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业父兄
衡阳城南回雁峰下的王衙坪住着一户姓王的读书人家。这家主人叫王朝聘,字逸生,又字修侯,娶妻谭氏,膝下育有三子。王夫之年龄最小,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1619),字而农;长子王介之,长王夫之十二岁;次子王参之,则长王夫之十岁。王夫之从小聪慧过人,七岁就跟随长兄读完十三经。
王朝聘虽满腹经纶,却壮志难酬。他少时与其弟王廷聘师从伍定相,得周敦颐、二程正传,后又问道于邹泗山。到了明朝中期,王阳明的心学风行天下,并迅速实现了从程朱理学到陆王心学的转变,并依傍禅学以倡导良知。王朝聘始终视濂洛学说为正统,丝毫不为世风所动,故先后七次参加乡试皆名落孙山。
天启七年(1627),王朝聘去北雍游学。这一年陕西发生灾荒,澄城县令张斗耀不顾民众死活,不但不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反而逼催赋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平民王二率众暴动,冲进县衙杀死张斗耀,这一事件揭开了明末农民起义的序幕。天启八年(1628),陕西又遭大旱,饿殍(piǎo)遍野。王嘉胤(yìn)、高迎祥、张献忠等人先后率众起义。
王朝聘游学三年后,以其出众的才学本可任官,谁知吏部官员却公然向其索贿,结果遭到王朝聘的严词拒绝。他指着吏部官员怒斥道:“若为了仕途而忍受赇(qiú)吏的无耻索要,是重辱先人。”并当面将委任状牒撕毁,拂袖而去。
崇祯四年(1631),起义军拥立高迎祥为盟主,横扫陕西、山西、河南、四川、安徽等地,明廷震动,不得不从辽东调回边防重兵前往镇压。此时,王夫之十二岁。
游学归来的王朝聘不再对自己的仕途抱有幻想,安心在家以课子授徒为业。因武夷山为儒家学者传道讲学之地,王朝聘将自己的书室取名为“武夷”,世人皆称其为“武夷先生”。
王朝聘讲授六经经义的第一天,前来听讲的少年当中,王夫之年龄最小,与王夫之年龄相仿的还有三位学子。一位叫郭凤跹,字季林;另一位叫夏汝弼(bì),字叔直;还有一位叫管嗣裘,字冶仲。
王朝聘在正式开讲之前问道:“谁知道‘经义’二字当作何解?”
夏汝弼答道:“《汉书·张禹传》有云:‘而宣之来也,禹见之于便坐,讲论经义’,此处的‘经义’当指经书的义理。”
王朝聘示意夏汝弼坐下,又问道:“还有谁来解答?”
郭凤跹答道:“西汉董仲舒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引经决疑。另《魏书·世祖纪下》有云:‘诏诸有疑狱皆付中书,以经义量决’。故学生以为,经义是以经书中的思想作为判决案件的依据。”
王夫之仰着脖子答道:“经义的实质当指经书的义理。明经义者,方可论之以理、决之以疑、取之以士。”
管嗣裘答道:“《宋史·选举志一》有云:‘神宗始罢诸科,而分经义、诗赋以取士’,此经义当指科举考试科目。”
此时的王夫之歪着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而这一切全被王朝聘看在眼里。
“而农,你也来说说。”王朝聘突然对王夫之说。他以为王夫之在课堂上并没有用心,故意问他。
王夫之听到父亲在叫自己,马上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众学子见他慌忙中站起来的样子有几分滑稽,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夫之仰着脖子答道:“经义的实质当指经书的义理。明经义者,方可论之以理、决之以疑、取之以士。”
王朝聘也万万没想到王夫之的回答会如此全面,一句话就将前面三个人所说的作了综合性概括,而且滴水不漏。王朝聘强压内心的喜悦,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翻开讲桌上的《左传》,开始讲解。
三年来,王夫之除了偶尔和好友郭凤跹、管嗣裘、夏汝弼等出去玩闹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学习父亲所讲的经义,甚是用功。
白天,王夫之将讲堂上所讲的经义记录下来,到了晚上又温习一遍。在温习的过程当中,他往往会有自己的新发现,他从学习中找到了乐趣。
某日,王朝聘外出探友回来,见王夫之房间里亮着灯,就推门走了进来。王夫之一抬头见是父亲,既紧张,又兴奋。
书桌上油灯如豆,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王朝聘一眼看到王夫之抄的笔记。他随手翻了翻,没想到王夫之记录得极为详细,待翻到每一讲的最后时,所写内容虽然与经义相关,却并非自己所讲。王朝聘不由得一怔,问道:“这些可都是你自己的心得?”
王夫之点头道:“正是孩儿所思所想。”
王朝聘用手拨了拨油灯的灯芯,屋内立时亮了许多。他拿起王夫之的笔记,认真看起来。看着看着,他忍不住轻轻地念出声来:“天子不能有王者之德,而王者之道存,则天下犹足以王……”王朝聘顿了一下,翻了几页,又接着念道:“自强者无倚。能倚者,去自强不远矣……”令王朝聘感到震惊的是自己精研《春秋》数十载才略有心得,可王夫之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却有如此见地和气象,他又怎能不激动呢。
“孩儿对父亲讲的经义颇有兴趣,便多下了点功夫,偶有所得罢了。”王夫之说。
“学无止境,我儿当切记。”王朝聘放下笔记,又说了一句,“明年的童子试,我儿可参加应试。”
虽然没有受到表扬,但父亲临出门时说的那句话在王夫之看来已是莫大的肯定。这说明在父亲心里,他已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