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母之孝,难以两全
汉高祖十二年四月,亲手缔造了汉朝的刘邦溘然长逝,把一个疆域庞大、机构复杂的帝国,摆在一位十六岁的少年面前。
他叫刘盈,是汉帝国的继承人,但他并不是刘邦的长子。
刘邦在迎娶吕雉之前,曾经和当地一名曹氏妇人私通诞下儿子,名叫刘肥。尽管刘邦对刘肥疼爱有加,但因为不是正妻所生,就自动排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尽管如此,刘邦对他的喜爱仍然是毫不掩饰的。在夺得天下的第二年,刘邦就将历来最为膏腴之地——齐国分封给刘肥,任命他为齐王,食邑七十余城,胜过其余诸子。不仅如此,刘邦同时还下令,天下百姓能说齐地方言的,都迁徙去齐国居住。在农业帝国时代,人口就意味着生产力。这一政令,体现了他对自己这名私生长子无尽的偏爱。
而作为正妻吕雉所生的儿子,刘盈除了天然继承皇位的优先权,命运似乎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好运和福气。
据说还在刘邦任亭长时,曾经也在农忙时请假回家帮忙务农。尽管他自己不屑于从事生产,但吕雉作为一名女性,却不得不操持家里的农田和杂务。有一日,她正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田中除草,一位路过的老人向她求水解渴。在得到吕雉的帮助后,老人端详了她的长相,恭维道:“夫人您一看就像是天下贵人。”也不知这名老者是真能看相呢,还是出于感恩的客套。但吕雉显然是当真了,非得拉着他再看看自己的一儿一女。老人可能心中叫苦,只好继续应付,假装仔细看了一遍,道:“夫人之所以富贵,正是因为这个儿子。”说完赶紧溜了,生怕吕后把一家子男女老少都拉出来给自己相面。恰好刘邦从不远处过来,听说此事,蹭蹭蹭追上老者说:“老人家,辛苦你一下,我也想看看。”“好好好。”老人说,“你老婆孩子都长得像你,你最高贵,满意了吗?”刘邦这才道谢放老人离去。
这个故事是杜撰美化开国帝王的常见套路。而刘盈的命运,起初却并未朝着富贵的方向发展。
如前所述,很快刘邦就丢下一家老少,把脑袋别在腰间上战场厮杀了。幼小的刘盈不但看不到飞黄腾达的希望,反而要每天担忧失怙,或者因罪被牵连的可能。
刘盈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多之后了。那也并非是场快乐的重逢,他见到的是被项羽击败,正落荒而逃的父亲。而且因为嫌自己累赘,久别的父亲竟三番两次把自己和姐姐踢下车去,无情已甚。要不是驾车的夏侯婴把自己救起,只怕从此要父子永别。更祸不单行的是,在这场逃难中,母亲吕雉又被项羽俘虏。才见了爹,又不见了娘。这种朝不保夕的命运,如何能跟富贵联系得上呢?
从项羽的追击下逃出生天之后,或许是出于愧疚之心,刘邦很快立刚刚年满六岁的刘盈为汉王太子,驻守在后方,并且派麾下留在后方的诸侯,全都作为守卫,保护大难不死的刘盈。再三年多之后,刘邦一统天下,又第一时间立其为皇太子。
刘盈的太子地位,之前已经详细分析过,尽管出现过危机,但并非能够轻易动摇。
陷入储位之争的对象是赵王刘如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显然对帝位的觊觎不可能是出于他个人意愿。看起来是两个儿子之争,实际上主导并激化这一矛盾的,必然是刘如意之母戚姬和吕后,两个母亲之争,以及两人身边围绕的拥立大臣的政治投资之争。
刘邦生前看在眼里,心中跟明镜似的,因此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来化解这一矛盾。
经过一番纠结,最后他的意见其实非常明确,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点。
第一:皇位只能由刘盈继承。从身份来说,嫡长子继任皇位天经地义;从实力来说,拥护刘盈的是沛县元老,特别是吕后外家吕氏集团,尽管在史书中大多数痕迹被抹去了,但仍然能找到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吕氏集团在刘邦取得天下的过程中功不可没。因此于情于理,审时度势,刘盈都是唯一最佳的继承人。最能体现刘邦这一意志的人是张良,前面已有分析,不再赘述。(详见知汉系列一《帝国的兴起·第三十一章·储位无争》)
第二:戚姬必须让刘如意退出皇位之争,而刘邦负责安排人手保证他的安全。因此,刘邦不惜派沛县元老中的硬骨头周昌去担任刘如意的相国。这一任命至少有两个目的,既暗示和监督戚姬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再搞任何小动作;同时也试图通过沛县元老这一身份,缓和戚姬和吕后间的矛盾,起到保护刘如意的作用。当然,最后的结果证明,第二个目的并没有成功实现。
一个艰难成长起来的十六岁少年刘盈,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大汉王朝的第二代天子。
然而在前方等待他的命运,更加凶险叵测。
没有了刘邦的约束,吕后立刻开始她的报复之路。在这一年尚未结束之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戚姬囚禁起来,剃光头发,戴上枷锁,令她在永巷里舂米劳动。
戚姬从曾经皇后之位举手可得的宠幸地位,一下子沦为阶下囚,每日只能一边服役一边悲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汉书·外戚传》
显然这是戚姬绝境里万不得已的悲鸣,希望有人能听到这样的歌声,转达给刘如意,想办法来搭救她。
但这样的诉求传到吕后耳中,声声刺耳。
“这个贱人竟然还妄想依仗自己儿子吗!”
既然你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我就断了你这唯一的希望。吕后把仇恨的目光转移到了年幼的刘如意身上,数次三番派使者到赵国宣旨,令刘如意到长安朝见。
要杀死一个人,有时候并非是多么讨厌他,可能只是借杀死他,来令真正仇恨的人绝望。
不过这时,周昌其人果然如刘邦提前命令的一样,发挥了硬骨头的作用,他坚持对使者说:先帝生前嘱托我,赵王年少,要好好照料看管。如今赵王身体抱恙,无法入朝,请回去禀明太后。
屡次遭到拒绝,吕后勃然大怒。不过这点阻碍并影响不到她继续施行复仇大计,充其量多费点手脚罢了。
吕后派人先以事征召周昌进京。这下周昌无法拒绝,只好乖乖上路。等周昌到了长安,赵王刘如意失去了保护,吕后再遣使令他入朝。刘如意果然也只好应召出发。
听说刘如意已在途中,吕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要这小子到了长安我的地盘,还不是肉在俎上,任我处置吗?
吕后笑得似乎略微早了些。令她猝不及防的是:有一个人,提前在途中劫走了刘如意。
而之后,更令她怒火中烧的是: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新任天子刘盈。
在这里,我们可能需要重点来审视一下吕后本人,否则我们很难理解她的怒火从何而起,她对于戚姬的仇恨又从何而生,为何如此根深蒂固、仇深入骨。史书历来很少去关注一个女人的内心,但后来人研究时不可忽略,是怎样的环境和经历,促成了那些复杂的心理和动机。
吕后的父亲吕公,原本并不是沛县人,而是离沛县较远的,战国时秦楚边界的山阳县单父人。《汉书·高帝纪》:“单父人吕公,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也就是说,吕公和沛县的县令是熟人,因此举家搬至沛县定居。
秦朝治下,每个县都直接从中央任命一名外地人作为县令或县长,这种制度的目的是避免当地人作为本地最高长官,威望高、又有根基,容易据地自立。但反过来说,没有根基、没有群众基础又成为了县令实施治理的一大弊端。因此,一种常见的做法是,县令和落户在本县的外地豪族互相倚靠,借助对方的政治资本、社会资本或经济资本。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项梁项羽叔侄在起事前,吴中县令就和这对外地豪族互相交好利用。
吕公又恰好有避仇的需要,自然而然地跟随沛令到了沛县定居。但这些豪族出于本族利益,一方面要巴结地方长官,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的要和当地的地头蛇、大家族打好关系。这正是吕公把女儿吕雉嫁给亭长刘邦、另一个女儿吕嬃嫁给樊哙的原因。至于史书所称吕公会相面的说法,最多是当时的客套话或后来的溢美词。
所以吕雉和刘邦的结合,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底层的政治婚姻,是强龙和地头蛇之间的利益需求。
仅从经济角度来看,吕雉显然算是“下嫁”的。《汉书·高帝纪》记载了吕公家中的乔迁落户之宴:“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红包不满一千的,只能坐在堂下吃。说明宾客众多,规格也高。相比刘邦押送刑徒到咸阳,远途来回,同僚们也只送两三百钱的路费红包,刘吕二家在经济上还是悬殊的。
吕雉嫁到刘家,起码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上,还是尽心尽力。当刘邦因为私自放走徭役刑徒而逃亡在芒砀山时,也是她不辞辛苦入山接济。不过这样的平淡日子随着天下大乱,仅仅几年就结束了。接下来的战争时期,她有整整六年见不到自己的夫君,不知生死,守着活寡。其中还有三年多连儿女也不在身边,是被作为人质,关押在项羽的军营里,随时随地有被杀死泄愤的可能。
很多人不明白吕后为什么如此冷静残忍。大概一个在寂寞和绝望里挺过来的女人,坚韧、独断、冷血就成了她无法抗拒的本能吧。
吕后对权力的欲望,某种程度上就是“活下去”的欲望。在暗涌的上层斗争中,抓住权力就是抓住了活下去的希望。而要抓住权力,光靠她自己是不够的。她非常清楚,作为皇后是母凭子贵,就如当年那个相面的老人所说:“夫人之所以富贵,正是因为这个儿子。”一旦刘盈不能成为太子继任皇位,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也就朝夕不保。所以,她的利益是和刘盈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谁敢挑战刘盈的地位,谁就是让我吕雉活不下去。
这是吕雉后半生行事的指导原则。
如此,你就能理解为何她对觊觎后位的戚姬恨之入骨,对懵懵懂懂受母亲摆布的刘如意也非要斩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
此刻,谁敢阻止我杀刘如意,谁就是我的敌人。
而戏剧的是,保护刘如意的人,偏偏就是刘盈。
刘盈不仅仅亲自跑到灞上,提前把这名弟弟接到自己宫中,而且从此日夜和他一起起居饮食,不离左右,让吕后找不到任何机会对刘如意下手。
那么问题来了,刘盈为什么要如此用心、费力地去保护这名弟弟呢,而且还是一名曾经对他帝位产生过巨大威胁的皇弟,难道仅仅是性格仁慈就能解释的吗?
台北“中研院”的郑晓时先生在他的《汉惠帝新论——兼论司马迁的错乱之笔》一文中,给出了他的观点。他认为刘盈对刘如意的保护,是在执行父亲刘邦生前的嘱托。尽管此文有值得商榷之处,但这个观点非常在理。
刘邦既决意不让刘如意当太子,必定知道戚姬和他失势后难免遭打压报复,因此精心安排周昌任赵相。不过周昌始终受地位限制,能保护到什么程度很难预料。而在自己身后,真正说话有分量、能起到绝对保护作用的人,只有一个:即下一任天子。因此在周昌之外,特意嘱托刘盈避免兄弟交争,保护刘氏宗族,并非不可能。这个分析合情合理,比较符合刘邦在生命最后几年的行事风格。
也只有作如此推断,刘盈甘冒母后之大不韪,尽力做出维护竞争对手的事,才有合适的动机。
只是这般行为,尽到了对父亲的承诺,却无法不触怒眼前的母亲。
至少在吕后看来,刘盈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形同背叛。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我们俩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你倒好,非但不和我站在一起,还处处阻挠,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吕后怒在心中,同时冷静地等待着一切可寻的机会。
没有人可以妨碍我除掉眼中钉,亲儿子也不行。
终于机会来了,孝惠帝元年的十二月,此时刘盈即位已有半年之久,亲自保护刘如意也有数月。这一日清晨,刘盈早起出猎,刘如意因为年幼贪睡,没有跟随。等刘盈回到宫中时,刘如意已经赫然身死。
关于刘如意的死因,有两种不同记载。《汉书·外戚传》:“太后伺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称是趁他落单时,用毒酒毒死的。而《西京杂记》称:“吕后命力士于被中缢杀之。”则是窒息而死的。
《西京杂记》同时提到了刘盈对这件事的处理,腰斩了这名力士,他明知是母亲主使,却显然只能把怒火发泄在这名行凶的下人身上。这本书虽多夸谈,对此事的描述倒还合情理。
刘如意之死,令吕后和刘盈母子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有从暗处渐渐有了走向明处的迹象。
之所以不可调和,因为这矛盾既有刘邦嘱托和吕后意志不同造成的历史原因,更有刘盈作为新任天子和太后吕雉谁更有话事权的现实问题。
杀死刘如意之后,吕后余怒未消,她真正忌恨的人,终究是戚姬而已。
于是她终于做了那件最为人不齿、最为人诟病的事:砍掉戚姬四肢,挖去双眼,熏聋双耳,并将其毒哑,再扔进猪圈中让刘盈观看,称其为“人彘”。此刻她不但需要发泄怒火,还要借处置戚姬来警告一下自己的儿子刘盈,提醒他要清醒地认识到谁才是为他好。
这件事过于残忍、过于不人道,只能认为吕后已经被仇恨和怒火燃烧得完全丧失了理智,毕竟站在她的角度看来,连唯一的亲儿子都不能理解自己,孤独使其扭曲、权力使其残酷。
刘盈的确不能理解,他看到不成人形的戚姬,反应是“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然后派人致意吕后,称“此非人所为”!
“此非人所为”。一个儿子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几乎等于决裂。
母子之间的矛盾,终于公开化。
第二年的正月,《资治通鉴·卷十二·汉纪四》记载了这样一个谶纬信息:
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
两龙同时出现,似乎是母子争端升温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