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书制度的深入变化与御门听政的衰微
到了乾隆、嘉庆朝,随着奏摺地位的进一步提高,题奏本章的重要性日益下降,其不经由皇帝先阅、而直接递交内阁票拟的制度就巩固了下来。乾隆朝《大清会典》“通政使司”卷,言及该司执掌:“凡内外臣工封事,许自达其陈事之疏,在京径送内阁,在外皆邮递至司,移送内阁,进呈御览。”(35)康雍两朝的《大清会典》都声称内阁票拟的对象是“凡内外衙门启奏本章并各官条奏”,而乾隆朝《大清会典》则有完全不同的说法:
各部院及直省题疏到内阁旧制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乾隆十三年定并改题本,大学士票拟进呈,得旨转下六科钞发各部院施行,以副本录旨,送皇史宬存贮。如原疏折出未定处分,俟御门听政时,满学士一人敷奏折本,大学士面奉谕旨,如前施行。(36)
送内阁票拟的奏疏,从康雍朝《会典》的“启奏本章”,变成了“各部院及直省题疏”,也就是说,直接交内阁票拟而不用经过朝会启奏和下旨了。与此对应的是,内阁票拟时,出现了“两拟票签”,即拟定不同意见,供皇帝参酌。雍正帝曾令督抚自行检举之案,由大学士两拟票签备选;乾隆帝则令刑部题本及秋审案件有须覆核时,两拟票签,并写明情节进呈,“待朕酌量”。(37)这些都说明,皇帝放松了处理题本的主动权,并非像从前直接指示票签意见,或者像处理奏摺那样,在先阅之后再吩咐军机大臣拟旨。
这段话也再次说明,如果题本票拟的诸多意见未被皇帝接受,则形成“折本”。御门听政时,由内阁学士上奏折本,大学士当面请旨。显然,这时的题本处理已和顺治、康熙年间不同,大多数题本已转变为先由内阁票拟、经皇帝批准后,交六科发抄实施,无须御门听政来处理。只剩下少数稍复杂的题本——折本,须借助御门听政当面请旨。因此,御门听政的举行,就与折本关联了起来。嘉庆朝《大清会典》言及内阁职守时称言:
御门听政则进折本。部本进呈后,有未奉谕旨、折本发下者,按日收贮,积至十件或十一二件,得旨御门听政。届期皇帝御乾清门升座,各部奏事毕,侍读学士二人,诣奏案前,奉各部奏函以退,学士一人,奉折本函恭设于案,启函依次启奏。大学士承旨迄,另缮签,随本呈进。(38)
根据这段说明,折本收贮积累至十件或十一二件,即举行御门听政。也就是说,御门听政的频率,取决于折本积攒的数量,御门听政的主要内容,也是讨论折本事宜。这通过批本处的职责描述也可得到旁证。1851年(咸丰元年)所修的《批本处现行事宜》中专论“御门事宜”:
由军机大臣传旨,于几月几日御门理事,即于奉旨之日,将折本并二单交出,另换二分,并知照内阁,要内阁学士名牌一分,内阁学士次序单一分,共为一匣,于御门前一日,随当日本交内奏事,牌、单俱内留。御门日,内奏事传旨,派某人读本,如派出之阁学系在内廷行走者,该员至本房请本,如不兼内廷者,批本官将折本交出该阁学祇领。恭候皇上升座,读毕,仍交内阁,俟大学士传旨,内阁遵旨改签,随当日本交批本处拴妥,折本上加清字奏片,交内奏事先行覆奏,奉旨是,即照签批发,改签后务于折本档内补入,某缺放某人,某人是否赏给全/半俸,某人是否从轻,万勿遗漏。(39)
批本处是负责给题本“批红”的秘书机构,一般是照皇帝意见,将内阁票拟或改票意见批于本面,属于题本处理的最后阶段。根据前文大意,“折本并二单”应是指累日积攒的折本与登记单一式两份。御门听政日期确定后,批本处将积攒的诸多折本以及内阁学士的名牌、次序单交给内奏事处。在御门听政当天,由皇帝选择的内阁学士负责读本。然后,皇帝裁决改签内容,由大学士承旨、内阁改签,最后交批本处批发。也就是,御门听政的前前后后,内阁大学士、学士、批本处、内奏事处,全都围绕着折本在打转。
尽管折本是听政的最重要内容,但到了此时,折本启奏的程序已完全流于形式。乾隆帝曾在自己的诗注中解释称:“内阁学士奏折本,率系背诵,凡记忆未熟及清语生疏者,往往遗忘讹舛,视为杂事。”(40)而御门听政原本的主要任务,处理普通题本,因有了内阁票拟——皇帝批准——六科发抄这一完整的程序,在朝会上反而退居次要地位。1801年3月(嘉庆六年二月),曾有明发上谕称:
向来御门办事日,所有各部应进本章,惟刑部呈进三件,其馀俱只呈进一件,乃系相沿旧例。但朕每日披阅章疏,随时发行。若于御门日,将应进之本转为彻减,殊非勤政之意。嗣后凡遇御门日期,着各部将应进本章,不必拘旧例呈进。或虑本匣过厚,捧持不便,着各部不必过十件之数,各贮一匣。(41)
可见,御门听政时各部呈进的题本,并非积累多天所上,也不是各部当天的所有题本。而是象征性地选择个别题本呈进。这一方面是因为题本皆可交由内阁票拟,而后呈皇帝裁决,实在没有必要在听政时各本皆报;另一方面,也是控制题本数量,减少听政的程序和时间。
由于题本奏报政事已大规模被奏摺取代,折本亦随之减少;折本积累不易,御门听政也就只能零星举行。在乾隆年间,御门听政的频率已大幅降低,此后各朝,更是断崖式锐减。我们可通过《清实录》记载,辅之以起居注记录,统计御门听政在乾隆朝之后的情况:
表1-2 历朝《清实录》所载御门听政次数
到了咸丰帝在位时,11年之期,只举行了47次听政,平均每年4次多一点,实在是屈指可数。
我们可以通过翁心存的记录,看一下咸丰年间御门听政的执行情况。他在1856年12月31日(咸丰六年十二月初五日)的日记中记载:
上御门办事。卯初(5:00),入内待漏。卯正三刻(6:45),驾升座,六部以次奏事。礼部第一,户部第五。退。内阁以折本上,读本官乌尔棍泰,吏本四,兵五,刑五。礼成,退。户部奏事,湖北、贵州、江南请拨兵饷。巳初三刻(9:45),三库引见二十六名,命柏静涛领带。退,拜客回。(42)
由《实录》记载可知,上一次的听政,于10月22日在圆明园勤政殿举行。近40天的时间,积攒了疑难折本14件,由内阁学士乌尔棍泰负责报告。御门听政结束之后,还有另外的处理奏摺的程序。这天正好由户部递奏摺,还好这个程序由皇帝与军机处在室内就能完成,皇帝并没有另外召见和咨询翁心存(这个程序详见第二章)。我们可以想象,在北京的寒冬腊月,天还没亮的时候举行这样的露天朝会,对君臣而言是怎样一种折磨和煎熬。
如果皇帝在圆明园听政,大臣就更受罪了。翁心存记载1859年4月4日(咸丰九年三月初二日)的御殿听政说:
上御门办事,传卯初一刻(5:15)。予子正二刻(00:30)起,丑初二刻(1:30)下园,寅初三刻(3:45)到园,集朝房待漏。届时,上御勤政殿,各部以次奏事,今年第一次户部领班,无刑部。予捧本匣上,跪奏如仪,退。折本上,读本官载崇。予等复上,瑞相国领班,缘咏莪相国以足疾在告也,恭聆玉音而退。(43)
因为启奏折本的关系,内阁大学士是御门听政的必到角色。当时在京的大学士有三位,彭蕴章因病请假,翁心存和瑞麟担起了责任。翁心存时年69岁,在当时算一个垂垂老者,却要半夜起床,一路颠簸地赶往圆明园,等待天亮前的朝会。他特意讲到听政时“跪奏如仪”“恭聆玉音”;他此前也曾提到,御门听政结束,算是“礼成”。可见,御门听政侧重礼仪的表达,侧重“玉音”传递这一颇具象征性的程序。这种重在形式的朝会,牺牲君臣的健康,代价实在不小,就政务运作的实际效果而言,作用却不大。
从操作层面而言,御门听政之所以锐减至屈指可数的地步,与另外一种处理奏摺的朝会也有关系。根据制度,每日凌晨送到宫中的诸多奏摺必须由皇帝先阅,并及时下达处理结果。为了完成这项最重要的国事,皇帝必须接见值日递摺的部院大臣、接见军机大臣(即翁心存所说的“户部奏事”)。随着奏摺繁复程度的增加,这个朝会早已挤占了君臣在清晨的时间,使得御门听政不再可能频繁举行。
御门听政在政务处理中作用的衰减和它礼法意义上的凸显,在其他文献中也有所显示。从《上谕档》及奏摺报告对御门听政的描述可以看出,自乾隆朝开始,档案中有关御门听政的内容,大多是在申斥旷误及失仪的官员,例如内阁学士读本失误、六部官员逢御门值日集体迟到或干脆不来、奏事官员踉跄跌倒等等。他们一般会被施以罚俸的处分。由于这些档册重在记载诸多军机要事,且在当时秘不示人,故其中只记御门听政纠正失礼之处,而不记听政商讨的内容,就不是因为事涉机密而有所隐瞒。唯一的解释是:听政已无实际内容,沦为一种纯粹的仪制。
尽管题本内容逐渐成为寻常事件,题本处理也逐渐沦为例行公事,御门听政从原有的重要政务商讨,逐渐演变成例行公务,它对国家政务的影响减弱,然而,由于是清代前期的“圣主”首创,代代坚持承继,逐渐成为皇帝勤于政务的象征。作为一项祖制,它在礼法上、形式上的意义,远过于它的实际内容。御门听政,甚至已经成为清朝君臣的负担。这一缺乏内容的国事活动,在皇帝风华正茂、躬亲理政的清前期尚可维持,到了皆以幼主继位的后期,就很难延续了。
1860年1月5日(咸丰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咸丰帝“御乾清门听政”。这次听政的主要内容是当场简放一些职缺。4月3日(咸丰十年三月十三日),搬往圆明园的咸丰帝“御勤政殿听政”。这是实录中记载的最后两次御门听政,一次是在宫中,另一次则在圆明园。(44)五个月后,在英法联军隆隆炮声的进逼之下,咸丰帝逃往热河。在那里,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并且再也没有举行过御门听政。
同治帝即位后,实行两宫皇太后垂帘、议政王辅政的新制度。这项新制度,针对的是皇帝接见军机与各衙门轮值奏事的程序,核心问题是处理奏摺。在新制度之下,议政王等拟定政务章程细节,规定“谒陵、御门、经筵、耕耤,均拟请暂缓举行”。(45)就实际操作而言,让年幼的皇帝在天色微亮的户外久坐,主持听政,也不具备可行性。1873年,同治帝亲政。在此之前,王公大臣已拟定了章程,规定御门听政“一切典礼,拟请循照旧制,随时酌定”。(46)然而,还没等到恢复御门听政,同治帝就突然病故。之后,年幼的光绪帝即位,两宫皇太后再次垂帘听政。根据王公大臣共同拟定的章程,御门听政再次暂缓举行。(47)
1889年,光绪帝亲政,醇亲王奕譞奏称:“御门办事较易,请由军机大臣侍习数月,即可举行。”然而,实际上却并未恢复御门听政。(48)这一时期的光绪帝,每天夜半即起身批阅奏摺,而后召见军机,接见轮班值日的部院堂官,其勤政态度令朝中官员动容(详见第二章第三节)。在这种情形下,朝中并没有人站出来,主张恢复已中止了二十余年且仅剩礼仪形式的御门听政。1898年戊戌政变之后,光绪帝实际处于被监视状态。不久,清朝“改题为奏”,以处理题本、折本为核心内容的御门听政旧制,完全失去了依托。故实际上,在同治帝即位之后,御门听政就宣告停止,直至清亡再也没能恢复。1860年4月在圆明园勤政殿举行的御门听政,就成为这一制度的绝响。
尽管如此,修纂于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的《大清会典图》,在嘉庆朝原文的基础上,增列了《御门听政图》。因光绪朝并未举行御门听政,这个图似为通过考证而得出。
图1-2 《大清会典图(光绪朝)》所示御门听政图
资料来源:崑冈等修《大清会典图(光绪朝)》卷27《礼二十七·朝会二》“御门听政”,光绪二十五年,第8b—9a页。
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大明会典》将御门、御殿称为“常朝”,但是在《大清会典》之中,御门听政从一开始就与三大节的“大朝”、每月逢五日举行的“常朝”有着严格区分。按照制度规定,逢五之日皇帝御殿,百官行礼。如果不升殿,则百官在午门外齐集坐班。常朝制度在晚清已废弛,却并未终止,光绪年间的御史刘恩溥也曾上奏说,“臣同治初年官翰林时,每逢常朝日坐班,王公百官到者颇多;及光绪初年,在御史任内查班时,到者仍复不少;本年正月初五日,臣赴午门前查班”,“未见一人到班,询诸茶役,据云,此礼旷误已二三年矣”。(49)这与前文引述袁昶的记载是相吻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