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五人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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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陳鳴華

1964年生於上海,1985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

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華東師範大學、上海師範大學兼職教授。

曾任上海文藝出版總社副社長、上海文化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香港萬里機構出版有限公司總編輯,現任香港聯合電子出版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

1984年起發表詩歌、散文、評論、報告文學等作品,曾獲“萌芽文學獎”等創作獎項。

主要著作有:長篇紀實文學《厄洛斯的“亂箭”》、理論專著《信仰危機與現實衝突》(合著)、詩集《主觀世界》、電視系列片《不滅的星》等。

《歷程》

在一束玫瑰的晚霞裡

我選擇曠野無名的白花

我的肩頭,是山坡上千年的積雪

陽光和流水忘卻的地方

歌聲飄揚過海,只有在天空

才對我生長的頭髮猜想

造山運動偶然的相撞

海底森林奇跡一樣佔住了我的肩頭

織女陳舊的絲綢,挽留著漠天的殘霞

繃斷了無數根流雲的弦

呼啦啦驚飛森林的鳥群

把恐怖傳播到嶙峋的岩洞

於是史書上勇敢的探險家

帶回了許多船神話,黑色的驚險

折斷的桅杆孤獨地履行

送行者播種的任務

花的種子、樹的根鬚

驚羨於晚霞艶麗的姿容

在我咧嘴傾斜的全身

佈下跳動的命運的神經

而後,安排了一座座黑色的樹林

和披著紗巾的野花

挑逗著晚霞加入泛濫的烏雲

在黃昏發動了對太陽的遠襲

還有落在水裡的野花的奸細

組成堂皇富麗的自然宮殿

借風的輪子炫耀雪上的旗

旗面上嘹亮的五顏六色

招引來瘋狂的蒼鷹、單純的蜜蜂

甚至河流和高山眾多的子孫

岩石在邀請著野花的家族

用老祖宗珍藏的化石作賭

烏鴉在樹枝上建立了家園

把隱秘的地址到處傳頌

潔白的雪地不再潔白

即使迎來了熱情的陽光和溫暖的水

打獵者燃起的炊煙,來遲了,狠狠地發言

指責浩蕩的居民隊伍

驕傲地毀滅了一顆顆樹的元老

任憑麻雀喳喳地呼喊,完成了最初的示範

污染天空和聖潔的雪地

野花在纖弱的挽歌中沉默

失卻了費心鍍金的光彩

我肩頭的世界,篝火成了森林的霸王

於是我不安地顫抖了,並不是為那些寒冷的日子

從森林的疏忽中我抖去了肩頭的雪

慢慢地撒向四方的國土

抖去了,野花的嫵媚,樹林的嫉妒,煙霧的殘暴

向不知名的土地播撒沉重的希望

希望像不凍港喧騰的水

載著我流亡的疲乏的船

擱淺在貝殼絕滅的無人的海灘

在遠處鐘聲飄忽的指引下

赤裸著雙腳走完枯燥的沙地

沒有一點慷慨的聲音伴隨著寂寥的淪落

我走過了綿延的海岸、荒草死去的年代

瞻仰了峭壁上一座座倔强的花崗岩雕像

龍的金爪、鳥的翅膀、蚯蚓般爬動的文字

記載了我所有苦難的歷程、光榮的跋涉

用一塊塊澆溶了感情和汗水的石頭

建起一座座永恒的歷史的豐碑

高高的,我的肩頭矗立起繁華的城市

和護衛著生命與河流的萬里長城

像漫長的環城河,我的兩臂堅定地合攏

抱住了漢白玉的石柱,和在石柱上永生的人民

硝煙中發黃的旗幟不斷地彌漫煙塵

驚濤駭浪似的雷聲猛烈地敲打著戰爭的鼓點

無數勇士吶喊著越過我粗壯的手臂

悲壯的號角聲中歷史又翻過了凝重的一頁

最後,我踩滅了山頂洞餘溫的灰燼

向祖先們的樹枝和石塊告別

從冰川冷靜地走向大海

在北方安置了黃河,一條森嚴的界河

又讓長江巧妙地穿越了峽谷,來到南方的平原

浩渺的江水不斷地起落

在我肩頭傳遞起每一個波浪的話語

太陽,負有使命的社稷的長者

在水中向我介紹那一片寬厚的曠野

我隨著衝動的長江一看

曠野啊,深深埋藏著四季的種子

在我來時開出了無名的白花

它使我憶起了莊嚴的歷程

殉難者白骨鋪就的光榮

道路上遺棄的工具、武器和馬車破損的輪子

就在那片玫瑰的晚霞裡

我採集了曠野無名的白花

像聲聲沉重的喟嘆埋入土裡

紛紛揚揚,白花寫就了墓志銘,留下墓上的花籃

無名的記錄歷史的花呀

在晚霞裡開始了追溯的歷程

1982.8.12

華東師大

《河流》

你是一種自由的液體,通過

我的血管流向所有擴張的血管

流向在縫隙中呼吸並逐漸開闊起來、强大起來

的願望

如同解凍的黎明,在一個早晨鍍亮朦朧的眼睛

而後使沉悶的鐘聲,在大地濺起永久的迴響

哦。我這樣熱愛著你——流動的姿勢

無拘無束如一條男性的手臂

伸向花叢開放的爛漫,伸向羞怯的愛情

那使你義無反顧的春天躲在冬天深處

她嚶嚶的呼喚在陽光間快樂地飛過

扇動蜜蜂的翅膀

與河流共振

使陣陣波濤因著星光燦爛的奔騰

熱烈地喧嘩

河流是最古老的傳說,因流動而延長了生命

並使我的感情,也無休止地激動起來

正午,太陽直率的目光,把深沉的河流洞穿

一艘孤零零的船從漩渦旁繞過

很快成為遠去的風景

讓我想起自己的生命,也是這樣默默流動

並被遠遠視為

一個毫不神奇的背影

起霧的時候,我從航行在艱險中的白帆

聽懂了鷗群的語言

聽懂了泛著白沫和細碎燈光的傾述

河流像一首低沉的歌,融入蒼茫之中

在岸上的人禁不住也在回想什麽

一滴滴滾燙的回憶從額頭掉進水底的傷疤

又被迅速沖走

網一次次打撈著

夜色中流逝的故事

這故事還要講下去的,因為河流

還在以那種姿勢奔騰

如濁黃的列車碾動河岸的鐵軌

樹木和房舍驚詫地倒退

最終,在我與河流的共同幻想中

應當有大片大片遼闊的蔚藍,這是——海

一種更為奔放的液體,開放著波動的花朵

吸引了前仆後繼的流水

從此,再沒有岸了

在入海口

我莊嚴地感到

血和水都是液體的生命

1985.8.3

陳家宅10號

《倚住紅牆的時刻》

少言寡語的我什麽時候又倚住了那堵紅牆

紅紅的臉色仿佛感情也被夕陽冶煉

什麽時候疲憊地靠上潮濕的牆仿佛濕氣彌漫淺淺的皺紋

而額頭的思想冰冷地遊動版畫線條

這麽多眼睛穿越世紀之河但仍漾動遙遠的風光遙遠得令我陌生

打著響指的風鈴草掛住了某一叢睫毛某一叢愛情的睫毛就這樣

微微傳說

一個黃昏牧童的骨笛吹出另一條發光的天河

河裡臥著一頭瘦瘦的老牛

老牛從笛孔裡淌出風俗老牛跳著碎步舞走進織女的圖案

從此笛聲悠悠地飄啦飄到詩人的耳旁開成喧響的牛鼻子花

它使我這少言寡語的人倚住半邊紅牆少言寡語默默回想

牆外邊也該有寬寬的肩膀使夕陽羞答答把臉埋進寬寬的山巒

葦眉子沐過月光浴過水光沐浴手指的膚色低低哼響四月的風

這時候該是子夜吧記憶中的雲帆縹緲如白衣少女

她如歌的行板抖動纜繩的鏈條抽打湖水藍藍的漣漪

她從我心上迅速漫過然後凝固藍色的山脈

如歌的行板緩緩流成液體的語言

使固執的山脈開始傾聽血管無法抑制的歌唱

傾聽地平線嗡嗡放飛的蜜蜂季節

大漠的抽象線條終於彎曲成風暴的象徵

沙丘弧斷續著連接帳篷的蹤跡靜靜證明了什麽

少言寡語的我涉過同樣沉默的雪線遠離紅紅的牆

頭髮像悲壯的古城堡守護最後一夜凄涼的更聲

一種潮濕的氣氛從深深的眼底冒出沼澤的綠光

而另一個人的影子款款上升

在風中被擊倒

躺下成為一片青青的牧場

像一個故事的開頭

笛聲從牛背升起月亮的情歌

太陽更新著世界語

那如我一樣走遠的牧女露著珠貝母的牙齒

她長長的牧鞭似乎漫不經心地來回晃蕩

遠山遂成為動人的性格

成為男人意志

我們如太陽雨匆匆追趕一座又一座山頭

這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我又想起倚著紅牆的時刻

仿佛疲憊穿越世紀潮濕的額頭走入人生的禁區

多枝丫的手搖晃著竭力想插入大地成為永恒的森林

我低低呼喚著呼喚著溫情如篝火燃燒

某一個少女跳起了赤腳舞而版畫上的原始人則粗獷地朝她笑著

朝我笑著朝迷路的雲朵笑著仿佛他早就

知道這一切這一切不過剛剛開始

而劈劈啪啪的野火模仿著他的神態躍向空中

連同遠方的狐鳴繚繞一個山崗

綠色的山崗綠色的果木正如我不斷生長的

默默回想

1984.11.12 夜

文史樓101教室

《關於一支駝隊的夢想》

把愛做夢的三月柳綿延到江南的夏天

它柔柔的情語穿過最冷漠的冬雪

一支駝隊走出我的書本

走出季節墨綠的扉頁

在遠方,閃閃的湖沼以黃金樹的倒影

幻化難以企及的終點

戈壁泉滑過青苔的河床

牙牙學語的春天鑽出寂寞的曠野

駝隊的蹄聲踏響這一路空曠

走進未開墾的土地

走進原始的處女林

傳說:

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也想到此落戶

但安徒生的童話終未能

認識這一個東方世界

從此風沙中只流傳一棟茅屋、幾株枯樹

和一段蹦蹦跳跳的故事

我是在合上書本後走出夢境的

駝隊從一個城市出發

馱滿城市孩子嘰嘰喳喳的詢問

(他們五顏六色的眼睛

眨動的全是神秘的遠方露水)

使我確信就能找到叮咚的水源

會從浴泉女潑出的嘩啦啦塞聲

發現尋找就是一種啓示

既使面臨一場大雪

也能成為

雪下凍不死的生命

一個早晨

我和駝隊牽著太陽

——這一頭金毛狗

走遠

1985.1.24~25

《北方:男人和女人——最平凡的生活》

老石磨的遺址半臥在夕陽裡

遠古的柳條迎著風

從女人光潔的額頭垂下

在北方,大葉草攀著一群漢子的背脊

展開原野

木扶犁翻開韌性的泥土

曬過太陽

然後,把對地平線的瞭望

重新種下

(這一個村莊,古老得連歌

也是由青而黃,如麥田

奔湧男人們成熟了

和太陽相同的希望)

那裡,黃澄澄的汗水風化過最硬的土地

最結實的胸膛

使最潑辣的女人

用那水的目光,在上面依偎

然後流成古樸的夜

月光的語言,在樹上寫滿一切

北方一個村莊

躺在生出青苔的史冊裡

一睡,便是千年

醒來,發現太陽正掛在眉睫

手臂啊、胳膊啊、腰的石碑

變得靈活,搖晃嫩嫩的枝葉

要把朦朧的回憶覆蓋

而不曾改變的

是男人以心跳的速度

雙足夯擊大地之鼓

這力量牽引遲緩的石磨

從滿是塵埃的秫秸牆沿

吸引水桶磕碰木杵的吵嚷

一群女人風風火火

草裙燃著晨光旋出吱呀的門扉

在北方

牛羊奔向牧童的吆喝

泥土默默

和雲朵比較著顏色

長鬍子的北方男人,臥在長穗子的地裡

白晃晃的影子翹首低矮的土坯房

渴望炊煙能從眼裡飄過

女人的忙碌

而自己的肩胛

挺立起來,卸去山的一角

使村莊和白楊樹林

享受男人的陽光,所照耀的溫情

北方,男人和女人

熱愛彼此土地的顏色

當,男人的煙袋燃起一個酷熱的夏季

那女人,就會飄向田壟

成為黛青的霧

1984.9.2 下午 5:45

陳家宅10號

《傍晚》

傍晚時分一群孩子和牛羊從山坡走下

短笛吹奏按不住的晚霞

從倏忽閃亮的眼睛

漫向溪水那邊

石頭,任清冽的寂寞佈滿全身的毛孔

水珠叮咚彈響,如同沉落的星星

在某一時刻使暗夜的天空

猛然嘹亮

而戴草帽的老人在山腳依傍著衰老的土穀祠

牧歸的音符從紅霞間流進他的凝視

牛羊業已走近,孩子們喧鬧的笑聲

也正拍響門口鏽蝕的銅環

拍響土穀祠斑駁的黃昏

和他眼中那一道升起星星的溪水

土穀祠靜靜蹲著

夕陽拉長了屋檐的耳朵

1985.7.30

《神秘山谷》

他們抬著香火和祭品,扶老攜幼

朝那座神秘山谷的腹部蹣跚而去

希望像一隻餓鷹,以它巨大的翅膀搧動出

狂風的線條

使退縮的大地和木然的臉龐

生動不已

人走著總要成為背影,成為走不動的自然

在山凹,隱隱的林濤不斷喚醒著生命

沿時間的溪流,源源注入深谷

哦這麽多人,朝那座神秘山谷的腹部蹣跚而去

向啓示的淵源吐露含混的囈語

影子如樹根,在血管遍佈的地面蔓延

一個晚上,我的眼前反復疊現

一座日落的山谷

一對女人的乳房

1986.2.6

紹興路上海文藝出版社

《大高原》

這是凹陷的盆地的某一陣躁動之後

從水的母體的腹部逐漸隆起的男性的剛强

子夜時分受孕的地幔鬆開了岩石的拳頭

樹根像河流一樣糾纏著走到一起

有如握緊又蜷曲的男人手掌

肉色的汗液滲透細密的血管

在血管裡鼓蕩著風暴的歌

又如堅强的暗示

守護妊娠的女人

北方的高原啊

是從我流盼的哪一處窪地

哪一處幽藍的弧光劃過的胸脯

割斷陰柔的歲月臍帶

變成山神的頭顱呢

血和母親的微笑已遠遠留在世紀的那邊

包括父親因緊張而痙攣的五指山峰

他從此再不會焦躁地飲完烈日的奶酒

然後踉踉蹌蹌發泄血紅的粗魯

使害羞的女性湖日夜啜飲膻腥的豪氣

更高大的兒子依傍母親的溫柔

站在太陽的對面

一種感情在另一種感情的胚胎中成熟

1985.3.21

第一宿舍109室

《同一座高原》

在高原,暮色漸漸柔和起來

赭色的面龐以暖烘烘的岩石,閃射毛糙的光輝

這是一片東方的寂靜,寂靜之間,風呼嘯

翻閱著古老的山坡

陽光如粉紅的筆透視著凹凸的大地

撰寫冰山的回憶錄

而我在黎明前登上了高原

我來瞻仰寒冷的日出

當朝霞從額前的溝壑流逝,黃昏悄悄來臨

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傳來

刈女的歌聲飄起

於是一種孤獨,握著遲鈍的鐮刀

在沒有麥田的地方擴散

站在風中為自己歌唱

為早晨和愛人歌唱

仿佛一切都很神秘,並且崇高得

理解了沉默的高原

理解了刈女的孤獨

1985.8.1 上午 9:45

紹興路7號上海文藝出版社

《老人》

他站在那棵被雷電燒焦的樹旁

撫摸一段曾經蔥綠的回憶

張開五指像張開痙攣的五針松

在空氣的泥土裡伸展一股蒼勁的倔强

歲月在他的額頭

堆積起複雜的幾何線條

煙灰般的思緒飄成縷縷白髮

當雲和幾個穿裙子的小姑娘

像幾陣柔風吹向遠方

他昂起頭,以歷史一樣古老的凝視

默默想像另一片土地

另一些拱出新綠的樹木

1983.6.30

華東師大

《阿佛利德先生》

穿過橋那邊的一片積水

我看見時間停留於這汪透明的雨季

阿佛利德先生的拐杖敲擊著

緊緊銜住天空的懸石的牙齒

短促的白髮依然流動

似乎在風中得到理解

而橋下正是嘴唇吻著的不朽黃昏

親愛的靠著橡樹從眼眶走出

使瞳仁黯然跌落

永遠不再升起

阿弗利德先生挽著橋欄的手臂向我迎面走來

輕輕的帶著上一個世紀的甜蜜——

親愛的曾傾向他的肩膀

歌唱著搖曳

陽光耀眼

她微笑的陽光

編織他的草帽

使打穀場的秋天飄動一朵金黃的雲

我不認識阿弗利德先生

但我熟悉他的手杖

我和他擦肩而過

阿弗利德不過是我隨便給他取的名字

他疏朗的頭頂

棕色頭髮的牧場漸漸枯萎

牛羊業已散去

變成冷漠的回聲

在積水的鏡面反芻一種容顏

從他眼裡曾經走遠一個人

而他已經老了

木製手杖總在黃昏時分敲響

1985.4.28

《早春二月》

父親濃濃的影子被灌木叢遮掩了

就像他樂呵呵的鬍子淹沒我的童年

父親走時太陽已高高升起

我僅僅瞥了他一眼

望見他嘴角含笑的歲月

他在青青的山崗邊閃過

我已淚如泉湧

眼睛因在他背上久久停留

拱成佝僂的木橋

父親,橋那邊沒有欄杆,沒有駐足的手杖

人生的暮年也正斜斜歸來

而你還是林中爆青的童話

是成熟的果實

渴望重新生長

渴望再一次理解生命的原理

生命像長刺的鬍鬚,躍動藍色的波濤

在遠方如一頭猛獅低低怒吼

使夜晚驚恐

而你用鬍子扎我,讓這波濤中張牙舞爪的獅子

撕裂我的面頰,直到早春

陽光抖開它斑斕的皮毛

抖開這繡著春天四季流浪的皮毛

我的……父親啊

二月的陽光這麽暖和

潮聲沉寂於你的胸膛

而我已無法平靜

父親,帶著你所有未曾佝僂的情感到山那邊去吧

那裡有你的雙軌列車

二月難以凋謝,季節也難以衰老

當你濃濃的影子消隱於背後的黃昏

我把你視為抽象

當作煙絲燃燒於夕陽的煙鍋

而你逐漸飄散的影子

是留給兒子回味的第一縷煙霧

1985.4.29

華東師大1舍338室

《逍遙之上》

很奇怪的星期二

我從深奧的哲學塵土中

感覺到一種淺藍色情調

慢慢行過一個女孩走著的田野

我也在田野上走動

不過這是一片板結的都市廣場

長不熟的小麥拼命搖晃睫毛的穗杆

並從眼眶的西窗注入夜市的氣息

而指縫的弄堂響起了

異樣的足音

我不知道是否那種藍色的情調

離我很近

反正女孩已走到我身邊

1985.5.9

華東師大文史樓101教室

《棕櫚》

黃昏時分,我和你疲憊的影子

終於靠岸

在一棵沉默的棕櫚旁

夕陽從你眼裡閃過

暗紅色的光芒

跳躍著點燃了波濤

而我已經疲憊

頭顱沉沉地靠住闊大的棕櫚

再也走不動了

一陣眩目的聲音,群鷗掠過

你沒說話

晚霞的紅潮在臉頰沉浮

我似乎覺得

你是另一棵沉默的棕櫚

只是——

長在遠方

1985.6.21 夜 11:15

陳家宅10號

《秋天來臨》

我所熱愛的秋天終於來臨

赤灼的空氣顛簸在原野上

染紅了飛揚的塵土

遠遠望見你的腳印

像被封鎖已久的歌聲

沿著老樹林盤旋了一圈

又呢喃起另一支曲子

這是半夜,一首唱了十年的情歌

心,因寂寞而尋找,因重逢而沉澱

在暖和的落葉間

你用雙腳擦拭大地的胸膛

我所熱愛的秋天終於來臨

1986.4.1

紹興路

《一九八七年秋天》

我是無意中遇到你的

一九八七年秋天

陽光深深淺淺地爬到桌上

而易碎的茶杯歪歪斜斜站著

我幾乎可以聽到隔牆的叩門聲

看到那株被去年的凍土封住

胡亂萌芽的古怪植物

窗外的人語像飛鳥

在我的耳朵裡穿進穿出

那麽我可能是棵樹

我的枝丫上會落滿下一個季節的雪

你搖著頭,嘩啦嘩啦翻弄一本書

嘩啦嘩啦在這割據的空間

任意構思著你的河流

水聲潺潺,你的眼睛水聲潺潺

細嫩的水草搭住腰肢

彎彎曲曲直到日落時分,被一位少婦

倒進深不可測的水桶

那麽說你可能是條魚

你的河道裡波動著一種神秘的源泉

我是在無意中遇到你的

一九八七年秋天

在你的寢室,在被單和花花綠綠的布片

築成的空間,靜靜聽泉

我幾乎就能聽出自己的足音

在人生的岸邊響了二十三年

一九八七,在一種潺潺的氣氛中

成為一片汪洋

1987.11.8 下午 4:00

《謝謝你》

謝謝你,親愛的

謝謝你將一種冬天的容顏

展示給我

謝謝你將長髮撕成破碎的旗

使我明白出征的勇士

總要流浪

或者去死

謝謝你的有力而挑逗的手

在畫稿上慢慢甦醒著一個生命

在殘忍而灰色的深處

像一棵草

擊敗了垂死的大地

1990.5.14

陳家宅10號

《這一種節奏》

這一種節奏

在早霞的潮聲裡漫無邊際地湧來

河流像起伏的動脈

貫穿了鐘聲奏響的時間

貫穿了從岸到岸、從心到心的希望

激濺著興奮的表情

潛入城市陌生的地層

和用樓群構築的强大骨骼

在街上

紅裙子開始流行美的個性

廣告牌毫無遮掩開放青春

而大地像一把猛然打開的扇子

旋轉出大片大片强烈的色彩

鍍亮了朦朧的窗戶

並使窗後的眼睛

輻射出陽光的溫度

這樣

所有的視線都將投向最終的太陽

它是一隻當代的耳朵

靜聽著未來

1985.10.11

《葉子》

於是我的聲音發芽

把空氣刺穿

在茫茫綠色裡手掌恍如暖色的風鏡

於是河流衝擊的山頭

起伏的曲線

以及大大小小的石塊和堅硬的東西

全被一種縫隙裡拱出的力量擠得鬆動了

這是我自己也未曾明白的舉動

只是在霧裡

在從不透明的空氣中

我嚮往過日出時的燦爛

嚮往過自己的形象高亢嘹亮地君臨一切之上

就像無可企及的美

使那些蓬勃的臉龐永遠保持生動的表情

但是,我舉不起腳走向自己

如果沒有那在飄渺中期待我的瑩瑩的淚光

如果沒有露珠

沒有星星珍珠般叮叮咚咚的光輝

如果她們全都絕望

我的手伸向哪裡

即使生命已經如此茂盛

1985.10.17

紹興路

《太陽雨》

城市的太陽雨也有遠山的性格

也有大片的積雨雲彌漫樓房的峽谷

太陽雨,敲打拍攝城市街景的窗戶

劈劈啪啪追趕

穿流行色紅裙的少女

雨珠的指頭按響街石的琴鍵

它飄灑的風度宛如夏日的楊柳

濕漉漉的太陽是城市金屬的光環

城市的光環應當屬於

和這雨聲一起來訪的建築樓群

幾頂柳條帽正錯動在樓頂的斷面

雨點流進眉頭川形的河流

哨聲抑制不住興奮

臂膀掄開太陽弧

那動人的閃光緩緩俯視

沒有航標的城市之河

這時候還有另一種光環

輕輕搭上一個小夥寬寬的肩膀

太陽傘,終於打開一個羞澀的天地

傘下的初戀說不盡喃喃細語

太陽雨在傘面偷聽這對喁喁的情話

直到他和她踩著碎步走進小巷

而雨聲宛如街頭的頑童

吧嗒吧嗒跟著他們亂蹦亂跳

積雨雲消失的時候

建築樓頂的柳條帽們也唱起了什麽

粗線條的眼眶鑲嵌著

城市——一幅雨後的風景

1984.11.23 下午 4:00

華東師大1舍338室

《生日聚會》

騎一匹夜的黑馬

去找我的弟兄們

夜正雜亂

沒有蠟燭的生日青春璀璨

時光在蛋糕的表層狼藉一片

我們吞噬著甜甜的祝福

吞噬著未來,吞噬著陌生

粗拉拉的興奮

驚動幾雙女性的眼睛

小鹿一樣奔逃

當然,這小小的世界不比寬闊的田野

我們終究逃不脫彼此的試探

高潮之後,是慢慢回味的流水

我發覺有一種憂鬱

在舌根蠕動

彌漫為湛藍的霧氣

在霧裡我起航

弟兄們前呼後擁

馬路像吞吞吐吐的航道

皮夾克隨風揚起,如同傲慢的帆

穿越萬家燈火

而眼裡終於滴下藍藍的淚水

這時才發現

被一支香煙釣著的痛苦

而對面也有一雙眼睛

躲藏在湛藍背後

閃閃爍爍

南方的女孩,叢林中放飛過夢幻的蝴蝶

而今折斷了透明的翅膀

沒有風,目光無力地垂落在

夕陽背後

與一種粉紅色的原因糾纏在一起

是夜已深,弟兄們咋咋呼呼走遠

星星也遙遠地構思著什麽

而我仍躲在一雙眼睛裡

被那湛藍的呼喚所淹沒

1985.11.5 下午

1985.11.24改

《中斷的主題》

在辦公室,電線突然短路。

所有檯燈一下都熄滅了。我們好像從一個明亮的思想

重新被囚回蒙昧。我也一下子失去了正在構思的某一個主題。

那好像是關於古時候太陽神的戰車隆隆駛過天庭

發出的十四行詩的韻律,它被猛然沉淪的光線逼到了牆角。

於是我睜大了眼睛,神經的觸鬚在瞬間超越了身體的各個部位。

一種潮水般的聲音撫遍了興奮的大腦——

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在不列顛的湖邊金燦燦地走過

騷塞像一道彎曲的影子

像未老而衰的拱橋在風的嘲笑中咳嗽

湖水泛起二十八道漣漪

在其中兩個人的額頭刻下十四道個性的標記

落葉在那道傷心的拱橋上唱歌

為他編織黃昏的桂冠

而倫敦的霧則在街面上大量印刷這一個流派

檯燈又亮了,我桌上放著一本十四行詩集。

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已回到封面上,騷塞失蹤在泛黃的書頁裡。

至於那個主題,隨著重新明亮起來的一切而模糊。

1985.12.6.

紹興路7號

《艱難的隨想》

即使所有人都離去了,像泡沫一樣

被狂歡所追逐

在突然開啓的瓶口快速衝浪

我不會悲痛,不會因小小的煩悶抑制嘹亮的夜色

長年居住的弄堂,像一隻銅管把鋥黃的人生吹響

上海,一座朝南的閣樓

我在十一點從窗口探出惺忪的視線

望見煙囪,噴吐著渾濁的聲音,在雲層間流竄

陽光像斑斑點點的鱗片,從瞇縫的眼裡透露一絲

抽象的大海

我知道,伴隨著遠方的江面

與尖銳的笛聲一起擴散的,是青春的焦慮和少

女們

悄然豐滿的生活經歷

天空如半個氣球,懸浮於節日之上

而時髦的大街又該流行

火紅的結構,使潮濕的雨季也禁不住

這從血管裡汩汩淌出的靈魂的烈火

曾經孤獨,不知人世有一首詩,叫惠特曼

不知他的鬍鬚只能生於自由的泥土

被什麽所糾纏,被什麽魂牽夢繞

偶然,發現自己的生命在東方的大氣裡遊動

有根的雙腳

變成一行歲月的樹,結滿酸甜的果實

我從低低嗚咽的弄堂走出

鏡片蔚藍,霧像蝌蚪一般蠕動

天空中烏雲像受驚的野馬

從反光的玻璃,我聽見妹妹流暢的頭髮

輕輕呼喚

1986.2.11 下午

與陳亮、劉京申、司馬青、宋惠芬、任娟等相聚於袁海萍家,即興,趴床上草就。抄錄於夜11點

《河·老樹·人》

河道開闊

繃緊的水面宛如陰沉的大鼓

人用影子擊打著河面

對岸

遒勁的老樹鞭打著風,把自己按倒

使那被砍伐的赤裸的傷疤

潛入湯湯的黃昏

也許,這一棵樹,它的韌性的生命

始終關注自己

悠然垂釣傷逝的流水

這正如我忘卻了痛苦

沿河而行——

有時彎下腰

凝望著液體的自己

歲月從額頭深深淺淺地流過

1986.3.1

南市區方浜中路任曉東家

《題安格爾名作《泉》》

交臂而過

發現已有的格調都很陳舊

時間還在流動

你也一樣

封閉的嘴唇一定想吐露一種唯一的語言

安格爾能懂

他以傾斜的角度理解女人

他使你流出潺潺的曲線

不過象徵了苦難的輪廓

被托舉的陶罐,早已圖騰

——魚的幻想匯聚成海洋

飛鳥復活天空的翱翔

而那永久的姿式

保存漫長的痛苦

美好得如此沉重

感覺像一條無盡的畫廊

我們交臂而過

開始推敲人的定義

1987.1.17 深夜

陳家宅

《死者》

戴著你的寬檐帽

如同太陽每天升起

從容步向祖先們走過的生活之路

一切都很平常,簡單得如同那個女孩

留給大地的童年禮物

金黃的麥穗背後

嘰嘰喳喳響著許多聲音

你很猶豫,你的手在胸前點劃

在那兒,你觸摸著人類的良心

但是不安的召喚起源於常新的太陽

你將不幸

當落日關閉了最後一扇黃昏的小窗

一抔新土黯然無語

1987.1.26 淩晨1:05

陳家宅

《秋水》

最終還是被你的宏大誘惑

被你的每一根神經挑動著

流向一條淡然無忘的涅槃之路

大水之路,落滿秋日的寧靜

野味的芬芳釀造出千年的歌謠

夕陽像一隻碩大的酒杯

斟滿微醉的人生

放懷於激流之上,扣舷而歌

寬鬆的袍袖抖出幾縷清寒的月光

好沉好沉

一首歌,被一個藍色的女孩吟唱成

萬水千山

穿透時間的牆壁

遠遠召喚行吟者艱難的愛情

黃昏時刻我愛聽這一首歌

漫地的秋水匯攏四方

聽一種蕭瑟的語言

在思想的泥土裡娓娓流傳

一束花

一段女性的獨白

幽幽數落著浩渺的深谷

最終還是被你的宏大誘惑

秋水無邊

藍色的女孩以及遙迢無望的境界之類

在一隻透明的瓶子裡溶化了自己

1987.1.21 夜 11點

曹楊二村67號414室

《病房》

我第三次光臨這間灰白的病房

死神的影子在過道裡竄來竄去

我很平靜

在深夜回想一個人

她曾在某一個冬天和我一塊趕路

寂寞漫長而又漫長

那年的風吹我

頭髮如一片蒙古的草原

一隻手指向高地的太陽

星星的光輝

敲擊著大地

走進騷動的深處

最孤獨的岩石——

迸裂成朝霞的碎片

疼痛

如繁星隱退

月光的井水

突破窗戶的圍欄

漫過條紋床單

1987.2.22 夜 11:15

普陀醫院小南區病房69床(奶奶)

《彼岸》

彼岸是痴痴的老人河

一段枯木漂浮了漫長的青春

沒有源頭

我們溯著一種悲哀的儀式

模糊地走著

誘惑我的歌聲

在水桶裡遊蕩

愛情像一片柔弱的黑髮

白雪落下時

暮至的鐘聲逗引來時間的歸鳥

1987.5.17

《箴語》

我所虛構的人物在此

都是真實的

——題記

我若無其事想無所表達

不管是第幾次談話

是堤岸的湖水先湧上眼睛

還是心裡的燈火正逐漸熄滅

時間的堡壘像蛇

或者像什麽人的猜測

使距離之弦拉得相隔千里

從你夢裡總算驚動了一隻蜻蜓

一對清澈的翅膀

簡直就是那孤獨的麥田守望者

最完美的風箏

在飽滿的顆粒間

靈魂,正安睡著

野孩子們像霧

吵吵嚷嚷彌漫四方

還不是最寒冷的季節

我所討厭的風只是遠遠吼了幾陣

我很奇怪——

午後那一層玻璃怎麽看也像

冬天裡的一朵雲

還有

浮動在我大腦深處的一座島嶼

一個女孩用一把匕首

抵抗愛情

又想起不久前

不久前在一家咖啡館的航空座椅邊

有人輕聲對我說

祝你好運——先生

1988.1.22 夜 10:24

華東師大11舍(教師進修樓)604室

《對偶》

我一直想隨隨便便把她打發

就像在深夜的街頭,為一顆星寫詩

那樣輕鬆

佔據著這座城市的一隅

臨街的窗,總是不夠生動

李斯特昨天晚上光顧了一下

但他的曲子

總讓貝多芬這頭猛獅打斷

情况往往這樣

房間裡空空蕩蕩

喝彩的是我自己的掌聲

而她早已睡了

睡得真像那節晃蕩的車廂

——連夢都可以遺忘

沙發上,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次《悲愴》

在一隻空盒裡長吁短嘆

第二天也許下過雪

她驚奇得像一隻貓

倚著窗台看風景

而我,似乎躺在一列西行的火車裡

回首望去,細節處的隱私毫不翻悔

再望,連一生都被那窗台固定了

我該不該把這次遠足

畫成一幅風景寄還給她

我的感覺是

在我的體內滋長了一種荒草

隨便拔一根

都會帶起一把血淋林的泥土

1988.1.31 下午

陳家宅10號

《金屬》

遠遠觀望

最終走向這一片近處的風景

天空的肋骨下無語的

是一條山裡的河

無語也能證實

零零碎碎的感情

一種叫做金屬的東西

不用說是陽光的錯覺

唯一的黃昏其實是虛構的

也沒有夕陽下的紅帆船激流中的海盜

只是在你的眼裡

有一種被焚燒的痕跡

一種曾經飛揚又重新彌合的陰影

疊著憂鬱的石塊

1988.1.10~29

《望鄉》

我沒有直奔春天而去

我的家就在稿紙間一格一格爬樓梯

牆壁在黑暗處

區別著出門的每一種聲音

當真如方向火車像馬一樣叫了起來

正是午夜時分

帶鵝毛的筆兩次跳出筆筒

——變成一束馬尾

飄揚的方向

是我聽說過的一個地方

在西南

見鬼,出門的不是我

我的家早已睡了,真實得手一伸

就能摸到父親的鼾聲

母親一定又在同我吵架

把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找回來

那時我正在想入非非

還好像聽到什麽人的一首歌

唱的是:好日月像那山高水長

這樣看來

要出門的也許是我

我熟悉真如這座小站

它的兩根鋼軌與我們家的狹窄過道

有點相同

而妙處在於——

那束馬尾此刻已踏上不眠的歸程

我也塗滿了一地的詩稿

竟發現每一行

都有一道被碾過的痕跡

1988.2.3 夜 22:57

陳家宅10號

《我九歲》

這些泥土啊石頭啊活動起來之後

似乎可以理解了

成了我手中的積木

城市在一張油漆過的桌面上

搖搖欲墜站起來

稀奇古怪的窗子

怎麽也安不上玻璃

我不管,開始在城裡赤足兜風

之後,繞牆根三圈

落日的火輪已燒到眉毛

一個女人走過

把我牽向一條叫做愛情的馬路

人潮正在洶湧

天空被擠壓成傾斜的屋頂

還有一隻心血來潮的鳥兒

咕嚕咕嚕亂唱一氣

那一年正是戀愛旺季

至今我還能清晰地想起——

陽光像明晃晃的刀子

剖開了一些人的胸腔

於是有更多的鳥從裡面飛出來

更多的鳥超越人的高度來來回回做遊戲

那一年只有我是悲哀的

回到屋裡一聲不吭搭積木

卻再也握不到那隻女人的手

1988.2.20 下午

陳家宅10號

《聖人與蘋果》

我們美好的聖人總是

——與蘋果有緣

如同這圓潤而酸甜的果實

是一種形式

或者說,被枝條連累著的

這光滑而下墜的後果

總是一種公式,一種

天空對於土地的解釋

上帝說,要有光

於是有光,還有眼睛

在聖人的心靈裡默默流淚

誤解撞落的第一種真理

是蘋果,這酸而甜

流星一樣擊痛大地的蘋果

於是泥土被消化成顆粒

生命總是又酸又甜

在風中談著樹

並且,聖人一般點頭

1989.8.11

《主觀世界》

我不想寫一些鬼祟的東西

表明自己無邪

在從前

有個女人曾令我愛過但她過於正直

像屈原或莊子或一棵沒有果實的樹

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我已反復考證過自己

先將大腦裁成一枚會思考的書簽

夾在公元前的一本書裡

結果聽到了水聲

看到在水裡的一些沒有尾巴的生物

奇奇怪怪地上下求索

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

我依舊不想磨磨蹭蹭走近你

被你糊弄

所謂歷史

可以是一隻被替換的輪子

在人心中滾動

或者一隻女人的手隨便翻過

而心總在猶豫,在猜測,在看

哪一種結局

能比悲劇更可笑

比喜劇更痛苦

1988.1.29 夜 10:35

《三種象徵》

很久以來總是向我眨著眼睛

比星空的夢稍稍真實一些

比猜不透的風

多了幾點含義

很久以來就在我的血管中

跳動著幾隻蟋蟀

說一種草的語言

又在一片叫做人生的牧場

被人想像成很美的東西

而河流,我手掌中的三條河流

不緊不慢地流著

在我自己的黑暗中

成為三種象徵

第一種當然是紅色的

是我很喜歡的,一簇細碎的花

沒有陽光我也能聽出

反射在玻璃上的唯一的聲音

第二種象徵是一對車輪

它們所超越的

只是一些正在行走的頭髮

而難以追逐的,鳥的翅膀

落在身後

竟被風的祈禱寫成一首優美的短歌

第三種象徵是我等了很久的

一個現實

雲在另一座城市的上空打著雨傘

水滴在我的掌心裡循環

有好幾次我在屋檐下面忘記了自己

結果抬起頭——

又看到臨窗展開的書頁間

那一簇細碎的花了

1988.3.13 夜~3:14 晨

陳家宅10號

《小城遊戲之一》

太陽已經很高了才發現

走來走去又回到這座小城

想呼喚什麽卻一眼瞥見

城裡那個陳舊的老人

倚著一根舞台上常見的木頭

恐怕有好多年了

沒人能告訴我任何他的故事

也不見有什麽仙風道骨

令人感傷

而聯想到,在母親腹中躁動的時候

也一定這樣唱著絕望的歌的

直到星星在父親眼裡疲憊了

而天藍得發亮

才發現孤零零一個人

走來走去又回到這座小城

1988.3.10 凌晨 12:00

江蘇吳縣樹山裝訂廠招待所

《小城遊戲之二》

說真的我有點管不住自己

也不過是前天晚上

聽人唱了一夜的情歌

替一扇沒有關嚴的鐵門

構思了一處作案現場

大火就在對面山頭熱鬧起來

幹部老某匆匆忙忙英雄去了

他的體溫,在我手心裡噓寒問暖

真不好意思

好在第二天一切正常

我起床時第一個看見

陪我睡了一夜的陽光

此刻正在臉盆裡打著哈欠

一隊精神病人踱著方步

去看燒毀的奇跡

注定我是多餘的了

一張車票送我返回深奧的課本

然而火的餘燼

不知摩擦了我體內的哪一根火柴

又蔓延起來

在那文字和文字的空隙間

大腦被燒成一片荒原

廢墟的盡頭

艾略特先生涉過黃河在種一棵

——彼岸的高粱

火後,天空中出現了一片圓明園遺址

就在我的頭頂

來自東方和西方的兩大塊雲朵

正在碰杯

做著很有意思的文化交流

1988.3.17 夜 3.18 晨

江蘇吳縣樹山印刷廠

改於上海市紹興路74號

《一次藝術講座的片刻打盹》

四月並非殘忍,死去的

只是去年的枯葉

在嫩黃的季節傳播衰亡的消息

我的牙齒早已生縫

有一種痛快的感覺

阿爾塔米拉的羚羊蜷縮成一股

很藝術的暖風

幾千年一晃而過

石頭還原成新鮮的肉體

太陽在草叢裡打滾

我所崇拜的姑娘們穿上了裙子

在人間漫遊

阿里巴巴和嚴肅的東方諸神

很不和諧地親吻

從一隻貓的眼睛裡瞥見時鐘

司芬克斯反復折疊一塊東方的絲綢

興奮中打穿了老式的牆壁

又對牆上的斑點含情脈脈

有什麽被表達成紅色的潮水

——激流

射中自己最軟弱的部位

四月並非殘忍,活著的

還是去年的枯葉

1987.1.7 夜 11:00

陳家宅

《我們應該忘卻很多事情》

我們應該忘卻很多事情

忘卻烈日下顛簸的車輛

那時我們正想寫一本書

扉頁上,字淡得像一朵雲

後來我們去了不少地方

認識了很多奇怪的石頭

在星空下有著很硬的心腸

先是流水的夢被肢解

落花的碎語四處飄零

再是我們自己

被無語震驚

那棱角的堅硬的無語

在胸口多毛的故土

悲哀得也像石頭

1989.8.15

《現在呢,現在》

現在呢,現在

還是該收斂一下陽光的翅膀

有一個地方也許得飛越終生

有一個地方古怪如夢幻的箴語

河水在眼睛裡倒流

人的影子飛來飛去

鳥兒到處安家

到處尋覓

只有大樹才能破譯的春天

而現在呢,現在

晨鐘在心裡敲響

清澈的水流重返家園

1988.1

《盲人輔導會》

向東向南右拐

巴士106A沿土瓜灣道單向行駛

天色已明

海在不遠處開朗晨光裡波動

學生制服雙肩包口罩長短袖的軀體移動

麻雀會茶餐廳百年味道原地駐紮

任自由行短暫擁堵成早餐願景

盲人輔導會以三種語言報站

手機屏牽引的大多數卻隨車分流

茫然渡過平緩海面下紅隧的細腸

東區走廊深入基層海水

橋墩深度泡沫

遊艇們天天收穫環保培訓

九龍結束港島來臨

維園常態地蔥蘢

中央圖書館尚未噴灑核心知識

一路向東

車輪碾壓規則的盲區

在船塢里東達中心依時落車

任前後左右的身體碰撞成

盲人輔導會的禮貌教材

2016.11.2 晨 7:45~8:15

巴士106A上班途中

《南洋煙草》

銅鑼灣鵝頸橋

“打小人”和“兄弟煙草”出生的舊址

早已不聞

大辮子女工髮絲間的男人氣味

新蒲崗土瓜灣新界屯門

晚清民國舊制新朝的日頭月光

拂過簡氏兄弟民族製造的樸實春風

積木式的立體交叉輪轉流水線

剪輯意大利思維

分解融合亞非拉水土的日夜精華

老月份牌美女媚眼打包成紅色雙喜

日子深埋於煙霧的嘆息

窗外仍是青山大廈小街

南洋製造的兄弟傳奇

如何包容了百年孤獨

五湖四海萬千滋味

呼吸之間孵化恩怨情仇

往事的慢船隨波逐流

我的身體早已戒煙

意識的電影還在吞雲吐霧

戒不掉一副——

認真思考的樣子

2016.11.9~10

起草於土瓜灣,改定於東達中心

《老友記》

大扺是

蟄伏十年的教室和考場

潰散於一個七月的苦夏

高分凱旋的少年身體

荷爾蒙反叛

沉溺於詩和咖啡的月光池塘

塗抹黑夜嘯聚青春

後座無人的單車

由老城廂福佑路或徐匯日暉港

駛向曾經油菜花和稻香的陳家宅

出沒鎮寧路里弄與膠州路郭家3樓公房

複製禮拜六例行的煙霧和清茶

佔住小桌併吞八荒

兩抽屜盒帶交響樂以古典氣場

緩存運籌學佛理和文筆練習

寒夜辭別郭家姆媽的寧波口音

繼續老舊樓梯上私想

譯製片的對白和情節

智慧總在閱讀的結尾

春天來了預約冬季

時代拮据歷史傲慢

年華易逝經典不老

終身大事以慢鏡頭搖過

一個人變兩個人

第三人煩惱成長

而飛越重洋碎片生存

又回到自己

一聽三十年的“明天會更好”

老派的江湖聚會

誠懇的鏡片篩濾天涯細節

如同過掉卡桑德拉大橋

慶幸是那逃脫現實的一個

誰讓你們純粹文藝

不解時事玄奧

經歷過各自的巴比塔

還是一行行

獨立的詩句

連問候

也像標點般省略

2017.3.4起草於土瓜灣勝裕閣

2017.3.5續於土瓜灣馬頭角道

2017.3.6上午8:40早餐時改定於康怡廣場美心(MX)

《九月十日訪廣東南沙、中山》

一大早坐船

從尖沙咀到南沙

午後又去了中山

一天內掃盲兩個城市

新樓矗起

在山巒秋日的賦格裡

新區靈感

迎向粵港澳大灣區的

習習來風

挖沙船一條又一條

駛過零丁洋面

雜草在等候開工的吊車旁

躍躍欲試

幾條大河張揚著南國的水系

流經眼前有些荒涼的熱土

這畢竟讓我想起了田園

和正在消退的田埂

來不及有一場赤足的旅行

親歷江河湖海

又有濕地和紅樹林遠眺

遐想的粼粼波光

而我故鄉的兩條河

早在這急速向前的潮流中消失

2017.9.11 凌晨 0:55 土瓜灣

2017.9.12下午1:13東達中心

《小自然》

天色向晚

風送落葉至

低窪的季節

雲彩迷惘於

瞳仁的暗室

棉花熬過烈日

在豐盈的盡頭

消失行蹤

浩瀚藍夜

星星聚攏

月亮的尾聲

沉入雲海

2017.9.23 凌晨 0:35

據1986.5~6月舊作改寫

白玉路忙閑齋

《懸崖》

危險的夏天

葡萄園酒氣襲來

海灣橡樹

以浪的劇本

背誦船的台詞

萊蒙托夫

在懸崖上

俯視帆以及

渡輪和駁船碼頭

時代

充斥流放者的咒語

高音C,飆出舞台

復活古老的城堡

母語的蟲子蛀過的詩篇

給特朗斯特羅姆

半開的門

頒發祖國的大獎

懸崖

在波光裡重建

帆繞過航母

駛向博物館

榮譽凍結了帕瓦羅蒂

詩的島嶼升向天穹

飛機和飛鳥成群

掠過自己

2017.10.14~15

土瓜灣勝裕閣

《老屋》

屋頂,在老虎窗下

鋪著魚鱗似的黑色瓦片

一戶戶屋頂

鱗片疊著鱗片起伏

如靜止的波濤洶湧在時間的海

在白天也黑著臉沉思在天空下

在夜晚比黑暗更黑地

一動不動夢遊

露水從屋檐滴下

春秋在瓦縫枯榮

屋脊的翅膀翹起在

彎月的上弦

樹梢指向遠方

星星掉進河浜

那些年

老屋就蹲在出走的視野裡

和一樁樁家事守候在

屋頂連著屋頂的空巢

田野蒸發了

消息守口如瓶

親人和鄰居們成為惦念

2017.10.23 夜 10:58

《讀木心》

木心是他自己大雪紛飛的黑夜

我是我自身歲月蹉跎的滑鐵盧

烏鎮美術館收藏了絕美的魂

我收藏了詩歌、散文和遊子的

繽紛情欲

2017.11.12 夜 11:55

土瓜灣勝裕閣

《亞馬遜要來了》

亞馬遜要來了

我是說美國亞馬遜代表團

將訪問香港

漢語還不夠普及

他們

把英文打進中文的包裹

跨境運營——

電子書和傳統出版的

PK計劃

電子書胸懷大志

紙本書逆水行舟

是這樣嗎

你希望呢

民意調查已空運郵件若干

追問

紅方紙書藍方Kindle

規則簡繁雙語

裁判英文

三至五年會怎樣

12月14日聯合電子會議室

我想像的情景

入口偏小

碎片化客套

PPT毒藥

神展示

西裝夾克咖啡和茶

深度融合

新型的閱讀關係

在用戶端

大數據+心零售

精準把脈

紙讀和屏讀的

各自黏性

2017.12.12

巴士106A途中及康怡廣場美心

《田埂上——在高中同學畢業聚會的舊照裡》

老屋東側

河岸有點荒僻

田野在淡定操持

蔬菜瓜果的

日常生計

田埂上

哲學、文學、新聞、法律和英語的

大學新生

新名詞聚會

河瘦極

快容不下

一條魚的暢游

水流

撥弄著雲彩

未必能想起

從前的帆

滿載的船隊

向東向西

躊躇滿志

岸邊田埂

新鮮勢力

越過菜畦、村舍、煙囪

大膽預習了

野心、唿哨和醉意

一遍遍憧憬

學問的前程

以及

女同學——

男生的自修課

2018.5.23 船塢里東達中心

下午1:22改於美心 傍晚7:43改於巴士

夜10:00定於北帝街勝裕閣

《不止一次》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太陽照常升起》

名著的聲譽

不止一次

調整到高亢

但無論

《在醫院中》

還是

《乞力馬扎羅的雪》

太陽的主題

遲鈍消極

病與死

不止一次

顛來倒去 在

男女主角的意識裡

不止一次

舊刊物新女性

和硬漢的世界觀

疑慮重重

一次又一次

對我而言

讀毫不相干的

中西經典

年代的光線

不可避免地觸及現實

2018.12.09 夜 11:33

土瓜灣勝裕閣

2018.12.11上午8:03

改於巴士106A

《走在墓園》

走在墓園

走在四月

祭掃者

神情莊嚴

塵埃落定

看葉子墜下

聚在根的周圍

生活的戲劇

注定重演

死是終極的善

親人們

拾階而上

無論歲月的

刻著誰

2019.5.9

土瓜灣勝裕閣

《親密關係》

海近在港口

為什麽還要眺望

船泊在天邊

刷新浪的頭條

桅杆習慣於

站在高處

心理的峰巒

時時塌陷

霧霾交替喘息

體內的風暴

天旋地轉

手機裡唱

一道道山來

一道道水

大雨抹去視線

船繫在岸的使命裡

無論回憶還是想像

恐懼和安寧

都是這麽

親密的關係

2019.7.5 上午 7:30

木廠街106、106A巴士站

《陳家宅一個午後》

地面乾燥

空氣熱哄哄

飯後汗流浹背

樹陰下看螞蟻鑽洞

知了高一陣低一陣

沒完沒了

屋門敞開

長凳上仰睡著

蓋房的木匠

鼾聲引來蒼蠅的舞曲

一堆刨花秀出手藝

山牆已砌到高聳

午後新房即將上樑

出工的鐘聲不緊不慢

生產隊荷鋤下地

鄰居阿娣

兩棵樹間一條繩子

日頭下暴曬衣裳

2020.3.7

土瓜灣勝裕閣

《慢》

木心的從前是慢

是一把鎖匙和時間的默契

木心的之後是更慢

看文學回憶錄

逛木心美術館

修養

是要點歲數的

2020.1.23 凌晨 1:53

紅磡~上海Z100次直通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