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漢宋之争”是清代中期學術的重要問題,過去學界多以爲此一争議由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與方東樹《漢學商兑》之間的争執所引起,因而造成漢學家與宋學家的嚴重對立,彼此互不相讓,交相攻詰,形成清代乾嘉時代經學的主要問題。近來較新的研究發現,事實並不如此簡單,江藩與方東樹的争執,只能説是“漢宋之争”的表面化,此前漢、宋學家之間早已存在的嫌隙與心結,因二者的争議而正式浮上臺面。此一争議牽涉極廣,討論者多,成爲當時學界關注的議題,但卻不宜直接視爲漢、宋學術對峙争執的開端。原因在於漢、宋争執的源頭,其實來自於較早的《四庫全書總目》。此書雖標榜在漢、宋之間,“參稽衆説,務取持平”,以求“消融門户之見而各取所長”,但其内容“崇漢抑宋”的觀點顯而易見,衆所周知。由於《四庫全書·經部總叙》在簡要叙述歷代經學的六種變化之後,概括提出“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有勝負”,從而建構起以“漢宋對峙”爲經學流變發展的核心觀點。這一認知,可謂孤明先發,探驪得珠,不僅通貫《全書》,同時也影響乾嘉以下的學術論述。所謂“漢宋之争”,正是《四庫全書總目》揭櫫此一觀點之後,所具體呈現的學術現象,流風所及,至今依然成爲探討經學時必然觸及的問題。
《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發軔於彙編《四庫全書》著録及存目提要,由於各書提要均係“倣劉向、曾鞏等目録序之例”撰成,除概述“各書大旨及著作源流外”,並經“詳悉考證,詮疏崖略”,再加上《總目》的各部總序、凡例及各類小序後,其内容實已囊括群書要義,綱舉目張,脈絡分明,與章學誠《校讎通義·序》所揭櫫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學術理想不謀而合,這亦是劉歆《七略》以下目録學者的基本主張。因而,這部總目録的編輯,形式上雖只是薈萃《全書》所收群書及存目提要,但其用意不僅止於便利書籍的收藏保管檢索而已。更重要的是,藉此機會剖析流派,闡發學術的來龍去脈,以達到“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從而建構起乾隆君臣心目中以“漢宋對峙”爲核心的中國學術發展史觀。這纔是編纂《四庫全書總目》的最終用意所在。
學術史觀的建構並非一蹴可幾,必然經過長期的醖釀與構思。《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與修訂過程,始於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正式開館編輯《四庫全書》,歷經館臣二十餘年的辛勤耕耘,最終於乾隆六十年(1795)十一月由武英殿刊刻蕆事。其篇幅之大、耗時之長、動用資源之多,自劉向、歆父子《别録》、《七略》以下,歷代各種目録書籍罕有其匹。在此漫長的修書過程中,館臣由提要分纂稿、《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書前提要、《四庫全書薈要》書前提要、《四庫全書》書前提要、《四庫全書總目》稿本及抄本《四庫全書總目》,以迄浙本、殿本《四庫全書總目》刻成,當中每一階段的增删修改甚至抽换新撰,莫不是爲此嶄新史觀奠定基石,藉以建構新猷。因此,要徹底了解《總目》的學術史觀,固然必須從殿本、浙本《總目》著手,對其内容做綿密而深入的探討,方克有成。除此之外,若欲透徹分析與理解《總目》的學術史觀如何形成、重點何在,則必然要從文獻學的角度切入,透過同一提要在不同階段的詳細比對,方能鉅細靡遺地掌握各書提要内容的前後異同,進而深入了解觀念變化的重點所在。本書所收各篇論文的寫作,其主要目的即在於此。
本書分爲文獻編與經學思想編两部分,前者收入論文五篇,後者收文六篇,皆爲筆者就上述主題探討研究的成果。文獻編部分,除一篇撰寫目的在重新檢討《四庫全書總目》殿本與浙本的關係之外,其餘各篇均在探討現存於世的各種提要與《四庫全書總目》稿本的編纂時間與文獻價值,試圖藉此建立各種提要的先後順序與《四庫全書總目》稿本的年代系譜,爲未來進一步比較各階段稿本的異同預作張本。經學思想編部分,則以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定本的經學觀爲主要目的,藉以了解此書在“漢宋對峙”的核心觀念下,如何闡釋各種經書討論的主要問題。其中《乾隆皇帝的經學思想及其發展》一篇,重點集中在探討乾隆皇帝的經學思想及其發展變化與編纂《四庫全書總目》的關係。藉此確認乾隆本人正是主導《四庫全書總目》經學思想的關鍵人物。至於紀昀的確切角色應爲乾隆意志的實際執行者,透過他的認真撰述與通盤修訂,纔真正具體貫徹落實了乾隆的經學觀點。
本書文獻編的寫作,由於涉及多種文獻的蒐集、影印與抄録,相關文獻市面罕見,幾乎全都珍藏在海峽兩岸的各大圖書館善本室内,資料不易目驗或取得。承蒙學界友好的鼎力協助,因而得以藉參加各地學術研討會之便,順利閲覽各種善本珍籍。由於協助學者友人衆多,難以一一縷數,不得已只好從略,在此敬謹表示個人的誠摯謝意。
本書之彙編成書,承友人嶽麓書院院長蕭永明教授、副院長吴仰湘教授極力促成,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蔡長林學棣費心聯繫並撥冗代爲校稿,謹此一併致謝。
内人黄懿梅教授精研分析哲學,與筆者相依相伴四十餘年,教學研究、打理家務之外,亦經常就筆者的研究質疑問難、切磋琢磨,所提意見發人深省,可謂惠我良多。没有她全心全意的支持與鼓勵,這些論文不可能順利問世。無以爲報,謹將此書敬獻給她,以略表寸心。
二〇一九年元月二十日識於臺大中文系第十二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