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18—1922
1918年,徐志摩拜梁启超为师后,随即赴美,入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读书,所习专业为银行及社会学。1919年6月,徐志摩在克拉克大学毕业,获该校一等荣誉奖。同年9月,考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习政治,倾心于政治、劳工、民主、文明等问题的研究。1920年9月,徐志摩以学位论文《论中国的妇女地位》获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
徐志摩在克拉克时与董任坚、张道宏、李济之等,结识了吴宓、梅光迪、赵元任等中国留学生。他政治热情空前高涨,热心各种社团活动,曾加入陆军训练团接受军事训练,还和李济之一起参加了哈佛大学的中国学生国防会,并意欲成立“中华合作协进社”。
1920年9月获得硕士学位后,徐志摩了放弃了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随即离美赴英,拟进剑桥大学跟罗素读书。但到伦敦时,罗素已去中国,徐志摩遂改进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著名政治学家拉斯基攻读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1921年因与拉斯基的矛盾,经剑桥大学教授狄更生帮助,从伦敦大学转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由此开启了康桥时期。
1920年冬,张幼仪随刘子锴至英国伦敦,与徐志摩相聚。1921年秋,张幼仪赴德求学,居柏林,徐志摩仍在伦敦。1921年徐志摩在英国认识林长民及其女林徽音,经林长民介绍认识狄更生。1922年2月,徐志摩次子彼得生于柏林。3月,在柏林由吴经熊、金岳霖作证,与张幼仪离婚。
在英国期间,徐志摩结识了曼殊菲尔、陈西滢、章士钊、威尔斯、魏雷和卞因等中英著名作家和学者。
致南洋中学同学书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四日,志摩启行赴美,诸先生既祖饯之,复临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窃闻之,谋不出几席者,忧隐于眉睫,足不逾闾里者,知拘于蓬蒿。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曰国难方兴,忧心如捣,室如县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
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惟以华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间关,乞他人之糟粕,作无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恸矣。
垂髫之年,辄抵掌恤慨,以破浪乘风为人生至乐,今自出海以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而何有于乐?我国自戊戌政变,渡海求学者,岁积月增。比其返也,与闻国政者有之,置身实业者有之,投闲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无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无绩学也,或绌于用。其下焉者,非鲋涸无援,即枉寻直尺。悲夫!是国之宝也,而颠倒错乱若是。岂无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杰,而犹徘徊因循,岂待穷途日暮而后夺博浪之椎,效韩安之狙?须知世杰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飓,哥修士哥不获续波兰之祀。
所谓青年爱国者何如?尝试论之:夫读书至于感怀国难,决然远迈,方其浮海而东也,岂不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及其足履目击,动魄刿心,未尝不握拳呼天,油然发其爱国之忱,其竟学而归,又未尝不思善用其所学,以利导我国家。虽然我徒见其初而已,得志而后,能毋徇私营利,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鲜矣,又安望以性命,任天下之重哉?夫西人贾竖之属,皆知爱其国,而吾所恃以为国宝者,咻咻乎不举其国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诎之士,号呼奔走,而大厦将倾,固非一木所能支。且社会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鸩自绝,而莫之止,虽欲不死得乎?窃以是窥其隐矣。游学生之不竞,何以故?以其内无所确持,外无所信约。人非生而知之,固将困而学之也。内无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诱;外无所约,故贪、故谲、故披猖。怯则畏难而耽安,蔽则蒙利而蔑义,易诱则天真日汨,耆欲日深。腐于内则溃其皮,丧其本,斯败其行。贪以求,谲以忮,放行无忌,万恶骈生。得志则祸天下,委伏则乱乡党,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则泛滥横溢,势也不可得而御也。
如之何则可?曰:疏其源,导其流,而水为民利矣。我故曰:“必内有所确持,外有所信约者,此疏导之法也。”庄生曰:“内外犍。”朱子曰:“内外交养。”皆是术也。确持奈何?言致其诚,习其勤,言诚自不欺,言勤自夙兴。庄敬笃励,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识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虽欲厉之,容可信乎!信约奈何?人之生也,必有严师至友督饬之,而后能规化于善。圣人忧民生之无度也,为之礼乐以范之,伦常以约之。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若是乎,虽欲为不善,而势有所不能。而况益之以内养之功,光明灿烂,蔚为世表,贤者尽其才,而不肖者止于无咎。拨乱反正,雪耻振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或曰:子言之易欤!行子之道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则必其持之未确也,约之未信也,偏于内则俭,骛于外则紊。世有英彦,必证吾言。况今日之世,内忧外患,志士贲兴,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时乎!时乎!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之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
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怒如捣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诸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入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悃悃愊愊,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诸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八月三十一日太平洋舟中记
志摩杂记
一
十月十五日起,同居四人一体遵守协定章程,大目如六时起身,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散步阅报。
雄心已蓬勃,懒骨尚支离;日者晚间入寝将十一时,早六时起身,畏冷,口腻,必盥洗后始神气清爽,每餐后辄迟凝欲睡,在图书馆中过于温暖,尤令懒气外泄,睡魔内侵;惟晚上读书最为适意,亦二十年来习惯之果。生平病一懒字。母亲无日不以为言,几乎把一生懒了过去,从今打起精神,以杀懒虫,减懒气第一桩要事。
因懒而散漫,美其称曰落拓,余父母皆勤而能励,儿子何以懒散若是,岂查桐荪先生之遗教邪!志摩自是血性大,奈何幼时及成人,遂不闻丝毫激刺语;长受恶社会之熏陶,养成一种恶观念,恶习气,散漫无纪至于如此。从今起事事从秩序着手,头头是道,再要乱七八糟,难了难了。
可怜志摩失其性灵者二十余年矣!天不忍志摩以庸暗终其身也,幸得腾翮北游,濯羽青云,俯视下界,乃知所自从来者,其黑暗丑陋鄙塞龌龊,安足如是!反顾我身则犹是黑暗丑陋鄙塞龌龊之团体中之分子耳。其所有之持实未尝或缺,平日同在鲍鱼肆中,故习于臭,今忽到芝兰世界,始自惭形秽(以人性本善也)。于是始竭力磨其黑暗,剥其丑陋,辟其鄙塞,洗其龌龊,朝夕兢兢焉,而犹惧不逮。知矣,而行未从也;立矣,而未能前也。即使于此能行矣前矣,而难保他日之投身昔所从来之社会,虽有磨剥辟洗之心,而物欲腐于外,根性(恶根性)突于内,其不丧无常者几希焉!望磨剥辟洗之功也乎?摩以是战栗咒想,戴发弁股勿能自已也。
日者思想之英锐透辟,殆有生以来未尝有也。无论在昔混浊之社会中未尝思念及此,即自出海以来,至于距今十余日前,其颟顸壅塞,曾未尝一见天日之光也。请言今日之所思。
读梁先生之意大利三杰传,而志摩血气之勇始见。三杰之行状固极壮快之致,而先生之文笔亦天矫若神龙之盘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淋漓沉痛,固不独志摩为之低昂慷慨,举凡天下有血性人,无不腾骧激发有不能自已者矣!昔以为英雄者,资自天也,不可得而冀也;今以为英雄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能持一往之气,奔迅直前而无所阻阂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至于自贬其志气拘于庸凡,斯其自求为庸凡。而不可得也非常哉。向使志摩能持读三杰之意气,而奔迅直前也:则玛志尼志摩也,加里保的志摩也,加富尔志摩也。惟其势有所外压而气有所中衰,则九仞之功或亏一篑。夫千古咸仰事变,怀彼三杰之意气者,不知其千万也!彼其不成者,气有所衰而意有所夺也。
志摩意气方新,桓桓如出栅之虎,以为天下事不足治也。虽然此浮气也,请循其本,志摩以为千古英雄圣贤之能治其业也,必有所藉。所藉者何?才乎,学乎,运乎?皆其旁支而非正干也。正干者何?至诚而已矣。天之能化,地之能造,无他,亦至诚而已矣。夫至诚然后几于神之所运金石穿焉;故神然后能成,志摩不敏,请致其诚。诚者本也。本立而道生,本之不立,则其学其识皆如陆子所谓藉寇兵赍盗粮者也。故愿于此沧海横流之日而揭橥致良知之说,以为万物先。世有君子,其予谅乎?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害也,嫉也。文正云:“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天分高者未尝肯折节,性气傲者未尝肯下人,若其欠修养之功,其极必至满怀荆棘,乖戾蹇诟,要之非大人之概也。君子以国家为先,以育才为业,拔下驷子中庸,甄琨瑶于瓦石;其贤于我者,则从而习之;其才于我者,则亲而敬之;一以成人,一以自成,此乐天知命之道也。忮忌小人之事也,伐性伤德何以得人?是故不自爱则已,如其有天下之心,则不忮其先己。
《论语》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非矫为矜庄之意也,故曰主忠信。非自外也,学者苟识天下之大,而后自视缺然,知缺而后能敬,敬生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贤人之言。畏者虑其行而自至也,天下事彙之繁颐曾勿能尽其一二。由是观之,梓匠舆人吾勿如也,内有所谨,则外有所重,而后知求均已适用之学也。
葛尔敦曰:蛮夷之性无远虑而贪婪,此其德之所以与禽兽邻也。试冥目而求诸我,其德不邻于蛮夷也几希?可不惧哉!可不惧哉!
二十九日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不记宝玉读宝钗之《螃蟹咏》而曰:“我的也该烧了!”今我读先生文亦曰:“弟子的也该烧了!”(未免轻亵!)
知道即是良知,知过即是致知,直截痛快,服膺!服膺!
二
是晚余天休诵其所著文于好而博士之居,凌来语:曷往一听,题为《中国之社会革命》。七时与道宏浸之同往。列席者可十五人,皆通人硕士,好而博士华颠虬髯,翩然而出,一室肃然,余氏乃始诵其文。先溯革命之史,继揭中国之隐忧,及今日西南之扞格,维新与守旧之激战,终谓治中国宜以经济为先。其论议不无可取,但摭材过窘,多不切要。既已,好而征询凌氏之意,凌鸱笑而起,丑诋余氏为不识不知,以一隅之见概括全国,并不直其所主张。余氏褊浅人也,兴而哗辩,竟涉私人之意气,无可解决。好而谘他人之意而折衷之,道宏犹力指余氏取材之不允当,并斥余氏为自暴其短,无非欲为之辞,以炫高明。当时余未剖析权量其间。而余复哓哓不已,好而卒止之始已。
论曰:吾以是觇其微矣!余不学无术,器量褊浅,一遭抨击而悻悻不能已,至于凌,其亦险滑可畏人哉!尖刻刺讽,务倾人以为快,其寻常笑语殷勤,实则利剑之藏于腹也。吾以是而兴悲,今夫能舍意气,竭其力以事邦家者,又有几人哉!小有才,便侈然自泰,有贤于我者,则排挤之,以显己长,且复矫饰状貌以愚人,然人终不被愚,徒见其心劳日拙耳。
朱熹云:“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福尔摩斯云:“人之于学,譬犹治宝,择其最精而通用者,而次之以序,则庶几矣!不然,以有涯随无涯,盲搜妄讨,庞杂凌乱,不可以作巫医。”二语可相对照。
鲁尝云:“世有专学而无家。”家百里曰:“其言无所不能者,其实一无所能也。”凡性气高傲人,往往旁骛不肯专一,此所谓聪明误也。志固不可不大,而亦不可过大,必笃必颛,乃实乃张,读书所以致用,若摇惑眩乱,如入深雾,不知西东矣!
忠言逆耳,圣贤亦知其然,而于心气高傲人尤甚。人之谤己者,辄掊击之,怒绝之,是钳忠谏之口,而塞自新之涂也。余昔亦未尝知己之有过,有责我者,乃反覆强辩,必直己曲人而后已,因是诤言绝矣。后乃力自戒勉,始知谀我者,贼我也,毁我者,成我也。
合作底意义
我写这篇文字,先须交代明白,我并不想研究合作底学理,也不想分析合作底利弊。不过因为普通一班人民未能明白合作是什么一回事,所以借一个机会,将合作底大意,简单说明一下。
合作,英文叫做Cooperation,国内有人翻做协社,有人叫合社,有人叫组合,等等不一。其实,名异实同。现在我们新发起的团体,定名为合作协进社。并非说合作一定比旁的译名好些,不过因为上海复旦大学底学生,已设有合作银行及消费合作,并且本会的发起人薛仙舟先生主张沿用“合作”这两字,同人没有异议,所以就如此定名。
近数十年来,合作运动底势力,异常扩大,所有工商业先进国,没有不受极大的影响。即如英国,最近的统计,消费合作会员底总数,占总人口五分之一。其余譬如丹麦、瑞士等小国,合作底精神更加发展。只有远东的国家,还没有感受同样的影响。但是单说吾国,就我所知,近年来也已经发现许多合作底机关:北京大学底消费公社;复旦大学底消费合作,及合作银行;以及其余学校内学生入股之公售品所等,都含有合作底意味。
本社底宗旨,在于教导普通人民,使知道合作底利益及其组织法,并且要他们来实地试验,以为消弭阶级竞争,发展平民经济的初步。好在合作底意义,是极简单,实行也很容易,用不到什么高深或专门知识。我们在海外的人,暂时只好尽言论鼓吹底责任。但是很热心希望国内底青年,能够费一部分工夫,把合作底运动,研究个透彻。果真认明这一件新事业是有益于平民的,是有助于国家经济底发展,是有解决当世社会难题底根本价值的,就请你们大家放出十二分精神,能写的写,能讲的讲,能实行的实行。总要使得一般人民领略这里面的好处,赶快合作起来。
我现在想用一个简单的譬喻,说明合作底道理。假如说买书。你不论到国内哪一个书坊去买外国书,定价两元的书,你要出三元才能买到,但是照金银兑换率算起来,二元英金只值得二元墨银;岂不是明明他们赚了你一块钱?就算他运输费营业费种种合着五角,你还是凭空多出了五角钱。吃亏了你,便宜了书坊底股东。但是你没有法子,只好忍气吞声多出这笔冤钱,除非你不买那本书。再说一个例,你又到某公司去买一双美国制的网球拍。定价本是美金十元,现在你要出到十八元(假如金元仍旧与银元同价)。这八块钱,岂不是明明供给了某公司底资本家吗?照以上两个例看起来,你所以情愿多出钱的缘故,就是因为那些店铺,是发售那些物品的唯一机关。你要不问他买,你就不能享用那些物品。这个现象,我叫他做“中人底利益”,Middle man's profit。因为某书馆某公司,并不是原版书,网球拍底最后生产者;他们无非从外国贩进来,加上一笔红利——一份“敲竹杠的大佣钱”。但是学生要有合作底机关,这类中人底利益,就可以消灭。并且合作者还可以享其余的许多利益。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譬如有一千人组织一个消费合作。每人认十块钱底基本金。那时虽然需要外国货,你不必再往什么书坊及什么公司,去让他中饱。换一句说话,你就可以用合作社底名义,到外国去直接定货。买书罢,大概可以按批发算,至少打一个七五折。兑换率,不用说,当然照市价核算。结果是向消费合作交易的人省了一笔中人底利益。因为合作底目的,是经济的公道,不是营利。除开进口货,就是土货也有同样的情形。譬如一个书坊带卖湖南狼毫笔。这笔价里面,就含有很重的中人底利益。现在你要有了合作的机关,就可以直接向湖南笔店去批发。结果,是中人利益底消灭。其余也就可以类推。
上节所说,无非消费合作最简单的一步,但是已有许多明显的利益。进一步说,这消费合作,不妨置办公众用品底生产机关。譬如衣服、皮鞋等类,消费合作可以用上多少衣匠鞋匠,外面去采办衣鞋底原料。生产成本轻、材料好的用品。如其规模大了,消费合作就可以开上小小的工厂,预备出产多量的物品。至于推广的程度如何,全看特别的情形说话,不能预定。
但是合作运动,归根是平民的趋势。本社底最大希望,就想解决社会极端贫富不均的现象。我们常听说,国内到处是“民不聊生”。我们相信合作是“聊生”的一个办法。请就农民地位说。
照我们浙西底情形,乡下人实在可怜。目下也没有统计,大概大多数是佃户。佃户,终年手足胼胝,无非替田主做活。碰着好年岁,还可以勉强过去。要是收成差了,或者遭着凶年,那真是天昏地黑,吁告无门。田主如果慈悲为怀,还可以说话。但是十有九人是黑心黑肺,只管自己底利益,不顾农夫底死活。弄到结果,农夫就是自己不饿死,也得卖儿卖女,骨肉分离。其中的苦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每到蚕汛的时候,一班乡下人东奔西走,哀哀求告地借钱养蚕。“加一”是普通的利率。我听见人说最高的利率竟有到五六分的。乡下人要如借得到钱,不管杀人的利息,还可以借本生利,靠着一家人二十四分的勤劳;收成好的时候,偿清了债务,还可以攒下几个一把汗一把血的性命钱。要是不幸收成差些,或者有时竟然全功尽弃,那结果可就残惨不堪了。重利盘剥的恶魔,临到这样情形,非但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而趾高气扬地愈加得意。因为农夫还不出钱的时候,他就打起他鬼算盘,利加利,利生利。东盘西算,要不了几多时候,农夫衣食所恃的田地房屋,就并入他万恶的财产中了。以后农夫底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现在没有工夫,来形容那些惨无人理的现象。回到本题上来说话,我们相信合作可以救济农民一部分的不幸情形。关于耕种一方面,要有合作底机关,农民就可以合起来,买公共的机器,设施水旱的防御,制备科学的肥料,以及其余费钱的重要农具。总之,个人所不能供给不能改良的地方,有了相当的合作团体,一切的利益,就都可以实现。关于信用一方面,要有合作银行及类似的机关,农夫就不至于再吃那些重利盘剥的苦楚,自然有经济自立的一天。农事合作,在欧美各国,成效早著,根深蒂固。只有吾国依然故步自封,不知采用发展平民经济的根本计较。解决现代社会经济底难题,归根还是我们青年人底责任。当此思潮解放劳工神圣的时代,我们希望全国底青年,除开言论鼓吹以外,大家应该打起精神,实事求是,来做一番新时期底新事业,打出一条新生路,造成新国家底新生命。责无旁贷,青年啊,来罢!
上面所讲合作的种类,无非说明一个大意;大众看了,大概可以明白合作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以后,还想陆续发表关于合作学理方面进一步的文字,关于实行方面详细地研究。看本报的人如有疑问,请迳投函本报,同人非常愿意跟大众共同研究。我还有一句话,现在国内新出的杂志等类,不下数百种;但是看的人恐怕除学生外,别界不见得十分踊跃。一班守旧的人,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观念,以为是洪水猛兽;可又没有能力来湮水赶兽,只好充耳不闻,闭目不看,偶然谈起的时候,就唉声叹气地痛骂一顿,牢骚一番。还有一班愿意研究新文化意义的人,大半又缺乏评判和鉴别的力量;看了一篇社会主义的文章,就大讲社会主义;看了一篇共产主义的译述,就大吹共产主义;这是新运动难掩的弱点。总之,我们这合作运动,是国民全体运动,不是一部分人底责任。是实际社会改组的先声,不是空口说白话。
致双亲
父母亲大人膝下:
儿自离纽约以来,过二月矣!除与家中通电一次外,未尝得一纸消息。儿不见大人亲笔恐有年矣。儿海外留学,只影孤身,孺慕之私,不俟罄述。大人爱儿岂不思有以慰儿邪?上次崇庆弟来书,言已作一长书万余言,其中母亲属笔者甚多,不久即寄。儿闻信欣喜可知,然时阅四月,信犹未来。以近世交通之便,以家人爱情之切,而音信难通如此,亦可异也。从前鈖媳[2]尚不时有短简为慰,比自发心游欧以来,竟亦不复作书。儿实可怜,大人知否?即今鈖媳出来事,虽蒙大人慨诺,犹不知何日能来?张奚若言犹在耳,以彼血性,奈何以风波生怯,况冬渡重洋,又极安便哉。如此信到家时,犹未有解决,望大人更以儿意小助奚若,儿切盼其来,非徒为儿媳计也。国内刀兵灾疠,闻之伤心,吾浙亦闻有水患,不知今如何矣。欢儿乐否,转瞬三足岁矣!(以后吾家小儿计年,务按阳历算实年,譬如人问欢几岁,答以两岁半[现在十一月],旧办法实在不通,改良为是。)儿他日归,欢儿不识父矣!即乃父亦不知阿儿何若,虽见照片,不足凭也,最好盼鈖媳能将欢儿一日自朝至暮行为说话,一起记下,寄我读之则可知儿性气智慧之梗概矣!外祖父今在吾家否?乐否?儿良欲慰老人而无如何,儿不久即寄一相片与老人以慰之,望为儿言愿大人安乐。祖母大人不尝望儿归乎?今知儿又不归,得毋不乐?然幸大人为儿慰祖母日儿既跋涉海外,必不可功弃一篑,如学不成器,儿亦无颜见家长父老,儿爱祖母非言语可宣,儿愿与老人共品清茶,儿愿坐老人怀听讲长毛故事,儿愿讲外国故事逗老人大笑,老人必喜听外国鬼子家庭社会情状,种种天伦乐事,将来儿归日当痛一畅叙,大人当知儿知识许有长进,儿烂漫天真依然无改,此亦儿独具之德,而大人所当欣宠者也。儿近日亦口念蒋姑丈,儿看外国社会事物多,愈觉如蒋姑丈之蔼然君子为难能可贵,儿甚愿以年来管见所及,与姑丈共商榷之。儿迁居事,恐已于上信中述及,总之儿现居宽静自由,儿甚喜之。更有一事为大人所乐闻者,即儿自到伦敦以来,顿觉性灵益发开展,求学兴味益深,庶几有成,其在此乎?儿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谓学不完的聪明。儿过一年始觉一年之过法不妥,以前初到美国,回首从前教育如腐朽,到纽约后,回首第一年如虚度,今复悔去年之未算用,大概下半年又是一种进步之表现,要可喜也。伦敦天气也不十分坏,就是物质方面不及美国远甚,如儿住处尚是煤气灯而非电灯,更无热水管,烧煤而已,然儿安之。专此。愿大人万福金安。
儿又申谨禀
十一月廿六日
我所知道的康桥
一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作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
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的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二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
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
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疑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物件,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段,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 harine's,King's,Clare,Trinty,St.John's。最令人流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
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肖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铲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漏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兰与兰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
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四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
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扑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
(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哪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旋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旋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旋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旋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在在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绝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张着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其你许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有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上,直望波龙尼大林园清凉的暑夜里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庄去罢。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庄去选一个基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啊,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姊姊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姊姊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的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为爱他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也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会得像他那样体贴,那样温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长成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啊,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哪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处不是堕落,这社会哪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入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蠢,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机心,哪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嫉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为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着一半句软语,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灭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就连童年时的种种想望又在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东方,啊,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神摆布,在情网里顾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际!
他是菲利滨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啊,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他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秘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的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我此时又想起了我垂髫时在北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巴黎,辞别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啊,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非利滨最有钱的土著,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我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的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的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的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像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这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分!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都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错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督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法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摇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唵!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扁纽,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的原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简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花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哪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哪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风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
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戆,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丝得米罗,维纳丝梅第妻,还有铁青的,鲁班师的,鲍第千里的,丁稻来笃的,箕奥其安内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的,玛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马克的,又是太丑。太损,太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张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法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他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的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人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绝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个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见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点你得自己下功夫去找。啊!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钩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座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哪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见: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而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见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院子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
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气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
你又错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里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见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其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未入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个哥蒂蔼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迹!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的残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会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绝不是肥肉的黏着,那就呆了。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因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类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橘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给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刚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
吸烟与文化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彀斗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会说,原来英国学生就会吃烟,就会懒惰。
臭绅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绅士!难怪我们这年头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来我们中间也来了几个叫土巴菰烟臭熏出来的破绅士!
这年头说话得谨慎些。提起英国就犯嫌疑。贵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挖个坑埋了他!
实际上事情可不这么简单。侵略、压迫,该咒是一件事,别的事情可不跟着走。至少我们得承认英国,就它本身说,是一个站得住的国家,英国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的是有组织的生活,它的是有活气的文化。我们也得承认牛津或是康桥至少是一个十分可羡慕的学府,它们是英国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伟大的政治家、学者、诗人、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两个学府的产儿——烟味儿给熏出来的。
三
利卡克的话不完全是俏皮话。“抽烟主义”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烟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烟斗里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来?对准了学生抽烟怎样是英国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没有描写牛津、康桥生活的真相;他只这么说,他不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有人愿意听听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国念过两年书,大部分的时间在康桥。但严格的说,我还是不够资格的。我当初并不是像我的朋友温源宁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镑正式去请教熏烟的:我只是个,比方说,烤小半熟的白薯,离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龈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我早想谈谈康桥,对它我有的是无限的柔情。但我又怕亵渎了它似的始终不曾出口。这年头!只要“贵族教育”一个无意识的口号就可以把牛顿、达尔文、米尔顿、拜伦、华茨华斯、阿诺尔德、纽门、罗刹蒂、格兰士顿等所从来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说年来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种日新月异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从各方向的外洋飞到中华,哪还容得厨房老过四百年墙壁上爬满骚胡髭一类藤萝的老书院一起来上讲坛?
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去,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有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声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玉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章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相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可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
致罗素[3]
罗素:
欧格敦先生谈及他的项目,即编一套世界哲学丛书,还提到你建议将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译作英文并纳入丛书。我对此是赞同的,论起这门学问中最有资历的人物,胡先生一定名列其中;他的著作因独立思辨和细致解析而出类拔萃,是近年来极有价值的作品之一。若胡先生愿意为这套丛书动笔撰写一部著作,那再好不过了,因为要将由中文撰写的第一卷(第一卷探究的是古代;至于第二卷何时面世,胡先生未作表态)译作英文并不是轻而易举的。首先,在第一版里,作者花了长篇大论去批判前人的观点,若西方读者对中国哲学知之较浅,不免觉得枯燥无味;其二,此书篇幅庞大,仅第一卷就足足写了四百多页纸。我会写信给胡先生,询问他作何计划。但他正为编辑室(商务印书馆)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当下能否助此项目一臂之力,我无法妄下定论。
至于此事,本人有一愚见。谈到这一项目的人选,我认为最合适的莫过于梁启超先生(那幅画就是他赠予的)。你或许已有耳闻,他是中国学识最渊博的学者之一,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文笔最明晰的作家。他为了解放中国人民思想,介绍并普及西学理念而孜孜不倦,值得我们钦佩敬仰。他汲取学问、去伪存真的能力更是无人能及。如果能说服他加入这项事业,那是最理想的,而且我认为这是可行的。若你给他写一封诚挚的信,请他撰写一部关于中国思想的标准著作,并介绍这套丛书的大体特质,我坚信这会极大激发他本就惊人的创造力,他必然很乐意接受这份邀请。没有什么比这么安排更好了。诚然这仅仅是我个人愚见,因为我深知,向西方思想家们明晰而易懂地呈现中国哲学是极其必要的。当我得知编纂世界哲学文库这项宏伟大计,我是万分欣喜的。感激你告诉我这个想法,盼望你在方便时及早回信。
上回见面时,你是否忘记把尊夫人写的关于中国的文章交给我了?若她还有多余的,我很期待拜读一下。
但愿你不介意我潦草的字迹,说起来甚是惭愧,我是用笔尖来写的,笔杆早就不知去向了。在学生休息室,这是司空见惯的,而且这里也没有暖气,冻得我瑟瑟发抖。
顺颂双安
徐志摩敬上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七日
剑桥国王学院
罗素:
你由剑桥转寄的信已收悉。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中国学生们热盼在十二月十日迎接尊夫人和你大驾光临。我相信你已经收到正式请柬了。如未收到也请勿担心,我已写信嘱托负责此事的朋友再寄你一封。
欣悉你们家新添位美丽的婴儿,特此向尊夫人和你致以最诚挚的祝贺。我前些日子在剑桥遇到了鲍惠尔小姐,你们弄璋的喜讯正是她告诉我的。我们特意为二位准备了红鸡蛋和长寿面,这是中国人的贺喜习俗。期待尊夫人十号当天和你一同前来。
我于五号抵达伦敦,本意是去听你的讲座,却突患重感冒、发起高烧,因此未能如愿。现今我仍卧床休养,盼一两日之内好转,能满心喜悦地与你们二位重聚。
致候
徐志摩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六日
伦敦汉普斯泰德
罗素先生及夫人:
很抱歉未能在离开伦敦之前与你们见面。你来信的那天我又病倒了,整个礼拜都抱病卧床,无可奈何。直至昨天我才返回剑桥。
喜闻二位即将来邪学社做演讲。阔别已久之后,这里的所有人都渴望再次一睹你们的风华,听取你们的教诲。欧格敦先生需费些心思了,因为国王道那间温馨的“小茶店”是容不下你的听众的。
敬颂俪祉
徐志摩敬启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二日
剑桥国王学院
致傅来义[4]
尊敬的傅来义:
你的来信深深震撼了我。你慷慨施予的同情是莫大慰藉,亦使今晨的朝气满溢而出,沁人心脾。此种情感是绝无仅有的,我也品尝过欢乐的滋味,但没有哪一次可与之比拟。我自觉愚钝,无法以言语向你抒发我最由衷的感激之情。我一直觉得遇见狄更生先生是我此生最特别的机缘。拜他所赐,我才得以走进康桥并度过一个个愉快的日子;才得以对文学和艺术萌生兴趣并毕生求索。也正因为他,我才得以与你结识。你豁达宽厚的品格为我开辟了新视野并时常赐我灵感,使我萌生宏大、美好和崇高的思想与情怀。我渴望与你多多见面,此愿望之殷切,何须我加以赘述?仅仅是和你相处、倾听你悦耳的话音,就足以令我开心、沉醉和宽慰!旅居英伦的日子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后当我忆及这段时光,回想自己有幸结识诸如狄更生先生和你这样杰出的人物,接受你们伟大思想的熏陶,我不知自己会否潸然泪下。
请相信我,你们的美梦——于西湖的柔波之上,一叶扁舟、挥毫泼墨——有朝一日终会实现。我总是劝狄更生先生来中国走一遭,翻新他脑海中的东方印象,届时我一定会热情恭迎。倘若如此,你们二位结伴同行,向我等心如止水的老一辈和那些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讲一讲西方文化的真谛和奥妙——这正是他们所热盼和赏识的,何乐而不为呢?你们都是卓尔不群之人,在艺术和文学界的造诣匪浅;你们的光临必将使东西方文明的交流迈入崭新时代。
你赠予我的礼物堪称无价之宝,我当永久珍藏,可我要怎样感谢你才好?我会在八月十七日抵达伦敦,如果你这天之前就动身,可否烦请你把它寄到国王学院?你也可将它留在家中待我上门取回。若你能抽出时间和我见面,我很乐意随时去往伦敦,但愿不会给你增添麻烦。
你的挚友 徐志摩
尊敬的傅来义:
分别后我尚未写信给你。我归国已整整两月,来到北京也有两周的时间了。我的亲朋好友别来无恙,他们因我回家而开心。你在哪里呢?我猜你又去法国南部过冬了,毕竟从八月起阴沉沉的浓雾又要席卷伦敦全城,我相隔千万里,却依旧心有余悸。北京的冬天使我倍感惬意,虽有些冷,却每天空气爽朗,艳阳高照。但在我得意忘形地夸赞北京的宜人气候之前,有一个绝不会让你扫兴的消息,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我同讲学会主席梁启超先生、蔡元培博士和其他人见了面,告诉他们一旦时机成熟,你很乐意来华拜访。他们得知后高兴极了,盼望你前来传授艺术心得,并邀你游览壮美风光。我们欣然为你负担旅途的所有开支,还会给你的讲座支付同罗素先生相似的酬劳。你的东方之旅会获益颇多的,你一定很明白,我就不再枚举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亏待你,从你到来的那一刻起,我们会竭尽所能使你舒心。你将要和我们阐释的那一部分欧洲文化,恰恰是我们要学习和汲取的。我国的大江大河、崇山峻岭,还有西湖在内的秀美风光,纷纷将自己扮得风度翩翩,静候你这位久仰之客前来一饱眼福,刺激你最珍爱的艺术味蕾。
我们向你发出最诚恳的请求、最盛情的邀请。这封信是我代表梁先生、蔡先生写的,当然它也传递了我的心声,相信它不会让你觉得难以接受。可否请你发电报告知我们,你何时启程较为方便?我们得知你的答复后,会把钱款汇去。明年初春来华是最理想的,因为那时的西湖百花初开,生机勃勃,南方的稻田披上了金灿灿的光芒,好似喜笑颜开。我将得到一份至高的荣幸,那就是成为你旅途的随从,必要之时兼当传译。你也会发现,你的听众无不是热情高涨的。
我们商量过,在你来访期间举办一场联合画展,但我们只能负责中国美术部分和大体上的筹备工作,其他方面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概连一幅像样的西画作品都拿不出手吧。你可带几幅复制品来,哪怕仅仅作说明之用也是极好的。或者,也许有哪位青年美术家愿意把自己的作品运到东方,借机在此扬名。如果有什么办法,敬祈示知。来时切勿忘记多带些书籍,因为我们深感惭愧,对美术这门严肃而系统的学问我们是一窍不通的。就在这里停笔吧。即覆为盼!
谨致问候
徐志摩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中国北京 北京晨报社转
再者:如发电报,最好发至国立北京大学蔡元培先生处。一切通信费用由我们负责。
志摩
另:可否有劳你说服狄更生先生故地重游,我们很乐意招待他。你们结伴来华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若真如此,我会欣喜若狂迎接你们的!
志摩
傅来义:
你前阵子的来信令我喜忧参半。请容我解释其缘由:你还记得我是去年冬天回国的吧?我在同朋友见面时告诉他们,如果我们发出邀请,你会考虑来华做客的。他们知晓后兴奋不已,梁启超先生(现今伟大的作家及讲学会主席)嘱咐我立刻提笔给你写邀请信,我也照做了。此信寄出的确切日期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圣诞节之前挂号寄出的。我们还邀请了华里士先生来接替杜里舒教授的职位,若你们二位携手前来,那将是极其有趣的。华里士先生的回函令我们灰心,他说自己无法前来。但我们对你怀有更高期待,我甚至构想了你来华时的场面——我们结伴同游,在西湖的柔情环抱之中尽享欢乐。于是我们冀望了许久,终于盼得你的音信,可信里对我们的请求只字未提。显然我的上一封信虽已挂号寄出,却没能交到你的手中。真不走运!这场意外反而使我们更热盼和希冀你的光临。请容我再次发出邀请。国立北京大学的蔡元培先生和讲学社主席梁启超先生嘱托我转达二人对你的称赞,请你再三考虑他们失礼的邀约——来华办一场艺术讲座,就当他们欠你一个人情吧。我们乐意为你负担全部差旅费用,同时给你的讲座支付酬劳。你若愿意来,我将负责全程陪同并招待你,确保你宾至如归。我丝毫不怀疑,你一定会感到不虚此行的。旅途之遥是唯一的难处,它无情地将你我分隔。好消息是,我们确信数月之内俄国就会将泛西伯利亚铁路交还给我们,届时只需两个礼拜即可让伦敦和北京之间的鸿沟灰飞烟灭。诗人泰戈尔已答应在未来的一到两个月内来华,他会在中国逗留二至三个礼拜,一边游历一边讲学。假设他的旅途于十月结束,理想的计划是,你于九月初从英国启程,在华旅居至次年春季。你或许有意顺道去日本游览,那时恰逢樱花盛放的季节。冬日的京城会让你沉醉。你会毫不迟疑夸赞它是一个气候宜人的好地方,除非你对雾蒙蒙的伦敦情有独钟,毕竟大雾在我们这里是无处可觅的。
这封信大概会在七月底寄到你的手上。请务必考虑我们的邀请。我相信你是热爱中国的,但愿我们的提议恰合你的心意。一旦你有了决定,最好发电报给我们。发“延时抵达”的电报,每个字只需一先令六便士,速度不逊于普通电报。你发来“九月来北京梁启超”即可,其余的可由书信沟通。
你不必担心我们会让你以大学教授那般俗套的形象来示人,你们艺术家必定是不待见教授这项职业。任何使你难堪之事,我们想都不会去想的。这里无穷无尽的自然胜景,再怎么夸口都不为过。用它们来招待你,你一定不会失望吧。然而,这些美丽的事物都迫切期望艺术为它们作活灵活现的阐释。你难免要走上讲台,但在座的听众都有极好的领悟力,你是不介意予以他们一些启发的,对吧?实不相瞒,中国的年轻一代虽然对真与美总是心驰神往,但至于什么是艺术、艺术为了什么,他们大都一知半解。因此你在演讲时,还请侧重谈谈艺术的基本原理。我在上一封不知去向的信里提议,在你逗留期间我们可合办一场西方艺术展,这将引起巨大的反响。若能说服日本合作,把他们收藏的塞尚、马蒂斯、毕加索、惠斯勒等人的作品借给我们,那就妙极了!
从你的来信得知,你在伦敦的事业蒸蒸日上。何不考虑把你的展览搬到北京来,使之锦上添花!你寄来的摹本相当精致,其中的风景画更是令人惊叹,可以和普罗旺斯的大师们相提并论了。衷心祝贺你!
至于自己,我就不再多谈了吧,因为我已经给狄更生、瑟伯斯坦和兰塞写信细说了一遍。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虽然有些事并不顺心。你的莅临会使我欢欣鼓舞;万一你不来,我迟早也会去拜访你的。不久后我再给你写信。
顺颂时绥
志摩
一九二三年六月五日
北京西郊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
曼殊斐尔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作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些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说美是真的,何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霎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凝晶,消融了烦闷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Innocence:William Blake
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刹那间涵有无穷的边涯……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竟同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见得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问路警,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菲尔——“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他是Athenaeum的总主笔,诗人,著名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尔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尔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皇后学院读书。她从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常住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尔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次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个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尔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当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尔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也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尔。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曼殊斐尔又是私淑契诃甫(T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曾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尔,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斯(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全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尔只是对于一个有名的年轻女子作者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on,Va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务“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沾有泥就是带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戴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与“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妇女解放的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尔以前,固然没有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门时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件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得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尔——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酱紫的丝绒裙——亭亭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尔,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什么,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上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对面的椅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的听觉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R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terloo,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他巨大的口袋里一连掏出了七八支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琳今天怎样,我竖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气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先生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她,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楼上微微听得步响,W已在迦赛琳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短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的Sullivan。M就讲他游历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Parnassus长,Mycenae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琳如何,麦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问他迦赛琳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叮咛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觉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琳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分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尔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一面的,不意麦雷竟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下,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的经过,却并不曾觉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上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得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说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尔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个不是低的,真是!)。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把进天堂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的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单只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了。从前一个人有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写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在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尔,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的打扮与她的朋友B女士相像: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缘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样式,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是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但觉得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H.M.Tomling-son,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岭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
曼殊斐尔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尔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尔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的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澈,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不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你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的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Keats听鹃啼时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T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ft Vogl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st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by.
曼殊斐尔,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呖呖,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应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我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门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ebecc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所以从略。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hew Arnold)以后评衡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尔,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那晚随兴月旦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说起东方的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于中国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thing!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当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问中国顶喜欢契诃甫的那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读哪几家小说,我说哈代、康拉德,她的眉稍耸了一耸笑道:
“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
“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很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她很高兴地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rn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
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末了我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曼殊斐尔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了!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致张幼仪[5]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笑解烦恼结——送张幼仪[6]
一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骸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二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三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
目前情况,离姻的结果,还不见女的方面缺亏。男子再娶绝对不成问题;女子再嫁的机会,即使有总不平等。固然,我们同时应该打破男必娶女必嫁的谬见,但不平等的现象依然存在。这非但是女子不解放,也是男子未尽解放的证据。我们希望大家努力从理性方面进行,扫除陋习迷信,实现男女平权的理想。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说上一大串,但家庭方面总不应得略过不问,实际上家庭是个极重大的原则。“极重大”是一定要牵连到的意思,并不是离婚不经过家庭就不成功,好像没有糯米裹不成粽子,没有豆板做不成豆腐。只要当事人同意负责,婚姻离合的原素就完全。固然能得到家庭同意最好,但非必要。如其当事人愿意离婚而第三者的家庭有异议,这一定是误解,迟早讲得明白。若说反对更是笑话。屋子里失火,子女当然逃命,住在城外的父母说不行,你们未得家庭同意,如何擅敢逃命,这不是开玩笑吗!解除辱没人格的婚姻,是逃灵魂的命,爱子女的父母,岂有故意把他们的出路堵住之理,并且他们也决计堵不住。但离婚没有朋友绝交的简单,往往有具体清算的必要,则如财产子女,囗囗地要商榷家庭了。旧式制度使然,但事实清理是理性的事务,只要命题合理,总有答数算出来。我们应该研究的是,老辈也有老辈的是,如何可以使得旧社会的家长了解新时代的精神,免去无谓的冲突,酿成不愉快的结局。你我有你我的意见,老辈也有老辈的意见,疏通是我们的责任。要使他们了解我们,我们也得了解他们。同情产生同情,误解反应误解。顽固无可理喻!家庭革命的呼声常常听见,我们青年就犯一个嗜好,不是完全健康的嗜好——浪漫主义。家庭革命四个字是染透了浪漫色彩的,我们不是为革命而革命,我们对家长说的话很简单,我们说:你们父母是最怜爱我们子女,我们的幸福就是你们的幸福,我们的痛苦就是你们的痛苦,以往的是非不提,谁也不必抱怨谁,现在我们觉悟——我们已经自动,挣脱了黑暗的地狱,已经解散烦恼的绳结,已经恢复了自由和独立人格,现在含笑来报告你们这可喜的消息,请你们参与我们的欢畅。慈爱、同情永远是人道的经纬,理性是南针。我们想果然当事人能像我们一样,欢欢喜喜的同时解除婚约,有理性的父母决不会不赞成,除非真是父母根本不爱儿女,愿意他们痛苦,不愿他们救度。我们相信这样异乎寻常的父母,世上不多,若然当事人不幸而逢到真正异乎寻常的家长,那时要有革命行为发生,谁是谁非就不辨自明。
我们要说的话还很多,但这不是做大文章的地方,我们很盼望再有机会讨论这个重要问题。我们相信道德的勇敢是这新时期的精神,人道是革新的标准。
致梁启超[7]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
嗟夫吾师!我当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熹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耀,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忧,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畤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儿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刃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愤愤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他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8]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沈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哂,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霭然微晒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
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绉面驮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密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个窈窕的情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秘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闲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经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极起她的银泻,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花的露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温。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书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9]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纵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吒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10]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