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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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五五年

一九五五年一月九日深夜

开音乐会的日子,你仍维持八小时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惊人,值得佩服,但我们毕竟为你操心。孩子,听我们的话,不要在已经觉得疲倦的时候再force[勉强]自己。多留一分元气,在长里看还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赛以前半个月,工作时间要减少一些,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心的新鲜,元气充沛,那么你的演奏也一定会更丰满,更fresh[清新]!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孩子:元旦一只手扶杖,一手搭在你妈妈肩上,试了半步,勉强可走,这两日也就半坐半卧。但和残废一样,事事要人服侍,单独还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养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地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泪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这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辞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斯曼齐安卡说的肖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地赏识。

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凿枘,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们夜以继日,终生地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我倒不明白你为什么穿绸衬衫。第一,绸衬衫容易皱,第二,欧洲人习惯都不用绸子做衬衫。他们最讲究的也是荷兰细布(近乎府绸一类)。穿上大礼服更是要穿烫得像纸板一般硬的衬衫。照理穿考究衬衫,不能连领子,要另外戴硬领的;袖子也要另外加套纽,不是普通纽扣。你来信都未提,我们做起来倒很为难。

大礼服究竟做了没有?做好了马上得穿上硬衬衫,戴上硬领,关起门来练二三天琴(当然礼服也要穿在身上)。平日我们穿了不做事也怪拘束,一切动作皆不如意。弹琴更苦。我前几封信老问你大礼服的事,便是担心这一点。事前一定要在家试穿好几次,穿了练琴,习惯以后方能上台。要不然临时要吃大苦的。孩子,千万记住!这与你的比赛成绩有关,马虎不得!

第二件事要提醒你:比赛规则上写明,初、复、决三次的分数,最后要加起来总平均的。也许你未细看规则,故特别和你一提。

洗发水已托马先生[23]带去了。绸衬衫能赶做好,也给你带去。但这几日是旧历新年,工人都回家,绸衬衫无现成的,必须定制;是否能赶上马先生的行期,不得而知。

送礼的东西,带去不易;送的时候要多考虑,先决定人选,再拣东西。尤其是黄宾翁的山水,必须拣真懂画真爱画的人赠送。齐白石的作品是否有单张印刷品,待过几天妈妈上书店去查问。

今年青年节代表团出国时,我预备托他们带些小古董。你若需要日用品,可早日来信告知,以便准备。

你一月二十日去华沙,两星期后回克拉可夫,则此信到时,你大概刚回去。

比赛期间,你当然忙,但若能于每个阶段完毕时来一封信,报告一下演奏情形及别人的成绩,我们是当作宝贝看的。有些细节,日子久了会忘掉,在比赛中间告一段落时写,也是保存材料之一法。

托马先生带的共四件:第一批两件是由王棣华带京的,第二批两件是由陈又新的亲戚带京的。共是纸筒两个、小木箱一个、小包一个。

手套收到没有?祝

你快乐!

爸爸 一月二十六日元月初三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

亲爱的孩子:快两个月没接到你的信,可是报上有了四次消息。第一次只报告比赛事,也没提到中国参加。第二次提到中国有你参加。第三次是本月七日(新华社六日电),报告第一轮从七十四人淘汰为四十一人,并说你进入第二轮。第四次是十四日(昨天),说你进入了第三轮。接着也有一二个接近的朋友打电话来道喜了。

这一晌你的紧张,不问可知,单想想我们自己就感觉得到。我好几次梦见你,觉得自己也在华沙,醒来就要老半天睡不着。人的感情真是不可解,尤其是梦,那是无从控制的,怎么最近一个月来,梦见你的次数会特别多呢?

此信到时,大会已告结束,成绩也已公布。不论怎样,你总可以详详细细来封信了吧?马思聪先生有家信到京(还在比赛前写的),由王棣华转给我们看。他说你在琴上身体动得厉害,表情十足,但指头触及键盘时仍紧张。他给你指出了,两天以内你的毛病居然全部改正,使老师也大为惊奇,不知经过情形究竟如何?

好些人看过Glinka[格林卡]的电影,内中Richter[李赫特]扮演李斯特在钢琴上表演,大家异口同声对于他火爆的表情觉得刺眼。我不知这是由于导演的关系,还是他本人也倾向于琴上动作偏多?记得你十月中来信,说他认为整个的人要跟表情一致。这句话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励弹琴的人身体多摇摆。以前你原是动得很剧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许多。从波兰寄回的照片上,有几张可看出你又动得加剧了。这一点希望你注意。传说李斯特在琴上的戏剧式动作,实在是不可靠的。我读过一段当时人描写他的弹琴,说像rock[岩石]一样。鲁宾斯坦(安东)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在这方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比赛期间大概没法听到别人演奏,你也不一定能听到有关比赛的花花絮絮。可不可以代我要求马思聪先生给我一封信,把这一类的消息告诉我一些?千万别忘了向他提!

你对自己此次三场演奏的意见如何?望详细告知。与会前的历次演奏相比,优劣如何?在台上是否从头至尾没有发慌过?技巧如何?波兰许多教授的批评又如何?我们真是急于要知道有关大会的情形,越详细越好,我们如像饥荒已久的人,胃口大得很呢。

马先生信中说有一百零六人参加,报上第一次消息说有一百三十三人参加。结果只有七十四名。马先生说有些人简直开玩笑,是否在会前就把他们否决了?但他们既然来了,怎么不经初赛就能把他们摈斥呢?用的什么手续呢?这一点也许马先生知道,你可问问他——希望你会后不要写了一封信就算了,过几天必能想起更多的事和我们谈的。我们不求别的,只想多听听新闻,想你总能满足我们吧?

爸爸 三月十五日夜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日

聪,亲爱的孩子: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夜(二十日)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靠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 your best[尽力]。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24]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歧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梦吧?谁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Grande Sonata Pathetique[《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唯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高估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

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你几次来信,和在节目单上的批语,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从这句话里,我们能看出你没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关键。大概马先生到波以后的几天,你在技巧方面又进了一步,要不然,眼前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易保持。在你以后的法、苏、波几位竞争者,他们的技巧也许还胜过你呢!假若比赛是一九五四年夏季举行,可能你是会名落孙山的。假若你过去二三年中就受着杰维茨基教授指导,大概这一回稳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学半年吧,第二也该不成问题了。

告诉我,孩子,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感想?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么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为了使你来信有实际的依据,我把一些实际问题分条写在下面,除了你已有来信的提到的以外,你可以逐条答复。(答复时只要写一、二、三、四,照下面的号数,可以省事些,我留有底稿。)

一、这次你三次得的总分共多少?

二、第一二名的总分各多少?

三、第七名是否Lidia Gryehtolowna[利迪娅·格里斯多洛娜]?(只要写“是”或“否”)

四、第八名是波兰钢琴家,是谁的学生?(只要写教授姓名)

五、玛祖卡奖的奖金有多少?

六、法国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谁的学生?多大年纪?

七、第一、二名的年龄知道吗?

八、你对第一、二名的评价如何?与你自己比较之下,有何优势劣势?

九、这次上台,你有否紧张?

十、比赛时你手的放松程度如何?

十一、穿了大礼服对演奏妨碍否?

十二、台下听众有鼓掌否?各人谢幕情形如何?

十三、比赛时,评判员是否隔着帘幕?

十四、上台是否不报姓名,而是事先编个号数报告的?(第四届比赛是这样的)

十五、杰老师对你的批评如何?对一、二奖的批评如何?

十六、Stomka[斯托姆卡]先生对你及一、二名的评价如何?

十七、波兰报纸的舆论如何?特别是音乐批评家对一、二、三、四、五名的批评如何?

十八、到波后你一向不弹Ballade No.4[《第四叙事曲》],是否因杰老师觉得你的Polonaise Fantasy[《波洛涅兹幻想曲》]比Ballade[《叙事曲》]更有把握?

十九、你的Polonaise Fantasy与Scherzo[《谐谑曲》]弹得如何?

二十、你的Etude[《练习曲》]成绩如何?

二十一、别国选手中有什么特出的表演?尤其在interpretation[表演方式]方面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二十二、上届头奖Stephanska[斯特凡斯卡]及Smanganka[斯曼格安卡]对你有无批评?

二十三、从比赛中能看出苏联piano school[钢琴学校]有什么特点否?

二十四、日本女子田中清子,是否日文念作Kyoto Tamaka,是Lazarre Levy[拉扎尔·莱维]的学生?

二十五、评判员名单为何不寄来?

二十六、最初一百三十余人,后来变成一百零六人,结果上台的只有七十四人,经过情形知道否?

二十七、听说第二轮以后,你的第一名呼声极高,是怎么回事?

另外有几个最重要的问题:你预备把得奖的钱怎么办?两奖一共有多少兹罗提[25]?以前开音乐会存下的钱又有多少?平日生活费自己要贴多少?在波兰打听过钢琴的价钱吗?

你的礼物分配了没有?除了你说黄宾虹山水要送Stomka[斯托姆卡]以外,杰老师又送了他什么?

你几时回克拉可夫?是否还有别的音乐会?

回去以后千万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汗衫裤、袜子等等,需要添东西否?另外又需要什么?中央歌舞团今夏要到华沙去,李凌有信来,说有东西带,须六月前寄至北京,时间是很快的,你不要拖延,早早写信来。

以后的学习计划如何?杰老师有否和你谈过?大使馆方面有什么表示否?是否正式进克拉可夫音乐院,也上别的课程否?还是做特别生或研究生专攻钢琴?大概你的波兰文程度还远不能听课吧?

比赛既然过去了,我们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国外音乐界的情形;(2)你自己对某些乐曲的感想和心得。千万抽出些工夫来!以后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以继夜地扑在琴上。修养需要多方面地进行,技巧也得长期训练,切勿操之过急。静下来多想想也好,而写信就是强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极好的训练。

乐理方面,你打算何时开始?当然,这与你波兰文程度有关。

巴尔扎克的五本小说,你要不要?(《贝姨》《邦斯舅舅》《高老头》《夏倍上校》《欧也妮·葛朗台》。)

毛楚恩结婚了,星期四(三月二十四日)晚上请我们去锦江吃喜酒。

名强他们都有电话来道喜了,而且都是代表他们的爸爸妈妈呢。沈伯伯亲自来了。预料这一两天的电话也要特别多,家里像办喜事一样。

有什么关于比赛的印刷品,画报上的照片等等(假如是波兰文的,希望批一二句)希望寄些来。

我译的杰教授的文章,收到没有?今天我还得另外写信去谢谢他给你的教导。Eva[埃娃]太太想必含泪拥抱过你几回了。大使馆恐也少不得请你吃顿中国饭,是不是?

暂时带住,我们,妈妈、弟弟,全都祝贺你,再告诉你一声:我们为了你多快乐,多骄傲!希望你大战之后充分休息!

爸爸 三月二十日上午

复信时把此信放在手头,看一段复一段,那么就不会遗漏什么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肖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肖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蜜]。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绝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作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作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曲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要再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地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地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道。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地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殖!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你究竟何时回克拉可夫,我们寄信很为难。寄大使馆转,恐怕多耽搁日子;寄克拉可夫,又怕长时间搁在门房里。

我前信(28号)上的问题,务望逐条检查,将已于前信中提到的用铅笔划掉,余下的都希望回答。这几天确实引颈而望等你的详细报道!你单写一封信绝谈不完比赛的花絮;别自己找理由推诿,你看看我们为你花的时间吧!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两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从比赛揭晓到现在,整整一星期,我没有好好工作,也没有充分地休息;当然心里始终是非常快乐的。所以这封信也不再拉长了。等你来信后再写吧。你休息了没有?谁都要转告你,注意身体!

爸爸 三月二十七日夜

你读了我译的杰老师论肖邦的文字,有何感想,有何补充?

昨天买了一张Faure[福莱]的Requiem[《安魂曲》],非常动人。我们唱片还是买得很多呢。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

聪:我们天天计算,假定二十二日你发信,昨天就该收到;假定二十三日发,今天也应到了。奇怪,怎么二十日给奖,你二十三日还没寄家信呢?迟迟无消息,我又要担心你不要紧张过度,身体不舒服吧?自从一月二十五日收到你第十封信(你是一月十六日发的)以后,两个月零一星期,没有你只字片纸,我们却给了你七封信。一月二十六日发(波23)、三十日发(波24)、二月九日发(波25)、二十七日发(波26)、三月十六日发(波27)、三月二十一日发(波28)、三月二十八日发(波29)。其间还寄出印刷品与包裹二月一日寄绸衬衫三件、印刷品三件(纸筒二、包一),三月四日寄杰教授原作译文一篇,三月十六日寄新译的服尔德著的《老实人》一册。还有十二月二十八日寄你的皮手套两副、书一包,你也从来没提,究竟收到没有?海关上付税没有?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跤后已有两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酸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们又猜想,也许马思聪先生回来,可能带信来,但他究竟何时离开华沙?假定二十五日以后离波,难道你也要到那时才给我们写信吗?照片及其他文件剪报等等,因为厚重,交马先生带当然很好,省却许多航空邮费。但报告比赛详情的信总不会那么迟才动笔吧?要说音乐会,至早也得与比赛相隔一个星期,那你也不至于比赛完了,又忙得无暇写信。那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难道两个多月不写家信这件事,对你不是一件精神负担吗?难道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吗?

我们历来问你讨家信,就像讨情一般。你该了解你爸爸的脾气,别为了写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好不好?

我把纪念册上的记录做了一个统计:发觉肖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肖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索尼]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肖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肖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四月一日晚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比赛,他的技巧比肖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奋起直追。

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人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么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地称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

[甲盘]

(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助是否不够?假如他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是否还可以进步?

(二)七个月在波兰的学习,使你得到这次比赛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意?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派是否有毛病,或是不完全?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慢地提高?

(六)除了肖邦以外,对别的作曲家的了解,波兰的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语,这点你知道吗?

[乙盘]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杰老师的高明?技术上对你可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假定过去七个月在苏联学,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成绩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什么只得一个第二?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苏联是否一定胜过任何国家?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方法提高?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苏联比别国也高明得多?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师还要热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七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带着西欧风格,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地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做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未知]和uncertain[不确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爸爸 四月三日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的家信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篮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么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茨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道”(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做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的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工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前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肖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每次要东西,我们无不立刻商量,上哪儿买,找哪种货;然后妈妈立刻出动,有时她出去看了回来,再和我一同去买。但是你收到以后从来不提,连是否收到我们都没有把握。我早告诉你,收到东西,光是寄一张航空明信片也行。

托马先生带给你的礼物,其中重要的几件是怎样分配的,你也从未报告。

还有一件挺重要的事,就是你得的奖金共有多少?如何存放?过去你音乐会收入项下,除去每月贴在零用方面的以外,还剩多少?我查问你这些,无非因为你不大会理财;其实即使你会理财,也应当告诉我们听听。

比赛委员会在三月底就寄来program[节目单]一册、纪念册(英、法文的各一册),中文的比赛招贴两大张,这些想必是杰老师嘱咐的。你看人家对我这样周到!这当然也是出于你的缘故!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不会影响你的学习,那么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没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么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Askenasi[阿希肯纳齐]、Ringeissen[林格森],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至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至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么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根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less romantic[比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巴赫、莫扎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tolowna[利迪娅·格里斯多洛娜]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Askenasi的Valse[《华尔兹》]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群体]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把你弹的作品全部灌成唱片一事,听说文化部已会同中央广播事业局在进行了;不知你得到了消息没有?你原来灌的Fantasy[《幻想曲》]、Berceuse[《摇篮曲》]、Mazurka[《玛祖卡》]和Concerto[《协奏曲》],虽说送巴黎去灌成Columbia[哥伦比亚]的唱片,波兰必有副本,那么可以不必再录,只要转灌成唱片就行了。但你的Nocturne[《夜曲》]、Prelude[《序曲》]、Polonaise Fantasy[《波洛奈兹幻想曲》]、Etude[《练习曲》]及Scherzo[《谐谑曲》],为国内,似乎都有灌片的必要;你会不会觉得太累呢?为了祖国,勉为其难吧,孩子!

至于Columbia[哥伦比亚]慢转片,我们家里的,想必你会早就定好一二套的。但国内有慢转唱机的不过数十人,为了大众,仍须请波兰代灌七十八转唱片。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s Musicaux[《音乐瞬间》],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确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地耽搁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爸爸 四月二十一日夜

一九五五年五月八日、九日

孩子: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长笛手]和pianist[钢琴家]的演奏会,作协送来一张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让给阿敏去了。他回来说pianist弹得不错,就是身体摇摆得太厉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银幕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过,不知李赫特平时在台上是否也摆动很厉害?这问题,正如多多少少其他的问题一样,你没有答复我。

记得马先生二月十七日从波兰写信给王棣华,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指你的手下表达出来的“表情十足”呢,还是指你身体的动作?因为你很钦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怀疑你从前身体多摇动的习惯,不知不觉地又恢复过来,而且加强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第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信内和你提过,但你也至今不答复。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地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意,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地”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地”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故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智力]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种各式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地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是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做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做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做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绝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做基本准备。

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吗?是不是手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手指尖?

(……)

邮局寄信麻烦,取包裹是否更麻烦?信封上你只要像此次一样写英文,加波兰文的“上海、中国”即行。英文姓名旁,另加我的名字,两个中文,其余一概不必写中文。这样是否寄信可方便些?信封上的字勿写得太大,占的地位紧凑些,如下式:

Mr.Fou Lai(傅雷)

5,Passage 284,Kiangsu Rd.

Shanghai(27)

中国、上海(波兰文)

为了便于查对有无遗失,来信可编号。截至四月三十日,你寄回来的,一共十三封,照此数目顺着编下去,下回来信写上一个号数。假如在此期间已有一封或两封信寄回家,则以后来信应当写十五或十六号。自己的小簿子上,也该把收、发的信及包裹等等登记(月、日及信的号码)。比赛时期必有许多照片,如何不寄回家?

你说五月将出去tour[巡演],再积一笔钱,是否你的意思也跟我一样,要保持二万三千元不动用,平日贴补的钱在音乐会的收入项下开支?同时,你这tour,是否也借此和杰教授先离开一下?但这期间你完全不上课似乎也不大好,不知是怎么办的?

以后的计划我很赞成,你在校外另请教授念乐理与和声,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了。但事先要打听清楚教乐理的人是否高明,免得走冤枉路。学费多少也要问明。这学费我觉得应该报告大使馆,由我们政府支付。不是我小气,你这次获奖已经为国争了很大的光荣,不能再拿奖金来抵学费之用。政府也不会在这等地方和你计较的。

倘若你的一万五千(你所说的半数)已经寄回来,我预备替你存定期储蓄。一万人民币,一年的利息有一千三百余元,三年以后,一万的本金,可以变成一万四千余元。这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报酬,我们一定要给你存起来。回国以后,日子长呢,需要自己贴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能不为你做长久的打算。所以你在波的款子也得好好保存,而且要放在银行生利息。

关于杰老师,希望你将来离开他以后,一直跟他保持良好的师生关系。关于他的人品,也要长时期从多方面观察。艺术界内幕复杂,外国人更难尽悉底蕴,不能听信一面之言。至少他对你个人是极好的。这次比赛,他不承认是你的老师,以便可以在评判会上打你的分数,否则自己的老师对学生是要回避,不给分的(分数单上看得清清楚楚)。而倘若杰老师不给分,你的最后总分一定要受影响。可见他是竭力想帮助你成功。

关于霍夫曼的事,流传的话也不完全可靠,例如第二轮,你说八个波籍评判都给二十五分,事实上只有斯托姆卡给二十五分,杰老师回避,不给分,其余的六个是给二十四、二十四、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因此,昨天阿敏自动把家里的分数抄下来,另外一封用航空印刷品寄给你,使你明了真相。

至于霍夫曼本人的人品,你日常当然知道很多。以后对别人就得防一招,别再那样天真,老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以前我常常劝你勿太轻信,你总以为年轻人是纯洁的,如今你该明白了,年轻人不比中年人纯洁多少,一切都要慢慢地观察,“日久见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几句老话真有道理!

我还有两个关于艺术的问题,下回和你讨论。希望你来信再谈谈米开兰琪利的艺术表演!

勃隆斯丹太太来信,要我祝贺你,她说:“I never doubted,not for a minute,that he will get one of the first prizes in the contest.Bravo to Ts'ong who has attained almost marvels in a comparatively short period of time due to constant study(inseparably connected with will power)and great talent(as God's gift).I sincerely hope,Ts'ong realizes that now he is on a threshold of a big artistic career,full of thorns and hardships as well as great spiritual joy.The main idea is not the success he,as an individual,may attain,but the amount of joy and spiritual upliftment he can give to others.”[“我一分钟也没怀疑过,在这次比赛中他会是第一名中的一个。聪真的很棒!因为他的勤奋(这和他坚强的意志是分不开的)和卓越的才能(就像上帝赋予的),在短时期内,几乎创造了奇迹!我真诚希望聪能意识到他即将进入伟大艺术家的生涯,获得无限精神上的喜悦的同时,也充满了荆棘和艰辛。这不仅是他个人获得成功,更在于他给了别人精神上巨大的振奋和欢乐。”]

(……)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看得头昏脑涨,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的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爸爸 从五月八日写到五月九日

国内各报纸、杂志关于你的记载,我们都剪贴好。华沙新华社记者报道,初、复赛评判员都隔着幕,不报比赛人的姓名,怎么来信又说不隔幕而且报姓名呢?真怪了!

又及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三十五号信发出后,本来预备接着再写,和你讨论两个艺术的技术问题,因为这两天忙着替你理乐理,写信给罗忠镕,又为你冬天的皮鞋出去试尺寸(非要以我的脚去试不可),所以耽下来尚未动笔。今晨又接五月二日来信,倒使我急了。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绝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做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做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托姆卡[26]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27]和Smangianka[斯曼格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i[阿希肯纳齐]——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technic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么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绝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么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托姆卡]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28]与Long[朗][29]那样的对立,那么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地,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

“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地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地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紧要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绝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地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

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做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话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托姆卡学technic[技巧],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地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va[埃娃]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首先是,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太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和tone[乐音]的深度。记得裘伯伯[30]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的。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两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子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首先,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画面],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想要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两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做,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画面],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做个比较,最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抑或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做,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搅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日信上说Michelangeli[米开兰琪利]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岩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肖邦,常说他们cold[冷]。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R.施特劳斯],在绘画上是玛蒂斯;二是非常的intellectual[有才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思想]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肖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的],所以我们先天地具备表达肖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优雅]、elegant[优美]、moderate[适度]。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谨慎],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息,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息。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地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泽],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力]的东西。

这一页和你谈些实际问题:

一、乐谱在家的一部分,分作三包,今日下午由妈妈到总局去寄。谱子太笨重;托代表团带,只宜带衣物,太重也不好。附上表一纸,有红笔注明的是包数号码。Ravel[拉威尔]的Concerto[《协奏曲》]谱子,我要托宋伯伯[31]转托别的朋友到巴黎去订,极慢极不方便;我想你可否托埃娃太太直接向法国想办法。也许波兰文化部办这种事,比较容易,因为他们了解事情的重要性。我们这儿要请求外汇简直是不可能的。

二、绿茶先寄一罐。寄到后千万来信告知纳税麻烦不麻烦?若不麻烦,以后可经常寄,使你终年不会缺货。若麻烦,则托代表团带。

三、浅色零头裤已定做两条。深色轻便衫也定做了。

四、一切衣服裤子,穿旧的也勿丢掉,将来可给阿敏。他没有多少衣服,国内穿旧的也合适,切勿随便送人。我们以后的生活,难保常常会像现在这样宽裕的。

五、硬衬衫上袖纽,在国内极难买,且极贵。一副是张阿姨那儿讨来的,一副是花了重价辗转托私人买来的。平时交洗以前,务必检查,要一颗一颗取下来,勿丢失。

六、乐谱最好能做到“绝对不出借”。不得已借人,也要特别嘱咐勿转借出去,同时你要注意讨回,不能怕难为情。实在是得之不易,我为了装订,又费钱,又费神。

七、过去你每月的用度可否寄一个简表?出门演奏的开支及收入也写一个简表。你到波以后,自己一共收入多少(奖金和录音除外)?贴去多少?出门演奏支出多少,写个约数,比不写总能够让我们有个概念。

八、现在除二万三千以外,你手头还存多少零钱?

九、波政府给的钱,到哪个月停止?我们政府的每月一千的助学金何时开始支付?以后除食宿外,租琴要钱,斯托姆卡教你是否也得另付学费?请乐理教授当然得另外付学费。以上种种,你有过预算没有?

十、在外找屋子,赶快托靠得住的波兰朋友(要找家庭高档、老成的朋友)替你赶快物色、介绍,切勿拖延!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做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地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的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做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地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地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地都喜欢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天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子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tomka[斯托姆卡]先生请教请教,先做准备为妥。

爸爸、妈妈 五月十一日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做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太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识]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智力]、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出于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地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地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地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肖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鸟,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性感]。

一九五五年十月底

(……)从本月十八日到二十四日这一周内,我们家中非常紧张,因为伦伦的病有急剧变化,来了两次高潮:第一次是胃痛得不得了;第二次是小腹痛。林医生先说她是小小的胃溃疡,小腹痛既怕她有腹膜炎危险,又怕她肠中的淋巴腺结核蔓延到输卵管或膀胱或子宫部分的淋巴腺。林伯伯五天之内每天早上来,有时一天跑几次,亲自验血、验小便、配药;有一回还深夜送医院急诊,因为怕腹膜炎,故请外科医生会诊一下,以期安全。又因胃病,每天每小时就进食一次,现在改为两小时一次。大批营养最好而最易消化的东西,尽量给。到二十四日,一切恢复,风波平了,预料的各种危险都已过去。我们虽忙,但结果良好,仍是非常高兴。伦伦这孩子实在娇嫩,身心双方都如此。她思想的细密,感觉的敏锐,都是少有的。她好比一朵幼弱的花,在大风雨中被我们抢救出来了。现在只要继续治疗,静养,半年后必有希望恢复健康。胃病最剧的几天,吃东西都是妈妈与我轮流喂的。今仍终日睡着,绝对不许下床。她父亲每周来一次,但只和我谈天——吹捧,我不提伦伦的病,他自动从来不提,也不说上楼去看看她。像这种自私的父亲,可说天下少有,而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居然不沾上一星自私,还痛恨自私,还处处体贴别人,正义感那么强,也可以说是“出污泥而不染”了。埃娃太太说她最喜欢的是人,因为人千变万化,研究不尽,真有意思。这句话我颇有同感。伦伦的病不但使我们又一次地发挥了我们的父性母性,同时对我也多了一次观察人性的机会。我觉得我在这些地方是又有艺术家的热爱又有科学家的研究兴趣的。

妈妈为了看护伦伦的病,上街买菜买食物,上楼下楼管这样那样,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心里非常快活。没有女儿,等于有女儿一样。伦伦对我们的爱和了解,比对她亲生的父母还胜过几倍,这不是我们所能获得的最大的酬报吗?一个人唯有不求酬报地施与,才会得到最大的意想不到的酬报!

从一九五一年你回上海以后,几年之间我从你身上大大提高了自己,教育了自己。过去我在教育方面都是心肠好而手段不好,造成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不愉快:现在你不但并未受到这不完全的教育的弊,而且我也从中训练得更了解青年,更能帮助青年。对恩德、对伦伦,我能够在启发她们的心灵方面有些成绩,多半是靠以往和你的经验促成的。由此更可证明:天下事样样都要用痛苦去换来,都要从实践中学习。现在我感到多么快乐,多么幸运!有这样的儿子,有这些精神上的女儿,对我们都那么热爱!只有这一点,我常常“居安思危”,兢兢业业,不敢放松一点自己。

上封信中,我要你注意:住在华沙必须问明房东的睡眠时间,切勿深夜练琴的事,望随时记住。

还有我给你的犀飞利笔,平时务必保藏得好,切勿随身带;我一辈子没有丢失过手表钢笔,因为手表从不离手,而出门从不带钢笔。你为需要,只宜带国货的笔在身上。那支犀飞利是我送你二十岁生日的,希望能终身保存,纪念我的一片心意!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九日

此信原有二页,现仅剩第二页。

唯有把过去的思想包袱,一齐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静,才能真正心胸开朗地继续前进!孩子,勇敢些!别怕!别踌躇!而最要紧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生活一乱,精神绝不可能平静。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中只批评你弹的Mazurka[《玛祖卡》],没提到其他的;是否因Concerto[《协奏曲》]录音效果恶劣,根本无法下断语?Fantasy[《幻想曲》]与Berceuse[《摇篮曲》]两支曲子,望你再设法听一遍,写些意见来!等我们收到样片时,同时看看你的意见,以便知道你对肖邦的了解究竟是怎样的,也可知道你对自己的标准严格到什么程度。因巴黎的Pathe Marconi公司答应除样片外,将来再送我正式片两套;故我今天寄了一辑《敦煌画集》(大开本)去,以资酬答。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书等,收到时务必在信中提明,千万勿忘,免我们挂心!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地糊涂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做小结。千万别懒洋洋地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绝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劣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怯懦。)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怯懦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地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怯懦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做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地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么你就该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着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该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着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生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裨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么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的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假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做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可以举一反三,自动地找出路子来了。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烦琐地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作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百分之二百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地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静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实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该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可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渊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决定,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地“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明显地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至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至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肖邦都没有rubato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五十九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Op.33,No.1[作品三十三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五十六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把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作“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 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鲁宾斯坦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