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心理分析作品集(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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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国字词的遗忘

在正常情况下,本国语言的常见词汇似乎不容易被遗忘,但是外国语言的字词就完全不一样了。遗忘这类字词的倾向扩展至语言的各部分。事实上,我们的健康状况和疲乏程度最先表现出来的机能障碍便是我们难以规范地使用外国语言。在一系列的案例里,这种遗忘表现着与Signorelli例子相类似的机制。我将报告一个成果丰硕的分析案例,来展示此一事实,饶有兴趣的是,这个例子遗忘的并不是名词,而是拉丁文引用句里的一个字。叙述前,让我先详细说明这件事发生时的情形。

去年夏天,在度假的旅途上,我遇到一位旧时的泛泛之交,他是一位接受过正统教育的年轻人。我不久后便发现,他对我的某些著作十分熟悉。我们谈论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向我们所共属的民族的社会地位上。野心勃勃的他,深为我们这一代而悲悼,如他所说的,我们只有渐待枯萎,我们的才华不能尽情发挥,我们的欲求不能满足。他以维吉尔著名的诗句来结束这一席感触良深的话:“Exoriare……”在这句诗里柔肠寸断的狄多[1]誓言后代必为她向埃涅阿斯复仇。我不该说“他以”而应该说“他想以”这句诗来结束发言,因为他背不出这句诗,却调换字序,想隐瞒其中的漏洞而念出以下这句话:“Exoriar(e)ex nostris ossibus ultor!”(必有复仇者来自朕之骨肉!)

他终于生起气来,说:“请你不要装出那一副嘲笑的鬼脸,好像在欣赏我的窘困一样,请帮我的忙吧。这一句里一定有什么词漏掉了。它其实应该怎么念呢?”

“当然。”我答道。随即正确地诵出:

“Exoriar(e)aliquis nostris ex ossibus ultor!”(必有人来自朕之骨肉而成为复仇者!

“太笨了!竟连这个字也会忘掉,”他说,“不过我知道你的信念是,每一个遗忘必有其原因;所以我实在很好奇,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了这个不定代名词‘有人’(aliquis)。”

我觉得这正是增加收集案例的好机会,便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挑战。我说:“这并不难。首先,你绝不可有任何先入的见解,只是把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个被忘掉的字上面,然后坦诚地、不带任何批评眼光地,把一切出现在你心中的东西都告诉我[2]。”

“好啊,那么,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把这个字分成两半:a()和liquis()。”

“它们可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

“此外你还想到了什么?”

“我又想到了reliques(遗迹)——liquidation(液化)——liquidity(流动性)——fluid(液体)。”

“这些对你可有什么意义?”

“不,一点也没有。”

“那么继续下去。”

“现在我想到,”带着嘲讽的笑声,他说,“特伦托的西蒙(Simon of Trent),2年前我在特伦托的教堂曾经看过这位圣者的遗物。我想到往昔的迫害如今被复施于犹太人身上,想到克莱因保罗(Kleinpaul)的著作,他在这些假定的牺牲里看到了救世主的再生(或者说复活)。”

“这个想法和刚才你漏掉那个拉丁字之前我们所谈的内容之间颇有点联系了。”

“你说的不错。我现在想起我最近在一本意大利杂志里读过的一篇文章。我想它的题目叫做:‘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3]谈女人’。你觉得这有什么含义?”

我等着他再说下去。

“现在我所想到的根本和这个主题毫无关联。”

“啊,请你千万别用批评的眼光看它,请——”

“是的,我知道!我记起上星期在旅途中遇到的一位神采飘逸的老绅士。他实在颇有古人风范(original type)。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凶猛的巨鹏。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的名字叫做本尼狄克(Benedict)。”

“咳,至少你道出了不少圣者与早期神父的名字:圣西蒙(St.Simon)、圣奥古斯丁圣本尼狄克(St.Benedict)[4]。我记得还有一位神父叫奥利金(Origines)[5],更有甚者,其中有三个是以基督教名的形式出现的,就像克莱因保罗(Kleinpaul)中的保罗(Paul)。”

“现在我想到圣亚努阿里乌斯(St.Januarius)和他的圣血的奇迹——我觉得这个思绪的涌现真是欲罢不能。”

“请稍等一下。圣亚努阿里乌斯和圣奥古斯丁都是与日历的月份名[6]有关。你能告诉我那个圣血的奇迹吗?”

“你真的不知道?圣亚努阿里乌斯的血放在一个小瓶子里,保存于那不勒斯(Naples)的一个教堂里,每到某个节庆日,奇迹显灵,使之融化。在那一天里人们都很关心这个奇迹,情绪激动,唯恐融化的过程又被阻止,就像那次法军占领时所发生的情形那样。当时的法军统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叫加里波第(Garibaldi)——把教堂主事请出来,伸手指着排列在教堂门外的雄壮军容给他看,告诉他自己对于奇迹的立刻呈现期望得何等殷切。这时奇迹果然出现了……”

“嗯,你又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心里的确想到了一件事……但是那关系到个人的隐私,不好说出口……而且,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关联,不讲也罢。”

“有没有关联让我来考虑。当然我不能强迫你说出令你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如此一来,你便不能要求我帮你解释为什么忘了‘aliquis’这个字。”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好吧,我忽然想起一位女士,我最近从她那里得到一个使我们两人都感觉烦恼的消息。”

“是不是关于她月经不来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会猜?”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你一直都在为我准备着答案。只要想想和月份同名的圣者们,在特定的一天里融化的凝血,一旦圣血没有融化而导致的激动情绪,以及那个要求奇迹一定得发生的强力威胁……诚然,你已把圣亚努阿里乌斯的圣血奇迹幻化成一幅有关女性经期的巧妙错觉了。”

“我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你难道相信我真的是因为这种焦躁的期待心情,才不能够说出‘aliquis’这个字?”

“对我而言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可不是把它分成a-liquis(无—液),又联想到:reliques(遗迹),liquidation(液化)及fluid(液体)等字吗?是不是还要我提醒你:那个你从reliques联想到的圣西蒙,被牺牲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呢?”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对于这些想法——即使我的确那么想过——请你不要看得太严重。不管如何,我愿意承认,这位女士是个意大利人,她曾陪我共游那不勒斯。但是这些关联难道不会只是巧合?”

“究竟你能不能用巧合来解释所有这些关联,只有留待你自己判断了。然而我却可以告诉你,每一个类似的例子,只要你着手去分析它,都会得到这么奇妙的‘巧合’[7]!”

基于几个理由,我十分看重这个小小的分析,也很感激我这位旅行时的同伴。第一,因为在这个例子里,我能够运用自己平常所得不到的资料。这本书里有关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的例子,大多数都不得不局限于我的自我观察。我尽量避免引用我的神经症患者曾提供的丰富资料,因为我生怕别人会提出异议,认为那些现象只是神经症发病的结果和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位非神经症患者的陌生人能接受这种检查,对我而言实在是非常有价值的一件事情。这项分析还有另一个重要之处:它呈现了一个并无替代回忆的字词遗忘,因而证实了前章所阐述的那个原则:错误的替代回忆之出现与否,并不构成什么重大的区别[8]

但是aliquis这个例子的主要价值却在于它和Signorelli那个例子之间存在着差别。在那个例子里,名字的再现为此前不久的横遭中断的思绪所干扰,然而其内容与后来包含Signorelli这个名字的新思绪之间并无确切的联系。存在于压抑作用与被遗忘名字的含义之间者,只有时间先后上的联系,其中之一经由外在的关联,过渡而达于另一者[9]。另一方面,在aliquis这个例子里,对于这种事先曾占有意识思绪,压抑之后复以干扰的形态再现的独立思绪,记忆再现所受的干扰来自这个字所涉及的题材之内涵,因无意识之心意与此引用句里所期望者格格不入,所以才发生。

这种名词遗忘的来源可以如此加以解释:说话的人正在为他这一代人的权益被剥削而悲痛,他像狄多一样预言道:新的一代将能伸张正义,痛击压迫者。他如此表达了对后代的期许。就在这个时候,他却被一个矛盾的想法所阻:“你真的这么期望于后代?并不尽然。想想如果你接到你心中那位的消息,说你已有一个后代,你现在会是处在什么可悲的境地!实际上,你并不想有后代——虽然你需要他来替你复仇。”这个矛盾就像在Signorelli的例子里那样,经由被压抑的期望与当时的理念这两个成分之间的外在关联而表达出来,但是在这个例子里它却表现得蜿蜒迂回,十分别扭。与Signorelli的另一个重要共通点在于矛盾同样来源于被压抑的作用,来源于那些误引我们注意力的思想。

关于名词遗忘的这两个范例竟有这么多表面的差异和内涵上的相关之处。如此我们学到了另一个遗忘发生的机制:内在矛盾经由压抑作用,干扰了思想。在今后的讨论里,我们将会不断地遭遇此一过程,而这却是我乐意接受的一件事情。


[1] 维吉尔(Vergil,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罗马著名诗人。其史诗《埃涅阿斯纪》,叙述特洛伊城王子埃涅阿斯(其母为维纳斯)于特洛伊城破后流亡海上,卒在意大利,从而成为罗马远祖的故事。狄多为迦太基女王,埃涅阿斯经历海上风浪而到达迦太基,与狄多相恋,受其庇护,然仍驾船而去,拋弃了狄多,寻求建国之地。狄多含愤自焚,临死遂立下誓言。——译者

[2] 这是常用的使隐蔽观念在意识里现身的方法。Cf.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pp.83-84,translatedby A.A.Brill,The Macmillan Company,New York,and Allen,London.

[3] 圣奥古斯丁(354—430),古罗马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主要著作有《忏悔录》、《论基督教学说》等。——译者

[4] 圣本尼狄克(约480—约550),一译“本笃”。古罗马基督教神学家,天主教本笃会创始人。——译者

[5] 奥利金(约185—约254),古罗马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论真理》等。——译者

[6] 英文的1月January与Januarius字形相似,而8月August与Augustine字形相似,其字源皆同。——译者

[7] 这个小小的分析曾引起广泛的兴趣,激发了热烈的文字讨论。由此,布洛伊勒想用数学方法证明精神分析解释法的正确性。他说:“它比成千未受攻击的医学‘发现’包含了更大的可能性,它之所以处于今日的不利地位,乃是因为我们还不惯于拿科学的眼光来处理心理学的可能性问题。”——译者

[8] 更细微的观察减少了Signorelli与aliquis这两个分析之间关于替代回忆的差别。在此例中,似乎也曾陪伴着遗忘替代形成。当我后来再问我的同伴,他可曾努力回忆那个忘掉的字,他可曾想到什么替代品时,他告诉我他起初想把ab(从)放进诗句里,成为:“nostris ab ossibus”(从我的骨肉)(ab很可能是从a-lipusi分开后的a衍化出来的),但是后来发现它与exoriar(e)(来自)重复,故不适用。凡事存疑的他,认为exoriar(e)之所以记得更牢,恐怕是因为它是这一句的第一个字的关系。但是当我要求他把注意力集中在exoriar(e)上面时,他便想到了exorcism(驱邪)这个字。这使我想到exoriar(e)之所以牢记不忘,恐怕颇有其替代作用的价值。很可能其重要性是由那些圣者的名字,经由exorcism这个字的联接而得到的。然而,这些精心的分析恐怕太吹毛求疵,无须重视。如此看来,似乎很可能,任何形式的替代回忆都是一个可靠的迹象——虽然其表面含义未必能引导我们——指出这是一个以压抑作用为动机的有意的遗忘。替代也可能只存身于与遗忘部分密接的类似成分的加强上。而错误的替代名词则不曾出现。故而,在Signorelli那个例子里,在我尚记不起那位画家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对他的壁画的记忆影像,尤其是他站在一角的那一景,反而更显清晰;另一个例子,发表于1898年:经过在一个边远城市的一次不愉快的游历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某一个住址和那条街名,但是——就好像在嘲笑我——房子的号码却记得特别清晰,而每想起这个号码时,我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

[9] 我也并不决然相信造成Signorelli这个例子的两种思绪之间没有内在的关联。仔细地追踪有关死亡与性生活的题材中被压抑的思想,我们可以得出一个与奥尔维耶托的壁画题材十分相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