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既荡气回肠,又别有情趣
爱米莉亚小姐那些书信的收件人恐怕是一位铁石心肠的批评家。同僚们见信件到处跟着欧斯本中尉源源寄来,常以此调侃他,羞得他命令勤务兵千万不要把信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他,一定要在无人时送到他自己屋里去。有人看到他曾用一封信当纸媒点雪茄,使铎炳上尉大惊失色,因为我相信铎炳上尉一定愿意用一张钞票把它换下来。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乔治的情场艳遇对外界一直秘而不宣。事情涉及女人,这一点他并不否认。“而且已不是第一个,”斯普尼少尉对斯塔布尔少尉说。“欧斯本那小子交上了桃花运。在英属圭亚那的德梅拉拉,法官的女儿差点儿为他发了疯;后来在西印度群岛的圣文森特,他又勾上了那个漂亮妞儿、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派伊小姐。自从部队奉调回国以后,据说他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唐·璜,真的。”
在斯塔布尔和斯普尼心目中,做一个“不折不扣的唐·璜”是男人至高无上的品质。欧斯本在团内的小伙子中间名气特别大。在各项射猎运动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唱歌有一条好嗓子,接受检阅时英姿勃发,花起钱来出手大方,反正有他的老子提供充足的财源。他的衣着比团里任何人的做工讲究,而且数量也多,不断更新。士兵们都崇拜他。他的酒量超过同僚中任何一位军官,包括老团长黑维托普在内。他的拳击功夫在列兵纳克尔斯之上(此人曾是一名职业拳手,要不是有酗酒的恶习,早当上一名下士了);在本团板球队内,无论击球还是投球,他无疑都首屈一指。在魁北克大赛中,他骑自己的马“闪电”夺得了卫戍部队杯。除了爱米莉亚,崇拜他的还大有人在。斯塔布尔和斯普尼认为他是阿波罗那样的全才;铎炳把他奉为令人折服的克赖顿(1);奥多德少校太太则承认这年轻人风度翩翩,令她联想起卡斯尔福加蒂勋爵的二公子菲茨杰拉德·福加蒂。
可想而知,斯塔布尔、斯普尼以及其他人等对那位与欧斯本通信的女性作了种种极其罗曼蒂克的猜测:有的说伦敦的一位女公爵或公爵夫人钟情于他;有的说一位将军的千金已与别人订婚,却疯狂地爱着乔治,或者说有位国会议员的妻子一心想乘驷马快车与他私奔;另外还提到别的痴情女子——反正都是些足以令听者眉飞色舞的浪漫绯闻,其实对任何一方说来都有失体统。这些猜测传到欧斯本耳朵里,他一概不置可否,讳莫如深,任凭他那些年轻的崇拜者和朋友们怎样有鼻子有眼地去编他们的故事。
要不是铎炳上尉话不留神,团里压根儿不可能了解事情的真相。一天,上尉在军官食堂吃早餐,助理军医凯克尔和前面提到的两位好事者正在议论欧斯本的风流韵事——斯塔布尔坚称写信的是随侍夏洛特王后的一位公爵夫人;凯克尔则赌咒说不,她是个唱歌剧的戏子,名声极坏。听了这样的诽谤,铎炳跳了起来,尽管当时他嘴里塞满了鸡蛋和黄油面包,尽管他根本不该开口,可还是没沉住气,不假思索地说道:
“凯克尔,你是个愚蠢透顶的大笨蛋,满口胡言乱语,败坏人家的名声。欧斯本不打算跟公爵夫人私奔,也不想把什么女裁缝骗到手。塞德立小姐是古往今来最最可爱的好姑娘。乔治跟她早就订了亲。谁要是提到她时言语轻薄,小心别让我听见。”说完,铎炳脸涨得通红,不再开口,一杯茶险些把他噎死。这故事在半小时内便在全团传开;当天晚上奥多德少校太太就写信给奥多德镇的小姑格露维娜,教她别从都柏林匆匆赶来——敢情小欧斯本已经跟别人订了婚约。
当晚,她举着一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向中尉道喜,并发表了相应的祝酒辞。欧斯本回到住所火冒三丈,跟铎炳大吵了一架(铎炳谢绝了奥多德少校太太的邀请,坐在自己屋里吹长笛,我估计还在写缠绵悱恻的抒情诗)——指责铎炳不该泄露他的秘密。
“谁请过你对我的私事说三道四来着?”欧斯本咆哮如雷。“真是活见鬼,干吗要让全团都知道我打算结婚?谁要那个多管闲事的老虔婆佩吉·奥多德在她该死的晚餐桌上反反复复提到我的名字,把我订婚的事向整个不列颠王国大事张扬?说到底,铎炳,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已经订婚,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私事?”
“我以为——”铎炳上尉刚欲开口。
“你以为个屁!”年纪较轻、军阶也较低的那位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欠你的情,这我知道,而且知道得他妈的太清楚了,可是不能因为你大我五岁我就得永远听你没完没了的教训。你总是老大自居,把我当作可怜的三岁小孩。对,就是把我当作可怜的小孩!我受得了吗?我要是再忍下去,宁可遭天打雷劈!我倒要请教:凭什么我得受你的管教?”
“你订过婚没有?”铎炳上尉插了一句。
“就算我订了婚,这关你或者这里的任何人什么屁事?”
“这门亲事,使你觉得不光彩?”铎炳又问。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提这样的问题,先生?我倒想了解一下,”乔治说。
“上帝啊!莫非你想要赖婚?”铎炳问道,同时从座位上跳起身来。
“换句话说,你在指责我不顾人格?”欧斯本怒不可遏;“你是不是这意思?近来你对我用的就是这腔调,要是再能忍受的话,我就——”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只不过告诉你不该把一个好姑娘撂在一边,乔治。我只是说你上伦敦的时候该去看看她,别老是往圣詹姆斯宫一带的赌场里跑。”
“我猜想你是要我还你的钱吧,”乔治冷笑道。
“我当然要你还;我从来都是要你还的,难道不是吗?”铎炳说。“你的话表明你器量大,体贴人,免得我开口。”
“哦,真见鬼,威廉,我向你道歉,”这时乔治在一阵懊悔驱动下急忙说;“老天知道,我在方方面面得到你的帮助数也数不清。你解救过我几十次危难。当近卫团的罗登·克劳利赢了我那么一大笔钱的时候,要是没有你,我早完蛋了;我知道一定完蛋。不过你也别管得我太严;不要老是逼我回答这样那样的问题。我确实很喜欢爱米莉亚;我非常非常爱她——你还要我说什么?别绷着脸瞅我。她没有任何缺点,这我明白。可是,要知道,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胜利实在没劲。真该死,咱们团还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我得痛痛快快逍遥一阵子,以后等我结了婚,我就改邪归正;现在我以人格向你担保。听我说……铎炳老兄……别生我的气,下个月我还给你一百镑,我知道那时候我的老爸准会有大手笔;我要向黑维托普请假上伦敦,明天就去看爱米莉亚——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谁也不可能长时间生你的气,乔治,”好脾气的上尉说;“至于钱,老弟,你也知道,我需要钱的时候,你哪怕只剩最后一个先令,也决不会自己一个人花的。”
“那倒是真的,我当然不会,铎炳,”乔治说,气度之大简直无以复加;不过,附带提一下,他反正永远没有多余的钱。
“我只希望你能早日收拾起你的野性子,乔治。几天前可怜的爱米小姐向我问起你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你要是看到了,你就会把那些台球统统扔进地狱里去了。快去安慰她吧,你这没良心的浑小子。去给她写一封长信。想办法让她高兴起来;这又不费你什么事。”
“我相信她是死心塌地喜欢我的,”中尉得意洋洋地说,然后便走开了,到军官食堂去跟几个不甘寂寞之辈一起打发晚上余下的时间。
其时爱米莉亚正在家里望月亮。月光洒在静谧的拉塞尔广场,同样也洒在欧斯本中尉部队驻地柴忒姆军营前的操场上。爱米莉亚思量着不知她心中的英雄在干什么。也许他在查岗;也许他在露营;也许他在病床旁守护受伤的同伴;也许他静夜独坐在自己屋里攻读兵法。她的绵绵情思如插上翅膀的天使,沿着河流飞向柴忒姆和罗彻斯特,力图窥探乔治所在的营房……考虑到种种缘故,笔者以为最好那里的大门紧闭,岗哨不放任何人进去;这样,可怜的白衫小天使也就听不见那些小伙子喝着威士忌潘趣酒扯开嗓子吼叫的歌声了。
在柴忒姆营房那次言语小冲突的次日,年轻的欧斯本为了显示自己言而有信,准备去一趟伦敦,此举深得铎炳上尉的赞许。“我想送一件小小的礼物给她,”欧斯本向他的朋友吐露心曲,“只是在我老爸输血之前小弟身无分文。”但铎炳不会坐视高尚善良的本性因此受阻而不能大放异彩,于是向欧斯本先生提供了几张一镑面值的钞票,后者稍稍推让一番便收下了。
他本来或许会给爱米莉亚买一件非常漂亮的东西;只是在舰队街下车后,他被珠宝店橱窗里一枚漂亮的男衬衫别针吸引住了走不开,买下后所剩无几,没法再表什么心意了。没关系:请放心,爱米莉亚需要的不是他的礼物。他来到了拉塞尔广场,爱米顿时容光焕发,就好像乔治是太阳一下子把她照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惦念、担忧、眼泪、疑虑和失眠时的胡思乱想,在那熟悉的微笑挡不住的魅力影响下,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从客厅门口便向爱米放射出光芒——英武伟岸,蓄着超凡脱俗的唇髭,俨然天神降临。桑波通报欧斯本上尉到(他兴奋得给这位青年军官晋了级),脸上也绽开同情的笑容。桑波见小姐先是一惊,继而倏地红了脸从窗前的守望点一跃而起,他便退下。客厅门刚一关上,爱米莉亚便张开双臂扑向乔治·欧斯本中尉的心窝,仿佛那里是她理应得以安身的唯一家园。哦,你这惊魂未定的小可怜儿!你在整个一片森林中挑选这棵主干最挺拔、枝杈最粗壮、叶片最茂密的巍巍大树,打算在上面筑巢安居,啁啾欢歌;殊不知它没准儿已经给做了砍伐的标记,不久便可能随着喀喇一声巨响倒下。人与树木何其相似乃尔,这已是古而又古的譬喻了!
与此同时,乔治满怀柔情吻了她的前额和明眸,显得蔼然可亲。爱米莉亚以前从未见过乔治衬衫上佩戴那枚钻石别针,认为这是她所看到的最最惹人喜爱的饰物。
精细的读者不会忽略我们这位年轻中尉过去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忘记上文述及他与铎炳上尉之间刚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对于欧斯本先生是个什么人,可能已经得出某些结论。一个冷眼观察世情的法国人(2)说过,爱情须有两方参与:一方示爱;另一方慨然允诺自己被爱。示爱的有时可能是男方,也可能是女方。过去往往有单相思的多情汉子错把麻木当作娴静,把迟钝当作少女的拘谨,把痴愚当作含蓄的羞涩,一言以蔽之,把笨鸭当成天鹅。指不定某一位亲爱的女读者也曾在自己想象中把一头驴子装扮得光彩夺目对之盲目崇拜:男的木头木脑,她认为是敦厚淳朴;明明是自私自利,她愣说大丈夫的尊严不容侵犯;把他的混沌愚蠢视为庄严持重——反正在美艳的仙后泰坦尼娅眼里雅典某个织布匠有多好(3),那男的在她眼里就有多好。这类乐在错中的喜剧不断在人世间上演,笔者亲眼所见的恐怕就有不少。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爱米莉亚确信她的爱人属于大英帝国最英武、最杰出的男子汉,很可能欧斯本中尉自己也作如是想。
他有点儿放荡——这样的小伙子不知有多多少少;姑娘们不是宁愿要浪子也不要窝囊废吗?他的野性还没有收敛,但也快了,而且不久即将离开部队。如今宣布停战了,那个科西嘉怪物已给拴在厄尔巴岛上,擢升的机会也随之消失,他那无可争议的军事才干和勇敢精神将无用武之地。父亲会定期给他的钱加上爱米莉亚的嫁妆,足够小两口在乡下舒舒服服过日子;附近要有个好猎场,他可以打打猎,经营一点儿农业,他们会非常幸福。结了婚再留在军队里——他根本不考虑。他无法想象乔治·欧斯本的太太作为军官家属寓居乡间小镇,或者比这更糟——随部队驻扎在印度或西印度群岛,交往的尽是些军官,处处都得接受奥多德少校太太的指点!欧斯本讲了许多有关奥多德少校太太的故事,爱米莉亚听得差点儿笑死。乔治那么爱他的爱米,哪里舍得让她听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摆布;做一个军人的妻子比不得养尊处优的生活,乔治不忍让她吃这份苦。乔治并不在乎自己,但他亲爱的小爱米必须在社交界占有与乔治·欧斯本太太相称的地位。对于这些设想,她自然乐于接受;只要是乔治的主意,她无不言听计从。
在这样的交谈过程中,这年轻的一对儿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小时,构筑了不计其数的空中楼阁(爱米莉亚理想中的小天地花开满园,曲径通幽,有乡村教堂、主日学校之类;而乔治的心思都用在马厩、狗房和酒窖上)。由于中尉在伦敦只能待一天,却有一大堆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办理,于是他建议爱米小姐与她未来的大姑小姑共进正餐。她欣然接受了这次邀请。乔治带她去见两个姐妹,把她留在那里;这一回爱米莉亚非常健谈,大出两位欧斯本小姐的意料之外,觉得乔治没准儿还有可能把她调教出一些名堂来。这时乔治便出去办自己的事。
说穿了,他出去办的事无非是:在柴林十字碑一家糕饼店里吃冰淇淋;去佩尔美尔大街试穿一件新外套;顺便到老斯劳特咖啡馆拜访坎农上尉,跟他一起打了十一局台球并以八比三赢了上尉;然后回到拉塞尔广场,比正餐开饭时间晚了半小时,心境却非常好。
老欧斯本先生的心境可就并非如此了。老绅士从市中心回家来,他的两个女儿和举止端庄的沃特小姐在客厅里迎接他,从他的脸色——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也是又肿又黄,严肃凝重的——和两道浓眉愠怒地抽动的样子立刻看出,他那件白色大马甲裹着的心给搅乱了,处于极不自在的状态。爱米莉亚走上前去问候他(她每次这样做时总是战战兢兢,心慌胆怯),老绅士只是气呼呼地咕噜一声算是招呼过了,随即松开自己多毛的大爪子,根本不打算把她的小手多握一会儿。他板着脸掉头瞪了他的长女一眼,大小姐领会这眼色的意思,它明白无误地在问:“真见鬼,她来这儿干吗?”
“乔治到伦敦来了,爸爸,”大小姐赶紧说道,“他刚去总司令部办点儿事,待会儿回来吃饭。”
“哦,是吗?我可不打算等他回来再开饭,简,”说完,老先生在他专用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这间气度高雅、陈设讲究的客厅里便鸦雀无声,唯有一座法国造大钟受惊的滴答声划破寂静。
那座精确的时计顶上有一组赏心悦目的铜雕,表现的是伊菲革涅亚上祭坛的故事(4)。当它以大教堂洪钟般深沉的巨响敲了五下时,老欧斯本先生使劲猛拉在他右首的铃绳,管家立刻跑来。
“开饭!”欧斯本先生大声吩咐。
“乔治少爷还没来呢,老爷,”管家说。
“去你的乔治少爷,笨蛋。我是不是这一家的主人?开饭!”欧斯本先生怒容满面道。
爱米莉亚哆嗦不已。本宅的三位小姐彼此间通过眼色在交换电报。楼下顺从的铃声宣布开饭。铃响过以后,一家之主双手插进铜纽扣蓝色长上衣下端的大口袋,不再等下人说请,径自迈步下楼,仅回头含嗔瞥了一下四个女的。
“怎么回事,亲爱的?”她们面面相觑,互相打听,一边离座起身,小心翼翼地踏着碎步跟在老先生后面。
“大概是公债行情下跌,”沃特小姐悄悄说了一句。
这噤若寒蝉的一行四个女人,吓得瑟瑟抖尾随着脸色阴沉的家长下楼。大家在饭厅里默默就座。老绅士没好气地念了祷告辞,听起来那么粗暴,简直像诅咒。罩住菜盆的大银盖子一一揭去。爱米莉亚在座位上直哆嗦,因为她和可怕的老欧斯本挨得最近,而且餐桌的这一边就她一个人——由于乔治还没来,空着的座位显得格外扎眼。
“要汤吗?”老欧斯本先生抓起大汤勺,两眼直盯着她问,声音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在给爱米莉亚和其余的人舀了汤后,他有半晌一言不发。
“把塞德立小姐的汤盆拿走,”后来他说。“这汤她没法喝,我也喝不下去了。简直比泔水还难喝。希克斯,把汤撤下去。简,明天就让那厨子滚蛋。”
老欧斯本先生作出对汤的评价之后,又就鱼的质量发表短短几句很不客气的意见,口气同样辛辣尖刻,毫不留情;他还把比林斯盖特鱼市场骂了个狗血喷头,其凶横的程度堪与那地方的鱼贩子相颉颃。然后他缄口不语,接连喝了几杯酒,神情愈来愈吓人,直至一阵爽脆的敲门声表明乔治已到,在座的才开始缓过神来。
他说自己没法早些回家。达吉雷将军让他在总司令部等了好久。他表示汤或鱼都无所谓,有什么吃什么——他不计较。羊肉棒极了,每一道菜都很棒。他的好心境与他父亲的坏情绪适成对照。他一边用餐,一边咭咭呱呱说个没完,令在座的大为高兴,其中一人特别开心,我不说读者也知道是谁。
在欧斯本先生宅内,沉闷的膳事通常以一枚橘子和一杯葡萄酒告终。小姐们刚品尝了橘子和酒,也就是说向客厅转移的信号已经发出,于是她们纷纷离座走出饭厅。爱米莉亚希望乔治过会儿也上她们那里去。她开始在楼上客厅里一架卸去皮套子、脚上雕花的大钢琴上弹奏几首乔治喜爱的华尔兹(这种圆舞曲那时刚刚传入英国)。这一小小的花招没有把他招来。乔治对华尔兹充耳不闻;琴声逐渐变得有气无力。不一会,演奏者怏怏然离开了那件庞大的乐器;虽然她的三个朋友弹了她们全部曲目中声音最响、最有光彩的几首新曲子,她却连一个音符也没听进去,只是怀着不祥的预感坐在一旁沉思。老欧斯本皱眉蹙额的样子向来可怕,可是她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凶相毕露。她离开饭厅时,老绅士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就像她闯了什么大祸似的。刚才上咖啡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仿佛管家希克斯先生想要给她的是一杯毒药。那么,笼罩在宅内的神秘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哦,那些女人也真是的!她们对于各种先兆预感总是难舍难分,搂着最阴郁的思绪当心肝宝贝,就像她们特别疼爱自己的畸形儿一般。
父亲黑云压城的面容也令乔治·欧斯本心神不宁。冲这两道攒得那么紧的眉毛,冲这难看透顶的脸色,教乔治怎么从老爷子那里榨取他亟需弄到手的钱?他开始赞美父亲的葡萄酒。那是给这位老绅士灌米汤的一种手段,通常都很灵验。
“在西印度群岛我们从来喝不到像这样的白葡萄酒,先生。前些日子黑维托普团长把您给我捎去的西班牙白葡萄酒拿走了三瓶,塞在他的腰带后面。”
“是吗?”老绅士说。“我可是每瓶花八先令买来的。”
“如果每打要六畿尼(5),你舍不舍得买,先生?”乔治笑呵呵地说。“有位全英国数得着的大人物就想要这种酒。”
“是吗?”做老子的嘀咕道。“希望他能弄到。”
“达吉雷将军到柴忒姆去的时候,先生,黑维托普设午宴招待他,向我要几瓶那种酒。将军也喜欢得要命,竟要买一桶送给总司令。他可是摄政王殿下最信得过的人哪。”
“这酒确实呱呱叫,”老爷子说时攒紧的眉头稍见舒展;乔治正欲抓住他自鸣得意这个机会谈“补给”问题,不料老爷子重又沉下脸来要他打铃吩咐上红葡萄酒,不过语调还算客气。“咱们来瞧瞧红的是不是和白的一样棒,乔治;当然,摄政王殿下能赏识这种酒是咱们的荣幸。待会儿咱们喝红酒的时候,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跟你谈。”
爱米莉亚听到要红酒的铃声时,正坐在楼上等得心焦。她不由自主地认为这铃声是一种神秘的先兆。某些人整天疑神疑鬼,这样,他们心目中的先兆预感总有一些会应验的。
“我想知道,乔治,”老绅士说,一边慢慢品尝他的第一杯红葡萄酒,“我想知道,你跟——嗯——你跟楼上那个小丫头片子的事怎么样了?”
“我想,先生,这是不难看出的,”乔治沾沾自喜地咧嘴笑道。“很清楚,先生。这酒太好了,不是吗?”
“你说‘很清楚’是指什么,先生?”
“咳,这可要不得,先生,别把我逼得太紧。我这人不爱说大话。我——嗯——我并不是天生勾女人魂的情场高手;可我承认她全心全意爱着我,爱得要命。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
“那你自己呢?”
“嗬,先生,您不是要我将来娶她吗?我明明做了依头顺脑的好孩子。这事儿不是我们双方的老爸早就定好的吗?”
“好孩子,没说的。别以为你的事我一无所知,小子;你跟塔昆勋爵,跟近卫团的克劳利上尉,跟尊贵的德西斯先生那些人不是常在一起吗?留神,小子,你得留点儿神。”
老绅士列举这些贵族的名字时完全是津津乐道的口吻。不论什么时候,他只要遇见一位贵人,总是在人家面前点头哈腰,爵爷、阁下不离口,那份德性只有从英国的自由民身上才能看到。回到家里他便翻阅贵族人名录查贵人的家世;以后他便在日常谈话中动辄提到此人的名字;他会在女儿面前炫耀自己认识某某勋爵。他匍匐在地,沐浴在贵人的光辉之中,犹如那不勒斯的叫化子晒太阳。乔治听他提到那些名字时十分紧张。他生怕父亲获悉他参与赌博的事。但老爷子讲了一通大道理后却把话锋一转,使乔治大为放心;老绅士神态安详地说:
“是啊,是啊,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嘛。乔治,我感到欣慰的是你能跟英国上流社会的精英交往,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想你就是这样做的,同时我的条件也允许你这样做——”
“谢谢您,先生,”乔治当即单刀直入。“跟这些大人物交往可不能白吃白喝;而我的钱包,先生,您瞧;”说着,他掏出爱米莉亚为他编织的那件小礼物,里边只有铎炳借给他的那几张一镑钞票剩下的最后一张。
“你不会缺钱花的,小子。英国商人的儿子不会缺钱花的,小子。别人的畿尼值二十一先令,我的畿尼不可能只顶二十先令花,乔治,我的孩子;我不是抠门儿的守财奴。明天你经过市中心的时候去找一趟乔珀先生;他会给你安排好的。只要我知道和你交往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不会心疼钱的,因为我知道你跟上等人在一起错不了。别以为我爱面子。我出身在寻常百姓家——但你的命比我好多了。你得用好你的有利条件。你要跟那些年轻贵族打成一片。你能花一畿尼的场合,他们中不少人连五先令也花不起,我的孩子。至于拈花惹草嚜——”说到这里,他从皱紧的眉额底下向儿子瞅了一眼,这一眼不太正经,也令人觉得不大愉快。“年轻人总难免的。不过有一桩我可不准你沾边,你要是沾上了,将来我只留给你一个先令(6),我说到做到;那一桩就是赌钱,小子。”
“哦,那当然,先生,”乔治说。
“现在回过头来再谈谈有关爱米莉亚的事。你干吗不打算娶一个比股票经纪人的女儿门第高一些的,乔治?——我就想了解这件事。”
“这是由父母之命决定的,先生,”乔治边说边用钳子夹破榛子壳。“您和塞德立先生一百年前就订下了这门亲事。”
“这我并不否认;但人的地位是会变的,小子。我不否认我是靠塞德立先生的帮助起家的,或者不妨说,他把我带上了一条路,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如今我在蜡烛业和伦敦城可以说占有值得骄傲的一席之地,那是我凭自己的才干打的天下。我已经向塞德立表示过谢意;不久前他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的支票簿可以作证。乔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塞德立先生生意上的情况不妙。我的账房先生乔珀也认为非常不妙;乔珀先生是识途老马,交易所里的风云变幻伦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哈尔克和布洛克他们已经不敢跟塞德立打交道。他恐怕打错了算盘。据说‘小阿梅丽号’原来是他的,让一艘美国私掠船‘糖浆号’给劫走了(7)。听我说:除非我亲眼看见爱米莉亚的一万镑嫁妆到手,否则你就不娶她——这事儿没商量。我可不想要一个破产者的女儿做我家的儿媳妇。把酒递给我,小子——要不就打铃上咖啡。”
说完,老欧斯本先生把晚报展开,乔治从这一信号得知谈话已结束,老爷子正准备打个盹儿。
乔治的情绪好得没法再好,他赶紧上楼去见爱米莉亚。他对爱米莉亚已经好久没有像那天晚上这样殷勤了——特别想把她逗乐,对她特别温柔,而且特别健谈。是什么促使他有此表现呢?是不是因为预见到爱米莉亚未来的命运怪可怜的,他那颗慷慨的心变软趋暖了?或者因为想到会失去这小宝贝,反而更觉得她可贵?
此后好多天爱米莉亚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幸福的晚上,频频回忆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唱的歌、他俯视或从一段距离外看她时的姿势。她觉得以前在欧斯本家还没有一个夜晚时间过得那么快,所以当桑波先生拿着她的披肩来接她回去时,这位小姐认为黑人听差来得太早,几乎想要发脾气。
第二天上午,乔治来与她依依惜别,然后匆匆赶往市中心见他父亲的账房先生乔珀,从乔珀先生处收下一张单据,到哈尔克和布洛克银公司兑得的现金有满满一衣兜。乔治走进银公司时,老约翰·塞德立恰从银行家的会客室出来,神色非常沮丧。但是他的教子正喜不自胜,并没有注意到老实厚道的股票经纪人哭丧着脸向他投来忧伤的目光。小布洛克并没有按前些年的惯例满脸堆笑陪老绅士一起走出会客室。
当哈尔克与布洛克银公司的巨大摇门在塞德立先生出去后关上时,出纳员奎尔先生(他的本职工作像个大慈善家,即从柜台抽屉里点数取出飒飒作声的钞票,用一柄铜铲子盛硬币金镑付给客户)向坐在他右边一张桌旁的办事员德赖弗先生递了个眼色。德赖弗先生也向他眼睛。
“不行,”德先生悄悄说了一句。
“无论如何不行,”奎先生说;随即转而问道:“乔治·欧斯本先生,您要多少硬币多少纸币?”
乔治使劲把一堆钞票往衣兜里塞,当晚在军官食堂里还了五十镑给铎炳。
也是在当天晚上,爱米莉亚给乔治写了一封情意缱绻的长信。她的心已盛不下如许柔情,但还是隐约感到前景不妙。她有许多疑问不得其解:欧斯本先生的脸色为何如此阴沉难看?是不是和她爸爸之间产生了什么分歧?她可怜的爸爸从市中心回来愁容满面,家里人都为他担忧——总之,四页信笺充满了挚爱、疑惧、希望和不祥的预感。
“可怜的小爱米……亲爱的小爱米。她是多么爱我啊!”乔治细读此信时情不自禁地说道——“哦,真要命,那种混合潘趣酒害得我头疼死了!”
的确,小爱米真可怜。
(1) 詹姆斯·克赖顿(1560—1582),苏格兰天才学者,14岁即获硕士学位,以其哲学上的精深造诣、超群的记忆力和辩才被誉为“令人折服的克赖顿”。
(2) 指醒世作家拉罗什富科公爵(1613—1680)。他的五卷《箴言录》表现了愤世嫉俗的思想。
(3) 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中好恶作剧的精灵帕克,把驴子的脑袋套在雅典城一个织布匠身上。眼睛里滴了迷药的仙后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驴头人身的怪物。
(4) 伊菲革涅亚是希腊神话中迈锡尼王阿伽门农的女儿。阿伽门农因冒犯了女神阿耳忒弥斯遭到报复,他去特洛伊远征的船队无风不能开行。随军预言家说,只有把伊菲革涅亚作牺牲祭献给女神,船队始能启航。当伊菲革涅亚被带上祭坛时,女神赦免了她,把她摄往陶里斯当祭司。
(5) 即每瓶10先令6便士。
(6) 即剥夺遗产。立遗嘱人留给被剥夺遗产者一先令,以此表明立遗嘱人是有意这样做的。
(7) 自1812年6月起至1814年在比利时根特订立条约为止,英美两国的海运业处于武装对峙状态,相互间时有劫船事件发生。许多英国商船曾被劫走。