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嫩驹扬蹄
秦岭,华夏大地自古的南北分界线。
秦岭有三道主梁,平河梁、月河梁、秦岭梁。
月河梁,在秦岭的腹地,夹在秦岭梁和平河梁之间,在月河梁登高望远,层峦起伏似云波海浪,群峰叠嶂延绵不绝。
旧历二月过后的月河梁漫山的白雪开始慢慢消融,山谷溪边的松、柏、杨、柳都开始翻出嫩绿,树枝也已经开始发芽。
1920年的3月,在月河梁上的某个山坳处,两双眼睛在雪地里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是爷孙两人,老人是个猎人,是小孩的外公,爷孙两人是四川绥定府人。
过了万源县北边的大、小毛垭,再过了秦岭的平河梁之后,在这个季节几乎就很难见到人了。在两人潜藏的雪地前面有一只新式火铳的枪口稍稍露在外面。
这是老人昨天发现有雪豹的踪迹,而专门设计的伏击点;远处的几只犬麂啃食着小树枝的嫩叶,还没有发现远处隐藏的危险。两人并没有对肥美的犬麂开枪,而是在这些犬麂唯一的逃跑路线上等候着。
孩子长得不算强壮,有点瘦弱的感觉,眼神却是无比的坚毅,冻得泛红的手指稳健的放在扳机旁边。不久,几只犬麂拼命的从前面跑过,一只雪豹在后面迅猛的追赶。“砰”的一声枪响之后,火铳冒出了浓烟,硝烟还没从枪口上散尽,整个山岭传来了回声,在第一声山谷的回音传来之前,雪豹已经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了,爷孙俩从雪地里面站起来,小心地朝猎物走去,外公在对雪地上的雪豹补了一支驽箭之后,再用猎刀挑开雪豹的身子,确认雪豹已经死透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牛鸣,其回声,比枪声的回音更加洪亮。爷孙两人循声往远处的山下看去,夕阳下,一只金色的像马又像牛一样的大型动物在山石间跑动,闪现在林子里面。
“那是什么?”小孩望着老人问道。
“金马牛”老人激动的对回答,“能见到金马牛,这可是难得的吉兆啊,赶快磕头”;老人说完,马上对着‘金马牛’出没的方向倒头便拜。
三个响头之后,老人擦掉沾在额头上的雪花;看到小孩站在自己旁边并没有跪下,就道:“你啷哎不拜?来,赶快磕头”说完再看金马牛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人惋惜的说道:“哎——,你这个娃儿呀,可惜了,都怪我;细娃儿见到‘金马牛’那是要主以后大富大贵的,你娃儿看倒是看到了,没磕脑壳,以后怕是没得这个福分”。
小孩说道:“那咱们去打一只吧”。
外公连忙说道:“不要胡说,那可是神物,能够见到都要拜菩萨的,怎么能打的;这回儿回去之后,还要提八斤菜油,称八斤切面,扯八尺红布,去真佛山烧八柱高香呢”。
【其实这所谓的‘金马牛’只是秦岭一带特有的羚牛,其毛色是淡金色,在夕阳的照射下会产生出纯金色,非常漂亮,十分稀少,这里的羚牛跑动起来像马,行动很快,并不像牛一般缓慢,加上又极难遇见,秦岭川陕一带的猎人在以前不知道它究竟是牛还是马,就把它称为‘金马牛’,有的地方也叫‘金牛马’】
“好了,春娃子,我们回去了,这回儿你娃儿的表现还可以,回去后,外公给你奖励”。老人说完看着眼前的外孙。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小孩叫吕奇,小名叫春娃子;川鄂湘一带喜欢叫小孩为娃子。
其父吕志是山东济南历城人,倒是个秀才,两次没中举之后;便跟着家人做起了生意,早年入川做生意时碰上了土匪,受了重伤,在山间命悬一线之时被小孩的外公打猎时所救;后娶其女蒲氏为妻,以教私塾为主业,由于也略懂经营,便将山货和猎物与城里人做点生意,在绥定府的城里开了一间山货铺子,由妻子负责打理;生活也算中产。夫妻二人于民国成立的前两年(1910年)生子吕奇。由于小孩头生四旋(就是人头顶上的发际漩涡,极为少见)故取名吕奇。小孩是仲春季节出生的所以小名叫春娃子。这孩子从小天资聪颖,不太喜欢像其他小孩般玩耍,倒是经常躲在其父的书房看书。在8岁前就能熟背唐诗宋词,尤其喜欢髙适、岑参等人的边塞诗,和辛弃疾的词。这两年又对其父收藏的兵书之类的书籍特别感兴趣,常常独自一人躲在书房看书,不分昼夜。
半年前,其外公来访,发现孩子身体很是瘦弱,便执意要求跟随他到猎场去生活。这半年,在外公的调教下,孩子的身体明显壮实了许多。从此,吕奇便要在冬夏季节跟着外公练武,春秋季节跟着父亲读四书五经,练武之余还要背书,读书的早晚间也需练武,外公和父亲随时会在探望时抽考,几年来倒是没有考倒的时候。
就这样,吕奇在私塾和猎场生活了3年。
1923年3月,吕奇之父吕志得重病离世,其母身体本来就弱,悲痛欲绝,伤心过度,一个月之后也撒手西游了。父母双亡的吕奇便跟着外公一起生活。吕奇的外公叫蒲正,表面上是一个老猎人,其实还是当地‘袍哥会’的执法舵爷,辈分极高。
到了6月份,外公带着吕奇从绥定府的洲河码头坐船到了三汇镇,三汇镇是川东北最繁华的水路码头,主要是上游的巴河和洲河在这里相汇之后汇入渠江,所以得名‘三汇’;后面又注入嘉陵江再经过合川在重庆朝天门流入长江;三汇镇当时是川东北地区最重要的物资汇集地,其繁华又得有‘小重庆’的称号。
爷孙两人在三汇码头上了岸,十几个人见到外公之后,便迎了上来,双手抱拳半跪在外公面前。外公等众人行礼完毕之后对着最前面的一人说道:“胜娃子,你准备好了接任执法舵爷了吗?……起来说话”。
叫胜娃子的是最前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起身来到老人面前说道:“全靠师父和众家兄弟抽伙,我一定不负众望。……师父,请,雍舵爷和范哈儿他们在喝茶摆龙门阵,等你老人家很久了”。
老人边走便说道:“范哈儿,也回来了哇”?
胜娃子说道:“是的,范哈儿这回儿在杨森手下当了个旅长,洋气得很呢,……今年这回儿的‘单刀会’热闹得很啰”。
吕奇跟着外公不久就到了一间很大的茶馆儿,茶馆里面却没有普通茶客,只有十几个很有派头的人在摆龙门阵、喝茶;见到外公走来,一个长得很胖穿着军装的人笑呵呵的拱着手最先快步出来,边走便说道:“蒲舵爷,你终于来了”。
老人也笑着拱手说道:“范哈儿,听说你现在当旅长了,有出息哟”。满脸胖乎乎的范哈儿笑着说道:“不敢,不敢,要不是当年你这个执法舵爷放了我一马,我早就三刀六个眼了,这位是小舵爷了吧,都长恁么大了”。
外公拉着吕奇的手,跟着范哈儿进了茶馆,原先从码头跟着的十几个人只跟着进来了三个人。因为,今天这个临时公口是为袍哥会五排以上的人准备的,级别不够的人是不准进去的。刚进门,里面的十几个人也已经迎到门口,当中一人说道:“弟子雍熙文,拜见执法蒲舵爷”。
外公急忙说道:“文娃子,你现在已经是头排总舵把子了,我虽然当过你几天师父,但是按规矩在公口里面,还是应该我给你见礼”说完双手抱拳,单腿下跪;雍熙文只好等蒲舵爷右腿膝盖刚点到地上就赶紧扶了起来说道:“师父,你这是,……来,你老人家请上座”。
外公说道:“袍哥人家,不整这些拉稀摆带的事情,那个位置只有你能坐,其他人哪个敢坐?我倒是好多年没耍过剽刀和碰丁儿了”。(剽刀和碰丁都是袍哥会的惩罚项目)
雍熙文说道:“是、是、是,赶快给蒲舵爷看座”。前面两人迅速搬了一把椅子斜放在总舵爷椅子旁边。
外公边走边问道:“明天五月十三的‘单刀会’准备好了吗”?
总舵爷雍熙文旁边一个人说道:“全部准备好了,旱船、彩亭、狮子、晚上的铁水、火龙这些都准备好了,今年的彩亭还有扎四层的哟;你看,五排以上的人都在这里了,还有几个闲位舵爷明天正式仪式的时候过来,今天就等你老人家了”。
说话的是三排总管事;外公点了点头说道:“平娃子,你整这些事情 还是让人放心”。
袍哥会是清末民国时期,流行在川鄂长江一带的民间组织,势力很大,后来川西的成都,还有陕西的南部一带也出现了袍哥会。袍哥会,来源于清朝初年的天地会的一个分支‘哥老会’,得名取自于‘袍泽弟兄’。袍哥会各地都有,都称自己的舵爷为总舵把子,三汇、成都、重庆、万县、宜昌都有自己的总舵把子。会内虽有十排的划分,但是二排归了关二爷,是不设席的,四排归了赵子龙也不设席,五排其实就是第三级管事,五排的管事每人下面都有几百人甚至更多;旧历的五月十三是袍哥会最重要的日子,称为‘单刀会’,也是过去三汇镇最重要的节日,超过春节。
外公落座之后,其余众人也相继坐下,吕奇站在外公椅子后面;范哈儿坐在外公下手;见大家都落座了。雍总舵爷便说话了:“今年这回儿的‘单刀会’,第一件事就是蒲舵爷升任‘圣贤二爷’,第二件事就是传‘执法舵爷’给胜娃子,第三件事就是今年升三排和五排的弟兄比较多;今年还好没得‘捞梁子’的事情(解决袍哥会内部之间的重大矛盾问题)。还有就是今年‘嗨袍哥’(入会)的弟兄也比较多,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明天还要准备和注意些啥子事情”。说完就坐下低头和外公小声说起话来。
范哈儿当了军官之后,便几乎不再过问袍哥会的事情,但是辈分还在,没有退会,范哈儿喜欢热闹和显摆,袍哥会也想拉着他充充场面。
无聊的范哈儿看着更加无聊的站在蒲舵爷背后的吕奇说道:“小舵爷,来,给你看个东西”。吕奇闻声走了两步来到范哈儿面前,范哈儿伸出胖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用金子做的马来,递给吕奇。
吕奇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说道:“这个就是用金子打的马儿,没得啥子稀奇的,把你腰上那个玩意儿拿给我看看,要得不”?
范哈儿一模别在腰间的手枪套子说道:“这个东西不得给细娃儿耍”。
吕奇一瘪小嘴说道:“小气”,然后扭头走到外公身后。范哈儿正想说什么,旁边的三排管事找他说话,他也就没理吕奇了。
吕奇心里说道:“不就是手枪嘛,我外公也有,去年我就会耍了”。
【范哈儿,本名范绍增,四川大竹县清河镇人;抗日名将;生于1894年,川军第27集团军第88军军长。在1942年5月28日,其部下工兵营副营长黄士伟埋伏地雷炸死日军第15师团师团长酒井直次中将。日军战史称:“现任师团长阵亡,自陆军创建以来还是首次”。其本人的趣事便是民国期间妻妾人数最多的人,达到40人】
三天的袍哥‘单刀会’结束之后,雍总舵爷邀请吕奇的外公到渠县耍一圈,被外公拒绝了。外公又带着吕奇到了华蓥山旁边的岳池县去参加一个侄孙女儿的婚礼。
两人来到岳池县的亲戚家里,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子最先迎了出来喊道:“幺舅公,你终于来了,耶——,这是春娃子吧,都长得这么高了所”。
外公说道:“春娃子,喊表姐”。
吕奇喊了一声“表姐好”。
女子马上抓出一把糖来说道:“诶——,春娃子乖,来,吃糖”。
外公问道:“诗妹崽,你跟碧娃子结婚的事情,你妈老汉儿同意了吗”?
表姐说道:“同倒是同意了,但是心里还是不安逸得很,这回儿你来了,我就不怕了,我就晓得,幺舅公是最心痛我的了”。
【表姐叫陈联诗,家里是岳池县的大户,但是她却喜欢上了给家里当过放牛娃的一个叫廖玉碧小伙子,陈联诗的父母当初坚决不同意;外公倒是挺喜欢那个爱读书的小伙子,后来外公资助两人前往南京东南大学读书,由于陈联诗的岁数都过了23了,父母也没有办法,终于同意嫁给廖玉碧。两人婚后又前往南京东南大学深造,参加过五卅运动,后回四川,1935年廖玉碧被捕,随后被杀害,陈联诗组织成立了华蓥山游击纵队,在抗日战争期间,也做过很多贡献;陈联诗十几岁的时候受过吕奇外公的指导,善使双枪,后来,世人称其为‘双枪老太婆’】
参加完表姐的婚礼之后,外公又带着吕奇经过合川县到了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外公掏出一封信对吕奇说道:“这是你山东的大伯父在半年前寄给你老汉儿的信,让你去广州帮他打点生意,我的意思是等两年再去,你老汉儿临走的时候,给我说让你出去长点见识;我考虑了两个月,觉得还是听你老汉儿的,所以这次我就带你来到重庆,我找了一个要去广州跑生意的熟人,这回儿就带你去广州,三年后,我要是还走得动,就去找你,要是挺不过去,你就跟着你大伯父吧”。说完把信递给了吕奇,眼睛里差点儿就掉出了眼泪。
爷孙两人就在朝天门码头告别了,外公看着船上的吕奇远去之后,不禁老泪纵横。原来,外公知道自己也得了重病,怕自己挺不过今年,就趁着自己行动还方便的时候,交接了袍哥会的事务,然后送吕奇去广州找他的大伯父,以免让吕奇再次成为孤儿。
吕奇跟着那个去广州办货的同乡坐船往广州去了。一个14岁的小孩从此就孤身一人外出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