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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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坐骑

我的坐骑当然不是古老的牛和马,也不是现代化的摩托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半机械化交通工具——自行车。自行车,也许可以看作是中国的一种象征。没有人能统计中国人拥有多少辆自行车。在西方,人们骑自行车只是为了健身或者消遣,而且大多只是儿童的玩意儿。中国人骑自行车是为了赶路,这是正儿八经的交通工具。从前,一个家庭有一辆自行车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它往往就是全家最贵重的财产。现在,自行车早已算不得什么,谁家没有二三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的价格甚至还不够时髦男女们买一双进口名牌皮鞋。这大概也是中国人生活水平提高的一种标志吧。然而自行车的职能却没有变化,它依然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交通工具。在一个交通拥挤的城市里,小巧灵活的自行车有时候比轿车的速度还快。这种说法有点儿“阿Q”,却是事实。

我骑自行车的历史已将近三十年。“文革”期间在乡下“插队落户”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乡村邮递员,天天在狭窄而泥泞的乡间田埂上骑着一辆旧车来来去去送报递信,使我练得车技不俗,不过那时骑的是别人的车。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还是后来上了大学以后。那是七十年代末,我花了五十元钱从寄售商店买了一辆旧的没有商标的男式轻便自行车。为什么要买旧车?原因有两条:一是经济上的原因,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薪水的穷学生,这旧车的价格还合适;另外,我认为旧车也有优点,随便丢在哪儿都不会使偷儿为之心动,所以不必为它操心。这辆车实在太暗淡太寒酸,一位在工厂当机修工的朋友看不过去,硬是把它骑回厂里,花工夫整修了一番,换了一些零件,又用绿油漆漆了一遍。还给我时,这辆旧车看上去居然颇有几分新意了。更重要的好处是,这辆车骑起来很省力气。

对这辆旧自行车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主人。我每天骑它,却从来不保养,停在街头日晒雨淋对它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还使我的坐骑横遭磨难。我有一个不太妙的习惯,喜欢边骑车边思考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似乎可以一心两用,大脑尽管遐想联翩,小脑则凭本能指挥手脚操纵自行车。也有失灵失控的时候,有时候被别人的自行车撞倒,有时候自己摔倒在路上。最狼狈的一次,是猛然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尾部,不仅把公共汽车撞出一个凹陷,自己的额头也碰出一个大包。而我的坐骑更惨,钢圈扁了,车身也撞得拱了起来……我那位工人朋友花在它身上的一片苦心不久便失去了踪影,它又恢复了那种灰驳落拓、锈迹斑斑的模样。只要还能骑,对它的外表我不在乎,而且我确实不用担心它会被人偷走,有时放在马路边忘了上锁,过几个小时它依然安安稳稳停在那里。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不过,我也越来越频繁地尝到了坐骑给我带来的麻烦。这麻烦,便是车子常常会突然出故障,骑到半路上,有时断了链条,有时坏了刹车,更多的是轮胎打炮。我只能一次一次狼狈地推着车子在路上找修车摊。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虐待坐骑而遭到的报应吧。

大学毕业,结婚成家,理应换一辆新车,但是旧车还能凑合着骑,也就一直没有换。那时住在偏僻的浦东,这辆旧车常常成为我们全家的“自备轿车”。儿子在襁褓中时,妻子抱着儿子坐在后面;儿子稍大一些,妻子坐在后面,儿子坐在前面的车架上。一天晚上,带着妻儿骑车回家,儿子突然从车架上滑下来,我慌忙去拉儿子,龙头一歪,顷刻人仰马翻,一家三口都摔倒在马路中间,幸好夜间路上车辆极少,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寂静无人的路上回荡着儿子惊惶的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我才发现自行车折断了一个踏脚板。在儿子的哭声和妻子的埋怨声里,我想,我的这辆老爷车,大概是该退休了。这辆旧车我整整骑了十年,后来送给了一个乡间的老裁缝。老裁缝不嫌它破旧,说还可以骑着它外出干活。我呢,当然又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次是一辆新的“凤凰”牌单车,骑着出门自然比从前风光得多。然而我还是老习惯,一如当初对待那辆旧车,对新车也一视同仁,从不保养,骑到哪里扔到哪里,而且经常忘记上锁。这辆新车我骑了不到两年。有一次回家时将自行车停在门口忘了上锁,不过十分钟光景,车子已经无影无踪。如果这辆车破旧一点,大概不会有如此下场。这大概也是新车的短处吧。

以后我又换了好几辆自行车。有时候难免怀念最初曾经属于我的那两辆自行车,就像怀念两个和我形影相随多年的老朋友。它们此刻的处境如何呢?那辆旧车,是不是还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着?那辆新车,是被偷儿肢解了,还是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骑着在城里到处乱转?……我不知道。

我现在的坐骑,仍然是一辆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