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秋季展览会上,夏雄因为去年有作品特别入选,所以可以不经过审查直接参展。但他却无法确定绘画的题材。从春天开始,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题材。他的心中贮满了他那丰富的感受性的猎物。无数被他的感受性之箭所射中的东西堆积如山,恰如在荷兰的静物画中那些野雉、山鸠的遗骸与丰醇的果实混杂重叠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夕阳一般。或许因为收成过于丰饶,以致反倒抓不住焦点了。
进入七月后的一天,夏雄怀着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随身携带写生簿,驱车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日头已经西斜,树木投落下颀长的影子。驱车进入古老水车旁的道路,只见树木遮蔽着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树林更幽深的地方,据称是建于桃山时代的深大寺的红色山门便出现在了石级上。夏雄在此停下车来。
郊游的中学生们坐在清澈的泉水边的折叠凳上,吵吵嚷嚷着。这儿建有临时的荞麦面馆、陶器铺,还有小贩在出售鸽笛和草编的马儿。夏雄买了一只鸽笛,试着吹了吹。随着笛声的响起,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一齐吹响了鸽笛。夏雄不禁吃了一惊:这声音仿佛在静寂灰暗的寺门前的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色颜料似的。
夏雄在山门前低下头鞠了个躬,决定到山里去。道路通过被莲叶和浮萍所覆盖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树根工艺品的古朴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后是一个上坡。此时夏雄化作了抱着写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画家这一抽象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树护卫着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影。他一边爬山,一边吹响了鸽笛。笛声渗透进幽深的杉树丛中,然后又悄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
爬上去一看,这里形成了一个舒缓的斜坡,稀疏的红松林透出西斜的阳光。传来了响亮而清脆的笑声。只见两三个中学生正利用这个斜坡和松林比试惊险的自行车特技。那叫声与夕阳下旋转的车轮发出的银色闪光融为了一体。夏雄想打开写生簿,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一切过于充满了动感。
不久,骑自行车的少年们飞驰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这样在初次观赏到的风景中流连徜徉,他体会到了那种与不眠之夜大脑异样清醒,以致无数鲜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状态颇为相似的东西。那些意象如乱麻一团,难以形成完整的画面,而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残片,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流失了。有时候,一幅完整得灿然发光的绘画会横斜着身子从眼前白白掠过,来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数风景就这样接二连三断片似的显现在眼前。
但风景这东西恰如翻阅画卷一样,既有开端也有终结。不妨把面对风景时的精神状态比作临睡前的状态,有时会觉得大脑清醒无比,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驰,可就是在这时的某个瞬间大脑突然开始向睡眠急速陷落。与此相同,陷落于风景中的状态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驾临。的确,画家是用眼睛来观察风景的,在最仔细地观察时看得最明晰。尽管如此,那种明晰的极致却与突然降临的睡眠属于同一种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进,发现那种瞬间尚未来临。
穿过树林,面前开阔的广袤草地是那么明朗而鲜丽。在刚才那片阴暗的森林中向上攀登时,决没料到会有如此平坦而辽阔的风物在山顶上展开。站在草地上的身体与身后的黑暗森林、遥远的地平线上毗连成列的圣祠之间,除了倾斜着划过远方的高架线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田园。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却丰饶而慷慨地流泻在这片原野上。因为是西下的夕阳,所以光线倾斜而低平,使野草和田畴的表面反倒漂漾着发自内部的明朗和光亮。放眼望去,除了在远处农田里劳作的两三个人影外,看不见别的人烟。
尽管离都市并不遥远,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广大的原野、田畴、森林的中央,自己竟然会陷入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这不禁让夏雄感到难以置信。向地平线远远望去,只见所有的风景正环绕着他,纯洁地化作了他的所有物。是啊,在这毫无特色可言的夏日黄昏的田园,包括透过每一棵草尖的那种夕照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无不纯洁澄净。显然这儿有一种净化的功能。
夏雄感到自己现在已摆脱了那些纷繁意象的叠嶂,正一步步接近风景的核心。从草地的尽头取道左行,开始漫步在麦田、玉米地和刚才通过的那片森林尽头的边缘地带。小径左面的森林里,古老的巨树参天而立,使周围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径右边的麦田一片葱绿,叶子的轮廓清晰可见。绿色被夕暮的黑暗一点点侵吞着,已经开始发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尽头听到了摩托车的嗡嗡叫声,以为它会驶向这里,不料它很快远去了,想必它是从某个地方的侧径出现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然后又驶向了远方吧。尾灯的一团红光鲜明地闪烁在野径的深处。
夏雄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尽头的西边天空。那儿日头已开始西沉。
地平线被傍晚黑色的云朵笼罩着,地面与天穹之间的界线被融解消隐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其表层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着的浮云的重叠。因此,透过浮云的夹缝能窥见淡蓝色的天空,在密云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窗户般的淡蓝色缝隙,而那扇云烟的窗户其形状恰好像是横着放置的诗笺[15]。在这些云烟的对面,只见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这时夏雄成了某种独特而深刻感受的俘虏。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陷没在风景的核心部分里。这是一种处于冷静的极限中,同时又被目眩头晕的幸福感所攫住了的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见了风景。
太阳西沉了。当它呈现出耀眼的橙黄色,开始侵蚀最上面的一层浮云时,从那些散乱的浮云中折射出了庄严的光芒。而一旦太阳继续下落,那折射出的光芒便渐渐褪色了。太阳徐徐地变成了血红色。被浮云所割裂开的太阳的上面部分依旧保留着橙黄色,而下面部分却化作了鲜血欲滴般的红色。
太阳眼看着从几道拖曳着的浮云中间滑落下去了,它开始填充着在黑色密云中央洞开的那扇形状如横放着的诗笺一般的窗户。上面和下面都被黑云牢牢地包裹住了,惟有那窗户充满了落日的余辉。至此,夏雄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四方形的落日。这红彤彤的四方形太阳好一阵子就那样驻留在那儿。原野已经黑透了,麦田在微风中发出黑色的簌簌声响。
不久,形状如诗笺般的太阳越变越窄,直到最后的余火燃尽,夏雄都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甚至不曾打开写生簿。太阳完全隐没之后,在高高的天穹上,纤细的云朵在澄明的光线中凝神静止了。
就画它!—夏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拳击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峻吉所在的大学获得了冠军,主将峻吉因此大出了风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这种喜悦,于是拽上低年级同学来到了正在举行妖怪大会的游园地。他抓住装有特殊装置的幽灵的手使劲一拽,谁知幽灵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演出了一幕激烈的武斗场面。迷宫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清一郎听说了这件事,他对峻吉表达喜悦的方式很感兴趣。虽说结局显得颇为愚蠢,但喜悦的表达最后以破坏而告终,这的确显得奇特而真实。峻吉带着破坏的冲动,将目的地定在妖怪大会,这也是很得要领的。峻吉希望有幽灵存在,当然,也理应有供他惩治的幽灵存在。
大学已进入暑假,联赛结束也已过去了两周。杉并集训地的集体生活还在持续着,联赛期间中止了的野外跑步训练又从早晨开始了,一群身着灰色运动裤的年轻人选择了没有铺柏油的道路,沿途进行空拳练习和跳跃练习,从尚在沉睡中的街道上奔跑而过。
七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清一郎刚过三点便空闲了下来,所以出发到集训地观看他们的练习。
集训地是由一个陈旧的街道工厂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学生们的集体宿舍,车间部分则成了健身房。连接宿舍和健身房的是大煞风景的食堂兼厨房,以及设有淋浴的澡堂和厕所。一棵树也没有的前院被用来做预备体操。这种粗糙陈旧的木板建筑作为朝气蓬勃的青年们的活力的容器,不能不说是恰到好处。
清一郎从一扇破旧的小便门进入了前院。只见夏日的夕阳清晰地照射着一无所有的地面和澡堂前的苔藓。他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瞅,有两个人在当班,正剥着土豆皮。在他们粗壮的手指间,被剥皮后的土豆露出了鲜嫩而娇艳的白色肌肤。
一瞥见清一郎的身影,两个人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光头,向前辈行了个礼。清一郎把带来的一包牛肉扔在了案桌上。
“大伙儿一起吃吧。”
沉甸甸的生牛肉撞在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两个人再次回过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道了谢。
清一郎思忖道:这两张充满了乡村气息朴实的新面孔,多亏进了拳击部才得以让那种朴实免受毁损。他走出厨房,从前院向二楼的一个窗户大声喊道:
“喂,峻吉在吗?”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儿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郎,立刻握住双手举到头顶上,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郎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发出的怪叫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的酣睡。胡乱躺着的这三具赤裸的肉体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醋浸渍着的,因汗珠而闪闪发亮的金色果实或别的什么。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皮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伤痕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16]杂志乱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身充满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像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的人那种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长,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动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是在不灭得到保证以后才产生价值。不仅如此,思考者们如果不把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脑子里没有浮现出那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本身所带有的含糊性质!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制敌人于死命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清一郎每次与峻吉相见,都痛感语言的无力。这是一对奇妙的朋友,从不曾进行过真正的交谈。
“今天练习后有空吗?”
“嗯。”
“一起去吃饭吧。”
“晚饭要和部员们一起吃。前辈也一起吃吧!”
清一郎对自己没有告诉峻吉给他们带来了牛肉这件事颇为得意。
“这也行啊!吃饭后不出去玩玩吗?”
清一郎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见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马上上床的女人吗?”
“可真是来得直截了当啊!不过,峻吉很讨厌干这种买卖的女人吧。”
“对干这种买卖的女人和麻烦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举手投降。卖淫的女人不干净,麻烦的女人又多事……”
就像是眼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算式一样,峻吉空想着繁琐的情感上的讨价还价。但仅仅是凭空想像也让他禁不住一阵战栗。他把那些繁琐的感情与思考本身混为一谈,把两者都视为敌人,视为女性特有的恶。他认为:“把一件事情想来想去的家伙就是女人。”
峻吉闭上一只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呐。过一会儿就让杉本见见她。”
“怎么个好法?”
“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又棒……说来还有些傻乎乎的。不过,大家都说她是美人,想必就是吧。”
“是民子那种类型吗?”
峻吉已记不清民子的长相了。
川又教练来了。他总是在练习开始前十五分钟准时到达,出现在院子里。练习在五点钟开始。清一郎本来就认识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声“呀”。他平常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真的生气了。他是二十年前的现役选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拳击,已没有任何一样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在这个名教练门下涌现了很多著名的选手。
川又眼睛与眉毛间的皮肉有些隆起,鼻子长得像马鞍,耳朵长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击家的脸,俨然形成了一座纪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蚀了的船头那庄严的面部一样,是长时间被拳击蛀蚀后才塑造出来的一件作品。从这种脸上人们只能纯粹地读出“拳击”这一个词语,恰似在老练的渔夫脸上人们只能读出大海的名字来一样。
他沉默寡语,几近可怕的程度,偶尔用拳击家特有的那种沙哑得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极少的几句话如食盐一般蹦出他的嘴边。可只有在练习中间,他才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饶舌了。不过他的话全都近似于怒吼,无秩序地迸发出许多短小的、断断续续的、劈柴拌子似的词语。那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对他那双灵敏的手的运动所做出的一种注释。
“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清一郎说道。
“哦,请吧。”
两个人周围,骤然间增加了不少沉默着的青年半裸的身影。他们一个个向川又无言而郑重地问候致敬。他们手缠白色的绷带,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在那儿转来转去。他们那动弹自如的肩膀上的肌肉使肩胛骨看起来就像是两只隐蔽的翅膀。
为了正在临近的激烈搏击,大家都在活动身体。一些人像在冬日封冻的路面上的行人经常做的那样,在炎热夏天夕阳西下的地面上匆忙地原地踏步;一些人则交替挥舞着缠有绷带的双手。尽管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却套上了护腿的紧身裤,还加了一层褪了色的拳击裤。
峻吉出现在院子里,先是对教练说了句“开始吧”,接着行了个礼,然后便喊起了预备体操的口令。
清一郎背靠在护墙板上,观赏着十四五个年轻人赤裸的双脚一起开始跳跃的情景。峻吉喊着双手叉腰、扭动身体、深屈膝、舒展脚腱的体操口令。那年轻尖厉的声音是多么口齿伶俐而又响亮清脆啊。
……终于开始了室内练习,管理人鸣响了铃声。
一瞬间,刚才还在这里的青年们全都一齐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了清一郎一个人。
仅仅只在一旁观看的清一郎也能感到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些诸如“关于这个问题嘛”、“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站在敝公司的立场”之类的陈词滥调。那些落入俗套的说法仿佛在一个自己看不见听不着的遥远地方,变成了漆黑的一团,乃至绝了种断了根,而眼前却跃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作为身在那个陈词滥调的世界中的一员,自己至少在此刻彻底地远离了那个世界,而置身于离另一个跃动着的世界最近的地点上。那种运动传遍了轰隆作响的陈旧地板,也传达给了他,以致它的飞沫直接溅在了他的脸上,使他恍若置身于行动的岸边。
“这个世界必然以破灭告终,但在此之前,光辉耀人的行动将在一个个瞬间中诞生,在一个个瞬间中消亡。”
清一郎思忖着。这种思考很容易滑向这样一个观点:惟有在行动里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惟有在行动里才有某种恒久不变之物。但他自己却并不打算投身于那种行动中,仅仅是观赏它便已经深感满足,而绝不试图出动自己的身体……他不愿意在自己演示的行动中不协调地添加永垂不朽的光辉。与其成为一个美丽的人,还不如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的化身。
在他的面前,跳动着一群“行动”者。十五六个人,还有穿梭于他们中间的教练,像是被起伏着的惊涛骇浪摇曳,晃荡着一样。铃声响了,第一个回合结束了,全体人员都停止了运动。地板上到处撒落着黑色的汗滴。
在三十秒的休息时间里,峻吉甚至没有向清一郎投来一丝微笑,只是绷着脸,面对窗户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使清一郎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应该如此。
铃声用那种宛如被反弹回来般的尖厉声音鸣响着。再次群情激奋,各自开始了空拳练习、跳绳,或者向着沙袋、梨球以及用两端分别系在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粗橡皮筋所支撑着的轻袋一阵乱打。
狂烈的波涛又一次在眼前汹涌澎湃,甚至连地板的嘎吱作响也都伴随着节奏。在不足二十坪[17]的木地板房间这样一个弥漫着皮革与汗水的气味的空间中,充满了鞋底在地板上磨蹭的尖厉声音、粗壮的手臂挥舞得嗖嗖作响的声音、打出直拳时从牙缝间迸发的蛇一般的呼吸声。
而且这所有的声音不断地变换方向,一点点地向着左侧弯去。接着下一轮来自各个角度的声音又追逐而来,与刚才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敏捷的脚步彼此交叉着,白色的鞋带在各自的鞋面上飞舞闪亮。
另一方面,绳子像鞭子似的叩击着地面,围绕着跳绳者的身体,沙袋发出钝重的肉体般的声音,以回应对它的击打。梨球那机械而痛快的连续响声更是分外悦耳。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大声吼叫道。
峻吉正在与沙袋作战。这沉甸甸的厚重物犹如悬挂在肉店铁钩上的巨大肉块,阻挡在他的面前。它不过是一个肮脏而褴褛的灰色皮口袋罢了,可在灼热的目光里,它却化作了沾满鲜血的巨大肉块,并对来自拳击手的打击发出深深的回应。他使出全身力气的猛烈击打每次都遭到了它用一种不可征服的重量感来进行的挑衅。的确自己使出的力量从这种皮沙袋中承接了一种奋力抵抗的力量。峻吉伛下身子,给了它一记准确的上击拳。沙袋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毫不变形地重新吊垂在原处。
这家伙还存在着!无论怎么打击它,它都存在着。峻吉踅向左边,对着它连续出击。他的拳击手套就像是深深扎入了那皮沙袋似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不,力量只是在沙袋的表皮上便轰然爆炸了,然后传遍了他的手臂,又返回到了他炽烈的力量的源头。汗水从他的身体向四周飞散开来。
第二回合结束了。从第三回合起开始了一组实战演习。川又从拳击场外不断地用难以听清的声音抗拒着场内的嘈杂声响,一个接一个地投来下列语言的断片:
“再小一点。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松!”
“脚!脚!脚!”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松点,身体已经过去了。”
“转身!快转身!”
“把右手轻轻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对对对,这就对了。”
……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吼叫道。
夕阳照射着场内。这时清一郎看见两三个年轻人跃动的头顶上笼罩着一轮光环。一些人下颏滴落的汗珠正一颗颗发出神圣的光芒,而另一些人汗津津的短发则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的发根上驻留着的汗滴无不晶莹透亮,闪闪发光。
—练习和晚饭结束后,清一郎和峻吉走出集训地,在夏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块和冰激凌的店铺里挤满了身着单衣的携带家眷的人群。
“今天实战演习的那家伙,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挺不错的。”
“对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家伙可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宝贝呐。击拳不怎么样,可时机却掌握得很好。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而且好像很有胆量。”
“不是有句俗话叫‘男人靠的是胆量’吗?”
清一郎以为自己从那些落入俗套的陈词滥调中逃脱了,可没想到又在这儿遭遇了它。但与清一郎不同,峻吉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使用的套话。
峻吉说想吃刨冰,可清一郎说到处都很拥挤。峻吉说他知道一个人少的店,于是,带着清一郎走进了胡同里的一家小冰铺。“我要草莓刨冰。”拳击家叫喊道。
一个微胖的、长着可爱脸蛋的姑娘走了过来。从她的神态中,清一郎判断,刚才话题中谈到的那个“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很棒”的美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对季节很敏感。”
“你是说我吗?”
“一到夏天,你便转而挑选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击选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转着的刨冰机前面,姑娘一边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边朝着这边炫耀着她那浑圆的臀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色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色就越淡,将冰碴染成了浅浅的桃红色,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衣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脱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白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总之,它是一种美丽的饮料。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珠却在刨冰和女人身上轮番扫描。就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叫来了那姑娘。
“再来一杯,”说完,又小声地问道,“现在能出去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因为招牌上写着十点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光吧。十点过后,老地方见。”姑娘像是对峻吉的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看见峻吉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开清一郎便安慰道:
“不好吗?我陪你去看电影。”
“那种事如果不是现在就干的话,真让人受不了。”峻吉嘟囔着。
当集训结束时,每个选手都会突然遭到那种欲望洪流的袭击,峻吉打算一点一点地将它排泄掉。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但他并非为了要聪明才这样做。联赛胜利结束了,他获得了自由,能够用手去捕捉眼前的东西了。
清一郎也知道,在这个拳击手身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别是慢慢等待各种事物的成熟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他和清一郎一样,完全不相信时间与未来会带来益处。无论干什么事情,都绝不相信由利润所代表的那种时间的收益,这一点乃是他们俩产生共鸣的源泉。
清一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牢牢镶嵌在拳击手坚固的脸庞上的那双生动而清澄的年轻眼睛。此刻驱使着峻吉的是欲望吗?关于这一点,就连同样作为男性的他也很难想像。抑或是神经质的焦躁?可峻吉与那种神经质的类型又相去甚远。或许作为什么也不思考的归宿,峻吉只是牢牢地把握住现在每时每刻拥有的坚固的存在感而已,这种存在感恰似放在眼前这张水汪汪的桌子上的那杯鲜明清澄的草莓刨冰一样。此刻,他像草莓刨冰似的存在于这里,而他的眼前又分明存在着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单纯的构图中,拳击手应该喝着草莓刨冰,然后在这里当即和女人做爱。可能的话,就在现在!并且就在这里!就在刨冰店的桌子上!否则,不等一瞬间过去,或许他的存在就已经崩溃解体了。
那边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边喝着小豆刨冰,一边不无厌恶地瞅着峻吉这边。峻吉眼角的橡皮膏足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惧。
那是由一对贫寒的职员夫妇、两个并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们用一只手护着玻璃杯,生怕碎冰泼洒在地面上。瘦癯的家长为了保护一家人免遭暴力袭击,偷觑着峻吉那双穿着木屐的脚(峻吉正把双腿大大地叉开在椅子的两侧)。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睛奇妙地低伏着,关注着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动作,以免让发光的薄白铁匙子划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个新来的客人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男人,敞开着露出土里土气的开襟衬衫的胸部,红黑红黑的脸上因为汗水而油光闪亮,剃着一头短发,年纪约摸有四十五六。他用毫不客气的声音问姑娘道:
“老板在吗?”
“不在。”
“你撒谎!”
他大踏步钻进了店铺的里间。待他进去后,姑娘像是用腰杆来扒拉开椅子似的,迈着Z字形的步子走近峻吉的耳边说道:
“这是个放高利贷的人呐。老板是在自行车竞赛中输光了老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
忽然里面开始了一阵高声的争吵,能听见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郎和峻吉面面相觑。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账,走了出去。现在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客人。
这是一场相当激烈的争吵,因为里面很狭窄,所以,店老板—他是一个在毛线腹带上套着一条短衬裤的胖子—为了把高利贷推搡出去,不得不走出里间来到了店头,又接着吵开了。店老板怒发冲冠,面红耳赤,把尚未收拾的玻璃杯从桌子上推翻在地,砸得个粉碎。这次高利贷又对着那姑娘大施淫威道:“不还钱,哼,老子他妈的就宰了你!”—这是那放高利贷的家伙离开店前留下的最后一句恐吓话。他再一次环视着四周,为发泄愤怒,竟把墙壁上的美人画年历一把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随即扬长而去了。店老板气得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今天倒霉透了。早点摘下招牌关门吧。对不起,先生,今天已经关店了。”
出来拾掇的姑娘动作麻利地收起了布帘子。“等着你哟。”她向峻吉使了个眼色。峻吉回了个眼色才起身离开,刚走出店门才两三步,两个人就互相拥着肩膀,大笑了起来。竟然在世界上存在着神助这种东西。不到三十分钟,峻吉就能和那姑娘一起同床共欢了。
清一郎在车站前面与大笑不止的峻吉分了手。
“夏雄呢?”从公司回来的父亲问道。
“今天一天都关在画室里呐。”母亲回答道。
每当这种时候,这一对半老的夫妇就会从彼此的目光中搜寻到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困惑的神情。他们对自己两个人之间怎么会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夏雄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公司职员,一个是技师。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银行家的儿子。从这个颇具市民性的山形家族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艺术家。
夏雄虽说并非生来就有一副强壮的身体,可也并非什么羸弱多病的血统的产物。有一群维也纳诗派的世纪末诗人曾公开宣称:如果诗人双亲中的某一方不是疯子、梅毒病患者或残疾人,就难以跻身于他们中间,如果从这种可怕的艺术家定义来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分明属于“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轻松愉快地长大成人,其成长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医师说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间却显得有些特别。父母亲抓不住那种微妙差异的性质,只好长时间以近于恐怖的心境来关注着他。可夏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是最小的儿子,受到了父母兄姊的百般宠爱,以致他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诞生了一个不自觉的艺术家。这是一种与疾病中最该警惕的所谓丧失了自觉症状相近似的东西。
从纯粹市民性的家庭这一点来看,山形家怎么会突然降生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对周围的风物从不加注意,一心生活在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中,并对这种生存方式从不抱任何怀疑的人们中间,居然诞生了一个只是为了单纯地进行观察、感知和描写而生存的人物!可这的确是事实,以致成了亲戚们永不穷尽的话题,最后只好用“才能”这个方便的词语来加以概括总结。
如果是制造一台机床,建造一栋房子,烹调一盘菜肴,那么无非是为了满足某种需要罢了,所以倒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些业已存在的苹果、鲜花、森林、夕阳、少女,绘制在画布上呢?这超越了这个家庭的理解范围。它不仅是存在的徒劳重复,而且强调自己这一崭新存在的权利,并企图剥夺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个病人,或许这会作为病人的一种消遣而获得宽恕吧。可夏雄却具备着健全的体魄,既非疯子,亦非肺结核病人。
在嗅知艺术才能的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暗这一点上,世俗的人们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谓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种,而所谓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敌人。只依靠天生的东西来经营人生,这显然属于女人和贵族的生存方式,而并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观察、感觉、描写,把这个活着的、运动的世界变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间所评价的“才能”这种说法感到释然了。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观察事物,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能够看见某些东西!
在旁人眼里,夏雄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从孩提时代起,他与环绕着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从不曾想像过世界是以另一种风貌映现在他人眼里的。尽管如此,在他可爱的举止中,却有某种引发别人来庇护他的感情的东西,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曾见过十二三岁时的他的妇人(尽管是一个热中于看相的人),这样说道:
“他的长相在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这少爷可要好好爱护啊,必须像对待玻璃那样来精心养育他。他有一双多俊秀的眼睛啊。这有力的目光会把这个少爷从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来。否则,不到四五岁他就早已像露珠似的消失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天使吧,反正有一种并非此间之物的感觉。少爷是这个世间的宝石,所以周围的人必须得好好待他哟。而他自己呢,也该好好珍惜自己。”
这是一个颇为上等的预言,但同时又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玻璃、露珠、天使、宝石,这些能说是对人的比喻吗?在孩提时代,父亲带着他和兄弟们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可怕的喧嚣。哥哥们一个个喜滋滋地跳进了大海。但夏雄却很害怕,以致那以后再也没有涌起过跳进大海的念头。他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决不会发生什么事件,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
……夏雄在父亲为他安装了进口空调的画室里起居生活,并从事创作。他已打好一张小画稿,只等把它划为围棋盘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笔放大到用几张纸粘接而成的高五尺宽六尺的大幅仿造纸[18]上。
长时间为小画稿的构图和色彩煞费了一番苦心,以为这下可以定稿着手制作了,可忽然间那小画稿又陡然显得不够完美了。于是再次返回画桌,凝神注视着那大学笔记本一般大小的详尽画稿。
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四方形的夕阳宛如在阴暗的画面中央燃烧着的一只神奇的眼睛。
从那时所看见的风景到凝结成这样一幅小小的画稿,其间有难计其数的风景的微妙变形一一掠过了他的脑海。被剪裁下来的一部分自然所显示的均衡是赝品的均衡,因为这种均衡在某个地方被托付给看不见的整体,它是从自然整体的均衡那儿被盗取来的,而且一边模仿着那巨大的均衡,一边在某个地方被整体所侵蚀。画家的任务首先是从令人瞩目的风景中挖掘出被整体所侵蚀的部分和整体的投影,并铲除它们,从那些貌似崩溃了的残余中重新组合起崭新的小小画面的整体均衡。正是在这里存在着绘画的使命,而照片无论如何都难以免除自然整体的投影。
一开始,那横放着的诗笺一般不可思议的落日与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为一幅写实的风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里。它甚至保持着被观察到的那种姿势,留下了远去的摩托车的响声和森林中茅蜩的鸣叫。但渐渐地就像记忆为了蜕变成更强有力的记忆而必须一度被忘却一样,这写实的风景在夏雄的心中开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这是一种美丽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丧失了棱角。比如,被夕阳镶嵌了金边的森林边缘便丧失了自然那种过度的微细和明晰,开始描绘出那种像模糊的海滩上的砂砾一般的光线的图案,并化作了与森林、天空相同的质料,犹如两种浓密的液体混杂在一起似的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并不仅仅是森林。道路、田野、还有麦子的那种油绿色,也全都分解为各具量感与色彩的群落,以致麦子、原野、田畴这些词汇的意义也逐渐消失了。最典型的莫过于傍晚的天空,所有云彩的形状、那种光芒、那种红颜色的浓淡、那种黑暗,全都失去了朝着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日被渐次收敛起来的效果,各自在色彩和形态上变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瞬间的落日的风景时,他依靠画在纸上保存了那些与时间一起灭亡的东西,但经过上述的分解作用,每个细节越来越洗却了时间的因素。为此画家仿效时间的力量,以惊人的神速改变了那种将一切东西还原为不变质料的长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间把一切逼入腐化中来进行解体,并还原为色彩和形态的元素,即完全属于空间的元素。
这样,那奇妙的落日的风景便被完全从带有意义的词语中戛然截断开来,也被从音乐、幻想和象征中截断开来,变成了纯粹的空间要素的集合。只有这时他才站在了一张绘画诞生的起跑线上。
在夏雄的内心里,常常带着深深的感动和喜悦感受到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整个自然的大伽蓝彻底崩溃的那一瞬间。这时,世界完全崩溃了,只剩下一张必须描绘的白色画面。
一个充满温驯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轻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个艺术家,为了创作而招来了虚无。对于独自一人在画室里从事这种可怕作业的夏雄来说,那跃跃欲试的、充满恶作剧心理的灵魂很快便崭露头角了。
这嬉戏的灵魂!在容忍无意义,一点也不害怕无意义的灵魂面前,制作的无限自由开始了,感觉和精神的放荡也开始了。他将形象和色彩反复揉搓揣合,任凭它们向四处游动,还把它们一会儿竖立一会儿横置……面向一个自身也不甚了然的秩序,长时间地把无秩序当作一个玩具来鼓捣。
这种操作无疑在苦涩中渗透着欢欣、在理性中掺杂着陶醉,其缜密的技术性考虑与感觉上的沉溺合为了一体。
—他再次审视着小画稿。其实,那四方形落日的红色,即使用炭笔拓下画稿后再稍加修改,也足以凑合了。然而,一旦觉得它不尽如人意,便怎么也没法把它原封不动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开装着颜料的小抽屉,把红色的颜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颜料装入玻璃瓶中,一一标上颜色的名字,然后把二十四瓶一齐放在了抽屉里面。父亲从不吝惜买颜料的钱,所以,夏雄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成了可与大画家媲美的颜料收藏家。
当夏雄开始描绘黄昏时那扇黑云形成的神奇窗户中所出现的落日时,使用的是早些年从外国进口的那种纯红色。但是,再一一观察各种各样的红色,比如九华朱、红赤汞、旭日光朱、高丽朱、凤舌朱、浓红朱、丹红朱等,并用手指蘸上粉末涂在纸上比较一看,他改变了主意,打算用凤舌朱了。在白色的颜料碟上,他一点点地用鹿胶来融解凤舌朱的粉末,试了试颜色。果然,这种鲜红的颜色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日的那种色彩。
“现在碟子里停留着一个落日。”夏雄想道。面对这种颜色,再和小画稿的色彩进行了一番比较,夏雄不由得长时间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感的思考中。颜色有一种危险的性质,它是一种既使感觉苏醒也使感觉麻痹的奇妙的毒素。越是进行比较,各种颜色就越是在某一瞬间里焕发出让人沉醉的美丽,而在某一瞬间里却又突然变得丑陋不堪了。“哪个才是真正的落日呢?那黄昏时分隐没在地平线上的落日才是赝品吧。而在这小小的白色碟子里,不正是落日的精髓在闪闪发光吗?”
一天,峻吉给夏雄打来电话,说是要带母亲去给哥哥扫墓,请夏雄把车借给他用用。这是常有的事,夏雄几乎从没想过:自己对汽车的所有权体现在什么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从不撒谎的。即便峻吉借车是为了去泡妞,他也会供认不讳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车子才得以在与主人毫无关联的情况下不时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车是出于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长长蛰居后夏雄也想自己驾车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问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赞同。下午,夏雄在涩谷车站把峻吉母子俩搭上了车。
峻吉的母亲在一个三流百货店的食堂当主任,好容易才请准了假,所以她说想去为战死的长子扫扫墓。年轻时,她做过大户人家的女佣,如今虽说有些肥胖,但却举止稳重,彬彬有礼,与拳击手儿子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和线香。虽说大儿子的忌辰是下个月的二十号,可一个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兰盆节,所以母亲想起要去扫墓,并让峻吉也一同去。
大约开了四十五分钟,车子到了多摩川灵园前的车站,从这里再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游行驶。出发的时候日光已经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热。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母亲便为能够在凉爽的天气中进行扫墓而三番五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谢。峻吉老老实实地表现出在这种场合下作为一个害羞的儿子应有的反应,极其少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夏雄则陶醉于自己精湛的驾驶技术之中。
雄壮的山门高高地出现在前面通有小径的地方。它耸立在宽阔的石梯顶端,正对着东方,所以从背后沐浴着夕阳,将粗大圆柱的阴影投向了这边。从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门的一排圆柱之间看见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的一片天空,所以这古老的山门看起来宛若神殿的废墟一般恢宏而悲怆。夏雄为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有着如此漂亮的山门而不胜惊异。
在石级的两侧有几株松树亭亭玉立,而周围却不见人烟。
三个人走下车,沿着石级缓缓而上。渐渐地山门那边的风景映现在眼前:看不见理应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边遥远的森林在夕阳中璀璨闪亮,庄严无比。寺院就位于正陵宽大的山顶上。爬到石级的尽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占去了这广阔地面一半面积的无数崭新的坟冢。基石几乎全都形状相同,而且大都显得新崭崭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着夕阳,透出鲜活的光芒。在这过于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隐伏着一种特别的鬼气。
寺院里树木稀少,只能远远地听见那些一齐鸣唱的蝉声。
“你哥哥的墓上终于立起了一块漂亮的墓石。”母亲说道。
夏雄跟着他们俩在新砌的墓石中间走来走去。这儿全都是战死者的坟墓,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夏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墓地,这儿既没有疾病、老丑,也没有腐烂,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与死亡蓦然相接而产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为如此,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这儿更是死亡恣意挥霍力量的纪念地。
从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墓石中间,母亲立刻找到了儿子的墓标。在墓石的侧面雕刻着:“昭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战死于所罗门群岛,享年二十二岁。”
母亲蹲下身子,供上鲜花和线香,把小小的念珠挂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祷着。夏雄也双手合十。峻吉站在母亲身后,绷紧了那张英武的面孔,目光紧紧盯着哥哥的墓标。倘若哥哥还活着,也该有三十四岁了,或许早已变成了一个貌似通情达理,实则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怜虫。而眼前的他却是一个永远年轻勃发、永远翱翔在战斗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拥有这样一个哥哥使他颇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动的龟鉴。行动家所必需的东西,即驱使他行动的一切动机、强制、命令、名誉感,还有对男人而言,一切与宿命密不可分的观念—义务感、有效的自我牺牲、斗争的喜悦、简洁的死的归宿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儿无一或缺。而且,哥哥拥有与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轻肉体……一旦完整地拥有了这些东西,那么,再苟延残喘着去搂抱女人和领取薪水,又算是什么呢?
从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却惟独羡慕他的哥哥。
“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惧无聊,也不必恐惧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里高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种哥哥从不曾体会过的日常性阴影与生存所伴随的繁琐夹杂物的阴影交错在一起。他的行动中缺乏名分和动机,以致越是打倒敌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这种行为所具有的抽象性质和过于纯粹的性质。他的行为为了免遭那些夹杂物的侵害,而化作了越来越纯粹的成分,一旦离开他的身体,便很快地挥发殆尽,无踪无影。
—母亲站起身,向下眺望着一直绵延到多摩川河滩的广阔青田,为陶醉在这种美丽的景致中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冥福而由衷地高兴。然后,就像是夏雄卜中了这块土地而建起了儿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激。
夏雄突然指着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来。他的眼睛发现了什么东西。
峻吉和他的母亲也往那边望去,只见在一半已沉入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只白鹭低低地飞翔着,它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中金光闪闪。三个人感慨不已,一直守望着低翔的白鹭消失在多摩川流向的远方。
归途上,夏雄为了找一个乘晚凉的好地方而在离多摩川灵园很近的二子玉川的河滩上停了车。从电车站走到这里很有些距离,所以,河堤在一片白色苜蓿花的包围下显得闲散而清静。
薄暮已经迫近,但一到河边,对岸仍旧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两个女人正在河堤上推着婴儿车。从对岸传来了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从对岸那围着铁丝网的棒球场上空随风飘来人们热烈的助威声。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在长满芦苇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后的母亲不断地低声向夏雄说道:
“喂,您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参加拳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您能不能想办法阻止他干那种危险的事情?”
夏雄被夹在母子俩中间左右为难。峻吉的母亲在他的身后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重复着她那些无望的牢骚。那声音和动静立刻传到了峻吉的耳边,但他只是用默不作声的后背来对着母亲,兀自向前走着。这时,母亲的声音变得越发高亢了。峻吉蓦地回头盯视着母亲,那目光掠过了夏雄的脸旁,显得那么锐利严酷,母亲马上就有些胆怯地沉默不语了。
有人用架设的两块木板代替了浅滩上的桥。他们仨跨过木板到达了被高高的芦苇和芒草所包围着的巨大绿洲上。这儿竟见不到一个人影。走到河边一看,有一片柔软的草地,在这儿的小小河岔中漂浮着一只红色的毛毡拖鞋。
河风凉爽,他们坐在河边尽情地纳凉。夏雄和峻吉的话题转到了不在场的清一郎身上。
“他打内心里喜欢拳击呐,”峻吉说道,“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可一到镜子家,他干吗净说些那么虚无的话呢?”
夏雄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所以马上转向为清一郎辩护:
“他是一个优秀而又有才能的公司职员,对吧。可是,他对‘有才能的’这个形容词与‘公司职员’这个名词之间滑稽的连结感到很困惑。你是一个‘有才能的拳击手’。瞧,这多自然啦,一点也不滑稽,相当妙。所以,拳击是他所向往的。”
拳击手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沉浸在幸福的心绪中。他想顺手拔掉身边的芦苇叶,可又害怕自己百般爱惜的指尖被芦苇的叶子划破,所以只得停住了手。
“他很喜欢我呐。这种喜欢超过了普通前辈的那种喜欢。而我之所以喜欢他,说真的,或许是因为他比我更爱拳击的缘故吧。”
“讨厌!我讨厌有人喜欢拳击!不过,眼下倒是凉爽极了,这风也挺好的。今天托您的福,让我享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凉爽……”母亲又对夏雄说起了感谢的话来。
“但是,他干吗要说那种虚无的话呢?”
峻吉完全无视母亲的存在,重复着同一个疑问。虽说夏雄能够想像得到,峻吉在其行为的过程中经常接触到虚无,但峻吉毕竟是一个没有必要进行自我研究的人,他不必去发现在自己身边蠕动着的虚无,甚至没有必要去追究他自己乃是何许人也。这是业已确定的事实:他是一个“拳击手”。
但夏雄的直觉告诉他:清一郎所亲近的虚无对他自己来说,也并非某种疏远的东西。
“他是个公司职员,”夏雄试着找出一些不明确的语言来一点点地加以解释,“他在我们四个人之中,比谁都更真切地置身于世俗的世界中。所以他无论如何得保持平衡。在世俗的社会不像现在这般规范化统一化,以至于人们能够在啤酒店一边啜饮啤酒,一边同声合唱的那些时代,仅凭个人主义便足以与此保持平衡,与此进行对抗了。或许啤酒店的合唱与个人主义之间已构成了适度的平衡和适度的对照吧。然而,如今已不可能这样,因为世俗的社会变得更加庞大、机械、千篇一律,成了一个令人目眩头晕的巨大无人工厂。为了与它抗衡,仅靠个人主义已属杯水车薪了,所以他才抱有如此深刻的虚无主义。他那像巨大滚筒般夸张的、机械的,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虚无主义,他那关于世界破灭的空想,人与物无一例外地被碾得粉碎的漆黑滚筒似的空想……这些也许是他为了保持与社会的平衡所必需的条件和最后的抗争手段吧。他独自一人意识到并代表了这种思想,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杉本也有足够的资格被称做‘最有才能的公司职员’。”
在夏雄的这种辩护理论中,丝毫没有讽刺挖苦的阴翳。而在一旁听着的峻吉母亲一边敞开衣领好尽情地纳凉,一边说道:
“喂,真是股好风……喜欢什么虚无主义,肯定是个讨厌的人吧。”
峻吉的兴趣已从夏雄的解释中游离开了,像是要掸去母亲那句盖棺定论似的话一样,他任敞开的胸脯尽情接受河风的吹拂,并站了起来。丰盈的河水开始一点点黑了下来。在对岸森林的树荫中开始摇曳起灯光,而周围则响起了稀落的唧唧虫鸣。他想跳跃,可河流阻隔着两岸。与对岸之间的距离令人心急火燎。他刚一使劲迈出左脚,鞋子的一半便被埋进了水浜松软的泥土中。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做出一副像是打击他腹部的架势,朝着他的腹部轻轻地挥动了一下左拳。这是旨在吓唬对方的击拳,即所谓佯攻。在对方为了保护腹部而乱了阵脚时,他的右手却马上打向了对方的脸部。尽管敌人又恢复了招式,但却亮出了腹部,于是他的左拳又不失时机地给予敌人的腹部以猛烈的一击,这便是斯派克·韦伯有名的“两次连攻战术”。
峻吉想,依靠击打腹部便足以打倒敌人。他浑身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头上。河面的空间中清晰地出现了被他的拳头打击后的痛苦模样,而这种痛苦好一阵子都一直沉淀在河风之中。
峻吉颇为自豪地对夏雄说道:
“你是否体会过这样的瞬间?即由左手钩拳一拳定音的这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瞬间?”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悦。但这分明与他所栖身的世界相去甚远。虽说遥远,可那种喜悦却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色彩和形态。夏雄闭口沉默了。他想说自己也曾有过与此相似的喜悦。
在创作的进程中,他会突然感到恩宠的骤然降临。它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但是,不喜欢讲述自己的夏雄只是含糊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人影在他们的上面晃动着。峻吉和夏雄抬起头,望着那人的身影。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女人。
在河边稍稍高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芦苇簇拥着,任凭黄昏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高高地挽起深蓝色花格子罩衫的衣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紧身裙子。那身影以夕暮的天空为背景,显得异常美丽,腋下还挟着一本薄薄的白纸皮的书。
女人脸色苍白,在夕暮的天空映衬下,俨然如傍晚时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唇是红红的,鼻子和脸颊被染成了黄昏的色彩。或许是沉湎于自个儿的诗境中,对这三个乘凉的人甚至不屑一顾,仿佛从抚摸着她白皙喉部的河风中感受到了某种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莫非她是诗人?但这也并不值得恐惧。女人的诗歌想像大都不超乎官能的东西。
估摸有二十四五岁吧。可峻吉属于那种不太介意女人年龄的人。
突然,拳击手低声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用车把母亲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母亲竖起耳朵听着这一问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对夏雄特意用车送自己回家的辛劳说了一大通感激的话。夏雄留下峻吉,带着他母亲,跨过浅滩上架设的木板,把河岸抛在了身后。只见河滩上石砾的白色在夕暮中显得越发耀明了。
“这种事常发生吗?”画家一边坐上汽车,一边用良家子弟的口吻问道。
母亲一边啰里啰嗦地道谢,一边坐进了汽车。待等汽车发动以后,好心肠的母亲又说道:
“哎,净给您添麻烦。不过,那孩子也很能体谅大人的心情呐。所以我这边也必须体谅他呀……”
镜子在轻井泽有一栋父亲留给她的别墅。但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已不去那里了。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里,会有与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险性。再一个理由是,夏天将别墅用昂贵的价格出租以获取超过维修费与租金总和的收入,这已成了她的一大乐趣。这是在听从了清一郎的忠告后进行的。
夏季,民子在酒吧里频繁地请假休息,去位于热海伊豆山父亲的别墅消夏。那儿原本是父亲的避寒胜地,可一到夏季便向这个无可奈何的女儿敞开了门庭,而他自己却决不在这里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总是把朋友邀请到这个比东京还酷热难当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结束了。这天,镜子、收和峻吉商量好来这里玩。但清一郎忙于公司事务,而夏雄还在埋头进行画的创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父亲的别墅本来是一间不大有特色的日本式平房,可利用临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层又一层,以致形成了如今这种分不清是三层楼还是平房的有趣结构。这是一个最适合孩子们捉迷藏的房子,所以,就连大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享受到嬉戏的乐趣。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达。镜子理应坐着峻吉驾驶的夏雄的车随后就来。
民子知道,独自先来的收已很快换好游泳裤去了院子里,所以,她把冰镇饮料端到客厅里,朝院子里叫着他的名字。这儿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连结大门与院子的木板屋,里面胡乱地摆放着躺椅。无论怎么悉心擦拭,有人用脚带来的沙子还是不可避免地积留在了木板屋里。大家把在这儿所跳的舞命名为“沙沙舞”,因为跳舞时脚踩在沙砾上总是发出“沙沙”的响声。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里的松树枝上,眺望着大海和夏天的云彩。听见民子的叫声,他回过头来。其实他眺望着的并非大海和夏天的云彩,而是大海和云彩所映现出的他那被阳光炙晒后的胸脯和胳膊上新增的肌肉。
那儿新生的肌肉正熠熠闪光。曾经习惯于无为的他近三个半月以来,每周三次从不间断地出入健身房,才练成了这副模样。在依旧捞不着舞台角色的这些日子里,肌肉却以微妙的实在感慢慢增多了。肌肉一点点地将空气排除到了他的轮廓外围。他暂时停止爱自己的脸庞,而爱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肉。
……收赤脚走进了木板屋。从他的脚掌上有一些金色的沙子像是布施似的散落到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将身子深深地埋进躺椅中,一边呷着冰镇饮料,一边聊起了镜子和峻吉的闲话。然而,收所希望的话题却别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够早点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壮身体发表点什么感想。
然而民子对此却闭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身子瞅着自己凸起的胸脯。只见胸脯被阳光晒成了琥珀色,散发出肉体馥郁的馨香,被强有力的纤维绷扯得紧紧的,看上去丰腴而柔和地高高隆起着。谁会相信这就是过去那个收的胸脯呢?……但民子依然未置一词。或许出于无意识,或许想把民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身体,他把葡萄色的饮料泼洒了一点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见一线液体宛若神秘的鲜血一般从他的喉头流向了胸脯肌肉的表层。可民子却没有发现。收终于在希望未果的焦虑中用自己的手粗鲁地揩拭着自己的胸脯。
“或许肌肉还不够多吧?”
肯定是如此。开始训练才仅仅三个半月,更何况自己眼睛能够判明的变化在别人眼里不一定就能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感到胸脯的肌肉仿佛陡然间急剧萎缩了似的,曾经是那样映衬出大海与夏日云彩的胸肌竟然消失了。没有引起别人的任何注意,这使新生肌肉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
就像有人慌忙捏紧手指间滑落的沙子那样,收带着异乎寻常的羞耻心,将咒语似的力量全部押在了下面的话语上:
“你没发现吧,自五月以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一贯[19]五百,胸围也增加了十厘米。”
其实这并非什么离奇古怪的问题。民子有义务更早留心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俩第一次睡觉,就是在去年夏天的这个家中。而那以后民子再没有看见过收的裸体。
民子对收这种暗含谴责的语调颇为吃惊,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收。但是,民子要从那里辨认出收的身体却并不容易,因为打那以后的一年中,她所见识过的很多男人的裸体交织于她的大脑中。而且她的缺乏主见是那么彻底,不太习惯于不同的男人拥有不同的肉体这样一种想法。无论男人的裸体是肌肉翻滚还是骨瘦如柴,抑或虚胖无比,又怎么可能把这些称之为“个性的”标志呢?
在发愣了一会儿后,民子发出了源于她那天生善解人意的性格的赞叹声:
“说来倒也真是的,你变得这么健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的确是很出色的肉体美。”
但这一奉承却严重地伤害了收。
—镜子和峻吉一起到了。啊,镜子驾到!镜子驾到!她那种欢闹而贵族的到达方式中常常伴随着这样一种感觉,与这种感觉很相配,镜子戴了一顶大大的夏季遮阳帽。
初次来这里的镜子尽管连声说“真热真热”,但还是立刻走到庭院里看海去了。
“前一阵子刮台风时怎么样了?离海这么近……”
“你说的是五号台风吧,鹿儿岛县遭受了特大水灾呐。”民子只是对新闻材料很有记性。
“鹿儿岛的事情什么的,我可没问呐。”
“哦,你是问这里?毕竟还是折腾了一阵子呐。那一整天可真是涛声震天。”
尽管如此,在台风退去的第二天,却飞来了很多红蜻蜓,而在天空的一隅有一大片卷积云绵延开来。这是仅仅持续了一天的秋天的前兆,随即一切又回复到了今天下午这样的酷热天气。
镜子透过松树的下枝,望了望海上的初岛。这个形同瓦房屋顶的岛屿无论从热海的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能从正面望见它。其形状和名字都一直稳固地伫立于人们的眼前,使它的形象颇为风雅地化作了遥远的东西。但镜子对这些并不在意。这属于她初次来到这里,初次走到庭院中由她自己所发现的岛屿。
镜子在长途乘车的疲惫和因炎热而血气上冲的心境中,很快对着这个岛屿开始描绘起幻影来了。岛屿的旁边是被染成杏黄色的积云,在无遮无掩的大海对面,一切都透着难以形容的美丽和富饶。
“我想去那个岛看看。”镜子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倚靠在旁边的墙垣上,拳击手一边眺望着海面,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镜子不顾阳光的暴晒,兀自望着岛屿。她猛然想起清一郎曾经说过:“你决不可能生活于现时之中。”
海风迎面扑打着镜子的脸庞,将她两鬓的短发吹散到脸上,使她此刻所感觉到的情绪变得难以归纳整理。但刚才忽然记起的清一郎那句话却与眼前目睹的岛屿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似的。
岛屿在熠熠发光的远方,一边保持着除了海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平的距离,一边又表现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颇带诱惑性的邻近。但是,岛屿这种存在却并非现时之物。它要么属于未来,要么属于过去。
岛屿难以看清的细部混杂在清一色的灰蓝色中,它看起来既像记忆,又像希望,既像快乐的往事,又像萦绕于未来的不安的影子。把岛屿和镜子他们此刻所在的场所连接起来的力量,乃是一种与音乐颇为相似的力量,它犹如海风的振翅一般填平了存在的距离,将距离本身幻化成闪烁流动的情绪的连锁。镜子感到,乘着这种音乐光芒照人的翅膀,自己可以迅捷地纵身飞向那既是过去亦是未来的岛屿。
如果去到那里,会有些什么呢?
镜子感到,似乎会有另一个无所顾忌地沉溺于恋爱中的自己来取代待在东京时对一切都不失客观冷静的自己,并在那岛屿上长久地居住下去。与她所具有的那种坚定的无秩序不同,那岛屿具备着宛如真丝般柔软的情感的秩序。
峻吉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
这时,民子正怔怔地把头扭在一边。在镜子沉湎于日照中的梦想时,民子突然想起了自己从昨晚起就酝酿着但还没有告诉大家的计划。于是,她不顾大家此刻的话题,而突然宣布道:
“稍稍休息一会儿以后,大家一起去初岛吧。家里备有小船,还准备好了船夫,正等着我们呐。”
大家不胜感激地回头看着一贯如此好心的民子。民子完全不明白,大家干吗用这种表情来瞅着自己。
“欢迎欢迎。”收这才向镜子寒暄道。平时总是在这种寒暄声中接受镜子的迎候,今天则刚好调换了位置,所以他觉得很有趣。
“哎呀,原来是你?!完全认不出来了。脱光衣服,就像是一尊青铜雕像呐。”
镜子毫无成见地说道。这既是因为镜子对肉眼可见的美和均衡十分敏感,也是因为她对聚集在自己家的青年们抱着一种管理者的持续不断的关心之故。
事实上,萌生的肌肉确实给收的身体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铠甲。尽管这身体还相当清癯,但却具备了一种锐利的美,看起来就像是被夏天的烈日摩擦得锃亮闪光似的,而事实上那却是肌肉鼓胀的结果。
海风有一种使感觉复苏的作用。镜子的耳畔不断传来一种音乐般的东西。进了屋子以后,她一边恰到好处地应付着大家的谈话,一边将耳朵朝向不断鸣响着的向阳处。的确,阳光照射着的地方充满着声响。波涛的巨响、夏蝉的鸣叫、蜜蜂的飞翔、树林的摇曳、连接伊豆山与热海的火车的汽笛、海的空气与山的空气不断相克所引起的密度上的龃龉……这一切浑然一体,形成了夏日午后那种盈满内心的单调音乐。如果不留心,将会什么也听不见,但如果侧耳倾听,那么它就会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但是,它无疑是一种内在的音乐,以至于镜子感到自己的内心中弥漫着音乐。
“喂,走吧!”民子催促道。
峻吉果断地把叠好的浴巾搭在肩上,手拿民子家备有的美国造潜水镜和形状像一把枪的渔叉,发出了与他颇为般配的简洁的出发令:
“喂,走啊!”
四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山崖上人修建的羊肠小道下到海边。在山岩间的小岔河上停泊着可以容纳十人左右的带引擎的日本老式木船。两个船夫正抽着烟。到达这里的客人们听见被雇用的船夫用简慢的口吻对主人的女儿民子说话,都不禁吃了一惊。帮助民子上船时,那个年轻的船夫还顺势摸了摸民子的臀部。民子似乎很快活地大声叫喊着。
镜子不得不惊愕地看着民子的这种神态。船夫抓住老雇主女儿放荡生活的把柄,表现出一种源于轻蔑的狎昵,可民子却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在这种船夫的眼里,想必把镜子也当做了酒吧女郎吧。平常镜子会因自己被人误认为舞女或女佣而窃喜,可在今天这种场合却多多少少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矜持。正因为她热爱没有偏见的平等,所以才生就不会遭人轻视。
高高的波涛冲击着岩石。当它后退时,引发出一阵掀翻水底石头的雷鸣般的巨响,使女人们胆战心惊。但两个船夫牢牢地将船桨支撑在岩石上,一边从波涛的逆卷中拯救出船只,一边估摸着开船的时机。一股巨浪翻卷而来又破碎而去了。当它伛偻着开始退却时,木船乘着膨胀的海水启程了。它高高地昂起船头,摆脱了刚才那股拼命阻挠自己的波浪的力量,蓦然投身于更巨大的空间,满怀喜悦地滑向浩渺的水面。
峻吉把手拄在船缘上,想起自己在好几次比赛中也曾体验过这种木船挣脱毁灭自身的力量而奋勇前进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而这恰恰是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化作了空白,从而体会到更大自由的瞬间。
他把力量凝聚到握紧的拳头上,凝视着它。这儿隐藏着无敌的击拳。但这击拳并不是像被小孩用拳头牢牢抓住后无法脱逃但却富于弹性的绿色蝗虫那样隐匿着的东西,它乃是从拳头之外,当包围着拳头的空间中的种种力量被全部粉碎后,宛如血红的霜花一般在伸手打击的瞬间里结晶而成的东西。打出的拳越是准确无误,就越是觉得那并非出自自己的力量。
“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女孩子?”镜子问道。
峻吉试图回想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像穿越墙壁的魔术师一样穿越女人,而墙上的泥巴和灰浆都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痕迹。
“哦,五天前才拜拜了。是一个缠人的女孩子,而且是什么诗人。还是在多摩川的河滩上初次相遇的,那以后常常来往,还送给我一些奇怪的诗歌,说是献给拳击手的。”
听峻吉说有人向他献诗,民子和收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民子说道:
“什么样的诗?背诵给我们听听。”
“谁会背诵那玩艺儿!”
在此民子开始背诵起过去那个初恋的少年献给她的情诗。大家对民子那种少见的执拗的记忆力和那首诗表现出的令人肉麻的甜腻感到不胜惊讶。
镜子开始对峻吉的这桩情事刨根问底起来,但他的回答依旧杂乱无章,难以引发任何具体的形象。虽说不甚明了,但还是可以推定:峻吉之所以厌倦了的原因,与其说在于那女诗人本身,不如说在于她扭捏作态的神经质的性爱态度。
“诗人都那个样呗。”民子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依靠这种轻蔑,民子获得了一种相当高尚的认识。她觉得自己这种淡泊而缺乏主见的态度,还有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峻吉的态度,要比那女诗人的态度更富有诗意。不过,那充满诗意的关系仅仅在春天的箱根一夜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木船以缓慢的速度向小岛驶去。海面上的积云从云层褶襞的内侧向外释放着玫瑰色的微光。日照虽然强烈,但海风却让人忘记了酷暑。只有镜子一个人害怕被太阳晒黑,用毛巾长袍从游泳衣上面严严实实地遮掩住皮肤,还戴上了遮阳镜和一顶很大的草帽。宽大帽檐的阴影使她的嘴唇显得娇艳而性感。她清癯的雪白肌体就这样被阴影护卫着。在烈日之下,就像对太阳充满了冷冷的恶意一样,一点汗水也不流地暗自蜷缩着。对此,她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快意,而且她是那么喜欢船只无常的颠簸动荡。
收靠在船舷上,将手插入水中,任凭迅速退去的冰凉海水渐渐麻痹了手的神经,钝化了手的感觉。以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手腕被人像手套一样从胳膊上砍掉后落入了大海。
收是一个消闲的行家,对船只行进速度的快慢毫不在意。他望了望太阳,只见一朵云垂悬在天上,很快便破碎了,射落无数锋锐的光芒。“这便是我的角色。”他思忖道,“角色什么时候也会像那样降临于我吧。没有比那种大获成功、从序幕一直辉煌到剧终的大角色更适合于我了。”
但是,眼下却不会有哪个角色从天而降,所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女人身上。被民子的奉承话深深刺痛了的收蓦然想起了已经疏远的光子,他有一种感觉,倘若是光子来爱抚自己,就一定能够确认自己周身上下萌生的肌肉吧。她甚至还扮演着镜片的角色……但忽然间耳畔又回响起光子那毫不留情的奚落:“胆小鬼,小瘦猴!”
“不行。从今以后我就只和初次相遇的女人交往吧!”
那岛上会有那样的女人在等着收吗?他眺望着那渐次增加着细腻色彩的岛屿。无论哪儿都可能有那种女人在等待着他。最引人瞩目的魅力是属于收的。
但是,收有一种相当真切的预感。他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努力去揣测他的希望,而只会在他的手臂中沉湎于自己的陶醉,进而颓然地倒下吧。女人们这时无疑会不约而同地化作一撮沙子从他的手指间悄然滑落。
“岛是有手的。”峻吉说道。他独自站在船头,像船长一样凝目望着前方。“要是卡宾枪暴力团的大津逃往某个岛屿的话就好了。”
对他这种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大家都冷淡地没有附和。但峻吉并不在意。风迎面扑打在他交叉双臂站立着的胸膛上,再加上木船的颠簸,使他的脚看起来丧失了平衡。可峻吉却泰然自若。他知道自己的脚绝不会失去平衡,所以从不放过试验这种自信的机会。
峻吉从自己决不思考事物的信条出发,给自己课加了成为一个彻底缺乏想像力之人的修炼任务,因为这是免除恐怖的惟一方法。前方有一个岛屿,但还看不仔细,只能开始看见各种各样的自然景物与房屋色彩的混合,但这依旧还属于想像力的领域。所以,岛屿也就还不属于他。岛上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冒险、斗殴、闪电般的恋爱等等,也都还不属于他。此刻,确确实实属于他的惟有吹拂着他英武的脸庞,一点点加深着他被太阳晒黑的肤色并包容了阳光的海风。
镜子透过遮阳镜,眺望着徐徐靠近的岛屿。眼镜上深绿色的玻璃片平添了岛屿些许的庄严。
前来垂钓的男人,乘坐自己的摩托艇暗自享受孤独的男人,那些男人中的某一个,或许会悄悄跟踪着镜子,最后让镜子变成了他归途上的船客。镜子好一阵子沉浸在这种梦想之中。不一会儿,清一郎的影子映现在了她的心上。于是她萌发了一种信念:那种男人的潇洒言谈、进口渔具、英国制造的碎花格子裤、水手用的大烟斗……这一切都无异于影子的影子。她绝不会爱这种虚假的“平静生活”和虚假的安定。这些全都是她父母所热爱的东西的滑稽漫画。
与刚才的思考正好相反,她想,这岛上理应存在着更充满活力的破灭和无秩序。那儿理应存在着虐杀抢劫后的静谧和在烧焦的泥土上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爱的营生。倘若是这样的东西,她决不会拒绝吧。而如果是在死去的渔村那被撕裂了的渔网之上……如果是在从烧焦的瓦砾中顽强长出的夏蓟花旁边……或许镜子就会安然自得地去做别人所做的事情吧。
—岛屿渐渐逼近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码头旁边的茶馆和木板房那鲜艳的红色屋顶。那鲜明的红色四角形斑点从覆盖着山崖的绿色中脱颖而出,渐渐带有了意义和形状。当最后明白那就是屋顶的瞬间,与一觉醒来环视微暗的室内,只见那些充满种种色彩、光线、形状的物什随着其轮廓的逐渐回复,一下子沦落为司空见惯的水壶、装饰架上的玻璃器皿、挂画上的玉石坠子等等日常平庸事物的瞬间,颇为相似。
可以看见在画着波涛图案的旗帜上用红色写着一个巨大的“冰”字,还有用油漆涂抹得花里胡哨的欢迎观光客人的高塔。还能看见标着通往木板房村的道路的立式招牌。在小码头的周围,能看见一些穿着艳丽的夏威夷衬衫的男人,还有迈着危险步履跨过堤坝的穿着泳装的女人身影。不久便能分辨出她们的长相,甚至能看到她们微笑着的口腔内部吧……
终于出现在眼前的这座岛屿上的风物将木船上的人们进行各种想像的快乐剥夺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