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变形神话
从上一节“女娲补天”的故事,可以延伸出神话中最常见的一种类型,“变形神话”。所谓的变形神话,就是形体发生变化,这是神话里非常普遍的一种主题,在中国神话、西方神话中都很容易见到,各种故事也最多。例如希腊神话里,达芙妮(Daphne)为了逃避阿波罗(Apollo)的追求变成了一棵月桂树,这就是很有名的一则变形神话。
那么,为什么一个生物会发生变形呢?变形的情况又有哪几种呢?分析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体会神话的深刻意义。
德国的文化哲学大师卡西尔在《人论》(An Essay on Man)一书中说:“变形法则”作为神话的典型特征,其中蕴涵着连续、综合以及整体性的生命观,此中各个领域间没有绝对的界线,而具有流动不定的特性,形成“生命一体化”的观照:
生命没有被划分为类和亚类,它被看成是一个不中断的连续整体,容不得任何泾渭分明的区别。各不同领域间的界限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栅栏,而是流动不定的。在不同的生命领域之间绝没有特别的差异。没有什么东西具有一种限定不变的静止形态: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性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
也就是说,生命并没有被划分为各种不同的类型,它被看成是一个不中断的连续整体,各个不同领域间的界线是流动不定的,彼此之间绝没有特别的差异,没有什么东西具有一种限定不变的静止形态: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而这种变形的法则就是神话世界典型的特点和突出的特性。既然生命体与生命体是一个连续的整体,因此,当一个生命体还没有从整体的连续中独立出来,还没有完全变成另外一种生物的时候,就会出现两种形体各一半的怪异组合。
两种形体各一半的变形
尤其在这个变形的过程中,如果有一部分是人类身体的话,变形的身体看起来更是十分“怪诞”,打破了我们对形体的习惯认识,就会称之为妖怪。但这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所谓的“正常”之后的刻板反应,谁说生命与生命之间壁垒分明,一定存在着清晰而固定的界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物都在宇宙运行的奥妙里流转着,当彼此发生碰撞时,就很有可能擦出独特的火花,创造出新的生命体。在古代先民们的认识里,生命是流动的、变化的、融合的,表现在形体上,当然就会出现组合的造型。
例如补天的女娲,在最早的神话里是人面蛇身。《楚辞·天问》中提出的问题之一,就包括了:“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意思是,女娲是创造万物的神,但她自己又是谁创造出来的呢?这里王逸注云:“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配合《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的注解所说:“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这种“一日七十化”“一日中七十变”的创造力,和她的人面蛇身可以说是密切相关的。
后来地位非常崇高的美丽女神西王母,最早的时候也是半人半兽。《山海经》里有三次提到她。《西山经》说:
玉山,是西王母之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还有《大荒西经》道: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可见西王母的原始造型是豹尾、虎齿,蓬乱的头发上戴着首饰,而且善于发出长长的啸声,还住在洞穴里,动物的成分还比较多些。她所主管的是“天之厉”和“五残”,“天之厉”是传播病毒和灾难的恶煞,“五残”是凶星、灾星,更可以推想这样的西王母是非常凶悍的,一点儿也不像后来《汉武帝故事》中那位美丽高贵的女神。
但奇怪的是,这两位半人半兽的女性神都拥有很大的力量,一半的动物形体并没有削减她们的神圣性,反倒更加突出一种人类所没有的伟大力量。其中所蕴含的深刻道理,就在于:古老的初民惊叹于动物的力量,蛇的多产、蜕皮,虎豹的飞奔速度和猎杀力道,鸟类的自由飞翔,那都是人类所没有的能力,因此,把动物的形体与人体结合在一起,似乎就可以让人类也获得那些动物的力量。当然,这种超凡的力量不可能人人都可以拥有,于是就只体现在那些神的造型上了,特别是具有创造生命的力量的神,就更是如此。那变形以后的怪诞身体,大胆打破了生命的界限与习见的静止感,呈现了存在本身的内在运动,就在从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的转化过程中,体现了一种快活的、随心所欲的异常自由。于是,具有创造生命的力量的神,就以变形的造型象征了“创造”本身。
这么说来,屈原所提出的“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这个问题,答案其实就很明白了,女娲不仅创造万物,她也是自我创造出来的,这是最伟大的神才拥有的专利。而当女娲“一日七十化”“一日中七十变”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从自己身上分化出各种各类的生物来,在这个无比频繁的分化过程中,会出现她和她的所造物之间形体连接的情况,也就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了。
由一种形体变成另一种形体的变形
倘若单独来看,这种“人头蛇身”“人身豹尾”的造型可以理解为:在变形时整个过程中断了,停留在半途上,并没有完全变成另外一种生物,于是出现两种形体各一半的怪异组合。至于变形的另外一种,就是完成了变形过程,从一个生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生物或另一种物品。例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说:
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这是说,蛇会化成鱼,变成偏枯——也就是半边干瘪的样子,它叫作鱼妇,这个变化的过程带动了起死回生的效用,死去的颛顼就可以复活了。
另外,《山海经·北山经》记载了炎帝的女儿女娃,溺死于东海之后,变成了精卫鸟的故事: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原来女娃到东海去玩水,不幸溺死了,虽然是炎帝的女儿,但怎么样也回不来了,一个天真活泼的美丽少女就这样无辜地消失了,令人无比地怜惜、不舍;可是,生命是难以起死回生的,古人就让她化身为精卫鸟,那就可以一代又一代地永远活下去,虽然死了,却也等于没有死。
夸父逐日的传说也是如此。《山海经》里有两个地方提到夸父,《大荒北经》说: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这里告诉我们,夸父的造型也和蛇有关,他的耳朵有两条黄蛇,手上也握着两条黄蛇,这个造型已经显示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夸父的企图心很大,想要追到太阳,并且也真的在禺谷这个太阳落下的地方追上了,可惜这个过程让他太过口渴,黄河的水根本不够,就在前往大泽取水的半途上渴死了,从此“夸父逐日”变成了一个自不量力的典故。
不过,这个故事在《海外北经》中增加了一个后续的发展: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夸父完成了追日的壮举,却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完成梦想的手杖被丢弃在一边,结果化成了邓林。清代的毕沅指出:“邓林即桃林也,邓、桃音相近……盖即《中山经·中次六经》所云‘夸父之山,北有桃林’矣。”这只手杖可以变成一片桃树林,从这里我们也可以推敲出来,夸父的手杖应该是用桃木做成的,而桃木在古代就有辟邪的功能,很可能是夸父的护身用品,或是协助他赶上太阳的利器。夸父虽然没有死而复生,也没有变形成为另一种生物,但他的手杖好似通灵一样,代替他把生命延续下去。想想看,这一片桃林到了春天时该有多美!这是夸父伟大的精神所灌注出来的生机。
同样的,《山海经·大荒南经》也有一段类似的记载:
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
郭璞注云:“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这指的就是黄帝杀了蚩尤的战争神话。后来,黄帝被视为中华民族的共主,失败的蚩尤不但失去了生命,也被当作民族的罪人。只是,在古代初民的看法里,恐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其实,蚩尤虽然失败,却不一定就是邪恶的坏人,所谓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败只是结果而已,完全不代表当事人的品德。从“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的故事,可见蚩尤也被认为是一个悲剧英雄,就像夸父一样,人虽然死了,却还是奋勇不屈,刑具弃械竟然变成了枫树,同样是一代代地活下去,那是一种不死的反抗!想一想,每到秋天,枫树一片血红灿烂,简直就是蚩尤的灵魂还在燃烧一样,不是令人非常感动吗?
从女娃变成精卫鸟、夸父的手杖化为桃树林、蚩尤的器械转生为枫木的故事,可以清楚看到变形神话所蕴含的是“死与再生”这个最重要的主题。神话以各种方式清除了死亡的现象,就这一种情况来说,变形的目的往往是对抗死亡,变形以后就可以用另一种生命形态继续活下去。难怪卡西尔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神话可以被解释为就是对死亡现象的坚定而顽强的否定。”这样的思维,岂不是非常悲壮吗?
更悲壮的是,在这些再生神话里,变形的目的不只是逃避死亡而已,还隐含了一种不死的意志,连死亡都不能磨灭,因此以变形、再生的方式继续完成这个坚定的意志,形成“英雄抗争”的悲剧象征。例如精卫这只小小的海鸟,衔着细小的树枝,飞到东海想要把海填平,一趟又一趟毫不懈怠,简直就像愚公移山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从精神、志气来说,她已经是伟大的英雄!连陶渊明都深受感动,读了这个故事以后,便写诗歌咏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这是一种精神不死的象征,足以激励志士仁人的心志。
至于“夸父逐日”,又哪里能说是自不量力呢?你看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Icarus),他装上蜡制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却因为不听劝告而飞得太高,以致蜡被太阳的热力融化,人也掉到海里淹死了;相比较而言,夸父则确实抓到了太阳,也完成了逐日的雄心壮志。从这个不平等的竞赛来说,他已经是成功的英雄;何况死后连一枝手杖都发挥了无比的创生力量,夸父作为手杖的主人,那意志的力量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震撼人心的,非刑天的故事莫属了。《山海经·海外西经》说道: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这个和黄帝争神的刑天,不幸失败,而被斩首断头,但即使被埋葬了,仍然屹立不倒,以双乳为两只眼睛,以肚脐为嘴巴,左右两只手各拿着斧头、盾牌挥舞着,好像还在战斗一样。据说到了东晋时期,批注《山海经》的郭璞还亲眼见过他呢。这么说来,刑天死了吗?没有!他这么挺拔、凌厉,像一座永恒的雕像一样,展现出悲剧英雄不死的姿态,虽然死了,失败了,却比胜利者还要辉煌,因此连陶渊明都深受感动。
再看大家很熟悉的嫦娥的故事。嫦娥奔月的神话影响到了中秋节,让我们对月亮有了无比浪漫的联想,中国文学中所写到月的,比起西方来说,实在要多得多,这则月亮神话等于是宣示了中华民族的一大特点。仔细推敲嫦娥奔月这个故事所隐含的象征,确实也反映了反抗死亡的常见主题,本来不死药是嫦娥的丈夫后羿所有,嫦娥偷了药,吃下去之后就化为神仙,飞到天上的月宫里,变成了蟾蜍!
蟾蜍?是那种全身长满了疙瘩的青蛙吗?是的,那就是蟾蜍。本来,古人看到月亮上有一些阴影,于是想象那是兔子和蟾蜍,这个说法最早是屈原的《天问》提出来的:“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意思是说,月亮这个夜光体究竟有什么高尚的德性,让它拥有神奇的魔力,怎么会死而复生呢?你看月亮的肚子里为什么会有黑点,那是一只“顾菟”,就是月兔。不过据闻一多先生的考证,“顾菟”应该是蟾蜍。不久以后,在西汉初期马王堆的一号汉墓帛画中,月亮上面就绘有蟾蜍和玉兔,可见在先秦时期已经有了这些传说。后来《淮南子·说林训》说:“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詹诸”,就是蟾蜍,特别是指月亮里的蛤蟆。汉朝的五言古诗里,也有一首诗说:“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意思是说,农历的“三五”日,也就是十五日,月亮是圆满的形状,到了“四五”日,也就是二十日那一天,月亮就会缺损了。诗里面用“蟾兔”代表月亮,就是因为神话中说月亮里有蟾蜍、兔子。
其中,月兔的故事大家都比较熟悉,它在月宫陪伴嫦娥并且捣药;那么蟾蜍呢?在汉代的记载里可以看到嫦娥飞到月宫之后变成蟾蜍的故事。《后汉书·天文志》注引张衡《灵宪》云:“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蝫。”可是美丽的嫦娥为什么会变成丑陋的蟾蜍呢?汉朝人的审美观是不是和我们现代人大相径庭?其实我们都误会了,我们常常用自己的角度来看问题,也就常常误会了古人。经过研究,对于汉朝的人来说,蟾蜍或青蛙是一种很美丽的动物,所以嫦娥变成了蟾蜍,一点儿也没有降级。
尤其是在远古时代,全世界的初民们都想象月亮里有青蛙呢!这是一种普世的神话想象。这种联结,就是因为青蛙是一种两栖动物,从水里面诞生,又来到了陆地,然后又可以回到水里,这样周而复始,仿佛可以死而复生一样,体现了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所以它才会变成人们崇拜的对象,也和月亮的阴晴圆缺相对应,于是月亮和青蛙、蟾蜍就结合在一起了。
变形神话与心灵自由
从不死药的概念而言,很明显,人类最主要是因为面临了死亡的恐怖,在巨大的压力下没有办法改变这个注定的命运,于是通过想象给自己一点希望,至少在心理上解决这个问题。解决的办法一个是变形,转化为另一个生命继续活下去,还有一个就是直接服用不死药。《海内西经》里就提到“不死树”“不死之药”,可见人类很早就想出这个方便的管道了。到了后来,道教提出了炼丹求仙的方法,其实也是采取同一种理路,只是那不死之药不是现成的,而是必须费尽辛苦才能提炼出来,这应该也是对人的另类的考验。
另外,利用变形神话而展现出心灵自由的严肃境界的,莫过于庄子。《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一开始就是一则鲲鹏变化的神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是何其壮阔的境界!多么磅礴的气势!鲲鱼就是汪洋大海里的大鱼,巨大到超乎想象,变成了大鹏鸟也不遑多让,振翅起飞时,几千里宽的翅膀可以遮蔽整个天空。你看,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天空才能孕育出如此宏大的生命,庄子在表达他的人生哲理时运用了变形神话,无非证明了神话的辽阔、超然,可以帮助他表达用现实世界的概念很难体会的逍遥境界。
再参考“庄周梦蝶”,岂不也是变形神话的体现吗?《庄子·齐物论》中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你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感受到蝴蝶翩翩飞舞的自由和快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庄子;等到醒过来时,才又发现自己分明就是庄子这个人。庄子从这个经验体悟到,一个人如果超越自己的执着,不再固执地以为“人类”是他存在的唯一实体,那么他就可以进一步认识到一个相对的世界:不是他做梦变成了蝴蝶,或许也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他!他现在身为人类的一切,只不过是蝴蝶的一场梦而已。如此一来,在蝴蝶的梦里斤斤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并且,蝴蝶也可以做另一场梦,为什么偏偏要固执地做那些争名夺利的梦?尝试一下做别的梦,岂不是更好、更有趣?
当然,不同的生命体还是有区分的,否则完全一样就可以了;庄子并没有天真地否定这个差别,只是要进一步提醒我们,这种区分只是表面而已。通过“物化”这个词,庄子的用法是指“化为另一个物”,人就可以打破狭隘的画地自限,去领略各种存在样态的美好,这才是人类真正的自由。
鲲鹏变化、庄周梦蝶,这两个故事的基底都是变形神话,只不过这几则神话都被庄子改装为寓言,也就是带有哲理的故事,所要表达的思想已经不是生命的创造、生存的意志了,而是更高层次的心灵自由,那是一种超越自己的“齐物”的心灵境界。天地万物是平等的,应该彼此欣赏、互相学习,到了齐物的境界,就可以领略造物主的宽广,和这整个天地万物一样的丰富而宏大。庄子太了解画地自限的悲哀了,人类把自己当作万物之灵,用自我中心的傲慢去面对其他的生命体,甚至去对待身边的同类,其实是十分狭隘的心态。表面上看起来自己很尊贵,其实是更卑微,因为他不懂自己的单薄与有限,不能认识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大世界、大生命,其实非常无知。
一旦能体验到庄子的恢宏开阔,人就不会琐琐碎碎、庸庸碌碌了,像大鹏鸟这样的大生命,便深深吸引了李白,李白十分乐于用大鹏鸟自我比喻,譬如: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节选)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
李白何等豪壮,自认为是那只大鹏鸟,随着大风一飞冲天,直接奔赴九万里的苍穹,即使风停了、力气用完了,从空中掉了下来,它的撞击力道还是能震动大海,掀起海啸,并且余波荡漾,流传千秋万世!难怪李白认为自己就是诗歌世界里的孔子,可以千秋万世,这份自豪真是无与伦比。
诗歌中的变形神话
从诗歌方面而言,既然抒情诗是中国文学的主流,那么诗人的作品中也可以运用神话材料,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反映自己的性格特质与人生观。例如,陶渊明读了《山海经》,他的读后心得就是《山海经》组诗(十三首),其中第十首写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表达出他对于刑天这个神话人物的敬佩。因为刑天在失败之后被砍断了头,身体却依然屹立不倒,那是多大的意志力!同时,刑天的两只手还分别挥舞着干、戚,“干”是投出去刺杀敌人的矛,“戚”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可见刑天不仅不肯倒下去,在没有了头颅的情况下还奋战不休,双手依然挥舞着干、戚继续作战,那真是一种超越了生死,连死亡都不能让他屈服的伟大的意志力!陶渊明深深受到感动,从刑天身上看到了“猛志固常在”这种坚持不懈的刚猛意志,这岂不显示了陶渊明自己也向往着这样的精神!
其实,诗歌中很少写到组合变形的怪物,毕竟诗歌是优美的语言,用以抒情言志,不会特别去写超现实世界的怪异形象,但是有一个女神倒是例外,她就是麻姑。这个女神出现的比较晚,不是最早的原始神祇,她之所以成为诗歌中的常客,一个原因是和“沧海桑田”的成语有关。晋朝葛洪《神仙传》卷三提到,麻姑和王方平做了朋友,王方平也有神通,两个人都注意到东海的水发生了变化:
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王)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麻姑竟然在认识王方平以后,短短的时间内就看到东海三次变成桑田,不久前到了蓬莱仙岛时,又注意到海水比上一次碰面时浅了一半,那应该就是要第四次变成陆地了!而王方平也认可麻姑的推测,并且引用了圣人的预言,说大海中即将再度扬起灰尘了,这就是“沧海桑田”的典故。“沧海桑田”代表了世间的无常变迁,可见神仙的永恒远远超越了尘世万物,正所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令人不胜唏嘘,因此,深深感慨时光流逝的诗人,就会用起麻姑的这个典故了。唐诗里写到沧海桑田的诗歌很多,例如初唐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就说: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最著名的是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在洛阳城东的春天看到了一片盛开的桃花、李花都不免花开花落,不知飘零何方,看花人更是青春一去不复返,于是见到落花就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感叹着: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但那时候,原来的看花人却已经不知去向,也许出嫁远地,如断线的风筝;再拉长时间来看,不但四季常青、坚韧不拔的松柏已经被摧折成为柴薪,更听说桑田变成了汪洋大海,那就不用说洛阳城东的古人早就不复存在,而今人仍然面对着吹落桃花、李花的风,风一年一年照样地吹拂,桃花、李花一年一年地如期绽放,可是人类就不一样了,生老病死,再加上聚散无常,于是刘希夷悲痛地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文字浅显易懂,其中的感慨却是深刻透彻,笔力万钧,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难怪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这首诗中对人世无常的感慨,就是用麻姑故事里的沧海桑田来突显的。诗歌里会写到麻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的造型带有变形不完全的痕迹,葛洪《神仙传》(卷三)又说麻姑降神到蔡经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麻姑手爪不如人爪,形皆似鸟爪,蔡经中心私言:若背大痒时,得此爪以爬背,当佳也。方平已知经心中所言,即使人牵经鞭之,曰:“麻姑神人也,汝何忽谓其爪可以爬背耶?”便见鞭着经背,亦不见有人持鞭者。
原来,麻姑的手就像鸟类的爪子一样,细细长长,又带有尖锐的指甲,于是蔡经心里偷偷地想,用这样的手来抓痒,后背该有多舒服呀!没想到神仙洞察人心,一眼就看穿凡人心里的念头,想要神仙帮你抓痒,那可是大不敬的亵渎心态。于是王方平就给他一个惩罚,派人把蔡经拉过去鞭打一番,但奇特的是,只看到鞭子打在蔡经身上,却没有看到拿鞭子的人,这当然也是灵异的神力。
而重点是,麻姑那没有完全转变成人手的鸟爪,就形成“麻姑搔背”的典故,诗人发想的第一种用法,是用来表现凡人与女神非常亲近时的动作,例如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道: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
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
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来蓬莱复西归。
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李白自己是个道教徒,送别的丹丘子(也就是元丹丘)则是他的道友,要到西岳华山去游历求仙,两人志同道合,于是李白写了这一首送别诗给他。诗中将奇伟的山水和优美的神话巧妙结合,一方面歌咏黄河中游峡谷段的壮观景色,一方面进行超现实的想象,幻想丹丘生到了华山的云台峰以后,“明星玉女备洒扫”,明星玉女也就是华山仙子,会忙不迭地为他洒扫庭坛,还有“麻姑搔背指爪轻”,麻姑为他搔背的时候,下爪竟还那样轻灵。这就大大抬高了丹丘子的身份地位,连明星玉女和麻姑都变成为他服务的侍女了!
另外,晚唐诗人李商隐《海上》这首诗也说: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李商隐站在石桥上,向东瞭望,看到了一片海连天、天连海的辽阔景观,于是想起秦始皇派徐福到东海求仙药的故事,忍不住感叹徐福白来一趟,秦始皇终究没能成仙、长生不死。从这个生死的主题继续往下思考,李商隐便想到了麻姑这个见过好几次沧海桑田的女神了,他说,即使你有通天的本领,派遣麻姑来给后背搔痒,却哪里可以延长生命,而看得到海水变成桑田的那一天?这一首诗把和麻姑有关的两个重点,也就是鸟爪搔背、沧海桑田都运用上了,非常特别。
但关于“麻姑搔背”最感人的一首诗,应该是晚唐杜牧《读韩杜集》这一篇作品:
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
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
杜牧说,杜甫的诗歌、韩愈的文章是最动人心扉、感人肺腑的作品了,当你忧愁的时候拿来阅读,觉得他们都说到了心坎里去,那种舒畅无可言喻,就好像请到了麻姑,用她的鸟爪搔到了痒处,简直就是痛快无比,心里的郁闷也就消解了大半。接着杜牧就感慨说,可惜杜甫、韩愈这两位有如天外凤凰一样的诗人,再也没有人能够得到他们的精髓,也就没有谁懂得熬制出“续弦胶”——一种把断掉的刀剑、琴弦牢牢接回去的黏胶(传说凤麟洲上多凤凰、麒麟,取凤嘴和麟角合煎成膏,称为“续弦胶”,可用以接续折断的刀剑及弓弦,见晋朝张华《博物志·异产》)。“无人解合续弦胶”一句比喻后继无人,意谓着杜甫、韩愈的作品从此成为绝响!
这么一来,最触动人心的文学家,就只有杜甫和韩愈了,而他们感人肺腑的美妙力量,竟然是用“似倩麻姑痒处抓”来表达,可以想见,麻姑的那一双鸟爪拥有多么特殊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