她一个回答,就只好让她时时学着说“我不怕”来嘲笑我。
要是没有利莎这个孩子和她的小姐姐秦家凤,我在病中一定是很寂寞的,或者我的病甚至不会好也说不定,即使病好,也会好得更慢。是她们支持了我的精神,使我能够忍耐这么长久。她们的天真的笑和好心的话便是我这个病人所需要的阳光和温暖。
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后便一起来看我。在寒假中短短的休息日子里她们两个每天总要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半天,秦家凤来时多半在下午,有时候还带着课本来,倘使我闭着眼沉沉地睡去,她们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温习功课。她们有时不发一声,有时唧唧哝哝,但是绝没有做过什么响动来妨害我的睡眠。记得有一次我从噩梦中醒来,心还因为悲痛和恐怖战栗,我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梦是真。我移动眼光,我忽然发现书桌上两个女孩的头靠在一起,吃吃地小声笑着。我吐了一口气,两张年轻的脸立刻掉向着我,笑容还未消散,就像两朵迎着朝阳开放的花,还带了晶莹的露珠,那就是明亮的眼睛了。我的心立刻镇定下来。我听见两声亲热的唤声“黎伯伯”,两个孩子马上跑到我的床前,鸟叫似的争着跟我讲话。
我还听见利莎的母亲说,在我发着高热、昏迷地说着呓语的时候,两个孩子就静静地立在我的床前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或者惊慌失措地到楼下去逼着利莎的母亲三番四次地请医生。袁太太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我面前,利莎大声分辩,秦家凤笑着,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我只是微笑,我的眼光轮流地在两个小女孩的脸上打转,我没有作声,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话才好。
我的病终于有了转机,渐渐地好起来,热度也逐渐在减退。在这中间春天来拜访这个小镇了。我躺在病床上也可以闻到春天的气息。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从涂抹在玻璃窗上的阳光,从两个孩子以及别人身上穿的衣服,我也可以看到春天的影子。我也在减少我的衣服和被褥,同时仿佛我身体的重量也跟着在减轻。我可以下床坐一些时候了,我也可以在房间里慢慢地走上二三十步。
有一天两个孩子给我带来了一把小花,青青的细叶衬托着黄色和白色的小小花朵,每朵花都欣欣然昂着头,仿佛还在呼吸新鲜的田野空气。感谢这两个孩子的好心,春天被带到我的房间来了。我一把接过这不知名的野花,就拿来放在眼睛下看,鼻端上闻,我默默地闻了许久,这种带着泥土味的清香似乎慢慢地沁入我的全身,我觉得全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好像被一种力量在摇撼着似的。
“利莎,你看,黎伯伯拿着花,就像蜂子叮住花一样。”秦家凤在旁边抿嘴笑道。
利莎也笑起来,她抓住秦家凤的手答道:“你不是说害病的人爱花吗?真不错。”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你这样爱花,我们每天都给你摘点来,好不好?”
“好。”我只能吐出这一个字。我说不出我这时的感情,不过我知道我的活力渐渐地在恢复了。
利莎真的常常给我摘花来,花的种类也渐渐地加多。天气一天一天地暖和,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海也逐渐地干枯了。早晨醒在床上我看见金色阳光在窗外荡漾,还听见麻雀群在房檐上愉快地唱歌。楼下右边那家酒菜馆换了老板,经过一番装修以后不再卖包饺了,连炉子也搬进厨房里面,我立在窗前不会再受到煤烟的围攻了。
在我的病中,只有过一次警报,但是没有发紧急警报就解除了。我没有离开书店,而且也不想动一下。这天利莎的父亲在学校里面,母亲抱着孩子躲防空洞去了。利莎一定要留着陪我,她母亲还叫黄子文(那个十九岁的练习生)留下,准备等紧急警报发出后扶我到书店背后那个公共防空洞去。
“利莎,你为什么不去躲?你不害怕?”我感激地问她。
“黎伯伯,你不害怕,我也不害怕。”她笑着回答我。
“今天不会来的,雾罩还没有散完。”黄子文很有把握地插嘴说,自从上次炸了磁器口以后,敌机就不曾来过一次。
“要不来才好,省得黎伯伯跑一趟。”利莎担心地说。
四周异常静。空袭警报发出了大约二十分钟,市声完全停止,窗下马路上连防护团团员的脚步声也寂然了。我望着这张可爱的小小面孔,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利莎看见我不讲话,还以为我心里害怕,便安慰似的对我说:“黎伯伯,你不要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她真的把她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了。故事很简短,她刚刚讲完,警报就解除了,她高兴得拍手欢叫:“黎伯伯,不要紧了。”
我的病刚好时,还遇到一次警报,这回我是躲了的。但是紧急警报发出以后,敌机并没有到市空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才听见解除警报。
这以后便是接连的阴天、雨天。空气相当沉闷,天空永远盖着那么多的愁云。但是在这个小镇的四周,万物都在发育生长,欣欣向荣。前两日雨后初晴,我沿着通磁器口的马路散步,路旁山田里油菜花开了,一片黄亮亮、绿油油的颜色十分悦目。小蝴蝶成群结队展开雪白的翅膀在田上自由飞舞。田畔几棵老树也披上了新衣。在这充满生机的气氛中,我的健康很快地就恢复过来了。
昨夜我还出去看了跟我相别已久的蓝空明月。山谷同田里大片的菜花朦胧地横在月光下面,远处几座山若隐若现,仿佛是淡墨色的画。对岸几点灯光又像停泊在港口中的轮船的电灯。裹在我身上的一件秋大衣抵不住春夜的寒气,我便匆匆地回来。我走到店门口,遇着利莎的父亲,他关心地捏捏我的膀子,叮嘱道:“晚上少出去啊,看受了凉又会病倒的。”
我感谢他,但是我得意地昂头说:“不要紧,我不再生病了。”
现在我从面前一叠稿纸上抬起了头,窗前马路中正摊开一片清凉的月色,又是一个静寂的月夜。寒气一阵一阵地从窗洞飘进来。
敏,我也应该搁笔了。不过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我应该说,现在我的心境很平静,现在我很高兴。你不要再为我担心。我还告诉你:六天以后便是利莎的生日,她的父母答应她请秦家凤到店里来吃面,自然也请我,我还准备了一件礼物在那天送给她。
五
敏,这封信对你是一个意外,对我更是一个意外。我五天前万想不到接着就要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昨夜我提起笔来,想向你报告一个消息,但是糟蹋了十多张纸,我还写不出一段可以叫人理解的字句。今晚窗外是细雨迷蒙的暮春的凄清的夜,从几处被损毁的屋瓦的洞隙中,经过了天花板,漏下断续的雨滴,它们给我带来更多的寒意。从窗洞望出去,整个正街仿佛都落在酣睡中,黑夜抚慰着那些疲劳的灵魂。隔壁房内没有灯光,先前还在床上呜呜地抽泣的利莎的声音也寂然了。我的房间里则是一片鼾声,不知道为什么张先生和黄子文两人的鼾声今晚上显得特别重浊。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回忆凝成一块铁,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思念细得像一根针,不断地刺着我的心;血像一层雾在我的想象中升上来,现在连电灯光也带上猩红的颜色。我无处逃避。一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只泥土裹紧的腿和一个小女孩的面颜。我不能在梦里找寻安静,我只有求助于笔,让它帮助我减轻痛苦。
昨天发过警报,而且出乎大家意外地来了敌机,数目是二十七架,在城内和四郊投下不少的炸弹。这是今年的第一次轰炸,却又是如此厉害,连我们这个小镇也不能幸免!
炸弹在这个小镇的上空刷刷地落下时,我和利莎一家人正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我们听见飞机盘旋声,听见炸弹下落声,然后便是两三下震撼山岳似的霹雳巨响,一阵风灌进洞来,把立在板凳上的洋烛打落在地上灭了。洞子摇晃了两下,才稳住不动。利莎的母亲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声哭起来。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仿佛头上中了一下铁锤,把全身打得粉碎,然后才慢慢地聚合拢来。孩子的哭声被母亲的奶头塞住了。我举目四顾,眼前只有黑暗。我注意倾听,静寂中隐约听见细微的机声。但是这机声也被静寂吞食了。
于是人们像从噩梦中醒过来似的开始吐出了两三句简单的话。我听见利莎担心地自言自语:“秦姐姐不晓得躲在哪儿?不晓得她们进城没有?”
关于“秦姐姐”的话,利莎先前就讲了许多。这天秦太太母女没有到防空洞来,不过利莎知道秦家凤要跟着母亲进城去看父亲,只是她还不能确定她们究竟动身没有。秦家凤的父亲我没有见过,但听见袁太太说,那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近来跟太太处得很不好,他在城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最近他们夫妇为这个女朋友吵过几次架,袁太太也对我讲过了。
“你不要担心,她们一定在城里躲防空洞的。”我知道利莎为这件事情不安,便安慰她道。我这时没有想到书店,也不敢想到书店和我那个好心朋友的仅有的财产。
“你这个孩子心肠倒好,自己的家说不定全光了,你却只担心你小朋友的事情。”利莎的父亲带笑地插嘴说,他笑得似乎有点勉强。
“一定完了,今天炸掉的地方恐怕不少。”利莎的母亲接着说,声音里略带一点焦虑。
利莎默默地捏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听见解除警报的长长的汽笛声,她也不笑,脸上还是挂着愁云,好像她丢失了重要东西似的。我拉着她的手急急地走出了银行的侧门,这时还不到下午一点钟。
人们张皇地在马路上乱跑。我一直望过去,前面正街中凌乱地横着大堆木片、砖块和尘土,左边四五家店铺的楼房全倒塌了,另外的两三家被揭去了屋瓦,剩着半倾圮的木架子。右边的房屋似乎还是完好的,我再注意地往那边看,我希望看到书店的楼房,但是街道渐渐在转弯,而且一阵黄沙似的在阳光中飞扬弥漫的尘土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们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几个提着小皮箱或者布包的人气咻咻地迎面跑过来,口里嚷着:“前面走不通,要绕弯。”他们并不认识我们,却像熟朋友似的对我们讲话,并且报告了被炸的商店的名字。
“利莎,不要往前走了,我们从后面绕过去。”袁太太在后面吩咐道。
“我跟黎伯伯一路走。”利莎转过头回答了她的母亲。她又对我低声说,“黎伯伯,我们先到秦家去看看。”她的手微微地抖着。
“好。”我点头答道。我不能说别的话,我的心也跳得很厉害。我同情地看她的脸,脸上全是阴云,显得非常黯淡,我触到她那带着焦虑的眼光,利莎的脸从来不是这样的!我痛苦地轻轻唤一声:“利莎。”她抬起头央求似的问我:“黎伯伯,她们该不会在家里罢?”
“不会的!不会的!”我坚决地说,我的确相信秦家凤母女进城去了。
转眼便是横街,前面显得异常拥挤,我不知道一大群人在那里做什么,但是我猜得到前面出了什么事情。
“完啰,完啰。”聪明的利莎喃喃说。
我看清楚了:在街的右边高坡上,一排三幢相当精致的平屋现在变成了一大堆瓦砾和一个大土坑,人们就站在坡上坑边挖掘。
利莎丢了我的手疯狂地往前面跑去。我跟着她跑。我们也不管撞到什么人,只求立刻跑上坡去。这时利莎的意志竟然变成了我的意志。我们虽然挤出一身汗通过了人丛中,但是没有达到高坡,我们就被防护团团员拦住了。
利莎说了几句话,没有用,谁都不能够上坡去看,许多人都被拦在下边。利莎还要往前面走,她也把我拉着往前面走。另一个防护团团员跑过来对我打招呼,他便是茶楼的黑脸堂倌。他一面做出拦阻的姿势,一面说:“不好过去,有人埋在里头。”
我打了一个冷噤。我听见利莎接连地问:“好多人?是哪家的?挖出来没有?”
“多半三几个罢,我也说不清是哪家的。”黑脸堂倌含糊地答道;他掉头朝坡上看了看,不大关心地说,“多半就是中间那一家,听说那家有个太太,还有个小姐。”
“不会的!不会的!不是那一家!”利莎生气似的辩驳道。
“不相信,你等会儿自家看罢。”堂倌淡淡地说。我连忙对他示意,叫他不要再往下讲。
利莎板着脸孔掉头四顾,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秦伯伯!秦伯伯!”我随着她的手指望去。一个穿西装的人向着我们这面慌张地跑过来,有一张戴着眼镜的瘦脸。他果然是秦家凤的父亲。
为什么是他一个人?难道她们走在后面?
利莎跑着迎上去问道:“秦伯伯,秦伯母和秦姐姐哪?她们在哪儿?”
“我一个人先跑出来的,我怎么晓得她们在哪儿?”他脸色惨白,睁大眼睛,吵架一般地答道。他不理利莎,也不管前面的防护团团员,就拔步继续跑过去,似乎打算一口气冲上高坡。别人拦住他,他便大声叫:“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要去找我的家里的人啊!”这不是叫嚷,倒像是哭号。
“黎伯伯。”利莎刚吐出这三个字,就“哇”的一声,靠在我胸前伤心地哭起来。
我扳起她的脸,慢慢地给她揩干眼泪。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说:“回去罢,妈妈他们在等你。”她让我牵着她的手默默地跟着我走回家去。
秦先生还在用他的哭号似的声音跟防护团团员讲话,那声音一直追着我们出了横街。
到了家。书店完好如前,铺板全未卸下,只开着两扇门。利莎的父母站在门口讲话,听见我报告的消息以后,两人都改变脸色不作声了。
利莎还在抽泣,我便带她到楼上去。我听见她母亲在后面说:“不怪利莎,她跟秦家凤那么要好。”我觉得鼻子一阵酸,眼泪马上淌了出来。
我的房间也还是完好的,不过窗上剩余的玻璃全没有了。我想,这个房间一定由别人(不是张先生,便是黄子文,或者是王嫂)打扫过了。
一进屋,利莎就扑到床上去,呜呜地哭起来。我费了许多唇舌,才把她劝住。我还向她解释:秦家凤母女或者躲到别处去了,她们没有理由坐在家里等候炸弹,利莎渐渐地相信起我这番话来。
但是吃中饭的时候(这天我们在下午四点多钟才吃中饭),利莎的父亲回来说,挖出了两具尸首,都是女尸,一大一小,无疑的是秦家凤母女了。然而我那个朋友又不肯断定是谁的尸首,他说面貌认不出,他远远地也看不清楚。
利莎听见这个消息便不肯吃饭,一定要我陪她再到灾区去。我们又走到高坡下面。
人们还在坡上挖掘。坡下站着一大群连声嗟叹的旁观者,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费力挤到前面去。但是,除了一个坑,一堆瓦,一堆木片外,我看不见什么,我的眼光找不到那两具女尸。
“黎伯伯,”利莎痛苦地唤道,她又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一句,“她们在哪儿?”
我捏紧她那只微微发颤的手,轻轻地回答道:“我也看不见。”
但是我听见旁边一个女人的口音说:“那儿不是?席子盖住的!挖出来还是两母女紧紧抱在一起,鼻子嘴巴都是血!”
“在哪儿?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眼睛又没瞎,连这点儿都看不见!那儿,那儿,树子底下,席子盖住的,还有只脚露出来。”那个穿蓝布衫的三十左右的妇人吵闹地大声说。
我真想打她一个嘴巴。我又想把利莎的两耳蒙住。可是我并不曾动手,却跟着她那根粗肥的手指朝高坡的另一端望去。那里横着一条下坡的路,原先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长在路旁,现在树上只剩下几根光秃的空枝,连路旁的青草也被铲去了一大片。就在这棵树下连接地摊开两张草席,一只小小的带泥的腿静静地伸在外面。
“黎伯伯,不会的,不会的!”利莎的带哭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不是我熟习的声音,但是我听出来在那么多、那么浓的绝望中还有一丝一线的希望。
“利莎,你看,秦伯伯不是在那儿吗?”我低声说。我掉开眼睛,不敢看这张小小的脸,我现在用一句话就把她的希望完全毁灭了。
席子旁边立着三四个人,秦家凤的父亲埋着头好像在那里痛哭。一切的疑惑都是多余的了,死吞食了那个垂着双辫的瓜子脸的小姑娘和那个瘦弱的中年妇人。
停了半晌利莎忽然爆发似的说:“秦伯伯,就是他,就是他害她们的!秦姐姐说过她爹爹专欺负她妈妈……”她说不下去,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次不是他,是日本军人害了她们的。”我解释地说。她不回答,却只是哭着,过了半晌,我又说一句,“还是回去罢。”我忍住眼泪,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走出横街,她便止住哭声,一面抽噎,一面揩眼睛。忽然她仰起头认真地问我道:“黎伯伯,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这句问话使我感到惊奇,但是看见她那泪痕狼藉的脸上的庄重表情,我只能够温和地回答她:“利莎,我们是在做梦。”
她不作声,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然而过了片刻,她又带起责备的调子对我说:“黎伯伯,你骗我!你骗我!”这次又是一阵抽噎阻止了以后的话。
敏,你不会了解我这时的心情。我真愿意我能够做一个大骗子,把她哄得收了泪笑起来。就让她以后骂死我,我也甘心。但是我可以从什么地方学到这样的骗术呢?
“利莎,不要哭了,多哭也是没有用的,”我低声劝道,“你把我的眼泪也哭出来了。”我真的淌出了泪水。这次我们是绕道回家,现在走下斜坡到了田坎上了。
“我要……我的……秦姐姐……我……要……我……秦……姐姐,”利莎伤心地哭道,接着又是一句,“你把她……还给……我。”她看见我不作声,又说,“我不管,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我还你好了。”我无可奈何地随便答了一句。
“我要你现在就还,就在现在!”她赌气地说。
我还是答应一个“好”字。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哭起来说:“假的,假的,你骗我!”
我咬紧牙齿不作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应该做什么事。我只希望夜早点来,让这个孩子在梦里得到一点安宁,让我的心也得到一点平静。天色突然暗起来,太阳落到天外去了。
我们走上野草丛生的土坡,踏着由行人的脚步踏出来的窄路。利莎的哭声停止了。她忽然弯下身子,连根拔起一棵叶子粗大颜色碧绿的草,捏在手里,出神凝视。我猜想她大概找事情来分心罢,便不去打岔她。
“黎伯伯,这是什么草?”她拿着草向我问道。
“这是野草,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顺口答道。
“我要带它回去,拿针刺出手指头的血来培养它。”她庄重地自语道。
“这种野草?有什么用?”我惊奇地问道。
“那么这不是还魂草了。”她失望地说,马上把草丢在地下,愤恨地用脚踏它。然后她抬起头央求我,“黎伯伯,你给我找一根还魂草来,我会培养它,要我流多少血,我都不怕。”
她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了。
“利莎,我讲的是故事。还魂草本来就没有的,你不要多想了。我心里也很难过。”我痛苦地说。
她挨近我,把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停了一下,才说:“我晓得这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秦姐姐昨天同我在一起,今天她就在席子底下……”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这个平时脸上永远带笑的孩子现在却有这么多的眼泪。我想劝她止哭,却反而引出她的更多的泪水,我不能再开口了。
这个晚上没有电灯,书店早早关了门,大家都很疲倦,不到八点钟就吹灭洋烛睡了。我睡不着,又起来点燃洋烛,坐在书桌前面,笔捏在手里,我却始终写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
今天从早晨起就下着细雨,正街上显得十分萧条。下午秦家两具死尸草草地安葬了。墓地离正街有一里多路,小小一块地方,两座矮矮的新坟,还没有石碑,四周是野草和荒冢。
我带着利莎把两副白木棺材送到了墓地。我们已经跟着别人一道走开了,后来又回到那里去。这次我和利莎手里都拿着野花,是我们自己采来的。我们把花放在小小的坟墓前。利莎行着礼,她出神地望着坟,亲切地、像对着活人讲话一般地说:“秦姐姐,你爱花,我给你送花来了,是黎伯伯跟我两个摘的。”
我把花分出几朵放在秦太太的坟前,对着两个坟次第行了礼。我听见利莎还在讲话,她的眼光始终定在秦家凤的坟上,她喃喃地说:“我还要来的,我明天过生,我要来请你吃面,我早就答应请你的。黎伯伯也在这儿,我们一起吃面啊。”
敏,我告诉过你明天是利莎的生日,但是你可以想象到那将是怎样的一个生日啊。想到这,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六
敏,今天是利莎的生日,但是一切全改变了。现在必须提笔给你写封短信,报告几件重要的事情。
上午九点钟就发了警报。小镇又遭轰炸,书店楼房全塌了,隔壁菜馆,对面百货商店和甜食店,还有别的好几家店铺,不是变成瓦砾堆,就是剩着空架子。
解除警报后我那朋友立刻把太太和小孩送到离这里十几里路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他自己搬进大学的教职员宿舍,还在他的房里给我安了一个床铺。张先生和黄子文,便到各人的朋友处暂住。利莎的父亲恳切地留住他们,也留住我,他说:“炸了一回不算什么,我一定要设法在最短期间把书店恢复起来。”因此他需要我们给他帮忙。我答应他暂时不离开这个地方。他对我讲话,脸上不带忧戚的表情,我甚至看见了他那乐观的微笑。他的确是一个奇特的人。
利莎上滑竿以前,把我拉在一边,抓紧我的手,低声说:“黎伯伯,你要到秦姐姐那儿去啊。你替我多多去看她,今天来不及请她吃面了……我自家也想不到……”她只顾眨眼睛,泪花在眼里滚动。
“我晓得,你放心去罢,我有空会去看你。”我也低声安慰她。我轻轻地抚摩她的头,那只红缎子的大蝴蝶斜斜地歇在光滑的头发上面,颔下别着我送给她的那个蓝花大别针,身上穿一件淡青色西装,脚上穿着她父亲买来的新皮鞋,这些都是为着她的生日准备的!我想多看她几眼,但是我又不敢多看,我觉得心在翻腾。
她母亲在催她上轿了,她看了看滑竿,便转过头来匆匆地对我说:“我要回来的。到了雾季我就跟着妈妈回来。”然后她跑到父亲的身边去。她母亲带着小弟弟。她跟着父亲,王嫂押着行李,被三乘滑竿抬走了。她在滑竿上不住地对我招手,还大声嚷,“黎伯伯,你要多多来看我啊。”
敏,现在坐在大学教职员宿舍里,一张小小的书桌前面,我还分明地听见这句话。
(你小小的利莎,是的,我要多多去看你,也要多多去看你的秦姐姐。这时你爹爹在我对面咳嗽了一声,我看他一眼,啊,还有,我也要帮忙你爹爹把书店早些恢复起来。)
敏,以上几句,应该是我对利莎说的话,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就把它们全写在纸上了。我现在也不想将它们删去,就让它们留着做这封信的结尾罢。敌人的大轰炸已经开始,以后我的事情会一天一天地多起来,我恐怕不能够再给你写像从前写过的那样的长信了。
1941年12月4日在桂林写完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艺杂志》第五卷第一期(1942年1月15日)。后收入小说集《还魂草》,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