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念(罗素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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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然与人

人,乃是自然的一员,而非自然的对立者。人的思想及其形体举止,莫不依从那同样定义着星辰与原子运动的种种定律。较之于人,物质世界是如此庞大——超过了但丁时代的设想,却又似不及一百年前人们眼中那样大。无论是从前还是往后,整体还是局部,科学似乎都到了极限。人们认为,宇宙是空间上的有限域,而光能够在几亿年间穿梭往返。人们认为,物质由电子和质子组成,它们体积有限,在世间的数量也相当有限。其变化或许并不像过去人们以为的那样连续不断,而是由急动度[7]推进,这一急动度有一个跌不穿的最低值。这些变化的定律显然可以归纳为区区几条通用原则,当人们知晓这个世界的点滴历史,这些原则便可定其过去与未来。

自然科学正是如此走向完满,同时也将由此丧失趣味。一旦获知约束着电子与质子运动的种种定律,余下不过是地理学,是一系列特定事实——其于世界历史某一段当中的分布已经给出。足以决定世界历史的事实总量或许是有限的;理论上讲,可将其全部记录下来,写入一部巨书,藏在萨默塞特府[8],旁边连接一台计算器,只消摇动手柄,就能让发问者得知在这些记录时间之外发生的事实。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无趣,或是更有悖于未完成的发现所给予的热烈喜悦。那就像是攀上高山之巅却一无所获,只找到一间售卖姜啤的餐厅,深陷雾中却备有无线电装置。在阿梅斯[9]的时代,乘法表或许也曾激动人心。

至于这个本身无趣的物质世界,人正是其中一员。他的身体亦如其他物质一般由电子与质子组成,在我们的知识范畴内,它们与那些并不构成动植物的基本粒子一样,遵循相同的法则。有人坚持说,生理学永远不能归结为物理学,不过他们的论证不太有说服力,就此判断他们错了似乎也不算莽撞。我们所谓的“思想”似乎依赖于大脑中的沟回组织,正如旅行依赖于道路和铁路。用于思考的能量似有其化学根源;譬如说,缺碘会让一个聪明人变成傻子。心理现象似与物质结构紧密相关。若真如此,我们很难想象单独一个电子或质子会“思考”;还不如指望一个人独自去踢一场球赛呢。我们也无法想象个人的思考在肉体死亡之后还能继续,因为死亡毁坏了脑组织,并消散了作用于脑沟回的能量。

神与永存不朽作为基督教的核心教义,在科学上却得不到支持。它们哪一个都称不上宗教之根本,因为均不见于佛教。(谈及永存不朽,这一论断在无限制的表述中或许会有所误导,但归根结底是正确的。)但我们西方人多视其为神学中不可再简化的底限。毋庸置疑,人们将继续抱有此类信念,因为它们确实令人愉快,恰如视自身为善而视仇敌为恶一样令人愉快。但就我自身而言,以上立场概无根基。我不会假装自己有本事证明世间无神。同样,我也无法证明撒旦乃是虚构。基督教的神或许存在;奥林匹斯山、古埃及或巴比伦诸神或许亦然。然而,在这许多假说当中,并没有哪一个比另一个更具有可能性:它们都位于可能性的知识范畴之外,因此也没有理由去考虑其中任何一个。这一问题将不再展开,因为我在别处已有探讨。[10]

至于个人之永存不朽这一问题,立足点则稍有不同。在此,两方面的证据都有可能。人属于科学所关注的日常世界,而决定其存在的条件是可察的。一滴水不能永存不朽;它会分解为氧和氢。因此,假如一滴水坚持自己具备的水的特性,哪怕经过分解也不会消散,那么我们多半就要心生疑虑了。同样的道理,我们知道大脑也不能永存不朽,生命体积蓄的能量将会于死亡时消散,由此无法再支撑集体行动。一切证据都表明,我们所知道的精神生命离不开大脑的构造以及机体能量的积蓄。因此,设想精神生命将随着机体生命的消亡而逝去,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一论证固然只是一种可能性,却和大多数科学结论所依据的根基一样坚实。

要驳斥这一结论,可以从好几个不同角度出发。心灵研究(psychical research)声称,关于死后意识不灭(survival),他们有切实的科学证据,且其过程无疑基本具备科学正确性。此类证据可能极为强有力,使得任何具备科学态度的人都无从拒绝。不过,证据的分量当然取决于死后意识不灭这一假说的先行可能性。对于任何现象的解释总会有不同的方式,我们自当从中选择先行不可能性最低的一种。那些认为我们死后意识可能不灭的人,也将乐于视之为心灵现象的最佳阐释。反过来,那些视之为无理的人,则将另觅他说。迄今为止,心灵研究所引证的那些支持死后意识不灭的证据,在我看来,尚不及与其对立的生理证据有力。但我完全同意它随时有可能变得更为有力,设令如此,不相信死后意识不灭就是一种非科学态度了。

然而,与永存不朽不同,肉体死亡而意识不灭可能只意味着心灵死亡的延迟。而人类之所欲信仰者,乃是永存不朽。永存不朽的信徒将会反对(如我所用的)生理论证,理由是灵魂与肉体完全分离,而灵魂并不等同于它通过我们的肉体器官表现出来的经验主义形态。我相信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迷信。心与物同,皆是为特定目的而设的适用术语,而非终极现实。电子与质子就像灵魂一样,均为逻辑虚构(logical fiction);实则各为一段历史、一系列事件,而非单一连续的实体。至于灵魂,生长这一事实可令其显露无疑。不论是谁,只要想一想受孕期、妊娠期和婴儿期,就不可能真正相信在此过程中灵魂是什么不可分割的、完美又完备的存在。显而易见,就像肉体一样,灵魂也会生长,它既源自精子也源自卵子,因此不可能是不可分割的。这并非唯物主义:只不过是承认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是一种组织,而非原始物质。

形而上学家曾提出大量论证,意欲证明灵魂定然永存不朽。有一项简单的测试足以推翻所有这些论证——它们都同样证明灵魂定然遍及一切空间。但由于我们对肥胖的欲求并不像对长寿那样迫切,这些形而上学家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们的推理在此方面的应用。这一事例体现了欲求的神奇力量如何蒙上了聪明人的眼睛,将他们引向本应昭然若揭的谬论。我相信,假若我们不惧死亡,永存不朽的观念甚至都不会产生。

恐惧是宗教教义的根基,对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而言也是如此。人类的恐惧,无论是个体性的还是群体性的,支配了我们大部分社会生活,但却是对自然的恐惧令宗教得以产生。如我们所见,心物二元对立或多或少是一种虚幻;不过,有一种更重要的对立,那就是我们的欲求能够影响的事物与不能影响的事物。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亦非一成不变——随着科学发展,越来越多的事物得以纳入人类控制范围。即便如此,有些事物无疑位于此范围之外,其中包括一切关于我们世界的宏大事实,那些涉及天文学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供我们塑造以满足我们欲求的,只有那些在我们地表或其附近发生的事实。即便是在地表,我们的力量也相当有限。最重要的是,我们无法阻止死亡,即便我们往往可以延缓其到来。

宗教就是一种意在克服对立的尝试。假如说世界由神操控,而祈祷又能感动神,那么全能之中就有了属于我们的一份。过去,神迹应祈祷而生;天主教教会至今如是,但新教已失去这一能力。然而,神迹不再,倒也无妨,因为天意已定:自然法则的运作将产生最佳结果。故此,对神的信仰仍是要将自然世界人性化,并使人们感到自然力量实乃同盟。同样,永存不朽也消除了死亡的恐怖。那些相信他们死后将永享极乐的人应能直面死亡而无畏,不过,医务人员应当庆幸,这不一定总是会发生。然而,这确实多多少少安抚了人类的恐惧,虽则未必能带来彻底的缓解。

宗教,盖因有其根植于恐怖的源头,遂将某些特定的恐惧奉为高贵,又令人们以为这类恐惧并不可耻。由此,它给人类带来了极大损害:一切恐惧皆是恶。我相信我死后会腐朽,我的自我不留一丝一毫在人间。我并不年轻,我热爱生活。但对于一想到灵肉湮灭就惊悸不已这种行为,我却要嗤之以鼻。哪怕注定完结,幸福仍是真实的幸福;就算不能久长,思想与爱也不会失却价值。多少人在绞刑架前表现高傲;同样的高傲想必也能教我们诚心思考人在这世间的身份。在习惯了传统的人性化神话所造就的一室温暖惬意之后,大敞的科学之窗固然会让我们打个冷战,但新鲜的空气终将带来生机,广阔的空间也自有其壮美。

自然哲学是一回事,价值哲学又是另一回事。两者混为一谈,百害而无一利。我们认为好的,我们所应喜好的,都与事物本真的样子没有任何关系,而后者是自然哲学的问题。另一方面,不能因为非人类世界不赋予某些事物价值就不允许我们赋予那些事物价值,也不能因为某些事物是“自然法则”就迫使我们心悦诚服。我们无疑是自然的一员,依据自然科学家才刚刚开始探索的法则,自然一手造就我们的欲求,造就我们的希望与恐惧。在此意义上,我们是自然的一员,我们服从自然,我们是自然法则的结果,也是其最终的牺牲品。

自然哲学切不可过度世俗化;于其而言,地球不过是漫漫银河亿万小小星体之中的一颗小小行星。为了得出让这颗微不足道的行星上存在的小小寄生物高兴的结果,而去歪曲自然哲学,该是多么荒唐可笑。作为哲学的生机论(Vitalism)以及演化论,在这方面暴露出分寸感与逻辑相干性的不足。那些仅就我们个体而言值得关注的生命事实,它们却为之赋予宇宙层面的意义,而非局限于地球表面的意义。作为宇宙哲学的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同样表现出朴素的人本主义;就我们在自然哲学之中所知,广大世界既无谓好与坏,也无意给我们喜或悲。所有这类哲学都源于妄自尊大,最好的改正办法莫过于多学一点天文学。

价值哲学的情况却截然相反。自然不过是我们想象事物之中的一部分;真实也好,想象也罢,一切皆可任由我们评估,并无任何外在标准能断言我们的评价有误。我们自己就是终极的、不可辩驳的价值仲裁者,而在价值的世界里,自然不过是某一部分。故此,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比自然更伟大。在价值的世界里,自然本身是中立的,无谓好坏,无须褒贬。是我们创造了价值,我们的欲求则赋予价值。在这个领域之中,我们就是王,如果我们向自然低头,我们的王权就会有所贬损。美好人生应当由我们来判定,而非自然——就连人格化为神的自然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