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本处理与御门听政
清制多承明制之旧,御门听政也是前朝的制度。成书于1587年(万历十五年)的《大明会典》,将明代的朝会分为以下几类:朔望朝、常朝御殿、常朝御门、午朝。所谓朔望朝,是每逢初一、十五在奉天殿举行的大朝,重在礼乐。国事朝会首先有御殿早朝,地点是奉天、华盖等殿。根据《大明会典》的说法:“国初常朝或御殿,今不行”。可见,御殿常朝并未一直持续下去。商议国事的朝会,就只剩下御门早朝和午朝了。这两种朝会都在室外举行。其中,御门早朝的地点是奉天门(嘉靖朝更名皇极门,清初改称太和门)之外,文武百官在门前丹墀东西序立,向皇帝行一拜三叩礼,然后依次奏事。午朝与此类似,地点则在内金水桥以东的协和门内。(6)
明朝中后期,大臣们常引祖制,劝勉皇帝勤于朝政。武宗在位时,曾被大臣说“每月朔望之外,视朝不过一二”(7)。到嘉靖、万历朝,皇帝长时间不举行朝会。皇帝不视朝,而国事能得到处理,国家能照常运转,这是因为明朝发展出以本章制度流转为核心的政务体制。国事政务,由题奏本章上报御前,经皇帝授权后,交内阁票拟,然后复呈皇帝核准,易红批出,变成国家政令发布实施。(8)在该制度之下,政务可循内阁票拟、皇帝钦定之程序而议决,早朝的讲政就变成非必要选项。
1572年(隆庆六年)夏,内阁首辅高拱向新即位的万历皇帝建议:“一、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二、视朝回宫后,照祖宗旧规奏事二次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9)这里两次出现“祖宗旧规”,内容包括:必须举行御门听政,皇帝在听政时,要发声定调,给出本章的处理意见,且朝会结束之后,须将本章发给内阁,票拟意见。根据高拱的意思,可能是先皇偏离祖宗旧规久了,因此旧规才有建议给新皇的必要。从实践层面看,之所以能偏离祖宗成法不举行朝会听政,是因为皇帝有可能从现有的文书体制中抽身出来——不经过朝会上的事先表态,而直接将本章交由内阁票拟。
高拱的建议强调了御门听政的意义——“政令出自主上”,这正如同正德年间杨一清劝武宗御门听政所说的:“黼坐仅临于数刻,纶音不越乎敷言”,“而可以收拳纲,决壅蔽,示百官之承式,回万方之视听”。(10)这个象征意义也说明,在明中后期的朝会上,皇帝可能并不承担实质性的本章处理和文书决策的任务。明熹宗刚登基时(1621年),有大臣劝他:“皇上御门之时,宜择时政最切者,面奏数事,立赐裁决;若概称报闻,总成虚套。”(11)让皇帝在御门听政时,不要总是对启奏的本章简单应答一声即交内阁票拟,最好挑重要事件表个态,好显示国事裁决取诸上意。
从以上线索,我们可以大概总结明代御门听政与文书处理的关系:两者关系最理想的状态,是所谓“朝以出政,政以成事”,也就是在朝会时,皇帝给文书处理定个调,然后交内阁据此票拟,成为行政的依据。但事实上,皇帝却可以从这个程序中抽身出来,在御门听政时虚应故事,不做实质表态,甚至不举行御门听政,致使大臣们呼唤恢复祖制。
清朝入关之后,一般政务也经由题奏本章来处理,但内阁的作用就不如前朝了。1644年入关前,内院(内国史院、内弘文院、内秘书院,清代内阁前身)大学士冯铨、洪承畴抱怨说,“各部题奏,俱未悉知,所票拟者,不过官民奏闻之事而已”,他们建议仿照明朝旧例,“以后用人行政要务,乞发内院拟票,奏请裁定”,得到了摄政王多尔衮的肯定。(12)可见,内院票拟的题奏是有局限的。不久,多尔衮就发下谕令,定下办事程序:“凡陈奏本章,照故明例,殊觉迟误。今后部院一切疏章,可即速奏,候旨遵行。”(13)所谓“速奏疏章”,是指部院官员直接递送题奏本章,在摄政王面前奏事,由他当场裁决,或由大臣将奏章封好上递,大学士读本,摄政王当面做出决定。(14)多尔衮并未扩大内院的票拟之权。
1652年(顺治九年七月),吏科给事中魏裔介向甫行亲政的顺治帝提出早朝及本章制度的建议:“请于逢五日期,驾临正殿,朝见群臣,从容晋接。部院科道本章应实封者实封,应面奏者面奏,得以咫尺天颜,亲聆睿语。”(15)他建议逢五之日举行朝会,并将京内的本章分成面奏本章、封奏两部分。可见,此前并无规范的朝会制度。结合《清实录》中1653年顺治帝与内院诸臣一段对话,我们可以大致知晓当时题奏本章的处理程序:
(上)问明时票本之制如何。诸臣奏曰:“明时京官奏疏恭进会极门,中官转送御览毕,下内阁票拟,复呈御览。合,则照拟批红发出;否,则御笔改正发出。”上曰:“今各部奏疏,但面承朕谕,回署录出,方送内院,其中或有差讹,殊属未便。”(16)
由上文的内容,可还原多尔衮摄政时期及顺治帝亲政初期各部院题本、奏本的处理方式:先由各部院呈进,交摄政王或顺治帝阅览,各部院“面承”上谕,而后带回本部拟旨、抄录,再交给内院。可见,皇帝(或摄政王)的意志是居于首位的。
在此之后,题奏本章的办理发生了一些变化,即由内院转奏本章,皇帝至内院阅览,并由内院大臣协助拟旨。例如,1653年3月之后的《清实录》中便多次记载,“上幸内院览诸奏章”。3月14日(二月十五日),顺治帝在内院阅览奏疏,读到工部尚书张凤翔的致仕请求,谓诸臣曰:“朕亦以其效力有年,不忍允告,但因衰老,自请归里,不能复留,故允所请,尔等可拟温旨来奏。”(17)告知内院大臣他对张疏的态度,让内院大臣据此拟旨。12月15日(十月二十六日),顺治帝定各部奏事规则:
先是,各部奏事毕,仍携本章回部拟旨,方送内院,每致舛错。后于奏事时,奉御批即发内院。至是,上以章奏繁多,若竟送内院,又恐易滋弊窦。命和硕郑亲王同诸大臣更议。寻议:于太和门内择一便室,令大学士、学士等官分班入直,本章或上亲批,或于上前面批。若有应更改之事,即面奏更改,庶几无弊。议上,许之。于是钦定大学士、学士名次为二直,更番在内办事。(18)
据此,我们可归纳部院题奏的处理方式:各部奏章,由大学士、学士辅助皇帝亲批,或由大学士、学士当着皇帝之面拟批、修改。在整个顺治朝处理题奏本章的过程中,上意是主动的、居于指导地位的。
在这种分工下,国家事务经题奏本章陈奏,循官员递本——皇帝阅览后指示——内院拟旨——审阅下发的程序而完成。如此一来,举行早朝当面奏事,并无一定之必要。所以,顺治帝亲政后,是否存在行之有常的御门早朝,并不清楚。乾隆年间官修的《皇朝文献通考》称:“国初定制,每日听政,必御正门,九卿科道各员齐集启奏,率以为常。”(19)但现有文献似并不支持“国初每日听政”的说法。晚清学者震钧称:“国初御门之典,在太和门。后改御乾清门,因亦移入,即唐代之常朝也。常朝五日一举,故御门五日为期。凡题本、大除授皆于此降旨。”(20)这种讲法可备一说,但更多的材料表明,行之有常的御门听政之制兴盛于康熙年间。
1667年8月25日(康熙六年七月初七日),年满14岁的康熙帝诏命“躬亲大政”。同日“御乾清门听政”,令“嗣后日以为常”。(21)所谓的御乾清门听政,从这里开始,成为定制。根据《康熙起居注》记载,御门听政主要是“听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政事”。(22)那么,御门听政的程序及具体内容是什么?
成书于1690年(康熙二十九年)的《大清会典》,在《礼部·听政仪》中,详细记载当时的御门听政,称言:
凡御门听政,每日皇上御乾清门听政,设御榻于门之正中,设章奏案于御榻之前。部院大小官员,每日早赴午门外齐集,春夏于卯正一刻(6:15),秋冬于辰初一刻(7:15),进至中左门候。春夏于辰初初刻(7:00),秋冬于辰正初刻(8:00),进至后左门。该直侍卫转奏,候传谕进奏。直日侍卫随诸臣俱至乾清门丹墀东旁,西向排立,起居注满汉官于丹墀西旁,东向立。皇上御门升座,侍卫从丹陛下石栏旁东西排立,起居注官由西阶升至檐下侍立。部院大小官员按日轮班,依次由东阶升,堂官捧举奏章,先诣案前,跪置毕,转至东旁,西向跪奏。如应用绿头牌启奏事宜,亦由堂官捧至御榻前,西向跪奏。各官俱照品次,跪于堂官之后。每一衙门奏事毕,各官仍由东阶,照品序退。次一衙门进奏,如前仪。其启奏序次,吏、户、礼、兵、工五部,理藩院、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轮班先后启奏。若宗人府奏事,在各衙门之先;若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钦天监奏事,在礼部之后;督捕、太仆寺奏事,在兵部之后;五城奏事,在都察院之后。若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奏事,在各衙门之后。九卿有会奏公本,科道官有条陈事宜,亦在各衙门之后。若刑部奏事,每日在第三班。各衙门官于奏毕时,各依次第,随侍卫由后左门出。内阁学士每日收所奏本章如有折本事宜,大学士、学士面奏请旨。(23)
据此,我们可勾画出御门听政的大致图景,如下所示:
图1-1 《大清会典(康熙朝)》描述之御门听政
这段引文可以看出康熙年间御门听政的内容和特点。第一,制度上,御门听政每天举行;第二,御门听政的内容之一,是由部、院、寺、监依次向皇帝报告奏章;第三,御门听政的内容之二,是处理“折本事宜”;第四,参加御门听政的官员,除各部院堂官即尚书、侍郎之外,还有中下层官员。所谓“折本”,是题奏本章的一种,即交由内阁票拟之后,皇帝未给出指示而折角留待进一步讨论的题奏。
一些相关研究在提及清代题奏本章的时候,都说成是先交内阁票拟,然后呈皇帝定夺。实际上,这应是后来才成型的做法,前文所述的顺治朝情况就并非如此,康熙朝《大清会典》“内阁”卷解释说:
凡内外衙门启奏本章,并各官条奏有满文者,大学士、学士公同票拟,进呈请旨,如止有汉文蒙古文者,发中书翻译。或全译或止译贴黄。侍读学士、侍读校正对阅,送大学士等票拟,进呈请旨。(24)
这里明确地说,题奏本章经“启奏”,然后交内阁拟旨。上文《听政仪》多次提及“启奏”,我将之理解为朝会时的当面奏白。也就是说,康熙朝的题奏本章,是先经朝会奏白,然后再发下内阁票拟。雍正朝所修《大清会典》,也有同样的记载。
不过,题奏本章的处理流程,也正是在康雍两朝发生了重大改变。其中的变化,与奏摺的兴起及题奏本章地位的下降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