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外旦上，云）这些时周舍敢待来也。（周舍上，见科）（外旦云）周舍，你要吃甚么茶饭？（周舍做怒科，云）好也，将纸笔来，写与你一纸休书，你快走。（外旦接休书不走科，云）我有甚么不是，你休了我？（周舍云）你还在这里？你快走！（外旦云）你真个休了我？你当初要我时怎么样说来？你这负心汉，害天灾的！你要去，我偏不去。（周舍推出门科）（外旦云）我出的这门来。周舍，你好痴也！赵盼儿姐姐，你好强也！我将着这休书，直至店中寻姐姐去来。（下）（周舍云）这贱人去了，我到店中娶那妇人去。（做到店科，叫云）店小二，恰才来的那妇人在那里？（小二云）你刚出门，他也上马去了。（周舍云）倒着他道儿了。将马来，我赶将他去。（小二云）马揣驹^[93]了。（周舍云）鞁^[94]骡子。（小二云）骡子漏蹄^[95]。（周舍云）这等，我步行赶将他去。（小二云）我也赶他去。（同下）

（旦同外旦上）（外旦云）若不是姐姐，我怎能够出的这门也！（正旦云）走，走，走！（唱）

【双调新水令】笑吟吟案板似写着休书，则俺这脱空^[96]的故人何处？卖弄他能爱女、有权术，怎禁那得胜葫芦说到有九千句^[97]。

（云）引章，你将那休书来与我看咱。（外旦付休书）（正旦换科，云）引章，你再要嫁人时，全凭这一张纸是个照证，你收好者！（外旦接科）（周舍赶上，喝云）贱人，那里去？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如何逃走？（外旦云）周舍，你与了我休书，赶出我来了。（周舍云）休书上手模印五个指头，那里四个指头的是休书？（外旦展看，周夺咬碎科）（外旦云）姐姐，周舍咬碎我的休书也。（旦上救科）（周舍云）你也是我的老婆。（正旦云）我怎么是你的老婆？（周舍云）你吃了我的酒来。（正旦云）我车上有十瓶好酒，怎么是你的？（周舍云）你可受我的羊来。（正旦云）我自有一只熟羊，怎么是你的？（周舍云）你受我的红定来。（正旦云）我自有大红罗，怎么是你的？（唱）

【乔牌儿】酒和羊，车上物；大红罗，自将去。你一心淫滥无是处，要将人白赖取。

（周舍云）你曾说过誓嫁我来。（正旦唱）

【庆东原】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带云）怕你不信呵。（唱）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云）引章妹子，你跟将他去。（外旦怕科，云）姐姐，跟了他去就是死。（正旦唱）

【落梅风】则为你无思虑、忒模糊，（周舍云）休书已毁了，你不跟我去待怎么？（外旦怕科）（正旦云）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书。（唱）我特故抄与你个休书题目^[98]，我跟前见放着这亲模。（周舍夺科）（正旦唱）便有九头牛也拽不出去。

（周扯二旦科，云）明有王法，我和你告官去来。（同下）

（外扮孤引张千上，诗云）声名德化九重闻，良夜家家不闭门；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小官郑州守李公弼是也。今日升起早衙，断理些公事。张千，喝撺箱。（张千云）理会的。（周舍同二旦、卜儿上）（周叫云）冤屈也！（孤云）告甚么事？（周舍云）大人可怜见，混赖我媳妇。（孤云）谁混赖你的媳妇？（周舍云）是赵盼儿设计混赖我媳妇宋引章。（孤云）那妇人怎么说？（正旦云）宋引章是有丈夫的，被周舍强占为妻，昨日又与了休书，怎么是小妇人混赖他的？（唱）

【雁儿落】这厮心狠毒，这厮家豪富，衠一味虚肚肠，不踏着实途路。

【得胜令】宋引章有亲夫，他强占作家属。淫乱心情歹，凶顽胆气粗，无徒^[99]！到处里胡为做。现放着休书，望恩官明鉴取。

（安秀实上，云）适才赵盼儿使人来说：“宋引章已有休书了，你快告官去，便好娶他。”这里是衙门首，不免高叫道：冤屈也！（孤云）衙门外谁闹？拿过来！（张千拿入科，云）告人当面。（孤云）你告谁来？（安秀实云）我安秀实，聘下宋引章，被郑州周舍强夺为妻，乞大人做主咱。（孤云）谁是保亲？（安秀实云）是赵盼儿。（孤云）赵盼儿，你说宋引章原有丈夫，是谁？（正旦云）正是这安秀才。（唱）

【沽美酒】他幼年间便习儒，腹隐着九经书^[100]。他是俺共里同村一处居，接受了钗环财物，明是个良人妇。

（孤云）赵盼儿，我问你，这保亲的委是你么？（正旦云）是小妇人。（唱）

【太平令】现放着保亲的堪为凭据，怎当他抢亲的百计亏图^[101]？那里是明婚正娶，公然的伤风败俗！今日个诉与太府做主，可怜见断他夫妻完聚。

（孤云）周舍，那宋引章明明有丈夫的，你怎生还赖是你的妻子？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您一行人听我下断：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102]当差；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103]。（词云）只为老虔婆^[104]爱贿贪钱，赵盼儿细说根源，呆周舍不安本业，安秀才夫妇团圆。（众叩谢科）（正旦唱）

【收尾】对恩官一一说缘故，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105]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重谐燕莺侣。

题目　安秀才花柳成花烛

正名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

[1] 《救风尘》是一出著名的轻喜剧。剧中的主人公、妓女赵盼儿面对狡诈、凶残、好色的官宦子弟周舍，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以“风月”为诱饵，欲擒故纵，举重若轻，在谈笑之中便战胜了对手。剧本的结构严密而精巧，在元杂剧中实属罕见。

[2] 同知：官名，此处指州的副长官。

[3] 花台：妓院。子弟：嫖客。

[4] 汴梁：北宋都城，今河南开封市。

[5] 拆白道字：宋元时期的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来说。例如黄庭坚《两同心词》：“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女边着子”是拆“好”字，“门里挑心”是拆“闷”字。

[6] 顶真续麻：宋元时代的一种文字游戏，上句的末一字，就是下句的头一个字。例如：“断肠人寄断肠词，词写心间事，事到头来不自由。”

[7] 谎彻梢虚：撒谎、说假、表面敷衍。

[8] 板障：用木板做成的屏障，引申为间阻，阻碍，从中作梗。

[9] 刘（fén坟）下第：刘，唐代进士，他举贤良对策的时候，在文章里劝皇帝诛杀权奸，考官怕得罪宦官，不敢录取他。后来把这四个字作为考试落第的代词。

[10] 范丹：东汉时人，辞官卖卜为生，终生穷困。

[11] 知重：看重，尊重。

[12] 脚搭着脑杓成事早：形容快跑时后脚跟几乎碰着后脑勺，意指急于成事。

[13] 下梢：指结局、收场。

[14] “遮莫向狗溺处藏”三句：言不管你躲到什么地方，仍免不了要受意外的打击。遮莫，尽管。合扑地，摔一跤，扑在地上。

[15] 折的：折磨的。

[16] 直甚颓：算不了什么。颓是骂人的话。

[17] “待妆个老实”四句：意说本待老老实实嫁人，像良家妇女一般三从四德，怎奈我这人多个心眼儿。匪妓，坏妓女，狡猾的妓女。这是赵盼儿说的俏皮话。

[18] 三梢末尾：结尾、收场。同“下梢”。

[19] 那件儿：那般，那么。

[20] “俺不是卖查梨”二句：意说即使咱真诚对他，他仍要往坏处怀疑咱。《西厢记》二本三折〔幺篇〕：“没查利利谎偻科”，王季思注：“没查利，王伯良曰：‘方言无准绳也。’按‘没查利’即‘卖查梨’。”

[21] 弟子：指妓女。敲镘儿：敲诈勒索。镘儿，钱。

[22] 不伶俐：指身体不舒服，不灵活。

[23] 干家：操持家务。

[24] 买虚的看取些羊羔利：买虚，买空卖空。羊羔利，元代高利贷的一种，放债过了一年，要加倍收回本利。这句是说，骗子是连本带利都要赚到手的。

[25] 托刀计：诈败托着刀逃走，乘人不备又砍杀过来。意为圈套、陷阱。

[26] “南头做了北头开”二句：当时成语，意为不接受前人教训，重蹈覆辙。

[27] 人情：应酬。

[28] 打莲花落：指当乞丐。莲花落，宋元时乞丐唱的小曲。

[29] “今日也大姐”三句：“姐”是“疖”的谐音，暗指嫖客与妓女之间的关系。

[30] 虚脾：虚情假意。

[31] 虼螂（ɡè　lánɡ各郎）皮：漂亮外衣。虼螂是吃粪便或其他脏东西的甲壳虫。

[32] 头面：首饰。

[33] 衠（zhūn谆）：全部、纯粹。

[34] “你请我”几句：意为你请我？我家里饿死人了，揭了锅底儿啦？地窖里出月亮——我可没见过这样的事（“食”的谐音）。窨（yìn印）子，地窖。

[35] 裤儿里休猜做有腿：指宋引章没有主见，轻易便跟人走，就像腿没有长在她自己身上一样。

[36] 吐下鲜红血，则当做苏木水：意谓人家真心对她，她却把人家的话不当回事。苏木，树名，茎和皮可熬成红色染料。

[37] “那的是最容易剜眼睛嫌的”二句：意为宋引章是极容易被蒙骗的，只要虚情假意亲近她便高兴。

[38] 双郎：双渐，这里指安秀实。参见下文“冯魁”条注。

[39] 茶引：茶商交税后官方发给的凭据，有这种凭据茶叶就可以行销。

[40] 冯魁：传说北宋时双渐和妓女苏小卿恋爱，双渐到汴京应举时，茶商冯魁仗着有钱把苏小卿买去。后来双渐中了进士，看见苏小卿在镇江金山寺题的怀念他的诗，仍把小卿赎回，二人结成夫妻。

[41] “我骑马一世”二句：意指内行人上当。

[42] 舍人：本是官名，宋元以来称达官显宦家的子弟为“舍人”，犹如称“公子”一样。

[43] 买休：花钱赎身。卖休：以休妻为名实际卖妻。

[44] 揭债：放债，此处当指从良妓女急于被再度出卖。

[45] 巴劫：即巴结。

[46] 漏了网的游鱼：漏网之鱼，形容妓女急于从良之状。

[47] 跌了弹的斑鸠：中弹跌落的斑鸠，形容妓女从良之后又受到摧残。

[48] “那一个不因循成就”三句：意为，哪一个不是随便结成夫妻，哪一个不是很快散伙，哪一个不是轻易罢手不干？因循，随意。

[49] 水上浮沤（ōu欧）：水面上的泡，很快消失。

[50] 日月参辰和卯酉：太阳和月亮不会碰在一起，参星和商星互不相见。卯和酉是对立的时辰。这里都当“对头”解。

[51] 作念：念叨，劝告。

[52] 薄幸：薄情。班头：头领、头目。

[53] 绸缪（chóu　móu稠谋）：情意深厚、缠绵。

[54] 打干净：推托干净，置身事外。

[55] 杀白马、宰乌牛：用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

[56] （shèn慎）可可：令人害怕的样子。“”，同“瘆”。

[57] 实丕丕：实实在在。

[58] 亚仙：唐传奇小说《李娃传》中的妓女李娃，元人杂剧中改称李亚仙。这里借指宋引章。

[59] 压被的银子：私房钱。

[60] 禁持不过：招架不住，受不了。

[61] “他道是”二句：追述周舍说过的话，意为：你不嫁人，死无葬身之处，只能埋在荒丘，无人祭奠，游街串巷到乡村酒店讨酒吃。

[62] 传示与休莽戆收心的女：意即传信给宋引章，叫她收起天真的心性，再不要鲁莽行事。

[63] 歹事头：倒霉鬼。

[64] 烟月手：烟月的手段，指妓女与嫖客之间的勾心斗角。

[65] 花叶不损觅归秋：意为毫发不损，得胜归来。

[66] 淹的：忽地、很快地。

[67] 私科子：即私窠子，暗娼。

[68] 粉房：妓院。

[69] 一涌性：一时冲动。

[70] 输个姓因：用自己的姓氏赌咒发誓，即豁出去、拼尽全力的意思。

[71] 背槽抛粪：牲畜背向食槽下粪，喻周舍忘恩负义。

[72] “想着容易情”四句：意说想起宋引章轻易地爱上周舍，过分向周舍献殷勤，几番想不睬她，只是可怜她没了主意的娘亲。

[73] “惯曾为旅偏怜客”：与下句“自己贪杯惜醉人”，皆当时俗谚，喻同病相怜。

[74] 县君：唐宋以来妇女的封号，即今所谓官太太。

[75] “怎禁他使数的到支分”二句：意为怎能禁得住他的使唤、支配，只能背地里暗自忍耐。

[76] 干茨腊：干巴巴。

[77] 襻（pàn判）胸带：古时妇女梳头时，包裹头发用的带子，要缠过下颏。

[78] 乔躯老：坏模样，指身段、姿态。当时勾栏称身体为躯老。乔是坏的意思。

[79] 客火：客店。

[80] “那唱词话”以下三句：唱词话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曲艺形式，有说有唱。“武陵溪畔曾相识”二句是词话中的唱词，是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遇仙女的故事。武陵溪原本晋陶潜《桃花源记》，元杂剧中常与刘、阮故事混用，当作男女恋爱的典故。

[81] 南京：指汴梁，即今开封。金主亮改汴京作南京，入元为南京路。

[82] 倚大：倚仗年龄大，倚老卖老。妆儇（huán环）：装模作样。

[83] 抢生吃：不等食物熟就抢着吃，性急的意思。这里是反话，就是说：我不同你性急，慢慢等着瞧吧。

[84] 肋底下插柴自忍：歇后语，意为痛苦、有心事自己隐忍着。

[85] 双同叔：指双渐。参见第一折注〔40〕。

[86] 恶哏（ɡén根阳平）哏：恶狠狠。

[87] 虚科儿喷：说假话。喷，吹牛、聊天儿。

[88] 道儿：诡计、圈套。

[89] 打一棒快球子：当时俗语，即爽快、干脆的意思。

[90] 肉吊窗儿放下来：闭着眼睛不理睬。肉吊窗儿，指眼皮。

[91] “拚着个十米九糠”二句：意说无论吃米还是吃糠，不管你是否三妻四妾。

[92] 我将你写了的休书正了本：意思是你休了宋引章，我不会叫你亏本的。正了本，够本。

[93] 揣驹：怀了小马驹。

[94] 鞁（bèi备）：把鞍鞯等套在骡马身上。同“鞴”。

[95] 漏蹄：牲口蹄子上的一种病，害病时蹄子疼痛，不能行走。

[96] 脱空：说谎，施权术。

[97] “卖弄他能爱女”三句：说周舍卖弄自己有本事，会玩弄女性，但也抵不过我赵盼儿这张厉害的嘴。爱女，玩弄女色的意思。葫芦，指嘴。

[98] 休书题目：指换给宋引章的假休书。

[99] 无徒：无赖之徒。

[100] 九经书：泛指儒生学习的各种经书。九不是实数。

[101] 亏图：图谋，陷害。

[102] 一体：一起，一并。

[103] 宁家住坐：意为回家安分守己过日子。

[104] 虔婆：鸨母。此处指宋引章的母亲李氏。元杂剧中多有使亲生女儿卖淫者，《金线池》中的杜蕊娘与李氏也是这种关系。

[105] 面糊盆：喻糊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